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吃货小当家》 第1节 书名:吃货小当家 作者:米可麻 文案: 穿越成了扫把星,不要紧;村里的四大恶人贪图家产田地,不要紧;父母双亡弟弟年幼,不要紧; 小女子天赋异禀,能吃会做,田里有的地里出的,没有不能上灶的! 文能与御史谈天说地论食疗,武可打地头无赖保家财! 这就是齐珍娘的本事!不服来辨! 还真有人不服,一个不够来一双,都是美男,如何是好? 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缘分命运,由不得你不信! 正文 第一章恶人作死 齐家镇,二月天。春寒料峭,风从地上卷起干土,打得人脸生疼,正是青黄不接时,庄上人嘴里没吃食,走路都挺不起腰杆。 这庄上齐家是大姓,虽住着近三十来户人家,除一二家外来的,余者都是牵亲带故的,村东头有个齐家祠堂,是多少年供奉老祖宗的地方,宗族中有了大事,也都是到那里评断。 “二婶,这是去哪儿?”路边蹲地扒拉草根的一个小丫头,听见有人从身边过,灰头土脸地抬眼向上看了看。 一个身子胖团团的大婶,急匆匆地向前赶路,眼皮也不撩一下:“去祠堂!” 小丫头手里有活计要忙,却还挡不住好奇心:“这大清早的,婶子你去祠堂做什么?这时节也没到上供的时候咧!” 胖大婶头也不回,嘴里远远飘过来一句:“妞子你捡你的柴火,大人的事你少掺和!一会回去没得烧灶,看你大杵不杵你!” 妞子悻悻地低了头,未几,却又被一阵脚步声惊得再度抬起头来。 “哟,四妈妈,你这又是去哪儿?” “去祠堂!” “七舅公,你也去祠堂?” “妞子别捡了快回去叫你大,这么大事他倒轻闲着!快去快去!迟了没捞着好处别怪人没提点他!” 小丫头手里挝着一把草根,爬起来就跑,头重脚轻地差点一头栽了地,若不是身边有个人拉了一把,那就直接甩个嘴啃泥了。 “谢谢姐姐!”小丫头起得猛了,眼前直冒金星,一时没看清拉自己的人,快嘴先道了声谢,待眼睛定住了,看清面前一条清丽纤细的身影,却反慌得向后连退几步,让开那人。 “还昏不?”反是那人不放心妞子,多问了一句。 “别,姐姐你别过来!”妞子看清来人,正是庄上有名的扫把星齐珍娘,病了三年才从床上下地,旁人看着,却还是没好周全似的,总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妞子曾听爹娘说过,凡沾上她绝没好事,连她亲爹娘都被她克死了,村里人更忌讳她忌讳得厉害。 也正因了这个,珍娘长到十八,还不曾落红定,村里人不敢要,外头人进村一打听,也不肯要了。 珍娘疑惑地停住脚,看看妞子,欲语又止。 妞子却早趁机一溜烟下了田埂,从田间小道头也不回地奔远了。 “姐姐别理他们!”一个半大小子从珍娘身后窜出来:“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爹娘在世时没少受咱家好处,现在一个个都当咱们过街老鼠,什么玩意儿!”边说,边冲妞子的背影,高高地扬了扬拳头。 珍娘苦笑冲他摆了摆手:“钧哥,算了,咱们加紧走吧,一会去迟了族长又有话说!” 钧哥烦躁地踢着地上石头:“去不去一定没好事!这起贼打咱家算盘不是一天二天了,上个月就说要拉大队去祠堂里议咱家的事,如今不是来了?依我说,姐咱何必去当了大家面自取其辱?横竖不理他们,事到临头也装不知道就完了!” 珍娘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不是好事更要去,咱们不在,他们岂不说什么就是什么,白捡便宜!装不知道哪里混得过去?” 钧哥朝天翻个大白眼:“姐!你就去了,这便宜他该捡还是捡!” 珍娘拉他:“谁说的?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钧哥连连叹气,心想自己这个姐姐真是一病三年,傻了! 本来父母在世时,他们一家四口可算这庄子上的富户,田是上好的良田,又近水渠,爹娘又是人中龙凤,肯出力有心计,家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可这一切,自打珍娘十五岁生下那一场病后,都变了。 她这病来得奇怪,下午还好好的,晚上就发起烧来,一烧就整三天没退下热度,到了第四天,人便昏迷不醒,且这一昏,就是三年。 三年后醒转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终于赶到庄东头,珍娘远远就看见一大群人聚拢着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看见她姐弟二人来,苍蝇似的又一轰而散。 “这就是祠堂?”珍娘抬手挡住刺目的日光,微微喘息着问。 人群之后,有粉白照墙一座,大门左右,青砖灰瓦墙,两扇黑漆大门,铜环擦得雪亮,上面悬着一块红底子金字的匾,斑驳老旧,独书一个齐字。 钧哥没好气:“就是这地方,姐,”他还不死心:“咱们现在回家还来得及,你就听我一句,别去自取其辱得了!” 珍娘瞪他:“你怕了怎的?” 钧哥跳起脚来:“我怕过谁?姐你四方八道地问问去,我怕过谁?” 珍娘点了点头:“那还不走?!” 进门后才觉得阵仗不小。 对面两把太师椅上,洋洋得意地被人占据着,右手一个宽额凹鼻,卷须大口,腹如垂瓠,面如黑枣,左边一个则黄瘦面皮,花白胡子,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 两边地下则各拥着几十号人,个个面色不善地瞪着新进来的珍娘和钧哥。 “哟,你姐弟俩走得倒快,什么人给你们传的消息?”左边那个手里捏着水烟袋,抽了一口,吐出浓浓地烟气。 第2节 钧哥抢在珍娘前头:“你们一个个跑马灯似的从我家门前过,当我是瞎子?” 珍娘悄悄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这没教养的小鬼娃子,看见族长不说先行个礼,倒赤眉白眼地喊上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你说话的份儿?”刚才妞子看见的胖大婶从人群中挤出头来,恶狠狠地骂道:“要不看你爹娘死得早,依我说先就得家法伺候个几十下!” 所谓家法,就是靠在太师椅后头墙角处的两根棍子,各有珍娘胳膊粗,跟钧哥差不多身量高。 钧哥又要跳脚,被珍娘生生塞到身后去了。 “族长,看看人也差不多到了,您有话,只管吩咐吧。” 珍娘早看出来,这场大戏就等自己和钧哥来开场呢! 右手边那个黑脸胖子发话了:“你八叔公我,今儿当了大家的面,你二人也在,就开了天窗说亮话了!你家欠我的田地帐,是不是现在该清一清了?!” 钧哥立刻跳起来骂:“放你娘的辣燥屁!我家什么时候欠你三混子田地帐了?你不如明抢算了!” 三混子冷笑:“你一个不成人的东西我凡不上跟你说!你边上站着去,这里都是大人,小孩子没有说话的份儿!” 族长吹起胡子瞪起眼来,叫着左右族人:“你们都听见了,将这撒泼耍赖的小子给我拉出门外跪着去!祖宗在这里呢,”伸手指了指身后供着的牌位:“有他无法无天的?!” 立刻人群里闪出几条大汉来,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拉上钧哥就向外拖去。 拖了几下,却没拖动,疑惑间回头看,一个个都傻了眼。 本来笔直站在祠堂间的珍娘,忽然倒地拉住了钧哥的腿。 看她瘦弱的很,身子倒挺沉,汉子们几日没吃过饱饭了,发不出什么力气,由不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挨个就松了手。 族长大怒。 本以为很容易的事怎么这么麻烦?! 一伙大人算计两个小孩子也算计不过?! 成何体统?! 简直笑话! 胖二婶一看族长脸色大变,立刻自告奋勇窜了出来:“这死小子一点儿规矩没有,看你二婶我今儿不教训了你!” 她倒还真挺有力气,上来就扯住钧哥一条腿,猛地向前一拉,别说,还真动了! “哎呀!” 胖二婶听声不对,忙回头一看:不好,族长从太师椅上跌下来了! 怎么回事? 原来珍娘一手拉住钧哥,另一边,则用自己的双脚,勾住了族长的太师椅,二婶这一拉不要紧,椅动人摇,族长鱼干似的一个人,没斤没两的,少不得地上滚去了。 “哎呀造反了啊!” 别人还没发话呢,钧哥先在地上嚎啕起来了! “二婶要害族长了啊!这可怎么了得啊!你们大家都在的啊!看得清清楚楚的呀!二婶仗着家里还有几袋干面,这就要硬上欺负族长了呀!” 珍娘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暗处脸上肌肉却直抖动,明显是忍着笑的。 愣小子声音还真大,没白瞎早上自己给煮的那锅红薯干稀饭! 胖二婶上去要扇钧哥:“你少往我头上扣帽子!族长是我拉的?椅子下勾的那腿是我的?!” 钧哥偏头让开二婶的手,嘴里不停嚎着,手则从下面捅了捅珍娘,后者瞬间从地上直起身来,转手就将鱼干族长从地上扶起来了。 还顺手拍了拍对方身上浮灰。 “族长还好吧?没事吧?”珍娘一脸关切:“才怎么回事?我的腿就那么顺势。。。哎哟怎么了这是?” 一付无辜,满脸纯真。 钧哥半是满意半疑惑。 姐姐病好了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一直是爹娘口中的闷头老实人,怎么现在滑得土蛇似的? 怎么跟自己一个德性了? 正文 第二章后果严重 三混子将族长扶回太师椅上,后者口中不住叫唤:“哎哟我的腰,哎哟我的腰咧!” “说正事!”三混子清了清嗓子,不满地白了鱼干一眼。 “既然你二人不信,我就给你们看看帐本!”三混子煞有其事地从怀里掏出本油迹斑斑的纸簿,手在嘴里沾了口唾沫,翻到中间:“哪!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年前,你家向我借了二十两白银!用南边那五亩田做下的抵押!哪!这上头还有你娘的指印呢!” 珍娘不动声色,要接过帐本来看,三混子不让她碰:“少来这一套!就我手里看一眼得了!谁知道你拿去要做什么鬼?!” 钧哥自然不依:“天下没有这样放屁的道理!我还说你在帐本上做鬼了呢!不让人看就是心里有鬼!” 三混子狠狠踩了鱼干一脚,鱼干回过神来,大喝一声:“放肆!你给我住口!” 周围人趁机也呵斥起来,钧哥寡不敌众,没奈何闭上了嘴巴。 三混子志得意满,不想冷不丁地手里一松,抬眼一看:坏了,什么时候叫珍娘从指间抽走了帐本? 这丫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得如此敏捷了?! 记得以前是道也走不直的!走路还啪嗒啪嗒直响!隔八里地也知道是她来了! 第3节 不过不要紧,记得她是不认得字的! 三混子斜眼,冷冷看珍娘:“你少装!翻什么翻?上头字你认得几个?再说有你娘的指印。。。” “咦!”珍娘一声轻呼,打断了三混子的威胁:“怎么不对?” 三混子的心向下一沉,脸上强做镇定:“怎么不对?你少咋呼!” 珍娘指着帐本右上角道:“这日期怎么是上个月的?” 原来帐本买来时,上头都印着固定的日期,一般是东家用来防着帐房先生做假的。 三混子立刻傻了眼。他哪里知道这个?鱼干给买好的帐本,写好的字,弄好的指印,他不过走到台前唱一出就完了! 鱼干族长也没想到,一向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齐珍娘,竟有这个本事,一眼就看出了破绽! 周围的族人更是傻了眼。 原以为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姐姐没用弟弟未成年,欺负他们还不跟捏死个蚂蚱那么容易?! 却没料到,三年未见,小珍娘竟变了个人似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她见招拆招的本事怎么厉害到如此地步了?! 众目睽睽之下,珍娘微微侧着头,半垂眼眸,如扇长睫在眼下投了一排密密的阴影,唇角挂上了一抹淡若清风的笑。 开什么玩笑!此珍娘非彼珍娘了! n市q大学生物系高材生,容小易童鞋,一个月前正式入驻齐珍娘的身体! 别说是怎么穿来的,姑娘我自己也不知道,最后记得的一件事就是实验室里好像什么事出了差错,一道白光之后,自己坐起来就成了齐珍娘了。 不过天生乐观,再加智商高达147,容小易觉得自己就算成了齐珍娘,日子也没什么过不下去的。 只不过,这位本尊目前的状况,确实是惨了点。 因自己病了三年,耗尽了薄薄的家底,爹娘因着急上火也相继离世,只留下个弟弟跟自己相依为命。 这位齐姑娘自己呢,偏生又是个闷憋不出采的性子,庄上人一向当她透明,直到病下了愈发名声不好,说她克死自己父母,又要克别人了。 这不,侮辱她的名声还不够,又要将手伸进她的口袋,明抢暗夺,连家里最后剩下的几亩良田也要拿走! 说实话容小易还真没想到,自己一来就要面对如此窘迫的局面。 不过又有何妨? 人生在世,总要奋斗进取,有人挡道?铲除了就是! “帐簿么,印错了是常有的事!”见男人们一时说不出话,胖二婶接腔了:“他大舅,你记得不?旧年镇上布店里,不也买过几本印错日期的帐本子?” 被叫大舅的那人一愣,看见胖二婶冲自己直挤眼睛,忙回过神来道:“可不是?就是就是!我亲眼看见的,东家为此还跟帐房先生好一通吵!差点没闹去县衙!” 趁人说话,三混子屁股慢慢离了太师椅,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珍娘身后,悄悄向大拇指上吐了点口水,猛地向珍娘手里帐簿上擦去! 那种劣质油墨,沾点水就化开了,到时谁还能看得出上面的年月日?! 买时没舍得多花银子,因此捡最便宜的挑上,没想到还是好事呢! 三混子心里想得美滋滋的,眼见自己手已经沾上帐簿边了,顿时笑得眼睛陷进了肉里! 谁知珍娘背后好似长了眼睛,陡然身体一个右转,帐簿皮儿在三混子指尖上划了个边,立刻又被藏进了珍娘手臂弯里。 “竟然还有这事?这印账簿的纸铺也太没有道理!”珍娘将帐簿小心收好,脸色变得十分正经起来:“不如咱们一起做证去衙门告他吧?说不定也能陪上个三文二文的!” 三混子一下着急了:“这怎么告?印错了也是不小心,再说你又没多大损失。。。” 珍娘瞪大了一双圆圆的杏眼:“怎么没有损失?!害得我误会了族长八叔公和二婶子大舅舅!原来不是你们玩鬼要骗我们家的良田?!我说你们也不至于,我们家只剩我和钧哥儿二人了,你们都是长辈不说照看,若再打我们的主意,那真是天打五雷轰,狗也不如!” 一席话说得在场众人讪讪的,尤其被点了名的四个,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这场好戏,确实他们四个打头召集了庄上的族人来开锣的,意图也确实是珍娘家里仅存的那五亩良田。 谁让这两孩子没有爹娘呢?家里没了主心骨,姐姐是个出名的闷嘴葫芦不会说话,弟弟虽敢说敢行,愣头青名声在外,又不曾成年,族人中间,说出来也不做数的。 而且,他家那五亩地位置又好,正靠在水渠边,再说,又跟胖二婶家的地靠在一处,若占了来,岂不连成一片?又方便,看着又舒心不是? 正文 第三章计划赶不上变化 大家都计划好了,两边陪唱起轰的,事成后由主事四人联手请一堂好酒,五亩田地呢?则由那四家平分。 却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 本以为珍娘是可当作透明人的,却不想,唯她最厉害,上来貌似漫不经心的三句话,将他们全盘打散,本来以为再容易不过的事,现在如庄后那座邱山似的,看着近,却怎么也爬不上去。 眼见自己这方落了下风,胖二婶发了急。家里好酒好菜都已经预备下了,万一田地的事落了空,岂不亏了大本?! “不是,珍娘啊!你就藏起那本帐也是无用,当时做证的族中叔伯们都在这儿呢!不信你只问他们!都是一家人,又当了许多人的面,我们这几个长辈还敢坑了你不成?” 你急我不急! 珍娘索性将双手抱在胸前,口中盈盈地道:“二婶,不是我说你们存心骗我!可这帐簿上的日期确实是上个月的!这到哪儿也说不过去吧?若说长辈们造假,我没那个胆子,可若说是真的,二婶您别恼,大家虽都姓齐,到底不用一个钱袋子里的银子,不细说明白了就将家里的田产拱手相让,我黄土下的爹娘,也要怪我的!” 提到爹娘,珍娘情不自禁红了眼眶。不为这一世,却因想起前生的父母,也不知他们怎样了?希望有个好魂灵能替代自己,好好孝敬二老。 周围的族人顿时没了声音。 提起珍娘的父母来,站在这里的人几乎没有不受过他二人好处的,如今人家没了,倒过来欺他们的孩子。。。 第4节 有几个良心尚存的,由不得脚下有些发软,各自向后退了几步。 三混子也急了。 “不是我们存心欺你,你说你姐弟二人年纪这么小,一个不能做一个做不得,留着那好田白糟蹋了不是事!咱们庄家人可不比别的,地就是命!眼见就到春耕播种的时候了,你家的地还没翻呢!这不白可惜了么?你既种不得,我们来替你种,也是好事,也不算对不起你地下爹娘不是?!” 好一番歪理!说得跟真的似的! 那几个退出去的,又有些犹豫起来。 是啊,放着好地不种,天也不容! “既然八叔公这样说,那我也斗胆问一句,”珍娘丝毫没被三混子的话吓倒,反愈发振振有词了:“上个月我找二婶家借牛耕地,怎么婶子不肯开门呢?到底是我们不肯种,还是你们有意为难我姐弟二人呢?” 胖二婶倒抽一口凉气。 三混子见势不好,忙走到鱼干面前,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其拿出族长身份来。 “怎么是不肯开门呢?现在这时节谁家不要用牛?咱村统共就这几条,今儿你借明儿他借的,二婶她也没空总给你留着不是?”鱼干心领神会,就不信几个长辈还说不过一个毛丫头?! “就是就是,如今闲话少说,就说你那田吧。再迟几天就错了时节了,如今你既种不了,”三混子趁机老话重提:“不如让给能种的!” 珍娘在心里冷笑。 说来说去,不过是欺负我家人丁稀薄,想强占我家的田罢了! “这么说来,若有牛的话,长辈们是不是就不觉得白白浪费了我家的田了?”珍娘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在场的族人们吃了一惊。 “这是什么意思?” “听上去她有门道弄回牛来?” “就凭她?” 众人窃窃私语,都有些难以置信。 在古代农家,一头牛可比一个女人金贵得多。 再说一村能做主的人都在这祠堂里了,依眼下的形势,谁还敢,还能借牛给她? 二婶三混子族长大舅舅可都是这庄上牵头的厉害角色,谁敢得罪?! 鱼干族长笑了:“小丫头,说出去的话可比泼出去的水,族里人可都在呢!你这话只怕说岔了!” 三混子立刻打蛇随棍上:“不管怎么样,话是你自己说的!不过我们是长辈,不能让人戳脊梁骨,这样,让你三天!三天之内,你若能弄回条牛来,我们就放再不计较你家的那几亩田!” 钧哥被几个族人从身后捂了嘴开不得口,手却不住地冲着珍娘摆了又摆。 不能答应!姐你可别傻! 别说三天,就三十天咱也弄不来一头牛! 珍娘装看不见,一双清亮亮的眸子冲着上面凶神恶煞的四个人,弯成了两汪小月亮:“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钧哥的下巴掉了下来。 二婶三混子族长大舅舅四个人,则心里长舒出一口气。 行了,五亩田差不多就算是到手了! 大多数族人们肚里的馋虫,也开始慢慢爬出来了。 “不过,”珍娘骤然开口,原来,刚才她的话,才说了一半呢! “不过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个小女子,怕你们信不过我,这么大的事,咱们还是得立个字据才好。” 四大恶人先是一愣,过后见珍娘提出的竟是这个要求,当下便哈哈大笑起来。 怕自己到时死得不够难看是不是?板上订钉还要再加层盖? “行啊,”三混子不怀好意地笑:“既然你提出来,我们长辈哪有不从的理儿?来来,就请族长拿出笔墨来,咱们就此立下字据!” 钧哥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厥过去。 姐姐啊!你这是唱得哪一出戏哟! 看来真是病傻了! 鱼干是这齐里庄里少数几个认字识文的,因此二话不说,几笔下去画出一张符来,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捏在手里冲珍娘扬了扬:“哪!看清了?” 其实不过是一句场面话,珍娘那丫头根本不认得字,写什么她能知道?! 不曾想小丫头伸手一把,就将纸夺了过去! “族长,别处差不多,有一个地方你却写得不对呢!”珍娘不仅看了,还看懂了!只见她笑眯眯地指着纸上一处:“是三天,不是三个时辰呢!” 鱼干差点红了脸。 正文 第四章家里家外 好在鱼干一向老练,沉下脸来要回纸去:“一时笔误也是有的,这没有什么。” 族人们私下都有些啧舌,不知珍娘如何看得懂? 最后在珍娘的指点下,字据总算立成功,各人按了手印,不得抵赖。 从祠堂里出来,钧哥脸色沉得锅底似的,一言不发。 因族人们还在身边,珍娘也不理他,自管自走着,直到人散得差不多,走上自家院外小道时,方才含笑瞥了钧哥一眼:“怎么了?” 第5节 钧哥哼了一声:“没怎么。”语气可比数久寒冬屋檐下的冰凌。 珍娘依旧笑盈盈地:“先回家吧,回家再说。” 钧哥朝天翻了个白眼,没搭腔。 齐家庄最南边,沿田埂岔上去一条支道,走不上几分钟,就看见一座不小的院落,四四方方,整整齐齐,青青的石墙黑黑的瓦,墙面有些发了灰,又破,露出些里头的草芯。看得出是有年头没好好刷过了,不过原先的基础是好的,因此虽旧了脏了,却还是稳固的。 这几日倒春寒,窗台上地砖上都结了白霜,门两边扎着的两重细巧篱笆上,却隐隐生出些新绿嫩芽儿来,甚至还有几朵花苞,跃跃欲试地想与寒风一比高下。 珍娘推开咯吱做响的门板,走进院里。其实这院落比起爹娘在时,已算荒芜了,可在珍娘看来,却蕴含着生机勃勃。 左手边垒着一个鸡窝,两只瘦骨嶙峋地黄母鸡探头探脑看着外头,屋檐下的石头条登上,搁着晒菜籽的空竹匾,空着的米桶,舂米的舂子,一架破纺车挤挤挨挨地堆在院右手边的一间小柴房里,提示着此地往日,也是有过好日子的。 钧哥气呼呼地走到鸡窝门口,狠狠踢了母鸡们一脚:“下蛋了没有?只会胡闹不干正事!” 珍娘嘴角咧得更开了,却还是没说话,走进屋里,东西房中间的穿廊走过去,就到了灶间。 黑黢黢的木梁上,七高八低悬了至少有十二只竹篮,眼下却都是空的。 底下一眼大柴片社,熏黄的灶身上隐约可见大红大绿的笔触,想必往日也是有过喜庆的装饰的。 灶上嵌着生了一口空空如也的大铁锅,直径快有一米的木锅盖戗在一边,旁边是一口菜橱,里面放着碗,盘,勺,筷,油盐酱醋,不过,也半数是空的。 珍娘打开橱门,目光飞快在其中搜寻,很快就发现的目标:一小袋玉米面。 这是家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干面了。算算粮食,别的就只有红薯干了。 钧哥人在屋外,心眼却一刻也没离开过珍娘,这时从厨房窗外看见珍娘舀出一瓢玉米面来,立刻就急了。 “姐你别再发疯了行不行?”钧哥冲进灶间,再也克制不住地大叫起来:“我知道你是病了三年,可就算病糊涂了也不能这样糟蹋粮食吧?这时候不早不晚的,你拿那干面做什么?这是留着救命的你不知道啊?!” 庄户人家,一般到了青黄不接时候都只吃两顿,珍娘他们也不例外,早上红薯粉掺着各种野菜做面糊糊,晚上换个花样,却也只有红薯干打底。玉米面算是精粮,一般是不敢动的。 珍娘抬起一张俏生生的粉脸,冲弟弟嫣然一笑:“怎么?急了?” 钧哥憋了半天的火气,终于发出来了:“姐!你是不知道咱家现在的情况么?!那起贼人想咱家的田,你倒好,不说想法子拦下,倒反双手送给人家去!现在更好,愈发连家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干粮也要糟蹋完了!” 珍娘不气不恼,含笑看着钧哥跳脚,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落定,方才轻轻道:“说完了?心里可觉得好些了?” 钧哥索性蹲到地上去了:“说完了,一点没觉得好!咱家是完蛋了!没治了!” 珍娘伸出手去,在那颗圆不溜逑的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谁说完蛋了?有我呢!别人信不过我也罢了,你也信不过么?” 钧哥怔了一下。 珍娘今日在祠堂里的表现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举重若轻地将帐簿的事化解了,牛的事虽说鲁莽到可笑,可到底也算是缓兵之计。 “不是信不过,”钧哥再开口时,声音有些犹豫:“不过姐你这计也实在想得太糟糕了,着实行不通!赖得三天赖不得一世!到时候还不要样叫人要了田去?还立什么字据,嫌死得不够快么?!” 珍娘拍拍他的脑袋:“信得过就别说那么多!快替我看看,水缸里有水没有?有就舀一勺来!” 钧哥嘴里嘟嘟囔囔的,到底还是去了。 珍娘也从灶间后门出去,在窗下一小块自已辟出的菜地里,拨了几根小葱进来,洗干净后,切成细末。 不一会儿钧哥用半个葫芦盛了水来,倒进个木盆里,却还是有些气不顺,水也泼出去小半。 珍娘不再理他,直起身来忙活开来:将刚才倒出来的小盆玉米面和得稀稀的,因面不是罗得太细,只过了二道磨,虽糙些,却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香气,因此水才倒进去玉米的甜香就扑面而来。 钧哥站在旁边看,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 珍娘将葱末倒进面糊里,又大约加些盐,和均后,舒了口气:“生灶喽!” 从灶边捏起块用碱水搓得干干净净的棉布,将大锅里擦得一丝儿水星不见,顺手从灶台后的柴火堆里抓出一把干草根,用拨火棒拨了拨灶下热灰。 早起做饭时,她特意将烧剩下的那团豆稞用灰盖住,这会儿便见还有些火头,忙将手里干草根送进去,稀稀地覆在上面,然后用手里拨火棒极小心地转动那团豆稞,慢慢,再慢慢。。。 忽然珍娘觉得耳边一凉,转头一看,笑了。 原来是钧哥,凑过来,用嘴轻轻用灶里吹气呢! 姐弟连心,很快,就听见“呯”地一声,红通通的火苗燃起来了。 钧哥擦了把头上的汗,由不得赞了珍娘一句:“姐!从没见你的手这样细巧过!以前娘倒是使过这一招,我怎么也学不会,你更差点,怎么一下就变得这样伶俐了?” 珍娘肚里暗笑。 开玩笑姐前世是干什么的?这点精巧劲没有还怎么在实验室里混? 正文 第五章生火做饭 珍娘伸头向菜橱里张了一眼,油瓶只剩下底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没办法,该用还得用。 咬牙拿出油瓶来,珍娘还得装作看不见钧哥极为不满的眼神。 好在只要一滴,大约将锅底摸个光就行,手沾上去觉得热度差不多够了,这就要动手了。 接下来就看真功夫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珍娘左手将装着玉米糊的木盆略倾了一倾,面糊沾上锅底的瞬间,右手便飞快抹了上去。可别小看这一抹,这种吃食能不能成功全在这一抹上了! 要抹得薄而均,动作还要快,不然面糊一头没抹上,另一头倒焦了。 只这一瞬间,锅底的面糊立刻壳一样起来了。 第6节 在钧哥目瞪口呆中,珍娘笑眯眯地用锅铲将香喷喷的玉米壳铲出锅来,轻轻放在个竹匾里。 “姐!你怎么会做这个?!”钧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东西他连听也没听过,更别提吃了! 可香气是瞒不住的,别说吃,就看着那玩意,脆生生黄澄澄地躺在竹匾里,就够馋得人留下口水了! 怎么会做?姐就是会做! 前世乡下的外婆最擅长此物,珍娘呢?也最嗜此物,甚至拿它当饭吃,一次能吃几十张! 珍娘趁着火,一股作气将面糊抹完,很快竹匾里铺出一堆来,香气扑满整个灶间,钧哥哪里还能忍得住?暗搓搓地,伸出只爪子去。 珍娘这下却板了脸,啪地一声,将钧哥的手打落了。 “这可不是给你吃的!”珍娘换上严肃脸:“走,跟我出去一趟!” 手里挽着个竹篮,里头端端正正包着刚才做好的玉米吃食,珍娘笑意盈盈地出了门。 从她家院落小道下去,再向北走不上片刻,就是妞子的家。 妞子的爷爷和珍娘的爷爷是兄弟,因此两人算是堂亲,在这庄上,关系也算是近的了。妞子家叔伯甚多,却数她爹最老实,轮起地里活来,也最是一把好手,因此也最受爷爷喜欢。兄弟们大了后分家,爷奶就跟了妞子一家住。 妞子娘呢?也是个老实出色的婆娘,家里事操持得滴水不漏,一桩不劳她爹烦神,公婆也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前几年婆婆得病没了,公公差点没跟了去,要不是她精心侍奉着,只怕也早过去了。 因此妞子家在这庄上,虽不算人尖,也过得去了。 别的不说,每年这个时节,地里青黄不接的,她家饭桌上却还能有一稀一稠,出去下地的人吃稠稀饭,在家的喝稀粥,就算很不容易了。 “妞子妹妹!”远远看见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扒拉草根,珍娘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二爷爷在家不?” 珍娘的爷爷是老大,妞子的爷爷排行老二。 妞子抬头一见是她,忙不迭回头向家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扫把星来了!扫把星来了!” 钧哥的脸瞬间拉得老长。 “姐!咱们还是回去得了!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有什么意思?!” 珍娘硬生生拉住要回头的钧哥。 “大丈夫能伸能屈你没听过?要成事不受些委屈怎么行?再说妞子是个小孩子,她嘴里的话当得什么真?” 珍娘知道,要扭转庄上人对自己的印象,非朝夕之间可行,眼下的当务之急,得先解决了牛和田的问题。 妞子娘正在屋里替爷爷纳鞋底,听见外头动静颇大,忙下了炕出来看:“妞子你又发什么疯?” 一眼就撞见了正走上门来的珍娘和钧哥,妞子娘由不得收住脚,良久,长长叹了口气。 要说珍娘这丫头,长得其实真不坏,按相貌说,齐家庄的姑娘们排排坐,谁都没有她长得好。 白润细腻的鹅蛋脸,不长不短,细细弯弯的柳叶眉,不画自黛,底下两双清亮亮的杏子眼,不乐也笑,高挺的鼻峰中点缀着几颗小雀斑,却愈发觉得俏丽。 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子,只可惜名声太坏,不然早嫁了好人家,哪里还用得着为一口吃食,如此东奔西跑的? “珍丫头,你怎么来了?”妞子娘到底不比胖二婶,伸手不打笑脸人,不好意思直接打发珍娘钧哥二人回家。 珍娘见对方口气虽不坏,却只肯隔了门跟自己说话,知道是不愿惹麻烦的意思了。 “婶子,咱们就这样说话么?”珍娘向上提了提臂腕里的篮子,“我来看妞子,给她带了些小食,求婶子开个门!” 春风顽皮,好像也对竹篮里的东西十分感兴趣,不经意拂起盖在上头的蓝土布,顿时香气飘了出来,是新鲜葱花,和着甜甜的玉米香气,朴实却勾人胃口。 躲在娘亲身后的妞子,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娘,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 妞子娘忙向身后推搡:“你少多嘴!一会儿你爹回来看不收拾你!” 珍娘捻出一只玉米壳,脆生生香扑扑爽利利地掰做两半:“哪!妞子你问这个吧?来尝尝,香得很呢!” 哪个孩子不喜欢香脆的小食? 妞子才被她娘推回去的小脑袋,瞬间又冒了出来,嘴里含着根手指,眼里冒出馋光。 妞子娘狠狠将她再度塞回去:“我说珍娘,”语气已十分为难:“你家近况这样,我们无论如何也不敢收你的吃食!你带回去吧!” 珍娘不看她,却弯下腰,忽然趁着妞子娘不注意,将手里吃食猛地向前一送!二根黝黑纤细的小手指飞似的捏了过来,紧接着就塞进了嘴里。 妞子娘吓得叫出来了:“妞子你要死啊!她的东西你也敢吃?”边叫边从妞子嘴里向外扒拉。 妞子满口异香哪里舍得吐?一转身跑回屋里躲着去了。 珍娘叹了口气,脸色变得忧郁哀伤了:“婶子,别人看不上我,你也看不上?” 妞子娘想起以前受过珍娘爹娘的好处,有些讪讪的,再说,人家端着礼上门,以她的脾气怎么也不好意思再粗气恶气了。 “大姑娘,你也别怪我,如今,唉,”妞子娘不得已只好实话实说:“如今你名声那样,族长他们早起又说了那样的话,谁家还敢平白招惹你呢?那几个人,可没一个是好惹的。” 正文 第六章是二爷爷 珍娘脸上的表情僵了一僵:“婶子,早上没见你两口子,二爷爷也不在祠堂,怎么,这么快倒知道消息了?” 妞子娘脸红了:“。。。珍娘啊,。。。” 珍娘叹了口气:“我知道,叔叔婶子早上没去,是特意给我留面子了,族长他四人,也肯定是待我前脚后,后脚就将风放遍全庄了,”边说边低了头,掏出袖子里的布巾盖住了脸:“可我们能怎么办呢?那田是爹娘留下的,实在放手不得呀!” 妞子娘也不说话了,牙关却咬得紧紧的。 钧哥抬头看天,不让眼里两颗男儿泪落下。 第7节 “妞他娘,”突然院里传来苍老有力的声音:“你就开了门!” 是二爷爷! 珍娘的心活了过来。 二爷爷是个有本事的,更是个硬气的人,不喜欢虚以为蛇地与人周旋,更不会说软话,因此年轻时吃了不少亏,要不然的话,族长也落不到鱼干头上。 “让珍丫头进来吧!为怕人看见,站在门口不更招眼?!”二爷爷一身粗布衣裤,稳稳当当地站在自家屋门口,妞子则包着一嘴香甜,悄悄从他身后探出头来。 妞子娘正等有个人来做主呢!忙就开了院门,珍娘钧哥一手一个,忙不迭赶进屋去了。 二爷爷看着三人背影,半晌没说话。 “来炕上坐!”似乎进屋后气氛更活络了,妞子娘竟亲热地招呼珍娘钧哥:“我给你们倒水去!” 珍娘忙拉住:“婶子别忙!”顺便就将手里篮子挂到对方臂上:“给妞子的,婶子你也尝尝!” 妞子娘哪里肯要?推搡一番后,竟是珍娘胜了,妞子接过篮子,被娘硬逼着说了谢字,转眼就欢天喜地跑开了: “爷爷,爷爷你来!我给你个好东西吃!” 妞子娘为难地叹了口气:“珍丫头,你这是存心为难你婶子呢!” 珍娘也叹气:“谁让这庄上,我只剩婶子一家亲人了呢?” 这话说得又是悲怆又是可怜,妞子娘的心,由不得就软了。 “珍丫头这张嘴,唉!”妞子娘没料到对方这么会说话:“不过你就求了我也没有用!我家也没有牛!” 说出这话时,妞子娘心里暗自下了决心,豁出去了,一会儿送珍娘姐弟俩走时,一定要给带上一小袋干面! 珍娘瞥了钧哥一眼,后者立刻开腔:“这我知道,叔叔早起不是出去,借牛了么?” 妞子娘脸色变了。 这事他怎么会知道? 确实庄上牛紧张,妞她爹一大早就去了邻庄,大王庄,家里几亩田也等着犁呢! 钧哥心里略得意。 实情是,昨夜吃得少,一大早他就饿醒了,天不亮就出来门口坐着发呆,朦胧中看见妞子爹匆匆打自家门口过,向大王庄方向去了。 这时候出门,不是买种就是借牛,二爷爷家是最有算计的,怎么会过冬不留种?自然就是借牛了。 “爷爷,真好吃,你也吃一块,看是不是又脆又香?” “妞子吃,爷爷不饿。。。嗯嗯,好好,哦真的,咦这怎么做出来的?这么薄怪道脆了!” 窗外,爷孙俩的对话飘了进来,妞子娘脸上愈发挂不住了。 “我就跟你们说了实话吧,”妞子脸知道,再说不得也得说了:“族长才都叫人各家通了气了!谁借牛给你,就是跟他们四个过不去!你说说看,这样的话都说了,我家还怎么敢。。。” 族长,胖二婶,大舅舅,三混子。 齐家庄的四大恶人。 庄上人丁最旺,因此也是家境最好的四户,又都是油滑狡诈之人,为了点蝇头小利可以出卖亲爹的,这四人联手,也怪不得妞子娘不敢出头。 不过呢,来时路上,珍娘就想好了对策。 “婶子的话,我不敢说没有道理。不过,”珍娘话峰一转:“庄家人活下去凭的是力气本事,人活在世,凭的更是良心!别人昧良心是他们的事,死了下地狱也与咱们无干的!可是婶子,咱自己办事,就不摸摸胸膛里那颗心?” 珍娘说着,将目光上抬,向高高撑住屋顶的两根顶梁瞥了一眼:“记得这屋子上梁时,还是我爹跟叔叔一起托上去的呢!” 后头的话便不必说了。 二爷爷靠在窗下,将这听得清清楚楚,嘴里香甜的玉米面顿时变得苦涩不堪。 妞子娘的眼眶也红了,捏起袖子盖了脸,嘴却依旧紧抿着。 “我也不让婶子为难,”珍娘知道差不多了:“叔叔借了牛来,只管将它系在院里,婶子只需晚间将院门松松,我们就磕头谢过了!” 说着拉起钧哥,二人竟当真从炕上向地下跪了下去。 妞子娘慌得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却怎么也拉不起来,只好向外求援:“爷爷快来啊!” 二爷爷靠墙不动。 珍娘和钧哥更是长拜不起:“婶子今儿不答应,我们死也不起!” “反正地也没了,要命做什么?”钧哥更是抛出了绝话。 妞子娘没了法子。 “不是我不借,晚上没光你们怎么犁地?” 珍娘眼里一亮:“婶子这是肯了?只要婶子肯,别的事婶子不必操心就是!” 妞子娘手一松,脸上哭笑不得:“你这丫头!”她半是恼怒半佩服地拍了珍娘一把:“什么时候变成块牛皮糖了?粘上手就甩不掉!说起话来又是软又是硬,真让人下不了口说不!” 珍娘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第一步完成了。 从妞子家出来,珍娘手里的竹篮沉甸甸的,里头装了块手掌大的腊肉,还有小半口袋干面。 妞子娘说什么也不让他们空着手回去。 第8节 “你家不容易,我们都知道,别的帮不上,这点子东西你只管收下!”话是二爷爷说的,显得尤其正式和庄重。 珍娘也不拒绝:“多谢二爷爷!” 于其虚伪地推却,不如识时务的收下。 不过这恩情,将来有机会,她总要报的。 妞子娘将她送到院门口,欲语又止。 珍娘微笑点头:“婶子不必忧心,凡事有我。” 正文 第七章珍娘变了 这话从一个十几岁的丫头嘴里说出来,尤其还是个克死自己父母的扫把星,应该是令闻者不信,甚至轻视的。 可不知怎的,或许是珍娘不卑不亢地态度,又或是她今日的谈吐表现,妞子娘竟情不自禁地跟着她,也点了下头:“嗯。” 珍娘变了! 她变得聪慧,临危不乱了! 虽说不出原因,可妞子娘看得出来,这丫头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弱女子了! 四大恶人虽厉害,可说不准,珍娘还真敢跟他们拼上一拼! 再说,早上祠堂里的事,四人不是失算了么? 钧哥走前头,远远看见田埂上有个人伏着似的,便转头小声对珍娘道:“姐,只怕有眼线!” 珍娘也看见了,故意作不知道:“在哪儿?哎田里有人很正常的,人家要做活,不像咱们,到现在土还没松呢!” 风声将她的声音送得老远。 那人不知是不是也听见了珍娘的话,本来趴在梗头的,这时便特意下进田里,装作在土里东翻西找。 珍娘拉了拉钧哥,声音放得大大的:“不过最好还是别让人听见,咱们借粮又没借到,这叫人怎么活?” 地里那人听得真真的,肩膀由不得抖动了几下,偷偷笑了。 珍娘也笑,笑在脸上一双弯弯的小月亮里。 回家后,珍娘看看日头,吩咐钧哥:“看看鸡窝里有没有蛋?若有放它们出来,后头河渠里活虫多咧!让它们也开干荤!” 钧哥才要转身,忽然咧嘴一笑:“姐,你现在还真有点一家之主的样子了!” 珍娘一怔,再要说话,钧哥已经笑着去了。 切! 这小子! 我本来就是一家之主好不好? 自一个月之前醒过来,发觉自己穿到几百年前的齐家庄,珍娘便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拿出前世高材生的风范,学一样精一样,干哪行爱哪行,凡事不做到最好,绝不轻易放弃! 自然,这一切,都要先从摸清自家情况出发。 于是这一个月间,珍娘通过钧哥,将庄里庄外,四大恶人,远亲近邻的关系都摸了个底儿掉。 兵书上说,不打无准备之战,知已知彼方可百战百胜。 因此今日在祠堂,珍娘才会那样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其实她早知对方打算,心里亦算好各种计划。 想不到反是对方小看了自己,本以为随便就可以糊弄过去,日期上出错,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出师小利,珍娘决定犒劳下钧哥,也犒劳下自己。 不脸红地说一句,前世的容小易童鞋,可是不折不扣,正宗吃货一枚! 早早就出来住校,能烧会做,生物系出身,更对各种动植物本性一清二楚,什么好吃什么能吃,全不在话下。 穿来之初,珍娘就在厨房后院,本是一块荒芜的杂地上开辟出小片菜地,里头种了葱姜蒜,更种下不少容易活的蔬菜。 最多就是春白菜,好养活又容易长。 苔菜排在个围一圈,春风一吹,小芽儿蹭就窜出了一扎高,嫩绿嫩绿的,人看着就喜欢。 菠菜跟在里头,开始长出一点点,冬天一直贴着地,不肯长,这几天再看看,都翘起头来了,长得正旺呢! 小蘑菇经了前几日的一场雨,看看都探出小脑袋来了,一小撮一小撮地拱在最中间。这玩意其实算是意外之喜,钧哥去庄后林里挖野菜时带了些泥回来,顺便就撒进这里,没想到几天之后,就看见动静了。 珍娘大略看了一眼自己的菜地,心里有数了:挖些嫩苔菜热炒,菠菜呢?跟小蘑菇煮汤,保管鲜掉舌头! 说干就干,珍娘将篮子里的腊肉取出来,沿边细细切下两小条肥肉,余下的再小心地包好,吊上横梁去。 今日的油,就指望这两条肥肉了! 锅烧热了后,一条肥肉放下去,从里到外将个大铁锅擦得油亮亮的,才掐下来魂还没跑远的嫩苔菜,被洗得干干净净地丢下锅去,肥肉成了油渣,混在里头,锅铲略微翻转了几下,香气就溢了出来。 钧哥本来在外头鸡窝里捡蛋的,这时闻见味儿也跑了进来,抽着鼻子欢喜地大叫:“姐你做什么了这么香?!” 珍娘笑着不开口,手下继续忙活着。 苔菜盛出来后,锅子用水唰得呈亮,再放肉下去生油润锅,火苗下头旺旺地给力,只听滋啦一声,肥肉缩卷起来,油花冒了出来。 蘑菇先下,菠菜跟着下去滚了几下,清新嫩鲜的味道就出来了!跟着放水下去,盖上锅盖,待水滚后就可出锅。 钧哥看着珍娘手下一丝不乱,菜一样样接着出来,由不得咽了下口水:“姐!你这手艺快赶上娘了!” 第9节 珍娘微笑点头,知道对于钧哥来说,这就是世间最大的称赞了。 “前日让你开石磨,磨的那些红薯粉还有没有了?” 珍娘擦了把汗,转身在菜橱里看了一眼。 钧哥猫腰替她捧出个带盖的大碗来:“估计还剩下些吧?” 珍娘瞪他一眼:“就会犯懒!下午再磨去!” 钧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 珍娘看了看碗里的红薯粉,心里打定了主意。 “拿双筷子来!”珍娘命令钧哥。 钧哥现在对这个姐姐只有言听计从的份了,转眼就送上。 操着筷子,珍娘缓缓向面粉碗里注水,一边加水一边轻轻搅动,一丝儿粉也不让漏出来。庄家人粮食就是命,浪费吃食是雷也要打的! 渐渐面糊搅出劲来,里头掺杂着均匀豆大的疙瘩,珍娘满意地放下碗,看了灶下一眼。 钧哥立刻蹲下去:“我来烧,我来烧!” 这小哥别的不知道,可说起烧锅,那真是一把好手。 也难怪,野地里燎过吃食的人,什么火伺候不得? 钧哥先用拨火棒将灶眼里的灰出干净,仔细挑出没烧干净的草屑根须,虚拢成一小堆,然后窝一小团干草进去,凑上去用棍子轻轻转动着,嘴里边吹着气,不过顷刻,火苗就窜了出来。 瞬间锅底就红了,吡吡地直冒白汽,是珍娘才刷锅时留下的水。 正文 第八章来找事的家伙 珍娘将才挑出的油渣丢了下去,用锅铲大约压了压,刚够润个底儿,水倒下去,也滋啦滋啦响成一片。 听见这声音就好比是将军下了命令,钧哥立刻再向灶里塞了把干草,灶眼里红通通的,锅里的水瞬间沸腾,边上冒着一小串一小串的油花。 珍娘便下面糊了,斜着碗,用手里筷子赶着,一小团一小团地不间断,锅里开始还冒几声咕嘟,后来咕嘟不动了,看着就稠起来了。 珍娘玉手轻捻,向锅里洒了把盐花:“拿碗来吧!” 这一餐钧哥吃得是头也不抬,直到盘子里空了,还不舍得地用舌头光了光。 珍娘满意地笑了:“嗯,这下连洗盘子的活也省了!” 姐弟两人同时相视大笑。 “才我赶鸡,看见河渠边才冒出不少野水芹来,”吃着上顿想下顿,钧哥眼里闪出光来:“姐,下回咱掐些回来炒着吃吧?!” 珍娘收拾着盘碗,还不忙敲了下钧哥的头:“就记得吃!我才吩咐你的话,你都记住了么?” 钧哥一拍胸脯:“不就是寻几块黑布么?包在我身上!”突然想起什么来:“可是姐,你可黑布做什么?” 珍娘端着碗走到院里:“不告诉你!” 钧哥再次习惯性的翻了翻眼睛。 才将碗洗干净捧着向回走时,珍娘就看见自家院前的小道上,一股凶气袭面而来,圆团团的身影,气势汹汹地直扑过来。 四大恶人之胖二婶!出现了! 珍娘不慌不忙,将碗转到钧哥手里:“你进去!我不叫你别出来!” 钧哥当然不肯! “姐你进去,我是这家里唯一的男人,有事自然该我出面!”钧哥理直气壮,不肯接碗。 珍娘扑嗤一声笑了。 还家里唯一的男人!你有姐高了么男人?! “我知道你是男人,不过来的不是个女人么?女人该由女人来对付!你一个大老爷们出来管什么用?听姐的没错,快进去!” 说大爷们三个字时,珍娘自觉差点没闪了舌头。 钧哥无话可说,只好回屋,却还是不能放心,转身就窗台下趴着了。 “哟,什么风将您老吹来了?”珍娘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双手却紧紧扣住院门栓儿。 胖二婶走得气喘:“你将这门开了,我跟你屋里说去!哎哟这道走得,哎哟你给先给我口水喝!” 珍娘十分无奈地摇头:“家里没有火,只有缸里的凉水,要不婶子你将就下?!” 胖二婶眼里直要喷火:“你骗谁?才我上来时,烟囱里还冒着烟呢!怎么我一来就没火了?!” 珍娘语气平淡,却丝毫不让:“正是,才有火的,二婶一来就熄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胖二婶叉起腰来发飙了:“你存心的是不是?你这扫把星眼里还有长辈没有?你二婶上门来讨口热水也没有?” 珍娘脸上笑嘻嘻地:“正是不巧呢,二婶来时我已经烧光了最后一根干草,才要出去捡您就来了!要不您替我扒拉几根草来?” 胖二婶气得一时语塞。 这在她可是难得的,一向只有她堵别人的嘴,还从没有人敢这样直截了当地给她下不了台! 农家人多半老实,碰上个不要脸的就不知如何应对了。其实方法很简单,就是比她还不要脸! 第10节 钧哥笑得差点没在窗台上磕了下巴。 珍姐v5! “算了不跟你这扫把星计较,你就真给我水我还不敢喝呢!沾了你的晦气不上算!”胖二婶自己给自己个台阶下:“我说几句就走!” 珍娘双手抱在胸前:“我也不敢劳动二婶,请说,完了我还有事!“ 你妹的! 胖二婶脸上的肉简直挂不住了! 还从来没人敢这样跟她说话!就凭她家有四个儿子八亩田,柴房里半人高的柴火三口袋白面,院后还栓着一头大黄牛,这庄上就没人敢这么不给她面子! 不过这冰封许久的局面,终于在今天由我们珍娘打破了! “二婶你有话没有?”珍娘脸上带着貌似恭敬的笑,语气可不太友善了。 胖二婶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再说,眼见对方的田就要到手了,到时还怕她不跪拜自己么?! “才可有人看见你去妞子家了,有没有这回事?”胖二婶斜了眼,没好气地看着珍娘。 果然刚才田里是个耳报神! 屋里正乐呵着的钧哥,心猛地向下一沉! 这胖婆娘上门兴师问罪来了么?! “去了啊,怎么?不行么?”珍娘却毫不在意,反问对方:“胖二婶接管我姐弟二人了么?去哪儿要跟您报备?” 既然如此,要不要将我们的伙食也一并接管了? 胖二婶装作听不出珍娘的潜台词,依旧蕴含着怒气呵斥道:“你可别打错了主意!他家没牛!就有牛,借来了也不可能让给你使!” 钧哥在屋里听得真真的,心底的火一下就窜了出来! 凭什么不让使?就凭你胖大妈一句话么? 当自己是谁啊?! 珍娘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立刻转身瞪了窗户方向一眼,钧哥本想爬出来的,被她犀利的眼神震住,慢慢又蹲了回去。 “谁说我去借牛了?二婶为了我家的田也真够不容易了,还在门外埋伏了眼线不成?”珍娘毫不惊慌,抄手镇定地反问对方。 正常人被问成这样,也该脸红了吧? 可胖二婶没有。 她不是正常人。 “谁埋下眼线了?你青天大白日地出门,就不许人看?若说是黄花大闺女怕被人看坏了,你就不该出门!”胖二婶反愈发有理,一张大嘴巴说得振振有词,唾沫横飞。 珍娘笑了:“我没做亏心事没贪图人家的田,我怕什么被人看?是啊,我是去妞子家了,我借粮食去了,不过他们没借给我。要不,二婶你借一口袋给我?听说你家还存着不少干面哦?!” 胖二婶笑得满脸横肉都挤出来了:“我有干面也不借给你啊!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扫把星把自己爹娘都克死了,谁还敢跟你沾上边?!也是妞子娘懂道理,不借给你才是对的咧!” 珍娘的手慢慢捏成了拳头。 正文 第九章先治一霸 胖二婶愈发笑得带劲:“怎么?现在知道自己不中用了?你看你粮食都借不到,人就快饿死了,还跟牛较什么劲?别说你借不来,就借来了,你哪有力气犁呢?听二婶一句劝,别死心眼了!” 珍娘的手慢慢又松了开来。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若这么说,”珍娘的语气变得犹豫了:“二婶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白白就让出田去,那字据又不清不楚的,我怕没脸见黄泉下的爹娘呢!” 胖二婶心下大喜,听出对方话里意思,有些松动了,竟是情愿了? “来来,”二婶伸手对珍娘勾了勾,珍娘竟也乖乖地将耳朵凑了过去:“也不是白白的,大家一场亲戚,怎么会让你吃亏?你让出地来,我们四个每人每年贴你一吊钱,好不好?” 珍娘眼底倏地闪过冷光湛湛,心中不由暗忖:四大恶人打得好一付精明的算盘! 五亩良田一年就换得四吊钱?! 珍娘缩回身子,若有所思。 胖二婶太阳地下走了半日,虽是初春也出了一身汗,这时见到了紧要关头,愈发有些上火,额角上的汗便滴了下来。 珍娘一见,忙从袖子里抽出一方粗布汗巾,替对方拭了拭汗:“这是我自己做的,二婶若不嫌弃,留下使吧!“ 送上门的东西哪有不要的道理? 胖二婶非常自然地就笑而纳之了。 “二婶先回去,这事容我再想想。”珍娘微笑开口:“二婶一片苦心,珍娘我心领就是了。” 胖二婶笑得嘴歪鼻塌:“珍娘果然伶俐,”这会儿又不提扫把星三个字了:“既如此,我回去了,等你信儿哦!” 珍娘突然拉住对方转身欲走的胖身体:“哦对了,二婶,刚才不是说到我没借到粮食?二婶人这样好,不如先借点给我应急?我吃饱了也好劝钧哥,钧哥吃饱了,也好在契约上画押不是?” 这下可打到胖二婶的痛处了。 “粮食的话。。。”满齐家庄的人哪个不知道,要拿胖二婶院里一根草,也是要她的命的。 珍娘哦了一声慢慢将手收了回来:“不借也行,不过么。。。” 到嘴的鸭子可不能飞了! 第11节 胖二婶心一横脚一跺:“行!别人就罢了,我珍娘是谁?咱们可不是外人!这样,你等着,一会叫我家二小子给你送来!” 暖融融的春阳下,珍娘笑得妩媚极了。 “有劳二婶!” 钧哥在屋里,肚里的火气已经烧到嗓子眼了。 “姐!” 珍娘才捞起门帘,就被骤然而至的叫唤,震得身体抖了一抖。 “魂让你叫掉了!”珍娘含笑嗔道。 不过呢,钧哥现在没有说笑的心情。 “姐你不是掉了魂,你是整个人都卖给人家了!”钧哥眼睛斜斜地睥着珍娘:“二婶说你说得那样难听,你不拿手打她也算了,怎么还答应她让地了?” 珍娘笑得灿烂::“原来我小钧哥耳朵那样尖?怎么你在里头也全听见了?” 钧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姐你少打岔!” 卖主求荣可不是咱家人干的事! 珍娘收敛笑容,正色道:“钧哥你只管放心,咱家的田只要有我在,别说让出去,就看也不许他们多看一眼!才我不过是用计罢了,你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钧哥完全不信。 “用计?”他依旧斜眼看着自己的姐姐:“跟胖二婶?” 庄上谁敢跟她用计啊?! 怎么不敢? 你姐姐我就敢! “怕什么?还怕她生吃了不成?”珍娘又笑了,一双小月亮在脸上闪闪发光:“我一身硬骨头,只怕她吞不下呢!” 钧哥皱眉头了。 “姐,现在什么时候了?你别开玩笑了好不好?我还听见你跟她要粮食了?她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庄上有名一霸!嘴里唾沫咽得死人!你要了她的东西还不肯给她好处,她那张嘴一开,姐你的名声就完了!” 珍娘看着钧哥绷紧的小脸一派严肃苦相,由不得捧腹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钧哥你就现在这样儿,上戏台扮李逵都不用画相了!妥妥比锅底还黑的脸啊!” 钧哥哭笑不得。 “别开玩笑了行不行啊!”他怒吼一声。 见是真急了,珍娘忙上来安抚弟弟:“看你,额角上青筋又爆出来了!”珍娘爱怜地抬起袖子替钧哥拭拭额头: “不开玩笑了,我只跟你说,你信不信得过姐姐?信得过,就将心放回肚里去!再说,现在我的名声已经这样了,再差,还能差到哪儿去?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咱们现在要紧的是将田保住,糊住咱二人两张嘴!然后,再一步步来。。。” 钧哥瞠目结舌。 姐姐这么有心计? 这还是自己那个闷敦愚钝的珍娘姐姐么? 再说,保住田糊了口,不就已经是人生大计完成了?下面还要一步步。。。 干什么?! 还有,那个什么罗马,又是什么来头?! “姐,”钧哥撩起眼皮,有些担心地看着珍娘:“你没事吧?” 别好了身体又坏了脑子! 珍娘施施然走进后院:“我没事,菜地有事!几天没下雨了得浇水了!” 钧哥现在是真觉得自己看不懂姐姐了。 从小到大,一向都是他保护姐姐的,难道现在,命运真的要反转了? 齐家庄里的傻大姐,齐珍娘要挣出头啦! “对了,你在前头看着,一会二婶家有人来,你只管收了东西,不许给人家甩脸子,也不许跟人吵!” 才在菜地里忙完,珍娘就听见外头院子里吵起来了,侧身支耳细听几句,珍娘心下暗叫不好。 坏了,是钧哥和胖二婶家的小儿子,保柱在吵嘴呢! “你有种出来!我就不信教训不了你这个没爹教没娘养的野种!” 一听这话,珍娘来不及擦手就从屋里冲出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钧哥眼都被激红了,早忘了珍娘刚才的吩咐,拔出门栓就向保柱奔了过去! “你小子给我原地站着别动!你老子我现在就来教训你!” 正文 第十章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钧哥手执门栓,保柱则丢下手里的碗,顺手捞起根半臂长的树枝,二人锣对锣鼓对鼓,眼见就要动手! “都给我丢了家伙!” 第12节 珍娘冷冷的声音,骤然从背后飘将过来。 钧哥狠狠丢过一句:“姐你别管!” 保柱更是冷笑:“怎么?还要你姐来做帮手么?行啊,二对一,我也不怕!“ 珍娘二话不说,径直走上前来,插进二人中间,左右手同时一推,将气势汹汹的两个小哥儿推向各向后退了两步。 “不许在我家门前打架!” 保柱向地上啐了一口:“打你怎的!” 这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东西,自小就被他娘教坏了,一向是一点亏也吃不得,尤其爱在嘴角上占人便宜,其实身底子虚薄,真打起来庄上没人会输给他。 不过都看他娘厉害,不愿跟他计较罢了。 也因此愈发养得他跋扈嚣张了。 珍娘听了保柱的话,二话不说,走到他跟前,抬手就在对方脑门上赏了个爆栗! 砰! 前世练过钢琴考过专业八级,珍娘手指上的力气可不小! 这一记赏下去,保柱脑门上瞬间鼓出个豆大的包来! “你,你。。。” 从来没有人,敢对保柱动手,从来没有。 这打击来得太过突然太过意外,保柱瞬间失去语言功能! “打你怎的?你娘来时没吩咐你,别得罪我么?”珍娘变了脸色,冷然勾唇,眼波中寒光一闪:“你脖颈上长得是什么?会不会想?你放眼看看这庄上,除了我,还有谁家能从你娘手里要到过粮食?” 保柱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 “你去只管去,别跟那丫头小子多话!” 出门时娘吩咐自己的话犹在耳边,保柱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怎么到跟前反忘了这一岔? 世上随便什么人他齐保柱都敢得罪,唯有他娘,他长八个胆儿也不敢犯上。 “我,我。。。”保柱的目光落到地上面碗里,愈发没了声气。 来时路上多少人的眼睛从院里门后窗下瞪出来,保柱心里是有数的。 “把面碗给我!”珍娘毫不留情,冷冷开口:“回去告诉你娘,”她眼角余光瞥见,小道附近开始有不少人聚集徘徊:“咱们的协议有效!” 声音清亮高远,可以直接传进那些来看热闹人的耳朵里。 顿时一阵窃窃私语顺着风声传了出去。。。 “果然还是那胖子有本事,这就搞定了?” “有这么容易?才在祠堂里那许多人都没法子!族长也在。。。” “就是就是!依我看一定是那胖子给了珍丫头不知什么好事!你没见,干面都送上门来了!” “呀!不会是只有胖子一家得了好处吧?别的三家呢?” “坏了!这样的话,说好的酒席咱们还吃不吃得着了?” 珍娘低头浅笑。 很好,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闲话的力量是谁也抵挡不住的,贪图蝇头小利的人之间,更不可能有什么坚固的联盟。 眼见保柱乖乖放下武器,递过面碗,钧哥手里的门栓也随之应声落地。 妈妈咪啊!姐姐这是要逆天啊! 不过不容他多想,很快珍娘就寻上他了。 “收碗下去!” 钧哥吐了吐舌头,接过碗大气不出,转身走了。 现在他是真服了珍娘。 连胖二婶家的刺儿头都收服了,不服不行。 保柱就这样,脑门上红通通地回家去了。 胖二婶看见儿子这样,心里疼得直将珍娘千刀万剐了百遍,可想到就要到手的良田,她又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儿子你且忍忍,待大事成了,我保管叫那丫头给你磕头谢罪!” 下午珍娘都守在屋里,忙着将钧哥寻来的黑布,用针线绞了又绞,最后浸泡在稀稀的面糊汤里,然后命令钧哥:“给我放顶上去,摊平了好好晒晒!” 钧哥二话不说,顺从地小猫似的去了。 珍娘抿嘴直笑。 好了,现在也该是预备晚饭的时候了。、 农家人做事看日头,眼见夕阳西斜,这时候不吃饭涮碗,晚上就该费灯光油钱了。 珍娘将刚才制面糊时稠厚的底层汤水,和着钧哥下午,外头野地里挖来的荠菜,做了一锅菜疙瘩汤,就着灶边烤得酥脆干香的红薯干,虽不丰盛,却也足够充饥了。 第13节 钧哥打了个饱嗝,看着珍娘从梁上摘下只篮子来,由不得问:“姐,攒下多少只了?” 原来篮子里装的是鸡蛋。 就着窗外昏黄的夕阳,珍娘细细数了数:“嗯,差不多有二十个了。” 钧哥由不得舔了下嘴唇。 珍娘抬头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农人的鸡蛋若不是有喜事或待贵客,一般是不自吃的,是要用来换钱的。 钧哥的肩膀塌了下去。 一步步来,不就是这么个意思? 珍娘又冲钧哥重重点了下头:“现在你只先忍着,将来总有你吃鸡蛋吃到烦的时候。“ 钧哥摇头叹息:“别说烦,我就一天吃一百只鸡蛋,光白煮不用换花样,我也吃不厌!” 珍娘笑着将篮子吊回原处:“我可记下你这话了!有天真实现了,你别抱怨蛋黄噎死人!” 钧哥切了一声,仿佛珍娘的话不过是个笑话,简直不值得一提。 涮干净碗筷,珍娘在院外下了门拴,这时日光也差不多尽了,黑成一片的天地间,只有几处星光,几处灯光。 大部分齐家庄的人,都已经炕上躺着去了。 “珍丫头!开门!” 不料院外却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唤。 黑不隆冬的,声音又鬼祟得很,倒吓了珍娘一跳。 “是谁?” “哎呀是我,是我!” 这下珍娘听出来了,却有意要戳对方心窝似的,又问一句:“是二婶家的不?” 声音顿时没了。 珍娘背过脸去,不出声地笑。 半晌,声音再度不甘心地响了起来:“是我,珍丫头你也糊涂了,怎么连族长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 早知道是你呢!偏不说出来,就要让你急一会子! 看眉毛急掉了没有? “我当是谁,原来是族长啊!”珍娘紧扣门栓不丢手:“都这个时候了?有事?” 这不废话么没事我趁黑过来? 看起来恢复神智的一个丫头,这会子又糊涂了 正文 第十一章架桥生火,挑拨有效果! “当然有事了你快开门!一会有人看见了又要多口舌之乱!”族长忙中不忘掉书袋,以显示自己与别不同的,实力。 其实是个屁实力。 族长名贵根,算起来跟胖二婶家是最近的亲戚,胖二婶的男人该叫他一声表叔叔。此人幼年时曾在镇上读过一年私塾,因家里将他送去一家乡绅家做公子伴读。 不料这样好一个机会,却让他生生败坏了。 一年之后,人被退回来了,说偷了东家的东西,贵根自己当然是不承认了,反说人家欺负他小门小户又是庄上人,看不起人又要讨个好名声,这才用偷窃做借口。 无论如何,他也算认得几个字了,因此自己就托起大来,眼睛自此长到头顶上了。 本身家境在庄上也算不坏,人又奸猾,去了镇上一趟好的没学会,大宅门里败家子的窃弄奸欺本事倒学了不少,因此年纪大起来后,渐渐操弄了族人,庄家人老实本份的多,又不愿惹麻烦生争持,一来二去,由得他混上了族长的位置。 不过好吃懒作的本性却是怎么也改不掉了。 如今家中人口众多,他又没有太大的本事,偏生只得一个儿子,劳力不足,田地虽多也渐觉出了吃力,因此总想捞偏门。 插手珍娘家的事,就是他最先起的头,出的歪主意。他本意不在田,相反,他想将田弄到手后卖出去,换成现银子。 原因无他,儿子要近嫁亲了,手里没现钱怎么办事?! 只这一点,他就跟另三个恶人不同。 更奸猾一层,也更阴险。 也因此,他是其中最起劲最卖力的一个。 当听人说,胖二婶家一连去了两趟庄东头,珍娘家时,贵根心里立刻就发了急。 胖子最会生事!他在心里骂了几遍。 本来祠堂里说得好好的,三天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将五亩良田捞到手了! 偏生这头发长见识短的村妇要多事! 她上人家门去一定没好事! 平白给人送粮? 第14节 那更是开天辟地,绝无仅有的! 要说两家没弄鬼,那真是只有鬼,不不,连鬼也不会相信的! 贵根午后在家里听见风声之下,气得牙痒痒,差点没咬断了牙根。 “我就说你不中用!”偏生他婆娘也在耳边不清静:“我怎么说来?那胖婶是个容易对付的?就不该跟她联手!如今怎样?被她占了先机!珍娘又最是个没主张的傻瓜!钧哥更是愣头青!这下好了,吃了人家的指定手软,说不定两家已经暗中写好契约,只等三天后过了明路,田就自动划到胖子家去了!” 两把耳边火一烧,贵根再也坐不住了,白天出来怕人看见,趁着夜黑风高别人都在坑上捂被窝呢,急不可待到珍娘家门上来了。 又要吃夜草又怕人看见,贵根看见珍娘就忙不迭地叫她开门要进来。 “这可不行!”珍娘将脸板得正正的:“这会子庄上家家都关门闭户了,断没有开门让外人进来的道理!” 语气凛然不容侵犯。 贵根恼了:“我怎么是外人!按族谱上我正经是你。。。” “族谱上也没说让你占我家的田地啊你怎么就占了呢?族谱上没说的事族长您干得也不少啊!” 没想到珍娘如此牙尖嘴利,贵根虽皮厚不至于脸红,却还是一时语塞起来。 “族长这就请回吧,有什么话下午我都跟胖二婶说过了,横竖你们是一起的,你问她便罢了。”珍娘丢下这话,便回身叫钧哥:“换根粗些的门栓出来!明儿要去抱只看门狗来就更好了!” 钧哥应了一声,匆匆向柴房奔去,待手里扛了粗棍子出来时,贵根早跑得影儿也不见了。 “呸!”钧哥向地上啐了一口:“我只当族长有多了不起呢!想不到也是个怂货!” 珍娘冷冷一笑:“算你有眼光!” 次日早起,珍娘趁着去鸡窝里摸蛋时,偷偷走到篱笆下向妞子家方向张了一眼,远远看去,果见院内拴着一头庞然大物,不是牛又是什么? “姐!”钧哥走到她身边,有些焦虑地问:“他们家是把牛借来了,可咱们怎么办?” 珍娘回头冲他一笑:“走,我给你做烙馍去!” 没回答钧哥的问题,却将钧哥心里的馋虫勾出来了。 说起烙馍,庄上没个婆姨的手艺,能好过珍娘和钧哥过世的亲娘。烙馍说起来简单,不过面糊摊饼,可要做得好吃筋道,那就看各人手底下功力了。 钧哥最喜欢吃烙馍就嫩菠菜鸡蛋汤,若再放些辣子醋,那这一天他的心情便会好到天上去了! 不过自从娘下世后,钧哥再没尝过烙馍是什么滋味。 没想到,珍娘突然提出来了。 “姐,你会做么?这东西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别以为从前看娘做过,就能上手了!做坏了吃不进嘴小事,糟蹋了干面可了不得!” 青黄不接时节,一小把干面在庄家人心里就好比金子,关键时刻是可以救命的。 珍娘活泼泼一双妙目,嫣然弯出一双明月:“你就瞧好吧!” 钧哥咕嘟咽了下口水,转身向后院里菜地,拔菠菜去了。 珍娘取出胖二婶昨儿送来的大碗干面,毫不犹豫地舀出一半来。 骂我扫把星? 扫把星今儿就要好好吃一顿你家的粮! 将面糊细细调好,水加得不多也不少,用筷子搅拌得又均匀又筋道,珍娘这才弯腰,从灶台后头,费力地搬出个黑呼呼的东西来,三条腿上面撑个圆形,中心稍凸。 鏊子。 别看它一付黑不溜秋不起眼的粗模样,要做出好吃的烙馍来,可是缺它不可的。 支起鏊子的三条腿来,珍娘麻利地在底下烧了些柴草,用手摸摸上面差不多烫起来了,用根长筷子飞快地便将打好的面糊抹了上去。 钧哥在旁边洗着菠菜,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珍娘的手。 说实话自从昨儿见了她做玉米锅盔后,钧哥对自己姐姐做饭手艺的看法已有了质的改变。 正文 第十二章打理家务 不过眼见她快速却精准,速度与质量齐头并起的将一张张做好的烙馍,整整齐齐地搁进了小竹匾里时,钧哥还是情不自禁发出了感慨: “姐!你太棒了!” 珍娘不出声地笑。 这才到哪儿呀?你姐我的本事你还没摸着皮毛呢! 等着吧,将来会让你大开眼界的! 烙馍讲究的是在鏊子上一抹就成,若是东一下西一下地再打补丁那就不行了,做出来的烙馍有地方厚有地方薄,吃进嘴里就不算绝味了。 烙馍堆出半指高,珍娘满意地直起腰来。 接下来该做汤了。 钧哥早将灶烧热了,珍娘倒水入锅,滚了后放进嫩得出水的菠菜芽儿,摸出个鸡蛋顺着锅沿磕了一下,打进了汤里,用锅铲略搅拌几下,盖上了锅盖。 咕嘟一声。 珍娘回身看了钧哥一眼,唇角抿出不怀好意的弧度:“口水咽了好几回了吧?” 钧哥不好意思地挠头:“姐!” 语气里竟有了撒娇的意味。 第15节 长姐为娘,钧哥其实不过才十二岁的小孩子,撒娇也是很自然的事。再说,谁看了这样的美食不得咽口水? 珍娘爱怜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预备碗筷吧!” 烙馍配汤的正确打开方式是:将一整张烙馍撕成条状,泡进汤里,但不能久泡,随泡随吃才是上策,不然烙馍泡烂了就不筋道,也不好吃了。 一入汤立刻卷上筷子放进口中,二三张烙馍就能卷完一碗汤。 钧哥呼噜噜吃得头也不抬,唯恐汤冷了,烙馍凉了,稀里哗啦直到将最后一滴汤水沾上烙馍吞进肚子里,方才满意地从碗里抬起头来。 “呀!姐!”钧哥这才发现事情坏了:“忘了给你留一张了!” 半碗面糊只能做得五六张烙馍,钧哥是长身体的时候,又是个愣头青小子,自然饭量是大的。 珍娘微笑地冲他摆手:“昨儿还剩下一碗红薯粥,才我已经在锅里热上了!” 钧哥一下红了眼眶,半天没说出话来。 珍娘装作没看见,自顾自端了碗,后院吃去了。 钧哥原地站了半天没动窝,最后捏紧拳头,跺脚发狠地道:“姐!你等着!将来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珍娘笑着咽下最后一口粥:“是呢!我还等着给你煮一百个鸡蛋呢!” 钧哥一愣,过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日子就是这样,有苦有甜地过。 饭后钧哥自觉地将碗筷收拾了,却再没事好做了,看看外头春光大好,别人家的地都已经翻过了预备下种,只有自己家的几亩田地,肥黑丰沃的土,扒得紧紧的,一点儿生机不见。 “唉!”钧哥由不得叹了口气。 珍娘走上来,拍了他肩膀一下:“年轻轻的后生平白叹什么气?有力气还怕没饭吃么?去!后头河里给我摸鱼去!” 钧哥呆了一下:“姐!这时候河里哪有大鱼?都是只有指头长的货色!” 身上没有肉的! 珍娘脸上光彩奕奕:“你知道什么?凡能吃的没有不能入口的!只要有巧手什么都是美食!叫你去就去!那么多话!” 钧哥早上吃得热呼呼地,正愁没地方使力呢!又听见美食二字,嗖地一声就跑远了。 珍娘笑了。 她的目标可不只为糊口,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韬光养晦罢了。 人在低谷顺应时势,做好准备,待到时机到了,便可大显身手。 趁着钧哥不在,珍娘大略将家中里外检视了一番,以前当了钧哥的面,她不便如此,生怕对方看出自己的异样来。 爹娘果然都是能算会过日子的人,只可惜阳寿太短,不然这家的日子是该愈过愈红火的。 来年播种的春种早留在干燥的柴房里了,一小包一小包地用干布包得好好的。 屋后还挖出个不大不小的地窖,隔年的红薯土豆安安稳稳地保存其中,虽剩得不多,却还是有些结余的。 菜也有,都腌成了泡菜,一小坛一小坛放在背阴的窗下,珍娘仔细一一看过:有白菜,有萝卜,竟还有些酸豆角和腊八蒜。 钧哥提着竹篓回来时,家里院外已晒成一片,坑上褥子被拎出来挂在太阳地里,正晒得热呼呼的,被单则在盆里,正被珍娘轻一下重一下地锤着。 “来得正好,将鱼养在那小缸里,水缸里水差不多完了,你再提些回来!”珍娘手下不停,嘴里同时吩咐。 钧哥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一上午下来,在珍娘巧手操持下,家里院里全变了样儿,窗户纸重糊过了,被褥整理干净,该晒的筛,该洗的洗。 厨房里也用碱水涮得清清爽爽,一些缝隙里的陈年旧垢也没放过,都被清水里外冲了个干净。 珍娘满意地里外走了一圈,眼里放光:“这下好了!没想到这些桌椅看着不起眼,却都是好木头呢!” 钧哥重重点头:“可不是?姐你可不知道,爹娘在时可用心经营咱家的生计呢!木头都是爹亲自挑来的,说用上百年也不会坏,木匠来做时直夸,咱爹有眼光呢!还有坑头上那块米色小泥绣花的铺垫,是娘的针线呢!人都说,就拿到镇上卖也不逊色的!” 提起下世的爹娘来,钧哥由不得脸色黯然下去,半晌没再听见他开口。 珍娘走上来拍拍他肩膀,也没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咱们现在好好地过,就是对黄泉下的爹娘最好的告慰了吧? 午后,珍娘一直坐在坑上忙着什么,钧哥一会过来看她一下,却也闹不清她到底在做什么东西。 “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种子?”钧哥觉得十分疑惑,这就要播种了不成? 可地还没翻呢! 珍娘笑着摊开手掌:灰灰白白地一小把,这可是她在柴房里发现的宝贝。 “是什么?”钧哥好奇地接过一颗来看,看清之后,大失所望:“哎呀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草籽么!” 珍娘抬手拍了他脑袋一下:“你不认得人家,就叫人家草籽!人家正经可有个响亮的大名!” 钧哥挠挠头:“大名?是什么?” “乌桕子!” 没错,这就是制蜡所用的原料,乌桕子! 没想到能在柴房里发现这东西,珍娘当时的欣喜之情无可言表。 第16节 正文 第十三章夜耕 想必庄上哪里种着乌桕树,爹娘也许识得,打下种子来留于柴房中。 珍娘前世是生物系高材生,对传统中医也很感兴趣,幼年时在农村长大,爷爷更是村里有名的土医生,山上草药就没有他不认得的。 因此珍娘也就近朱者赤了。 本来家里没有蜡烛,天一黑就什么事也办不成。 不过现在有了乌桕子,就不愁夜里没有东西照亮了。 在捣钵里将乌桕仁捣出油来,倒进油灯里放入两根灯草,火石一打,很快眼前就亮堂起来,这就是青油灯。 钧哥情不自禁击掌而笑。 他是真服了珍娘了。 看起来三年这场病并没有白生。 第一天安安静静地过去了。 不对,还没过去。 夜色笼罩大地之后,珍娘开始动作了。 先小睡了会,大约子时,珍娘悄悄从坑上爬起来了,点燃一小盏青油灯,并将其放进个小小的竹笼里。 这竹笼本来是夏天钧哥无事时,抓蚂蚱玩的,现在却派上了用途。 竹笼外头拢上黑布,只留一条小缝,发出微弱的光。 黑布原来是派这个用场!挡风挡光挡人眼目! 钧哥惊讶地笑起来:“姐!你怎么想到的?” 珍娘肚子里好笑。 若你也来自几百年后,见过各类风灯,估计想出这个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妞子家的牛果然老老实实地栓在院门口! 珍娘钧哥悄悄摸了过去,不料突然听见个熟悉的声音:“你两可算来了!” 是妞子娘! 也难怪,牛是宝贵的财产,栓在门外没个人看着是不行的,万一叫人牵走了可怎么赔? 珍娘不出声地冲妞子娘点了下头,将栓绳从对方手里接了过来。 妞子娘知道,这姐弟二人是要趁夜翻地了,不觉有些心疼他们。五亩地不是容易对付的,这二人都还没成年呢,虽钧哥是个小男子汉,可到底才十二岁,珍娘更是个丫头,翻地是个重活,就有牛,人在后头推也得花不少力气。 可珍娘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牵了牛就向自家田里走去,钧哥跟在她身后,走得稳当当的。 自家的犁早在田边放了好几天了,珍娘将其套上牛头,闪着光的竹笼也挂了上去,钧哥手里棍子一挥,牛哞了几声,慢慢迈出了步伐。 牛在前头出力,钧哥和珍娘在后头使劲,地面上翻出黑色的土浪,不一会儿姐弟二人便出一身汗,牛也开始喘起了粗气。 一遍又一遍地走着,珍娘身上的小衣都叫汗濡湿了,钧哥也咬紧了牙关。 虽已十分累了,姐弟二人却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意思。 今天夜上一定要将地翻完,不然明日早起四大恶人就会发现地里有了变化,第二次再想夜里突袭就难了。 一亩,两亩,三亩。。。 到了最后一亩地时,钧哥实在没了力气,几乎是倒在地上拖了,珍娘胸口好比被人塞进了一大块铁,气都接不上了,腿里也被灌了铅,陷入泥里几乎拔不出来。 怎么办?! 天空尽头已微微开始发白! 太阳就要出来了! 就在珍娘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突然身后出现一双大手,干净利索地接替了姐弟二人,推着犁向前走去! 珍娘大吃一惊! 钧哥却眼前一亮:“平叔!” 平叔就是妞子爹!姓齐名福平。 只见福平二话不说,接过犁就推了过去,一丝不乱地直到将余下的地也都犁完了。 “叔!”钧哥几乎是爬到对方跟前的,只喊了一声,后头的面便接不下去了。 福平却没开口,只冲他微微点了下头,便将牛的绳子解了,牵上田埂,回家去了。 钧哥仰面朝天躺在翻好的田里,大口喘着气,任泪花在脸上纵横。 珍娘靠坐在田埂下,闭上了眼睛。 天亮之后,四大恶人觉出了大事不好! 先是三混子,风言风语地听说胖二婶可能跟珍娘达成了暗箱交易,急吼吼地冲到珍娘家来,不料家门没到,先看见了让他吃惊不已的一幕! 扫把星家的地犁好了! 这怎么可能?! 第17节 三混子屁滚尿流地翻身回去,第一时间将这事告诉给了鱼干族长,贵根。 贵根头上的火顿时发出三丈高来! 两人转身又叫了大舅公,齐齐到珍娘门上来兴师问罪了! 珍娘和钧哥闭门不出。 昨晚累得太厉害,他们在被窝里补觉,正睡得香呢! “怎么办?”三混子急得要跳脚,前日族人聚会他是下了血本的,家里半扇猪都扛来了,是赊来的! 田地不到手,这帐可怎么还?! “再喊!喊不出来就翻进去!反正青天白日的咱们也不怕被人说贼!”族长发起威来,提到银子他也急,甚至更急:“这扫把星家还有什么可偷的不成?!” 三人喊破了嗓子,周围人家也有出来下田干活的,一个个都憋着笑过去了。 实在里子面子都绷不住了,再喊下去连族长的威严都要失去了! “给我翻进去!”贵根下令! 族长发话,大舅公和三混子二话不说,腿一抬就要越过院门! “是谁在叫?!” 突然院里有了动静。 是珍娘,隔着门发问。 声音淡淡的,不怒不喜,让人听不出情绪来。 贵根大叫开门:“出大事了快开门!” 气势如虹,简直要吃人的架势! 珍娘回应的声调还是缓缓的,不急不慢:“我和钧哥都病了,不能见风,开不得门!有话就在这里说吧!反正,各位长辈应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说吧?!” 三大恶人忽然语塞。 “想必是犁地犁了一晚上,累了!” “一定是的!” “装什么病当我们都是傻子么?!” 三人恶狠狠地再度齐声大叫:“开门!” 珍娘轻轻柔柔地声音又响了起来:“三位长辈是不是要问地的事?” 院外突然又没了声音。 小道下经过的农人捂了嘴,想笑不敢笑,都停了脚步,要看这出闹剧如何收场。 被人看得背都热起来了! 贵根将心一横,管他呢!反正这事大家都知道,说出来也不怕 正文 第十四章好吃的玉米锅巴! “就是问地!你哪弄的牛来将地都耕好了?!” 贵根的话也是外头众人的疑问,是啊,这姐弟二人哪弄来的牛?! 珍娘隔着门,偷偷地笑了。 “怎么只有你们三个来?”突然窗户边传来钧哥的声音:“二婶呢?” 三大恶人怔住。 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说。。。 珍娘打了个吹欠:“好累,有事你们找二婶说吧,昨儿我都跟她说好了。” 钧哥心头忽然一亮,忙加上一句:“对了,叔伯们正好也替我谢谢二婶,多亏了她送来的那碗干面!” 三大恶人彻底呆住。 火星从三人脑门上闪了出来! 一阵骂娘声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门外恢复了平静。 钧哥扒在窗缝向外看了半天,捂着嘴溜回被窝里,笑得浑身打颤。 “姐!”他向里间喊了一声:“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你要跟二婶那样了!原来是。。。” 珍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平躺朝天哈哈笑道:“架桥拨火么!这点子小伎俩不足以挂齿!”随即话锋一转:“倒是福平叔的恩德,咱们可不能忘了!” 外间沉默半晌,方听见钧哥重重地嗯了一声:“福平叔帮咱们这一回,头上可是顶了雷的!若叫那四个知道是他插手此事,一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珍娘的笑变成了冷笑:“这倒不怕!”她信心十足地道:“那四个还能怎样?不过一帮乌合之众罢了!” 话里意思,全不放四大恶人在眼里。 钧哥暗中吐了吐舌头,这才觉得自己姐姐野心不小。 第18节 “姐!听你这话,莫不你也想做族长么?” 钧哥瞬间脑洞大开,一想到自己姐姐能做上一族之长的位置,统领整个齐家庄,美美妥妥地将四大恶人踩在脚下。。。 “呸!” 珍娘嫌弃的语调,顿时让钧哥从美梦里掉进了现实。 “什么族长,我才不做那玩意!”珍娘望着头顶斑驳陈旧的屋顶,嫣然露出一口细细的糯米牙,两个梨涡忽隐忽现地出现在她粉嫩的双颊:“你忘了一百个鸡蛋的事?咱们可得好好盘算下,将来发家致富了,银子该怎么花出去?” 钧哥正就着碗喝水呢,一口水没控制好,差点没碰出去! 盘算? 怎么花银子?! 这银子是现在就到手了还是怎的?! “姐!”钧哥放下碗不免抱怨:“你这话说得也太过了吧?!算算怎么糊口是真,怎么发家致富?财运还在天上飘呢,你就想怎么花钱了?” 珍娘笑得愈发可爱,却不肯再接话了。 弟弟你就等着吧! 她心里早有个长远的计划。 不过钧哥的话也没错,眼下最关键,还是先震住四大恶人保住田地,这才是成功的第一步。 也该是时候,让齐家庄的人看看,扫把星到底是个怎样的厉害人物! 妞子家,福平正就着炕桌上吃早饭,平婶坐在他身边,看看碗里空了,顺手就递给妞子:“再盛一碗来!“ 趁身边无人,平婶悄悄地问:“怎么样?田都耕完了么?” 福平点点头,没说话,先看了东边屋子一眼:“爹起来了么?” 平婶叹了口气:“早起来了,这会子怕在田里忙活呢!” 福平想了想,道:“那爹一定看见地里的土翻过了。“ 平婶看看外头,见妞子还没回来,便道:“不是我说,咱这样能不能行?那四个可不是好说话的,又都已经下了血本,再不将田捞到手,只怕要。。。” 福平反问她:“你将牛栓好了没?” “这还要你说?”平婶冲后院努了下嘴:“后头才喂了草,又好容易的将身上汗擦赶紧了。” 福平还要说什么,见妞子回来,便闭上嘴,埋头又吃起来。 “娘,”妞子嘴里嚼着锅巴,呜咽着道:“才我出去时看见,大舅公和族长他们三个,向扫把星家那边去了!” 啪! 妞子头上被福平拍了一巴掌,顿时咧着嘴哭出声来。 “以后不许叫她扫把星!”福平摆下脸来,妞子躲进娘怀里,不出声地哽咽着。 “你打她做什么?小孩子知道什么?还不是听别人叫自己也就顺嘴。。。” 平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福平打断:“人家叫是人家的事!妞子就不行!你没见爹昨儿的态度?” 平婶一下不说话了。 确实,珍娘姐弟昨儿上门,要不是公公让开门她也不敢擅做主做。 “这么说,”平婶喃喃自语地道:“爹是横下心要跟那四个作对了?” 福平哼了一声:“也怪不得咱爹!那四个平日也太霸道了些!上回放水,明明咱家靠近水渠,却硬被族长铸下泥坝先将水放去了他自家的田!不就是看咱家人少好欺负么?!” 平婶有些不太服气:“虽如此说,咱家联合了珍娘她们就人多了?你兄弟倒多,只是不帮衬着自家!” 福平还要再说,妞子突然抬头向外叫了一声:“爷爷!” 夫妻俩顿时都低了头,不再开口。 “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倒是爷爷先开了腔:“你们别小看了珍娘那丫头!我看人一向很准,她啊,只怕将来还有大福呢!” 就凭她? 一个名声不好的农家小丫头?! 福平和平婶心里都有些嘀咕,却不方便反驳爹的话。 爷爷笑眯眯地拍拍妞子的脸:“嘴里吃什么这么香?” 妞子笑着回:“是扫把。。。”突然想起什么来,忙改了口:“是珍姐姐送来的玉米锅巴!香吧?”说着还特意将嘴凑到爷爷面前:“玉米面我也吃过不少,可就吃过这么香的玉米锅巴!” 爷爷呵呵笑道:“可不是?这东西叫锅盔,也怪道你不知道,庄上会做这个的婆姨没几个。这东西也不解饿,原是为解馋用的小食。珍娘做得倒出色,我看她是个手巧的。” 福平和平婶交换了下眼神,皆沉默下来。 再说三大恶人,怒气冲冲地从珍娘家转头,直扑胖二婶家。 二婶家门口的狗本来是认得三人的,可今天却被激得狂叫起来。 正文 第十五章后院的恶战! “叫什么叫!”贵根率先发难:“平日里我家的肉你吃得还少?!现在不认主人了?!没良性的狗东西!” 屋里出来个人,是保柱。 第19节 “骂谁呢这是?!”保柱还没看清来人便操起门栓,握在手里掂量着,一脸蛮横地反骂:“不成器的贼东西出来让爷爷看看!” 大舅公重重拍门:“睁开狗眼看看是谁再开口!你娘没教会你说人话?!开门!” 保柱这才看清来人,手里武器是放下的,嘴里却还不肯放过:“大舅公清早起来的你干什么呢?哎呀族长也来了?还有三叔公?怎么是你们?”悻悻地指桑骂槐:“这狗也犯病,叫魂呢叫!” 贵根一掌推开保柱:“不跟你废话!你娘呢?” 胖二婶端着碗出来:“是谁?”突然语气一沉:“怎么?” 这三人怎么一起来了?看脸色不善,难不成联盟有所变动? 凡奸猾之辈都不会对别人有任何信任之心。因此这四人虽结为盟友,彼此间却也都是充满警惕,互相提妨着的。 要不然,昨日胖二婶也不会单独去珍娘家了。 “我问你!”贵根站在院里就开始发威:“珍娘那头是怎么回事?” 胖二婶的心向下一沉:“什么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啊?” 三混子揎拳掳袖、怒目横眉,一付找事要打架的样子:“你不知道?昨儿你一个人去了东头珍娘家,满庄的人都看见了你不知道?!昨晚上她家田都耕好了你也不知道呗?!” 大舅公则二话不说,穿堂而入,正好二婶当家的和三个儿子都下地去了,只有她和保柱在家,大舅公径直走到院后,随即见鬼了似的大叫:“来啊!你们几个都来啊!” 战场瞬间转移到后院。 贵根一眼就看见不对:怎么胖子家的牛,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 胖二婶心中生出不安,这帮人怎么看着想是上门来寻仇的?还有说珍娘家的田耕好了是怎么回事? 眼见三个恶人围住自家的牛,来来回回地看个不住,二婶慌了。 “要死了要死了!”胖二婶扑上去护住宝贝的牛:“你们可别误会!这牛早起不知被谁从后墙外倒了一身的水,不是汗不是汗!” 保柱傻子似的看,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贵根冷笑:“你自己儿子呆也就罢了,还当我们几个也是傻的?大清早谁到你家后院来浇水?这是牛还是地?早起还用人浇水的?” 这话可就不对了,大清早的还真有人从后墙向里倒了一桶水。 这人么,不是别的,正是钧哥,给出主意的也不是别人,正是珍娘。 胖二婶也是刚刚发现,见对面三人不信,慌不迭地从袖子里抽出块布巾:“哎呀别不信啊!真是水啊!不信你们尝尝看是不是咸的?” 说着将从牛身上擦过的布巾,捧到三人面前。 大舅公正要开口恶骂对方,冷不妨贵根却接过了布巾。 “你真要尝?”三混子不敢相信:“这婆娘的鬼话你也相信?” 贵根翻来覆去地检查着布巾,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见了二个用同色丝线绣出的小字:珍娘! “你这婆娘还敢狡辩!”贵根立刻小宇宙爆发:“你自己是个睁眼瞎,当我也不识字么?我可是私塾里上过学的你糊弄我!” “怪不得给人家送面,原来早暗中有了来往!” “就是就是,要不然怎么会有人家的布巾?!牛也借出去了还好意思当面说假话!” 后院顿时爆发恶战,胖婶要抢回布巾,贵根要收进做证据,三混子和大舅公则与保柱混战,几个人打成一团。 最后,各人身上都挂了彩。 “胖子你给我等着!”贵根终于还是强留下布巾:“我,我立马祠堂里招开宗族会议,将庄上人都叫了来!你等着,珍娘家这笔帐,都得你一个人来扛!” 胖婶气喘得说不上话,保柱当仁不让地替她骂回去:“放屁!你是族长就能欺负人了?什么叫一个人扛?你一个人来扛还差不多!” 这边战得热火朝天,珍娘家却安安静静,姐弟二人安逸舒适地睡了一上午,直到太阳晒屁股了才高高兴兴地起来。 珍娘早一步,钧哥洗脸时,看见她已坐在后院里,守着缸里昨天抓来的鱼,低着头不知做些什么。 “姐!”钧哥好奇地凑过来看:“忙什么呢?” 心里却有种预感,一定又有好吃的了! 珍娘笑着抬起满是鱼鳞的手:“让开些让开些!锅里热着粥呢,自己吃去!” 原来她在替鱼剔鳞去脏。 钧哥边抹脸边不信地看着珍娘手里的小鱼:“这指头大小的玩意才有多少肉?怎么吃啊?” 珍娘手下耐心地忙着,嘴里回道:“你别问!到时保你吃得打嘴也不肯丢!” 将小鱼都剔干净放进竹篓之后,珍娘带着去了河边,仔细淘洗干净,又顺手采了些新鲜的野葱和野水芹回来。 将大锅洗干净之后,珍娘将一块干净纱布铺上底去,这是为了预防焦底的。 然后她又去了后院,拔出几颗又肥又大的白菜,洗干净扒拉成一片片的。 碗橱里原本有的香料,干八角和花椒,都是以前娘做泡菜时剩下的,这时也各样取一些出来。 锅里纱布上,铺上一层白菜叶,上面再一层小鱼,然后撒上粗盐和香料,野葱和芹菜也铺些上去;然后再一层白菜,小鱼,香料野菜,直到一层层堆满整个大锅,最后,倒入些料酒和醋,于是鱼和香料菜蔬,便都浸泡在酒和醋液中了。 这时,方将锅盖合上。 火头也有讲究,要细而均匀。将燃着的粗木头放进灶里,微微烧着却不能熄灭,余烬般的燃着若有似无的火,直到整根木头完全烧尽。 正文 第十六章误会坐实 第20节 珍娘看着火差不多可以了,便丢下这里,和钧哥去地里播种,春耕讲究的是个时候,眼见气温差不多一直保持着十几度的时候,也就是该下种的时节了。 路上经过的农人,看见她姐弟两都有些避让之意,背后却窃窃私语地说着什么。 “听说了么?扫把星家的地都耕好了?” “是啊,看样子两人是去下种了!” “谁家借的牛?” “听说是胖二婶!” “啊?是她家?!不会吧?那说好的酒席怎么办?” “那谁知道?反正咱们到时只管带嘴就行了,别的事理她呢!” “不对吧?田没收到那四人还会请咱们吃酒么?” “当初说好的,只要咱们去祠堂里帮衬着就行了,到不到得手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说得也是!平日他们几个占咱们的便宜占得也实在够了,若这回也能让咱们反占他们一回,那可实在太好了!” 珍娘隐约听见这话,由不得嘴角高高向上扬起。 四大恶人就是太自信了,以为这单薄的姐弟两还不好对付么?集一庄长辈的力量还打不垮这姐弟两?自然是许下了海口,以为自己是无往而不利的。 不过呢,这天地间就是这样奇妙,以为一定行的事,往往就是不行。 老天爷让自己穿越而来,也许就为了要替天行道,趁机收伏了这四个恶霸? 嗯嗯,珍娘默默点了点头,握了握拳。 地里正忙活着,珍娘忽然听见田埂上有人说话:“死丫头你上来!” 声音是大大的不善。 珍娘一抬头,就看见胖二婶凶神恶煞的杵在自己面前。 “二婶这是怎么了?”珍娘装作懵懂不知的模样:“什么事气成这样?” 脸都变成猪肝了。 “死丫头你给我上来!”胖二婶拉着保柱,一路狂奔要来兴师问罪,因此有些接不上气:“上来,上来我有话跟你说!”边说边弯下腰去,“哎呀嘛呀,可喘死我了!” 珍娘关切地问:“二婶没事吧?何事这样着慌?”貌似关心,实则脚下不动。 保柱心里急得猫抓似的,想要下去将那姐弟二人打一通出气,又不能丢下娘亲,因她身子又沉又立不住,自己不扶很可能就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 那样的话,岂不是太没有面子?! 钧哥默不作声,捏着锄头从田头过来,守去珍娘身边。 “你,你自己跟他们几个说,”二婶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手向后指去:“你自己跟他们说!咱俩到底私下说了什么!” 原来她跟保柱打头阵,大部队还在后头呢! 怪不得她要跑得这么快,为了抢先跟珍娘商量好说辞。 昨儿看着挺好说话一小丫头,胖二婶就不信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说不服她。 不过此珍娘可非彼珍娘了。 她可没那么容易被说动。 “噢?”珍娘做出不解之态:“咱们私下说什么了?” 后头三大恶人速度也不慢,眼见人已经到了田头。 “哦,对了!”珍娘眼角余光,看见后头赶到,立刻将声音放得大大的:“是不是说二婶跟我商议好的那件事?田地的事?“ 我给你地你给我一吊钱?! 做梦去吧! 三大恶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最后四个字:田地的事。 在珍娘刻意制造下,误会俨然已经的产生。 “我就知道!”贵根顾不得喘得厉害,立刻发作起来:“我就知道这胖子狡诈得很!当初就不该让她跟咱们一起来办这事!” 保柱二话不说,丢下亲娘就要跳进田去,揍人。 珍娘连连后退,做出不堪一击的模样:“哎呀怎么了?怎么保柱哥要打人?哎呀二婶,昨儿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么?再说我收了你的粮食,怎么样也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啊!” 这就明显将误会坐实了。 胖二婶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了过去。 死丫头!没想到你栽赃祸害别人的本事这么厉害! 也是我看走了眼!你爹娘那样老实本份,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奸滑之徒? 珍娘借袖子遮脸,独向胖二婶抛了个笑眼:跟您老学的呗! “二婶哪!看头上都是汗,拿我那块汗巾儿擦擦吧!“ 珍娘的话,犹如一记重拳,再次打在胖二婶的身上。 “看你还有什么话说!”三混子一把拉住胖二婶的衣服:“想吃独食是不是?想独占她家的田是不是?” 第21节 胖二婶说不出话来,两眼一翻白,真的昏过去了。 保柱急得要上来看,却被钧哥缠住了。 珍娘看准时机,悠悠然开了口:“二婶没说独占,不过她说好将牛借给我,待打好粮食,我分一半给她。” 一头牛一夜换来五亩地一半的收成!这是多大的便宜! 这确实像是胖二婶会干的事! 此时胖二婶昏厥不醒,自然珍娘怎么说,旁人怎么信了。 “族长,你说怎么办?!” 三混子气得头上直冒青烟,简直不敢相信,到手的肥鸭子就这样没了?! “怎么办?!”贵根更是胸膛要爆炸:“酒席的钱让胖子出!反正她也收了别人家一半粮食!” 珍娘哀切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是这样说,可二婶没答应呢!她说待粮食换成银子,她再要。” 不要粮食要银子,也跟二婶爱财如命的性格十分贴切。 没得说,事情的原貌一定就是这样! 大舅公三混子贵根三人暴跳如雷,将晕倒在地的胖二婶祖宗八辈全问候了个遍,好像她跟他们不是同宗似的。 珍娘低下头去,冷笑了。 黄泥抹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看你胖二婶还怎么抵赖! 保柱满腹怒火,被钧哥拦住上不去田埂,二人纠缠在地里,遂实打实地干了一架,一个是积怨已久,一个是跋扈惯了,二人泥里滚来滚去,拳脚相交谁也不让谁,直到最后,钧哥拼出最后一丝力气,压住保柱翻身坐到对方身体上,照面给了一拳: “今后你再小看咱家试试!” 正文 第十七章打得好! 保柱顶着两黑眼圈,怒不可遏,恨不能老拳上去打死钧哥!只可惜身体被人家压得紧紧的,动也动不了一下。 也是二婶平日太娇惯了这个儿子,吃得多干得少,看着身上壮实,却都是不中用的肥肉,打起架来落了下风,也再自然不过了。 三大恶人撂下狠话:这事没这么容易就完! 不过狠是对着胖二婶发的,珍娘一点儿不着急。 “我跟你说,”贵根指着熊猫眼保柱道:“你先将你娘抬回去,一会儿叫你爹来我家一趟!我就不信,一个大男人制服不了一个娘们!” 二婶家从来都是她一人说了算,当家的,福华很少出头,庄上人也都知道这男人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因此一般有事不跟他说。 可今儿贵根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摆着就是不给这家面子,有意要决裂了。 “行!”保柱打架吃了亏,嘴上却还硬得很:“你等着,我爹一会儿就去!” 珍娘和钧哥靠在一起,脸上皆挂着风清云淡地笑,一声不出,看热闹似的。 终于保柱将胖二婶半拖半拽地带走了,三大恶人也各自散去,珍娘冲钧哥挤了挤眼睛,又掸了掸他衣服上的泥:“累了吧?” 声音里满满都是疼惜。 钧哥有些不敢看她眼睛,双手捞起被撕破的衣服边,又看看膝盖上破个洞的裤子:“姐姐!又要麻烦你了!” 娘在世时最不喜欢他跟人打架,虽说今天是不得已,又打赢了,可钧哥还是怕姐姐会责备自己。 和他想的相反,珍娘不但脸上没见愠色,反笑嘻嘻地拿过他手里的锄头:“这点小事怕什么?姐姐照顾你不是应该的?” 这回的语调中,除了怜惜,更有鼓励。 孩子,这一架打得好,打得太好了! “人善被人欺负,今后不必忌讳他们,欺负你就打!”珍娘冷哼一声,鼻孔朝天,颐指气使地发狠道:“打到他们不敢为止!” 钧哥张大嘴巴,差点没掉了下巴。 “不过当然了,”珍娘突然从冷脸变成笑脸,两弯嫣然而显的小月亮挂上脸去,语气轻软温柔地又道:“打不过就别打了,用这儿,用这儿!”边笑边指了指自己小巧可爱的脑袋:“以谋制胜!” 钧哥呆了半天,突然也嘿嘿地笑了。 姐弟两就这样站在地里笑了半天。 “哎呀,肚子饿了!”看看日头西斜,珍娘突然想到家里灶上的宝贝:“坏了坏了,得赶紧回去看看,别熬干了!” 钧哥再将将两把锄头抢到自己手中:“快走快走!活干完了又打了一架,正是该吃点好东西的时候了!” 回家后珍娘第一时间就冲进了厨房,远远就闻见了鲜美的香气,倒没有糊味,她先放了一半心。 揭开锅盖的那一瞬间,整个厨房里都充满了浓郁麻辣的食物香味,钧哥在外头院里都忍不住直咽口水: “姐!这什么东西这么香?” 桄榔一声,锄头倒地,他看也不看,扶也不扶,径直扑进了灶间:“不行了必须给我来一口!” 珍娘眉弯眼笑,用筷子夹起锅里的珍馐,送到钧哥嘴边:“来,试试!” 白菜充盈的水分,补充代替了小鱼被熬出来的水份,不轮是鱼还是菜,都被炖得软绵绵烂呼呼,却因没有被翻动过,还保持着原有的形态,各自的滋味都已相互融入互为一体,形成一道独有的美味。 钧哥闭上嘴嚼着,鱼肉的鲜香混合着野葱芹菜的清鲜甘洌,另有香料的刺激和醋的陈韵,酸甜苦辣,尽在其中。 第22节 因是才从锅里夹出来的,钧哥忍不住用手捂了嘴,脚下直跳:“烫,好烫!” 可任凭怎样跳喊,嘴里的美味,却是他怎样都不肯吐的。 珍娘笑得灿烂极了。 这就是酥鱼的力量。 “现在还不是最好吃的时候,”珍娘从灶下寻出个干净瓷坛,将热呼呼的酥鱼盛了进去:“放一夜凉透了后再吃,那才是美味呢!” 钧哥恋恋不舍地将最后一口吞进肚里,嘴里啧啧咂舌地留恋不已:“还要等到明日早起?唉,现在吃不行吗?其实热着吃,也很好了!” 珍娘瞪了他一眼:“食物都有最好的享用时刻,不在它最好吃的时候吃它,对食材来说是一种浪费,更是浪费了制造者的一番苦心!” 忽然正经起来的珍娘,让钧哥顿时接不上话。 这是哪儿来的大师傅? 不会是庄上最好的酒楼,隆平居的后厨大师傅来了吧? 听说那可是个刻薄厉害,对食材一丝不苟的人物!该什么时候放什么料,伙计们错一点都要被打的残暴厨君! 眼见美食全被珍娘收走,钧哥的脸色一点点变得忧郁起来。 “那咱们晚上吃什么?” 跟刚才那一口惊艳的的酥鱼相比,钧哥陡然对别的任何吃食都没了兴趣。 “红薯稀饭不好么?”珍娘瞥了钧哥一眼,心里衡量片刻,终于还是将梁上挂着的鸡蛋篮子放了下来。 “算了算了!”钧哥忙阻拦:“昨儿吃过了,今天不吃了不吃了!” 珍娘心里一热,眼眶也有些发红,弟弟的体谅让她愈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摆脱现在的苦日子! 不就是一天一百个鸡蛋么?! 咱将来也一定吃得起! 钧哥最终还是没拗过珍娘,不过两人合计再三,只拿了一只出来。 新鲜的野葱绿生生白莹莹的,切进打好的鸡蛋里,光看颜色就十分诱人了。 锅里放一条腊肉榨出油来,锅里见了油,顿时变得润滑起来。 趁等待火头大旺时,珍娘吩咐钧哥再将蛋糊打松些,钧哥得令,手下如有神助,将鸡蛋哗哗打得老高,蛋糊就像连在筷子上似的,碗面上渐渐起了细沫。 珍娘腾出手来在灶下添了些柴,火头也起来了,见锅底发了红,油星儿开始发出吱吱的响声,珍娘立刻发令一声:“倒鸡蛋!” 正文 第十八章里长大人到! 钧哥手起碗落,斜斜地沿着锅边,将蛋糊倒了下去,打得蓬蓬松松的鸡蛋一碰上热油,立刻膨得老高,和着刚才下去的腊肉一起炒,瞬间就见松脆香腴的蛋饼成形。 蛋饼被切成小块,锅里略翻炒几下,便热气腾腾地盛了出来,不多,只得一小碗底,可黄噔噔香喷喷地,让人见之就有食欲。 就着红薯稀饭来吃,炒蛋丹醴湛溢,野葱爽口增香,说是乡间春日难得的美味,亦不为过。 吃过饭钧哥正洗碗呢,珍娘在院里关鸡笼时,远远就看见自家小道尽头,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一群人。 胖二婶,和她的四个儿子。 “死扫把星!给老娘开门滚出来!” 听声音不善,很不善。 也难怪,才吃了那么大一个亏,以胖二婶一向为人,能白白咽下这口气去才怪! 保柱顶着一双熊猫眼,有了哥哥们撑腰,更是气焰嚣张得了不得:“扫把星一家子,都不是好货!敢打你爷爷!钧狗儿你给我出来!” 钧哥听见声音丢下碗就冲了出来:“你叫谁狗?!你爷爷在这里!” 半大小子,瘦筋筋还没完全成人的身体,却有着不肯让步的倔强。 珍娘一掌将钧哥推到自己身后:“你别跟他们吵,万事有我!” 钧哥当然不肯:“我是个男人怎么能让姐姐你来替我挡灾?不行,你女人家后头去,这事得我来!” 这小子!才多大点人就称自己是个男人了! 不过难得,他有这份心,再说半大小子的自尊心再强,不能白白辜负了,到时反以为自己姐姐也看不起他呢! 珍娘拍拍钧哥的手,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那行,咱姐弟一条心,一块儿对付他们!” 说着,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并排站着。 说话间,胖二婶一行人已经到了院门口, 农家人多半院门跟周围篱笆连在一处,只得半人高,做个样子罢了。保柱仗着人多,上来就将手伸进了院门里,硬生生将门栓拔了出来,扑通一声将门打开: “哥,就是这两个有人生没人养的野种欺负了咱们!” 胖二婶家大儿子,保华,走到头里就大声叫喝起来:“野种给我出来!” 野种! 这就是将下世的爹娘也一并侮辱了! 钧哥顿时变了脸色,浑身颤抖起来,若不是珍娘暗中着急拉着他,只怕已经冲上去要动手了! 对方人多,武斗不可取! 第23节 珍娘心念急转,眉心倏地一凝,杏眼圆瞪,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寒意迸出:“这话什么意思?钧哥和你们都是族谱上留名的人,谁是野种?你骂他?他是野种你是什么?外路来的?” 胖二婶一听,这丫头竟还敢回嘴?当下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跳起来指着珍娘喝骂:“你一个。。。“ 扫把星三个字还没出口,突如其来的一股掌风,将她五根粗短手指挥到了一边去。 昏黄的光线下,众人几乎没看清这陡然出现的一掌是谁发出的。 不过看不清也可以算得出,除了珍娘,还会有谁? 别小看了我!十几年的钢琴修为,再加上跆拳道黑带身份,可不是你一个农妇想指就能指的!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哈喽凯蒂是不是?! 胖二婶没料到她还有这一手。 “你敢动老娘?你再动下试试?!”胖二婶将身子杵到珍娘面前,撒泼打滚地道:“你再动下试试,再动下。。。” 珍娘毫不留情,说动就动,二话不说,将胖二婶肥短的身子掠到了一边:“你们是来打架的是不是?就看中我家里人少要欺负我们是不是?” 保柱看看不对,本想从气势上压制住对方,却反被对方压了一头。 看起来不动真格的不行了! “哥几个上!老娘被他们欺负了咱不动手干看是怎的?!” 珍娘暗中摆好了架势,谁第一个过来便预备飞腿伺候。 钧哥更是当仁不让的举起一双拳头,拳头不大,却足够硬气。 却没想到,没等到她们动手,院外竟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什么人在这里吵闹?!要闹事不成?!” 珍娘眉头一肃,这声音陌生,是谁? 钧哥却听出来了:“是里长!“ 里长? 里长怎么这时候来了?! 按当时职能,百户为一里,五里为一乡,里长顾名思义就是管理百户之人,负责掌管其户口、赋役等事。 齐家庄与周围三个村庄,都是由一位里长管理,此人姓刘名中,出生刘家庄,后来去了城里镇上。 “咱这里马上就要出大事了,你们倒好,还有心思在这里搅乱!”刘中一脸晦气地站在珍娘家院门口,极为不耐烦,极为嫌弃地喝道。 胖二婶一家顿时没了声音,甚至连图像也看不清了,一个个自动寻找夕阳照不到的阴影处,躲了进去。 只可惜胖二婶身体太过硕大,阴影里塞不下她,只好为难地杵在原地。 好在她脸皮极厚,又最会见风使舵,见躲不过去索性上去陪笑打招呼:“哟这不是,刘里长么?您怎么,说来就来?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家里还有一坛上好的绿豆烧呢!走走,上家去,让我当家的陪你喝两口?” 刘中哼了一声:“喝酒就不必了,今儿我有正事!对了,你们刚才在这里吵什么?” 胖二婶咀嚅着不敢说实话。 刘中跟自己没多大交情,再说农人本性怕官,里长虽不大,到底是个带长字的,胖二婶一见了这样的人物,便情不自禁有些腿软。 再说,是自己带头上人家门上闹事,自知理亏,哪儿还抬得起头来? 四个儿子更是一声不哼,都化了纸老虎。 珍娘正在犹豫,自己是不是该趁机上前去打个招呼? 不过里长自己也是头回见,也不知他会不会对自己甩脸子? 不过还没等她迈出这一步,院外又有人说话了:“刘里长,您来得倒早!走走,我给您领路!” 这下都听出来了! 是妞子爷爷! “二爷爷!”钧哥更是直接叫出声来。 正文 第十九章里长有难! 珍娘不吭声,心里却有些明白了。 看来里长是二爷爷请来的?! 特意为咱们解围么?! “哎你这老头倒逍遥,不知道我这几日可愁死了哦!”刘中回身连连叫唤:“正好你请我,走走,咱谈正经事去!” 二爷爷跟里长有交情! 珍娘钧哥交换了下眼神,心里有了底气。 胖二婶大气不出,瞬间由母老虎变了待宰的羔羊。 里长走之前不忘吩咐这里:“都不许吵闹!有什么事等过了这几日再说!我可告诉你们,这几日有大事发生!你们一个个的再不省心,等过了日子看我收拾你们!” 珍娘立刻轻柔地应了一声:“里长您放心,我们没事,好着呢!” 配合上可爱的笑容和甜甜的声音,猫一样乖巧。 胖二婶瞪着她,恨不能生撕了她。 第24节 珍娘冲她也笑:“二婶来这里问我过得好不好呢,是不是二婶?” 刘中本来要走,听见这话便转身问道:“邻里真这么和睦?” 被逼到脸上,胖二婶是不开口也得开口了,脸上横肉挤作一堆,嘴角僵硬地向上牵起:“真的,真的,里长您放心!咱们,好得很,好得很呢!“ 刘中这才放心地离开,边走边对妞子爷爷道:“哎真愁死我了,你不知道,这几日就要来了。。。” 珍娘趁机对外大喊:“二婶您也要走啦?慢走不送哦!” 胖二婶强忍住一口将要喷薄而出的怨气,低低地瞪了珍娘一眼:“算你运气好!这笔帐咱们慢慢再算!” 珍娘盈盈宝靥,笑如报春晓之花:“哪能忘呢?您忘了我也不能忘啊?” 叫我姐弟野种? 你等姐来收拾你吧! 胖二婶一行人灰溜溜地离开。 珍娘才欲关上院门,却被外头一个小小的身影吓了一跳:“妞子!你怎么在这里?” 小丫头冲她露出一口白牙:“我爷爷叫你呢!姐快跟我去!” 珍娘吩咐了几句,趁黑向妞子家赶去。 进屋之后,见外间点着两盏油灯,这在庄家人来说,已是难得的奢华了,明显是为了里长来设下的厚待。 刘中正和妞子爷爷面对面炕上坐着,听见门帘儿响,回头看了一眼:“哦,是这丫头。” 妞子爷爷憨憨地笑:“你别小看她,她现在是个人物。” 刘中呷了口酒,皱起眉头来:“什么人物?还不是被人家欺得头也抬不起来。”话里隐隐有轻视的意思。 妞子爷爷又向刘中杯中倒进温热的酒汁:“要不说里长眼光毒辣呢?多谢里长大人刚才给她姐弟解了围呢!” 福平婶进来,看见珍娘有些云里雾里的,笑着解释道:“爷爷跟里长是多年好友了!” 刘中笑着吃菜,不说话。 妞子爷爷却作呵斥状道:“这媳妇怎么说话的?我哪里敢高攀?说是里长下人还差不多!有事只管吩咐,哪里就敢平起平坐了?” 刘中用筷子打了妞子爷爷的手一下:“你这说得什么话?当年要不是你,我早没了命,这恩情我可没忘!只是你倒有心计,这么多年没要我还过,怎么今儿想起来请我了?” 珍娘听了个半知半解。 福平进来送烫好的土烧,从他口中,珍娘才明白了事情的全貌。 原来,刘中幼年时在河边捞鱼,贪玩走得太远,一不留神滑进河里,当时初冬,同去的小伙计怕冷都不敢下去救他,好在妞子爷爷从岸边走过,不顾天寒地冻,跳下去救了刘中一条命。 因此结下了交情。 当时刘中就发誓要还这个救命之恩,妞子爷爷只说这等小事何必挂在心上?因此从不提起。 自打刘家搬去镇上,刘中做了里长,妞子爷爷更不再提这事,就好像没发生过这桩事似的。 珍娘这才明白,心里感动不已,忙接过福平手里锡壶,亲手给妞子爷爷将酒满上:“原来二爷爷为了我。。。” 是为了我才动用多年前欠下的人情么?! 妞子爷爷却用筷子打她的手:“这丫头怎么说话的?我们里长是这样只讲交情不交道理的人么?再说我早说了不曾要人还情的,你这话不是陷我于不义不信之地?!” 珍娘红着脸,只会笑不会说话了。 珍娘听得出来,二爷爷是不要她还情,不愿意给她负担的意思。 二爷爷,您这笔情我也记下了,将来总会还您的! 刘中适时地叹了口气:“唉,其实你不叫我来,我自己也要来的。实在这几天不舒心,有事在心里,吃不好睡不香!” 珍娘倒好酒,乖巧地陪妞子坐在炕下小凳子上。 妞子爷爷道:“有什么事你说出来,说不定我能给你出出主意。就不能,说出来散散心也好。” 刘中果真是愁得厉害,眉头紧锁着道:“唉!真是倒霉!上个月乡长来寻我,说过几日将有贵客从此地经过,咱这里要做尖站!” 妞子转身抬头问爷爷:“什么叫尖站?” “尖站,就是在这里打尖用饭的地方。”二爷爷摇头叹息:“怎么偏生选了咱这里?” 刘中更是愁极:“就是就是!你说现在这时候,青黄不接的,咱这里有什么好招待的?看这天气过几日只怕还要热起来,到时人走得焦疲乏顿的,咱们怎么伺候得好?!” 二爷爷也听着直摇头:“可不是?只不知这位贵客是个什么来头?” 二爷爷的意思,若是个知惜农人庄家的人,将就些说不定也就罢了。 没想到,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贵客二字,刘中眉头中间的川字便如刻上去一般,用手扣也扣不下来了:“了不得!说起此人来,却是个来头了不得的人物!” 一屋子老小都被震住了,妞子情不自禁向珍娘怀里缩了缩,珍娘安慰地搂住她,拍拍她稚嫩的小肩膀。 正文 第二十章现管的大老爷 福平婶将现炖好的鸡汤盛出来,听见刘中的话,由不得问了一句:“既是来头了不得的人物,怎么从咱们这穷乡僻壤的路过?” 刘中摇头叹息:“你们不知道,这位大老爷乃圣上新任命的南直隶巡抚,驻扎淞州,” 提起淞州大家都倒抽一口凉气。 淞州便是离齐家庄最近的城镇。 第25节 原来是位现管的大老爷! 刘中的话还没结束呢:“这位大老爷姓程名廉,据风传却是一点儿不廉,性喜奢华,出门在外行路也讲究得很,光伺候他一人的轿夫便有三十六人,分做日夜四班,每班八人,另有余下一名做候补!” 众人听到这里,瞠目结舌。 连轿夫都有候补的! 还不止呢! “轿夫当班的便抬着老爷,那剩下的则另有良马供其骑行跟随。所到之处的地方官,按例办差,稍不顺意,立刻写了帖子要传驿站,说话就要摘顶戴乌纱呢!” 福平二口子听得浑身发冷,怎么咱这地界来了个这样厉害无情的老爷?! 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珍娘却有些不信地抬眸,对刘中道:“既然是巡抚,各地方大员也有跟他平起平坐的,怎么就都要让着他呢?“ 她这话是有见识有眼力的,不比那些个一听见老爷二字就软了骨头的农人。因此倒让刘中刻意深看了她一眼 刘中苦笑道:“他虽挂着巡抚的名儿,可这巡抚不比那巡抚,是圣上御笔新点,更曾伺候过御驾,据说出科后便是正四品官,三年内历任尚宝书丞、大理寺右寺丞、左寺丞、南京通政司右通政,直到现在的巡抚。你说说看,这样一个人,四方八达都有人脉相通的,怎不叫常据地方的老爷们心惊?” 珍娘默默点了点头。若真是如此,这人倒确实是个厉害的角色了。 妞子爷爷同情地看着刘中:“那可真难为了你。这样一个人什么世面没见过?想伺候得好还真是不易!” 刘中头垂了下去,沉得再也抬不起来似的:“一级压一级,自从听说程老爷要从咱们县里走,县长找乡长,乡长又寻上了我,说算准了,老爷定从齐家庄村头过,一定要我拿主意,唉!看起来我这个里长,也是时候撂挑子了!” 屋里沉寂下来,刘中话里意思十分明显,这趟差要当不好,这几十年就算是白混了。 没人接得上刘中的话,刘中自己更是几乎绝望。 “里长,其实我倒有个想法,先说出来让您斟酌,可好?” 却不曾想到,一片死静之中,陡然闻得莺声呖呖。 不是珍娘又是谁? 刘中先是怔然,过后忍不住哂笑:“丫头,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这事不是玩笑,你别错夸了口。万一有个闪失,我可保不住你。” 明显信不过的意思。 信不过也是当然的。珍娘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说出那样的话来无疑以人心不足。小小农女妄想登天? 你有什么本事能将京里来的老爷伺候好了? 县里多少能人且不能够呢! 福平婶也忙去推珍娘:“珍丫头,这事不是开得玩笑的!你没见里长愁得那样?” 二爷爷也道:“知道你是好心,不过珍丫头这事实在是你夸大了!” 珍娘静静坐着,勾唇一笑,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夸不夸大的,诸位听我说出来,再定夺,可好?若不行呢,大家博一笑,退一万步说,也许可能其中有些可用的招数计谋,也算给里长尽了份心不是?” 这话说得周全,一时间连刘中也不再坚持反驳了。 二爷爷暗中点头,便对珍娘道:“既如此,你说出来听听也罢。” 珍娘一双杏眼,婉转曳丽,于灯光下闪出绮丽的光来:“接待这位程老爷,自然先要去村头寻一间宽敞高阔的大屋,做为行馆,是不是?” 刘中一听,这话入港,是有些苗头的,不是信口胡绉。 看起来这丫头有些心眼,说不定她还真有些可行之计呢! “那这屋子该怎么装饰,才能得大人欢心呢?”二爷爷瞥了眼刘中的脸色,脸上俨然有了喜色。 珍娘不卑不亢,婉转娇柔地接道:“自然第一步要将屋里糊上干净墙纸。” 不过纸也是有讲究的。一般人自然喜欢干干净净的白纸。可珍娘的想头却与别不同。 “纸要染成灰黄色,犹如旧物,裱糊得却不可马虎,必要整齐净洁,不留一丝毛头糊迹。所挂字画自得上品,山水湖光,亦要用旧物。桌椅用油核桃熏色,熏到如乌木般方可。” 珍娘的声音柔软轻媚,秀气温婉,却震住了一屋子的人。 刘中张大嘴巴,几乎不敢相信一个农女会有如此见识。 “一般人都喜欢新的东西,可咱们要做得与别不同,必要从旧上着眼,方显得与别不同,出众独立。再者如里长刚才所说,天渐渐热起来了,走得燥热时,看进旧物沉静肃穆,自然心里先就一凉,头目冷森了。” 珍娘嫣然一笑,一双梨涡冲着刘中闪了一闪:“不知小女这些浅见,可入得里长的眼呢?” 岂止入得! 刘中酒也不要了,菜也不要了,索性从炕桌上转身,直面珍娘,正正经经地问道:“那么屋里陈设又将如何摆置呢?” 福平二口子暗中交换了下眼色,心照不宣之下,都有些忍俊不住。 二爷爷微笑呷一口酒,向嘴里满满塞了一口菜,心满意得地嚼了起来。 珍娘愈发胸有成竹:“引枕靠垫蓝缎镶边,不用一般棉絮,用柳絮杨花填充,其中略杂间玫瑰花片,添些香气,却也不可过多。至于门帘窗帘,也都用深蓝色做底。” 刘中摸着胡须,闭上眼,胸中合计着,略有所思。 福平婶捅了珍娘一把,示意她接下去说。 “从村口到大屋,用芦席搭一道天棚,上铺松针,以多长为上佳。至于屋前屋后,不用一般盆花,换做小盆松柏,也不必精致盆景,一般形状就行。松柏之后,可放些茉莉丁香,这样既有花香,却无俗艳。” 珍娘越说越有信心,因从刘中注意聆听的神色中,看出希望越来越大。 第26节 正文 第二十一章强项! “这样一来,再热的天气也不怕了,”珍娘低下头去又略沉思片刻:“若还不行,再设下些大水桶,命些壮丁,屋顶前后,伏在墙上,用竹筒汲水不停喷洒,润泽降温。” 刘中脸上渐渐开始有了喜色。 “若依你之计行下去,饮食方面又该如何呢?” 珍娘愈发笑开了,眼神明澈,眉目嫣然。 饮食方面?拜托这可是我的强项! “茶水方面,应预备两种,”珍娘自信地道:“既是春天,自然该用果汁,咱这里盛产桃,桃汁便是上好解渴之物,不过若只有一样失于口味单调,其中该加些薄荷,冰糖也用少许。另一样自然就是清茶了,不必茉莉窨过,只早早炖好浓茶,用紫砂壶盛起,保持适口的温度就是。” 听到这里,刘中忍不住击掌激赞:“妙!实在是妙!” 这些招式若不是久于饮食界,不独以吃食,食器,侍应,环境,若不是吃过见过经过的人,断说不出上面的话来。 可她不过是个乡下农女,怎么会将所有的一切了解得这么清楚? “丫头,”刘中欣喜之余,心中禁不住亦有些生疑:“你的主意不可谓不妙,可是,你一介农女,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一屋子眼睛都盯在了珍娘身上。 刘中的话说出了大家心中的疑惑。 珍娘还是保持着镇定的笑容,她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似乎早料到会有此一问。 “说来奇怪,我病了三年,三年里似乎做了一场大梦,梦中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不同凡响,经了许多一般人绝想不到的经历,这些事便是从中得知的。” 珍娘话一出口,吓倒所有人。 这么说她不是病,反是天上人间游历去了? “珍姐姐,是不是天上神仙请你去了?”妞子骤然出口的一句话,让旁人都暗中吃了一惊。 童言无忌,可珍娘话里,不就是这么个意思么?! 珍娘绷着脸,其实肚子都快笑疼了。 穿越,您老们听过这新鲜的词么? 百年之后,对你们来说是不是就跟仙界一样了? 无论如何,珍娘对自己的解释自觉十分满意。 刘中心头大石落了大半,此时也顾不得细究珍娘到底是天上走还是地下游了,紧接追问:“菜呢,菜怎么样?” 珍娘听出其急不可待的语气,由不得笑出声来:“里长急了?别慌,好戏最后才唱呢!” 刘中沉下脸来,这话什么意思? 难不成要挟本里长么? 二爷爷也有些听不下去了,放下酒杯道:“珍丫头你这是要干啥?别忘了刚才自家院里,是谁替你解的围!” 珍娘咯咯地笑道:“爷爷别急,里长也别急,后面的菜我还没想好呢,才说了一大串已耗尽我心力了,尖馆最要紧就是吃食,这是重头戏,自然要容我细想想。若出错了主意,前面的事就白预备了,岂不浪费?” 这话是有些道理的,因此刘中脸色也有些好转,二爷爷也喝得下酒了。 珍娘其实还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不过这打算,现在不可明说,只能放在肚里。 “既如此,你回去好好想,明儿我再来,到时你可得好好说给我听!”刘中伸个懒腰,这才觉出些疲顿来。 无论如何,大事已完一半,依珍娘前面说的去办,应该是错不了的。 “今日晚了,你就跟我这儿委屈一晚吧!”二爷爷说着便叫福平婶:“我那屋里添一付被褥!” 珍娘忙告辞要走,刘中特意叫住她:“明儿过来,咱们再好好合计合计!” 珍娘嗯嗯应声。 才走出妞子家门口,珍娘就看见个熟悉的小小身影,蹲在路边。 除了钧哥还有谁? “你怎么不在家里?万一叫人偷走咱家锅盖怎么办?”珍娘笑着上去,拉起弟弟来。 钧哥见姐姐出来,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这么晚了还被二爷爷叫去,尤其里长也在,钧哥若说不担心那就是平白扯大谎了。不过到底有些怵着里长两字,因此钧哥没敢直接敲门进去,却牢牢守在门外,直到看见珍娘出来。 “锅盖什么的,谁爱拿就拿去!”钧哥看见姐姐安然无恙,紧张的心情顿时松弛下来:“倒是姐,你才去那么久,为什么事?” 姐弟两一路走,一路聊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钧哥听说珍娘给里长出主意,眼珠差点没瞪掉下来:“姐你唬人的吧?” 珍娘做森然冷笑状:“小看你姐?受死吧!”说着一掌拍上钧哥脑门:“天马流星拳!” 钧哥确实眼冒金星了。 不过是被吓的。 那可是里长!带个长字的官! 珍娘这才正色道:“收起你的下巴!等着看好吧您哪!” 钧哥一夜没睡好。 第27节 珍娘倒安安稳稳睡得十分扎实。 从现在开始,发家致富的计划正式进入执行阶段!本来还以为要再经些时日的,没想到那位什么巡抚程大人这么一来,正如上天送个时机到面前! 天上掉馅饼,肥猪拱门谁也挡不住! 次日天才蒙蒙亮,妞子就被家里派来请人。 珍娘早已起身,正在厨房里观察酥鱼凉透了没有,突然听见一声惊叹:“这是什么吃食?” 珍娘抬头一看,是妞子! “所以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珍娘笑着拈出一条鱼示意妞子张嘴:“钧哥还没吃上呢,你先来一口吧!” 妞子笑眯眯地接受了美食的邀请。 入嘴那一瞬间,妞子几乎呛了一下,舌头上的味蕾似乎被重拳击打,整个人都呆住了。过后,方才慢慢品出酸甜香辣,各种滋味齐袭上来。 让人吃了还想吃的致味。 妞子恨不能连珍娘的手指头也嘬干净,眼睛直盯在装酥鱼的坛子里,久久不舍得离开。 珍娘心领神会,顺手取个碗来,满满装了一碗:“哪!带回去给二爷爷下酒!” 妞子喜不不禁,如获似宝地捧在手里,鼻子凑上去长长地吸了口气:“好香啊!” 紧接着便是一声由衷的感慨。 正文 第二十二章常理出牌?不! 给钧哥留下饭后,珍娘将自己收拾干净,便跟妞子去了。 刘中早在屋里等得坐立不安,见珍娘进来便催她坐:“快快,有什么好主意都说出来,一会儿我还得回去,乡长那头还等我汇报呢!” 珍娘不坐,与昨日有说有笑的神色相反,今日她却是一本正经,甚至有些板了脸的。 “怎么了?”福平婶送茶上来,看这架势不对,推着珍娘道:“没听见里长让你坐?” 意思别不给人面子。 珍娘不动,却端正向上,对着刘中行了个大礼。 这下可让刘中大吃一惊,陪他同坐的二爷爷也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丫头你这是干什么?”二爷爷叫福平婶:“还不快去拉起丫头来!” 福平婶要出手,却让珍娘侧身躲了过去。 “里长先受珍娘此礼,过后再说话,若有冒犯,里长便不得怪罪了!” 原来为这个! 刘中忙摆手:“你起来,我不怪你就是了!” 福平婶心里替珍娘捏了把汗,也不知这丫头下面要说出什么来? 她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刘中虽跟爷爷有些交情,可大小到底是个官儿!别惹恼了他,到时不好收场,弄得大家难看! 珍娘这才抬起头来,水光盈盈的明澈双眸不卑不亢地迎着刘中看去:“昨儿所说之事,独还缺招待的菜品是不是?若里长不嫌弃,又信得过我,珍娘我愿意,亲自下厨款待程大人!” 一语既出,如晴天晌过一道霹雳,顿时将屋里所有人炸得焦够,从头到脚,麻木无知觉了。 二爷爷的脸上,除了错愕和惊慌,还有大窘。 原来自己竟看错了这丫头! 人心不足蛇吞象! 里长让她出出主意已经是给了自己天大的面子,接受她的意见更是齐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怎么她还不知足? 巡抚大人所用的膳食,岂是她一介农女可以侍弄的! 这不是拿县令乡官里长顶上的乌纱开玩笑么?! “刘中兄,里长大人,”二爷爷再开口时,已显得底气不足:“丫头这是疯了,她满口胡言,你再看看我面子,只当没听见这话!昨日她的意见可听可不听,后面的事,就算了吧!” 刘中却难得的没有动怒,反将珍娘上上下下,反复打量个不住。 珍娘镇定地直面对方,眼神坚定,不惧不退。 有了昨晚的事打底,她相信刘中能看得出来,自己不是开玩笑的。 刘中犹豫了。 直觉告诉他,这丫头信得过。可是就凭自己的直觉,如何说服上头的二级领导? 就算她昨晚给自己出了绝妙的主意,可那也不代表她就可以上灶实战啊! “若里长信不过,”珍娘看出刘中的顾虑,这一点其实她也想到了:“可以行稳妥之招。” 二爷爷生气了。 “你这丫头怎么这样不知好歹?里长肯听你说话,昨晚又那样赞你,已是天大的福份,你怎么还提出这样的要求?太不知足了!你才烧过几顿饭,就敢这样夸口?!你可知道,县老爷预备的厨子是谁?” 第28节 珍娘眼里精光一闪,反问二爷爷:“是谁?“ 她也很想知道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二爷爷正要说话,刘中拦住他,对珍娘道:“你且不必管他是谁,你先说你的稳妥之招如何。“ 珍娘冷静地回道:“可以让县老爷选下的厨子与我对垒,双方更做一桌菜肴,请县里镇上诸位老爷品鉴,看哪一个好就选哪一个好了。” 又是一个响雷,二爷爷一家被炸得里嫩外焦,说不出话。 这丫头! 太。。。 太。。。 二爷爷脑子里已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别在多年好友面前再丢面子了。 刘中也呆了半晌,却突然发出一声大笑:“好!好!” 伴随笑声而来的,是骤然转变的严峻脸色:“这招不是不好,不过我怕你承受不起!” 珍娘咬了咬牙。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已不能回头。 万事开头难,珍娘在心里提醒自己,只要过得了这一关,后面的事就会容易很多。 本来么,自己从未显露过手艺,就算做菜做得好,也不过是些农家小菜,正经酒席是没上过手的,人家凭什么相信你? 又不能直说自己是穿越来了! 更不能说自己前世暑期打工,曾师从过五星酒店行政总厨。 总之,现在这里,从头开始,一切都要凭事实说话。 “请里长明示,会有什么后果,珍娘我承受不起?” 福平婶脸都急红了:“看你这丫头,”拉起珍娘就向外推去:“走走,跟我厨房里端菜去!里长别在意,她人小见识少,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 刘中指住珍娘:“你别小看了她,她人小不假,见识可不少!昨晚的话你们是都听见的,她也说了,三年之中那场病是怎样的,也许真得了仙家指点也说不一定!” 二爷爷面红耳赤:“玩笑,都是玩笑!”边说边向福平婶使了个眼色。 还不快拉这疯丫头出去! 亏得昨晚自己那样赞赏她,原来竟是个疯子! 珍娘的腿犹如钉在了地上,冲着焦急不已的福平婶洒然一笑:“婶子放心,”又冲二爷爷嫣然一笑:“二爷爷也请放心!你们都是我的长辈,别人看不起,你们还看不起我么?就请信珍娘这一回吧!” 不知怎的,这清清亮亮的声音,竟让二爷爷焦躁不已心情,骤然间如降下一场春雨般。柔弱清凉了下来。 刘中不说话,只看二爷爷。 二爷爷额上青筋毕现,沉默良久,突然将厚实的手掌重重击打在桌面上:“好!里长就让她试试!” 珍娘长长地吐了口气。 刘中微微颔首,却还是不说话,手里捻着酒杯,若有所思。 珍娘秀美的眉峰蹙了一下,眼底闪过一道精光,很快便开口:“里长的顾虑我知道。这场比试原是县老爷计划外的,因此没有官中的银子,是不是?” 没这笔预算,做菜的钱要自己掏! 说白了就是这么个意思 正文 第二十三章釜底抽薪! 刘中倒没想到,珍娘这么直白就把这个问题说出口了。 “那依你看,该怎么办呢?” 珍娘垂下羽睫,半晌之后抬起头来,咬紧牙关,眼眸深处掠过一道血色寒芒:“用我的田地抵押,换回银子来!” 什么?! 这还了得! 二爷爷顿时坐不住了。 “丫头你疯了?你那几亩田才刚刚保住,这么快就又要倒腾出去?!你忘了吃下多大辛苦才留下那五亩田?!” 二爷爷气得手发抖,双目赤红阴沉。 珍娘扑通一声,跪下了。 “请长辈们放心!珍娘我若是没有把握,决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田地是不容易保下的,因此我也绝不会轻易放手!说用田地抵押,便地要向里长明示,珍娘我是有信心能赢的,断不是信口开河,胡乱生事!” 刘中摸着胡须,福平婶站在他侧面,清清楚楚看得出来,对方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一屋子人,谁也不出声,都看着刘中。 刘中紧盯住珍娘。 瘦长纤细的小丫头,眼神却比他见过的许多男人还要坚定,眉宇间布满了英气,气度更是绝非一般农人可比。 难道说,这丫头真是有些来头的?! 试? 第29节 还是不试? “咳,咳!”令人窒息的沉寂中,突然传来福平有些不安紧张,却十分清晰的声音:“若不然,我先垫上这笔银子,事情若能成,再从给珍娘的赏银里扣就是!” 福平婶差点没别过气去。 “当家的!”心慌得下面的话几乎说不出口,福平婶眼眶都急红了。 二爷爷却竖起一只手:“好!” 什么?! 福平婶向后连连跌了几步。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刘中拉过二爷爷的手,重重握了一下:“老兄替我解决了这么大件难事,若办得好,我一定不忘老兄之恩!”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刘中走时留下话,午后派人来传话,定下时间和地点。 二爷爷将他直送到村头,两人伴着农人好奇的目光,一路走一路说,也不知商量着什么。 福平婶当时就躺下了,说是头昏起不得。福平看她一眼,没说话,扛起锄头下了地。 珍娘要留下伺候福平婶,却被赶了出来。 “我现在头昏得厉害,看不得人,你还是走吧,我看着人影晃,就直想吐!”福平婶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吩咐妞子:“赶鸡关门!” 珍娘看着可怜巴巴,无可奈何的妞子,心里叹了口气,拉起对方的小手,走出屋去。 “妞子乖,在家好好照看娘,中午饭我来做,得了给你送来!”珍娘抬起妞子的小脸,冲她一笑。 妞子不肯接她的目光:“我娘生气了,我不敢不听她的!” 意思是你别来了! 妞子虽小,可到底还是知人事的,知道家里这样都是因为帮了珍娘的缘故,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就冒出三个字来: 扫把星! 果真是个扫把星!沾上她就没好事! 这不,借给她牛之后,立刻家里爹娘就闹不痛快了! “妞子!”珍娘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只得松手:“好好照顾你娘!” 妞子扭头就走,顺手就将院门关得紧紧的。 “那还要你说?!”语气里不耐烦之极。 珍娘在门口站了半天,方才慢慢转身走了。 一路上自然也是极惹眼的。 “哎你看,扫把星来了!“ “人家现在不是扫把星了!听说攀上里长了!“ “切!也不知她有什么好,福平那两口子是瞎了眼,偏要帮她做什么?!” “就是!二爷爷欠里长一个人情,怎么就要还到她身上去?莫不她地里有金子?挖出来要分给那老头子一家不成?!” “哈哈” “嘻嘻!” 珍娘装作听不见这些地头的闲言碎语,镇定自若地从炙热的目光中穿行,回到自己家里。 钧哥什么也没问,见她进来便去了后院。 “姐!灶头要烧火不?” 珍娘倒有些意外。 其实二爷爷刚才已经来过家里了,将事情大略都说给钧哥了。在老年人心里,钧哥虽小,却是个男丁,有事自然不该瞒他。 因此又与刘中一起,问着钧哥:“你觉得你姐是不是莽撞了?” 田地是姓齐的,钧哥也姓齐,更是族谱上的人,因此这事不能不问他。 出乎二人意料之外,钧哥完全支持珍娘。 “我姐既然说行,那就一定行。就这么办吧!” 刘中笑了,二爷爷沉默了。 珍娘注意地看了钧哥一眼,后者冲她咧嘴一笑。 “哦,现在还早,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地里活干完了没有?”珍娘心里有数了。 钧哥没头没脑地嗯了一声:“哪有这么快?我不过回来喝口水,正好看见你回来了。” 珍娘点点头:“走,我跟你下去!” 姐弟二人一句闲话没有,直干到太阳升到正中,方才回来做饭。 除了早起送过去的酥鱼,珍娘又切下一大块腊肉,用后院自已种的春白菜炒了,菠菜用滚水焯过,拌芝麻酱蒜泥醋。 第30节 胖婶家的干面都取了出来,用鏊子烙出馍来,一张张叠叠重重,整整齐齐垒在竹匾里。 麦香扑鼻,菜味馝馞,钧哥光看着就直流口水。 “嘴巴闭紧了,可别流哈喇子到菜里去!”珍娘嗔道,一边将菜碗小心放进竹篮里,又盖上块干净蓝布,一边端起竹匾:“走,咱给二爷爷家送去!” 冤家路窄,才走下小道,珍娘和钧哥远远就看见胖二婶向这里走来。 “这死不要脸的扫把星!”胖二婶立刻开火骂道:“还敢出来骚包!手里的面是谁的?吃下去也不怕烂肚肠!” 珍娘不怒反笑,水光盈盈的明澈双眸满是愉悦之情:“原来是二婶!多谢二婶!馍是送去二爷爷家的,里长说一会派人下来,不好好招待些是不中用的!这面没什么不好吧?不会吃出人命来吧?” 正文 第二十四章开弓没有回头箭 一听说里长派人来吃,胖二婶瞬间哑了炮,再想起昨里长的话,心里恨得牙痒痒,嘴巴却一丝不敢漏风。 珍娘和钧哥跟她擦身而过,胖二婶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射出来,若眼光可以杀人,姐弟两怕是就此性命不保了。 好在,眼光无能,哈哈。 妞子家大门紧闭。 珍娘在外脆生生喊了一声:“二爷爷!” 半天才听见妞子小声小气地从屋里回道:“爷爷下地去了!” 钧哥笑道:“那我们就把饭送去田头啦!” 说着佯装要走。 福平婶在屋里急了。 爷爷才回来吩咐过,若珍娘她们来,留下人就是。去地里只怕更惹人闲话。 “妞子快去开门!” 娘下令妞子岂有不从? 慌不迭的一个小人,屁滚尿流地从炕上下来,扑向门口。 “珍姐姐,钧哥哥别走!” 开门一看,珍娘挽着竹篮,正笑眯眯地守在自家门口呢,哪有要离开的意思? 妞子心里松了口气,却还拉着脸,一言不发地开了门,谁也不理,自顾自要向回走。 钧哥一把拉住她:“你站住!刚才是谁叫钧哥哥,叫得那么甜?” 妞子脸红了。 “没有,没有!”小丫头脸皮薄,强挣着要逃回娘身边:“没有叫!” 钧哥装出恶人脸:“不叫不给走!” 珍娘拍一下打落他的手:“走开!别欺负小孩!” 钧哥瞬间软了,对着珍娘弯下腰去:“是,遵命!” 妞子看着钧哥恭敬到可笑的模样,顿时小脸上笑开了花。 福平婶在屋里,透过窗户向外看着,也忍俊不住地歪了嘴。 不到等姐弟两人进来时,福平婶脸上依旧正正经经地板着,一丝儿笑容没有。 可等到珍娘揭开装菜的篮子,钧哥递上香喷喷的烙馍,福平婶再想绷着脸,也没那么容易了。 “看你们!”福平婶是又心酸,又欣慰:“好容易得些吃食,怎么全孝敬了我们?” 珍娘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地叫了声,顺着炕沿半跪了下去:“婶子!”声音低沉下去:“庄上的人,除了婶子家,还有谁疼我们?没爹没娘的孩子苦处多!求婶子看在过了世的人面上,别再生气了吧?” 一句没爹没娘的孩子苦处多,差不多就快将福平婶的眼泪说下来了。 福平婶忙拉起珍娘:“行了行了!”语气里有嗔怪,也有安慰:“都是一家子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说这些干什么!” 妞子这才放心地伸手去拿烙馍,她闻见香就开始发馋虫了,现在看大人们脸色都好了,乐得开吃。 福平婶虎着脸将她的手打落:“等爷爷回来再吃!” 妞子吐了吐舌头,悻悻的。 珍娘看见炕上放着几双鞋底,拿到手里便赞不绝口:“婶子针线活真好,就不像我,笨手笨脚的,粗针大线,纳出来也不好看!” 谁不喜欢听恭维话? 福平婶愈发笑得开心了:“既不嫌弃,就挑一双回去,给钧哥穿!我看他的脚也快赶上我家那口子了!拿一双回去!” 珍娘道谢不已,真的挑了一双袖起来:“那实在多谢婶子了!怎么好意思?本是送饭来打点的,反拿婶子东西,怎么说得过去?只是不拿的话,看着又实在喜欢,自己偏生没那个本事做出来,唉!” 福平婶斜眼看她,作势哼了一声:“你这丫头真会哄人高兴!你当我不知道?制服胖二婶的那方汗巾上的字,不是你绣的?偏生绣得那样小,让那样精明一个人都没看出来!这会子倒说自己粗针大气了!” 珍娘让她看出心思来,索性厚着脸皮,嘿嘿笑了。 钧哥趁福平婶和珍娘说得热闹,悄悄从其背后竹匾里扯了块烙馍,无声无息地塞给妞子,后者心领神会,立马将赃物转移到嘴里,顿时就笑歪了嘴。 福平婶怎会看不见?却只撇了撇嘴,一笑而过。 正说得热闹,忽然外头有人叫门,原来是里长的人。 来人报说,明日镇里,隆平居,正午时分,正式比试。 第31节 边说,边伸出手来。 要银子。 说是说笑是笑,可来真格的时,还是让人心忍不住,刀割似的拉出了疼。 福平婶怔在当地。 正好福平和二爷爷从地里回来,见其情形,福平二话不说挑头进屋去了,却被二爷爷拦住了。 “这事你别管!”二爷爷将锄头塞到福平怀里,箭步如飞地进了自己屋子,半天捧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出来了。 五十两雪花银。 一个庄稼老人一辈子攒下的棺材本。 珍娘站在他身后,几乎生生咬断了自己的牙根,才忍住出口拒绝的话。 二爷爷放心,这笔钱我一定给您挣回来! 来人留下字据,收了银子,不肯留下吃饭,满意地走了。 福平婶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她谁也不看,不看自己男人,也不看二爷爷,更不看珍娘,拉起妞子回屋去了。 福平沉重地中叹气,垂下头去。 珍娘知道,此时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当即拉着钧哥跪了下去,对着二爷爷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起身就走。 钧哥略犹豫下,忽然从珍娘手里挣出手来,猛地回头向二爷爷怀里塞了个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去了。 二爷爷拉出那东西来看:竟是五亩田的地契! 到底姐弟一条心,还是用地契做了抵押! 福平看爹脸色不对,,也上来看,父子俩愣了半天说不出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对珍娘钧哥这姐弟俩,生出些佩服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再没回头的可能了。 流言碎语传得最快,自里长派来的那人走后,珍娘出卖自家田地,自不量力的事,瞬间就在齐家庄里走了个遍。 自村头到村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别人不说,自胖二婶起,四大恶人先就笑了个倒仰。 正文 第二十五章文家二掌柜 “我说那丫头是个疯子,可叫我说中了吧?”早午饭桌上,胖二婶笑对几个儿子,和自己当家,福华的道。 保柱最先开口:“这下可好了,咱有热闹看了!让那丫头狂去,我看她能狂得过隆平居!” 老大保华听见后,笑得几乎捏不住筷子:“就是就是!隆平居是什么来头?特意从京里请来的大厨!据说对天下菜蔬无一不精,无一不专的!” 老二也趁机接话:“可不是?我听人说,那个大厨可是个暴君!在他的厨房里不许人出错,但做错一丝,或是有一星儿不入他眼了,即刻灶边的烧火棒就打上去了,且一日不给饭吃!” 福华听不下去了:“你们几个说得跟真的似的!去过隆平居吗就这样瞎白扯!” 几个儿子里,唯有老三保良跟爹是一条心的,也帮腔道:“就是!再怎么说珍丫头也是咱老齐家的人,你们怎么偏帮外人?” 保柱听说这话,当即就炸了锅:“什么叫自己人?“指着脑门上还没消下去的包,和黝黑不退的眼圈道:”这是自家人干出来的事?“ 保良嘴里嘟囔:“要不是你们想人家田,也不至于。。。“ 胖二婶一筷子扫到他头上:“一家人的田给谁不是给?现在倒好,白抵押出去变了银子便宜了外人!我告诉你们啊,从今儿开始老齐家没有珍娘姐弟两的号了!你少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语气坚决的好像她现在成了族长似的。 真正的族长呢? 家里也是闹开了窝。 被自己婆姨拎了耳朵,贵根被逼到了炕角。 “哎呀你好好说话!”贵根底气不足,因儿子要办喜事,本来欲从珍娘姐弟头上刮来的银子打了水漂,结果还外欠下族人的酒席钱,里外一合计,不得已只好动用自己婆娘的压箱底,嫁妆钱。 婆娘自然要找他算帐。 下午出工时,贵根脸上挂了伤,外人看见嘴上不说,肚里皆是笑开了花,背后自然亦有窃窃私语不断。 贵根又愧又羞,心里恨得发下毒誓:珍娘你给我等着,有我在一天,你在这庄上就不会有好日子! 珍娘现在是众矢之的,却愈发从容。下午也一样去了地里开活,直到晚间方归。 一样如平常似的吃了晚饭,收拾了进屋,却没有如常似的熄灯歇息,反将只小小的青油灯燃了半夜,用些烧黑的炭,在糊墙的黄纸上写了又写,画了又画。 钧哥看不懂她写了些什么,却也不问,只管安心地陪着她。 到了下半夜,珍娘看他实在困得厉害,却推他去睡:“看你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钧哥哪里肯? “我陪你!” 话还没说完呢,人已经倒在坑上烂泥似的了。 珍娘微笑着替他盖上被子,看了一眼手里折腾了半宿的菜单。 第32节 到底要用什么样的菜式,来打动这位程大人的心呢? 钧哥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透过窗户纸,光明大作地将整间屋子都照得透亮了。 “哎姐!”钧哥立刻满屋里找珍娘,生怕她不见了似的。 “厨房里!”珍娘笑意盈盈地声音从后头传来。 钧哥松了口气。 “你怎么起来也不叫我?”心才放回肚里,人便开始抱怨:“我以为你自己去镇上了呢!” 珍娘微笑着端出两碗阳春面来,上面还端端正正卧着两只水铺蛋。 钧哥傻了眼。 “家里最后一点面也用上了?” 珍娘点头。 “明儿不过了。”钧哥翻了个白眼。 珍娘放下碗拍了他一把:“怎么不过?更要过得好!” 钧哥突然明白过来,今儿是去镇上打擂的,气势上可不能输了! “没错!”钧哥高高扬起一双稚嫩的拳头:“今儿赢了明儿就能吃肉!可不是过得更好么?!” 珍娘重重点头:“就是!还有一百个鸡蛋等着你呢!” 姐弟两人相视,同时放声大笑! 隆平居后厨,伙计们正交头结耳,窃窃私语中。 “听说了么?竟有人敢不服咱们秋大厨!” “可不是?听说是个农家小女,没什么来头的!这不是存心作死是什么?” “要我说这事,还是那什么里长办得不周!就不该应了她!她有什么本事能跟咱们秋大厨比试?咱大厨可是京里伺候过达官贵人的!” “就是!什么场面没见过?京里来的贵官还就得咱们秋大厨这样的人物来伺候着,方显身份!” 最后一个话还没说完,不经意背后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 “都闲得出蛆了是不是?那菜都洗净了?配料都预备齐了?是今儿隆平居不开门了还是你们几个都预备卷铺盖不干了?!” 脆生生火辣辣的嗓音,巴掌打得也是毫不手软,伙计们一听其声便都缩头哑了炮。 “二掌柜的,您怎么亲自到后头来了?”被打的那个恬着脸,脸上堆满示好的笑容,躬身转过头来。 只见一个俏生生的身影,冷冷地杵在众伙计面前,约年十七八岁,梳的元宝鬏,斜插了根烧金点翠一点油簪子,细细地画着两道蛾眉,淡淡的搽出一面脂粉,出落得雪肤香肌,俨然小家碧玉模样。 家常穿一件月湖色的衫儿,青色的背心,系一条绯色的湘裙,素服淡妆,愈显出妩媚有致,只可惜脸上隐隐的杀气,破坏了原本秀美袅娜的形象。 “我不能来?我不来怎么知道你们在这里浑水摸鱼只嚼舌头不干活?!” 小女子语气冷厉,对伙计们的讨好丝毫不放在心上,依旧冷冰冰地呵斥:“看起来是都知道了,既然知道,还不用心伺候着?!秋师傅不来你们就一个个撑头要做山大王了是不是?!” 伙计们背过身去,咂舌不已,再不敢多说一个字,默默回归各自位置,做起活来。 正文 第二十六章主厨驾到 小女子不出声,一个挨一个地从众伙计身边走过,一双眼秋水低横,仿佛有碧光闪过,将伙计们手下的活细细检查过一遍,见无大碍方才预备出来。 不想门口,正与欲进门的那个人,撞了个满怀。 “二掌柜!”进来那人见是她,立刻抽身后退,微微躬身行了个礼:“您来得早!” 被叫二掌柜的小女子,这时却失了冷峻的态度,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向来人嫣然一笑,莺声呖呖地道:“秋师傅,您来了?” 原来此人,就是隆平居的后厨主事,秋子固。 只见他身得高大俊朗,虽有些躬身,却还是足比二掌柜高了一个头,抱于一处的双手,干净细长,洁润白皙,指缝里一丝儿灰黑不见,修剪得光滑润净。 一身白得耀眼的布衣裤,利落爽朗,,一尘不染,微微低下的头上,密密实实裹着块同样净朗的布巾,一根乱发也跑不出来,愈发衬托得他的脸,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目光眉彩不觉有凌云之气,更兼举止大雅,气象不凡。 只是眉梢眼间,冰冷如霜,点滴笑意也无。 隆平居二掌柜,文苏儿,看见是他来,与刚才对伙计们冷面罗刹的形象不同,顿时一双俊眼水汪汪的活泼起来,巧笑流波,瞳神欲活,左顾右盼,宛转关情。 “秋师傅您来得正好,我才替您收拾了那几只皮猴!您不知道,您不在,他们都。。。“ 文苏儿的话还没说完,秋子固淡淡一句打断她:“有劳二掌柜费心了!只是我一向有个规矩,后厨不许女人进来,二掌柜若还想秋某在隆平居伺候着,就请,”修长洁白的手指向外轻轻一摆:“请吧!” 文苏儿小脸唰地一下,全红了。 红到紫,紫到几乎要滴出血来。 当了众伙计的面,她下不来台,又羞又气又窘,一时间挣得眼眶都红了。 “苏儿,是不是你又淘气,惹秋师傅不高兴了?” 好在适时地,有人来救她了。 隆平居大掌柜,文家长子,文亦童,笑眯眯地走到秋子固身后,将窘迫不已的妹妹,拉到自己身边,捏了她圆鼓鼓的腮帮子一下:“大清早的就不见了你,原来是跑这儿来了?” 伙计们没想到,早上一起来就看见店里三尊大佛都到后厨来了,尤其是大掌柜,从来少见他过问灶上的事,其中一个新来的伙计更是头回听见其声,忍不住就回头看了一眼: 与秋子固俊朗的外表不同,文亦童人如其名,长了张秀雅的娃娃脸,其实与秋子固差不多的年纪,看起来却还是稚气未消的模样,细细长长的一双凤眼,不笑也弯地挂在脸上,尖尖的下巴,配合着微翘的上唇,整个人如同会放光一般,优雅而灿烂。 第33节 此时他正含笑低头看着自己的妹妹,长长的睫毛在一张完美的心型脸上,投下诱惑的弧度。 “看什么看!”另一个伙计嘴唇不动地发出微小的声音:“别叫文掌柜的外表骗了去!那是个狠心的主儿!” 正看得起劲的那人慌得缩头不迭。 “文掌柜是不是对今日之事还有些不放心?”秋子固脸上毫无笑容,抬头与文亦童对视,眼底闪过一道精光。 文亦童保持笑容不变:“怎么会?放眼镇上,甚至整个淞州,谁不知道我隆平居?这一切又有谁不知是拜秋师傅所赐?我向来当秋师傅佛一样敬重的,如今不过是与一个小小农女略切磋下厨艺罢了,我怎么会不放心?唯一只希望,秋师傅别将人家伤得太难堪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别叫刘里长下不来台就行。” 秋子固对这番恭维之词,不置一评,转身就走进厨房里去。 文亦童还在笑:“哦对了,秋师傅,还有一事,差点忘了说。今日是这里,”修长优美的手指对着整个后厨划了个圈:“众伙计领晌之日,若做得好,还另有赏呢!” 秋子固的背影凝了一下,很快便恢复过来,并不转身,只微微点了下头道:“知道了。” 新来的几个伙计听说有赏,一个个乐不可支,脸上浮现喜气,倒是几个老的肚子里有数,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文苏儿有些不满地看着文亦童:“哥!”叫了一声,语气里隐隐不快。 文亦童一双凤眼里灿烂得好像有万千星光似的:“你瞎操什么心?还怕秋师傅会输了不成?”边说,边拉起她,向前头去了。 新来的伙计中,有一个比别人精明,看出苗头不太对劲,便用胳膊肘捅了身边一个老人:“掌柜的跟秋师傅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说是放赏,我怎么听着,好像要罚似的?” 眼见秋子固走到井边看河鲜去了,那个老人方敢开口:“唉你才来的不知道,这就是咱掌柜的厉害之处!一件事,头里说办好了有赏,并无别话。可你若撑大胆子去办,万一办坏了,那罚也是少不了的。” 新来的吓一大跳:“依你的话,也就是说今儿秋师傅要输了,咱几个就要遭殃了?” 老伙计垂头丧气:“可不是!” 新来的想了一下:“那要真办好了呢?” 老伙计眼里闪过一道希望之光:“那也真是有赏的!咱掌柜的是赏罚分明,赏得痛快,罚起来么,”抽了下鼻子:“也够辣手!” 新来的吐了下舌头。看了看秋师傅的背影:“不过咱应该是不会输的吧?”说到赏字,心里又油然生出希望来。 毕竟秋子固不是一般人,想在厨艺上赢他,没那么容易。 老伙计不说话,厨房里半晌都没人出声。 这件事说来也太奇怪,本来对了隆平居嘴里的肥鸭子,竟然被一个外人抢走,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因此人人都对将要到来的那个对手,怀着些警惕,和敬畏之意,甚至连秋子固在内。 且都十分好奇,不知那人是个什么样的厉害对手? 据说是个小女子? 应该是不一般的吧? 甚至可能是误传吧?说是农女,不会其实祖上另有来头吧? 更有可能,说不准是乡长或里长也想从这件事里分成一杯肥羹?因此从外地请来什么厉害的厨娘,对外只假借农女之名? 正文 第二十七章老字号 秋子固看了下院里的时辰钟,快了。 对方将要出现的时间,就快要到了。 隆平居后楼内,文苏儿正和文亦童不依不饶。 “哥你才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文苏儿还没等到进屋,便拉住文亦童的袖子道:“当了众伙计的面,你是有意给秋师傅难堪么?” 文亦童笑眯眯地:“我没有啊?说了放赏,怎么会是难堪?是鼓励嘛明明!” 文苏儿冷笑:“哥!”跺脚狠道:“你骗别人也罢了,骗我?自爹娘早去,我们兄妹两相依为命,好容易将这份家业撑到如今,你眼皮一动我便知有事!你用这样的话来糊弄我?” 文亦童的笑意有些消隐:“既然你知道,何必还要问?” 文苏儿急了:“哥你不知道秋师傅最看重的就是他手下的伙计?他当那些人是自己孩子一样照顾的,虽然嘴上狠,可这也是用心的表示。师傅不狠徒弟怎么能尽快出得了师?你才说的那话,不是明摆着要挟秋师傅嘛!” 文亦童唇边的笑,被妹妹的话彻底抹了个干净。 “那我看重的是什么你不知道么?现在咱们是整个镇上,乃至淞州众酒楼的眼中钉肉中刺,都恨不能看咱们笑话才好,你不知道么?” 文苏儿愣住,定定地看着文亦童,忽然说不出话来。 哥哥是很少对自己如此严厉的。 隆平居是此地的老字号了。文家祖辈打拼的结果,将隆平居送上了淞州餐饮界的顶端,说是金字招牌也不为过。 到了文亦童父母手里,更是发扬光大,为使隆平居更上一层楼,双亲不惜砸下重金,父亲更亲自远途去了京里,请来了秋子固。 却也因此染病,卒于归途。 母亲伤心过度,亦追随而去,文亦童刚刚十五岁时,便担起了隆平居东家兼掌柜的责任。苏儿虽小,却也于一夜间成长,兄妹两人一条心,咬牙撑过艰难时刻。 幸在秋子固手艺确实非与寻常,有他相助,隆平居牢牢把持住淞州酒楼的头把招牌,因此来者众,无一可比肩者。 可表面风光无限,底下却是各种暗潮涌动。 新来的米县令,很不巧的,家族中亦有近亲,是从事饮食生意的,自他来后,隆平居前后左右,共开出四家食铺,无一例外,都是米家把持的。 围剿之意,不言而喻。 文亦童为此费尽心机。既不能得罪新来的县令,又必须维持祖业,肩上重任可想而知。 第34节 只是幸好,隆平居有秋子固。 秋厨的手艺远近闻名,有他坐镇,隆平居蒸蒸日上,米家虽眼馋,却无可奈何。 却不想,于接待新贵巡抚,程大人这件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隆平居,秋子固,赫赫然,被当面摆了个难堪。 文苏儿慢慢低下头去,咬了咬下嘴唇,几乎细不可闻地道:“我也是实在想不明白,本来程大人的事,说好是咱们来接的,怎么凭空就冒出只鬼来,搅浑了这谭清水!” 文亦童一双凤眼里,泛着森然的冷光:“此事一定有米家人在背后怂恿!” 文苏儿一听个米字就急了:“那怎么办?这事要办不成,咱们隆平居今后还怎么当得起这里的头块招牌?” 谁接下程大人,谁便是淞州最好的酒楼,这是不宣自明的事。 文亦童看了焦急不安的文苏儿一眼,忽然眉眼一转,棱角分明的唇边,噙了丝淡淡笑容:“怎么现在反急了?信不过秋师傅了么?” 文苏儿脸红了。 “谁说信不过了?咱们家的秋师傅是最好的!信不过谁也不能信不过他!” 少女娇嗔的语气里,满满是对英雄的崇拜之情。 文亦童轻轻点了点头:“这不结了?我也信得过。方才的话不过是激励底下人罢了,至于秋师傅,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外头骤然闯进个伙计:“掌柜的!来了来了!“ 来了? 谁来了? 文亦童文苏儿陡然反应过来,是对手来了! 珍娘自出门后,便被里长塞进一辆轻巧的绿油小车内,钧哥跟车把式外头坐着,一路风光地进镇上来。 路上,珍娘和钧哥内外夹击,将隆平居来历大约了解清楚,听说是兄妹二人携手撑起这份诺大的家业来,更为此吃了不少苦,珍娘心中不免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情来。 看起来那文家掌柜的人不很坏吧? 车把式听说这话,却连连摇头:“怎么叫不很坏?是很坏!” 珍娘大感意外:“怎么?哪里坏?” 车把式叹气摇头:“别人家看他年纪小又艰难,少不得担待些,又看他父母面上,并不过份相争,反正大家都在一个镇上,彼此有口饭吃就行了。可他倒好,拿着大家的好心不当事,凡事做到最狠,简直不给别人家活路。人家做什么招牌菜,他一夜之间就叫厨下大师傅学了去,还总能学得八九不离十!价格又比人家便宜三分,你说,这还叫别家怎么活?!” 珍娘瞳孔猛地一缩,眼底顿时闪过一道寒芒, 原来自己今日要对付的,是这样的人物?! “姐!”钧哥也听不下去了:“若真是这样的,你也别给他们留面子!一招下去铲断他老根,直接送他上西天得了!” 车把式在外连连附和:“就该这样,就该这样!” 珍娘车里坐着,哭笑不得:“你当你姐是才从扬州盐商家出来的厨娘是不是?还一招下去。。。哎你倒说说看,我该出什么样的招才能一招致命?” 要不要出九阴白骨掌呢? 进城之后,车把式毫不犹豫地将车赶到一家酒楼门口:“到了您哪!下车吧!” 珍娘向外探头:“哦?这就是隆平居?” 久仰久仰!渴慕渴慕! 咦不对!上面招牌,怎么写着雅平居? 若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不过,这是当我不识字么?! 车把式见她犹豫,忙陪笑道:“这不是隆平居,里长让我先送您到这儿!先请先请!” 正文 第二十八章哪儿跑出个分号? 钧哥挠挠脑袋,有些弄不清状况,便看珍娘。 珍娘也有些糊涂,不过既然是里长的话,无论如何先进去再说。 可能要在这里做做准备工儿? 于是姐弟二人下得车来,早有个婆娘在门口接着了。 “哎哟可把您盼来了!快请快请!” 珍娘一抬头,吓一大跳:只见这婆娘磨刀砖的脸,许多鹊儿斑,搽了一脸的粉,把脸都腻青了,左右太阳穴各贴了两张法琅银膏药,胖胖身材,,穿了一件银红兴布元色级丝大镶大滚外托肩小褂,翠绿洋绢套裤,风风火火地向自己扑来。 “哎不必,哎不必!”珍娘伶俐一个转身让了过去,却让她身后的钧哥倒了霉,不经意就被那婆娘拉了去。 “不要,不要,哎你松手,我自己会走!”钧哥脸皮儿薄,被那婆娘拉了手简直不会走路了,脸红得斗皮布一样。 珍娘肚里快笑疼了,看在自家人份上,少不得帮他一帮。 “哦我想起来了,车上还有个包裹还取下来呢!钧哥儿你去!”珍娘使个眼色。 钧哥此时别说让他去取包裹,就让他去拿炸弹也是肯的,瞬间扯开那婆娘粘在自己袖子上的手,一溜烟遁了。 “人请来了么?” 珍娘才迈进大堂,忽听得左边传来声音,立刻抬头去看:见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着暗青长袍,藏紫色团花,系一条宽宽的靛蓝丝绵腰带,青色布靴,款款向自己走来。 “这位是?”珍娘忙施礼,又问婆娘。 第35节 婆娘咧大了嘴笑:“这是我们东家,你叫他米掌柜的就行!” 米掌柜呵呵笑道:“不必客气,我知道你今日是来打擂的,早在后厨里预备下食料了,咱们也不必多虚词,请后厨里检视一番吧!” 珍娘心中有些存疑。 为何要在这里预备? 这雅平居与隆平居,又是什么关系? 难不成是分号? 看出珍娘的犹豫,米掌柜的脸上愈发笑开了:“我知道你要与隆平居那秋师傅对垒,既然跟他家打擂,自然不便在他家预备你的东西,不然也有失偏颇不是么?因此县令大人才吩咐,以我这里,做为姑娘你的后厨,与隆平居那里既隔得不远,也不必挤在一处,两相干扰,岂不两全其美?” 珍娘心下暗自思忖,觉得这样也有道理。她本来还担心大家一处共处,会生出麻烦,没想到这个问题县令会细心地替她考虑到了。 “既如此,那就劳烦米掌柜的了。” 珍娘被婆娘领向后厨,米掌柜的低头笑了,钧哥从他身边走过,忽然觉得那笑声音有些不太对劲。 记得幼年时,村里三混子骗走他手里糖饼时,也这样笑来着。 米掌柜的眼角余光看见钧哥有些变了脸色,忙换上诚挚的笑容:“一路过来辛苦了吧?来来,跟姐姐后厨里坐会子,我还预备了凉茶呢!小兄弟,你喜欢茉莉茶水还是清茶?” 钧哥自小到大什么时候被人这样礼待过?一时有些手足失措不知应对,米掌柜的心遂又放回了原处。 珍娘来到厨下,眼前先就一亮:厨房高大宽阔,十分气派,看起来就不凡,几十只酱坛泡菜罐分门别类的堆在阴凉处,高处挂着各类腊物干肉。 里间汤灶,一列半人高的炖罐,不熄火地煨着各味高汤,香气在外头就闻见了。 果然是专业的酒楼后厨,珍娘嘴角微微向上斜了一下,确实跟自己家农庄小灶的风格不同。 不过心头再怎么窃喜,珍娘脸上是不露声色的。 钧哥倒是比她还急,里外将厨房看了个遍,碍于那婆娘一直跟在身边,嘴里没说什么,可转身到珍娘耳后,便悄悄地道:“姐!这菜怎么堆得到处都是?洗过的没洗过的都混在一起了!” 确实,珍娘也看出来了,此地硬件条件还不错,可伙计们似乎有些懒散,灶台边菜桌上到处都是水迹,也不知是清水还是浊水,抹布湿漉漉地搭在桌旁,直向下滴水,从珍娘肉眼看去,那水似乎不是太干净的。 做为一个对外营业的酒楼,后厨干不干净是头等大事,至少在珍娘心里,是这样。 也难道县令不选这雅平居的大厨做为接待程大人的首选,这吃下去万一有个不好。。。 珍娘忽然心头一抽。 自己可不能做背黑锅的事! “请问米掌柜的,”珍娘眉心倏地一凝,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闪过一道精光:“这里的伙计是不是今日都可以任我调配?” 米掌柜的若有所思地看着珍娘,不知她脑子里又转什么念头。 按说县令出的主意不坏,若她能行,借她的手正好可以打击隆平居,若不能行,灭灭对方威风也好,至少要让对方知道,隆平居在此地不是一家大,米家也是有分量的。 也许暂时不能赶超你文家,但时不时的给你捣捣蛋,恶心恶心你还是没问题的。 此刻的珍娘姐弟,在米掌柜的心里,便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那日里长与乡长带来这个消息时,自己的二堂兄,也就是县令米老爷本是不同意的。 “开什么玩笑?!她一个农女能做出什么菜来?让程大人知道了必说我们不是小心伺候着,甚至有糊弄他老人家的嫌疑,这罪名可不小!不行不行,你们这两个蠢货快给我下去!这主意老爷我连听都不要听!” 里长乡长悻悻的。本来前头说起珍娘给出的摆设等等主意都挺好的,县令听着也觉得十分欣喜可行,没想到后来的事碰了钉子。 不过这也是想像得到的,因此里长碰了一鼻子灰,也没敢多争取一个字。 却不料,米县令的话引出的屏风后的另一个人。 “堂兄何必动气?依小弟看来,其实这主意,也不是那么的不可靠。” 在里长和乡长瞠目结舌的目光下,雅平居的掌柜,米邱材,不怀好意的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米县令大感诧异:“你这话如何说来?” 米邱材靠在自家堂兄耳边,秘密说了几句话,顿时就说得县令眉眼俱开。 “哎呀,还是堂兄你有远见啊!” 正文 第二十九章有备而来! 里长乡长虽不明就里,可县令到底还是同意了这件事,只吩咐他们下去带上那农女来,别的话,就再没有了。 刘中心头有些存疑,因县令主意改变的太快,似乎不是好事。可乡长却不让他多想。 “老爷既然同意了你就去办,这样思来想去的能成什么大事?再说这事不是你求来的?老爷同意了还不好?” 也因此,珍娘便被米邱材的人,一路带进了雅平居。 见珍娘问着自己,米邱材忙摆出一付和蔼可亲的模样:“今日姑娘做主,厨房里一应事物,包括伙计在内,自然都听姑娘调派!” 身边婆娘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从来没见过掌柜的对一个下人如此恭敬过,更别提这还是个农庄里出来的小丫头片子。 要不说能人都是能申能曲的呢!咱这掌柜的也是个能人! 珍娘装作没听见婆娘的耻笑,弯腰对米掌柜的施了个大礼,再度抬起头来时,眼里的神气变了。 变得严厉正经,变得专注英朗。 第36节 此刻世间,再没比做好这顿饭更为重要的事了。 “左边三位,”珍娘二话不多说,径直转身开始下命令:“请先去汲水来将这里桌椅案板清洗干净,水里多放些干碱块,一定要将这些陈年旧垢,”纤纤玉指横向缝隙里的油泥垢:“都洗涮除了方可!” “这边三位,”不待那边伙计张大的嘴有合上的时间,珍娘又转向下一道指令:“将地上堆的那些菜蔬整理出来,该择的放到门口桌子下,择好的放去水槽里。” 最后转向那个胖婆娘:“麻烦这位妈妈,将那些菜洗出来。” 伙计们因米掌柜刚才的话,不敢多说,心里虽不服,到底还是低了头依序干起活来。 可这婆娘不同。 她叫邱妈妈,是米家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虽只让她在这里干些粗活,可她自诩身份与别人不同,从来不当自己是外人,更不当自己是伙计,说闲话插手别人的事是她专职,干活的事?别找老娘。 更别提被一个外来的农家小丫头指派做事了。 “姑娘,”邱妈妈不动手不挪脚,反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我可不是厨房里的人,这活你就派错了人,菜?本妈妈洗不了。” 珍娘仿佛早料到她有此一说,闻言不过笑了一笑,眼神明澈,眉目嫣然,亲切可人地道:“妈妈原来不是厨房里的人?”瞬间变了语气,眸中闪过一道厉色:“那这时间你到厨房来做什么?这里不是玩儿耍嘴皮子的地方!没事出去!” 整个厨房里的人都被珍娘的话震住。本来懒洋洋的伙计们手下加快了节奏,再不敢暗中偷懒,那婆娘刚要回嘴,被米邱材从肩膀上打了一下。 “姑娘的话没错,妈妈反正你今日也没别的事,就在这里帮忙吧!” 邱妈妈脸气成一块煮熟的猪肝,差点没咬碎一口银牙,看了看米邱材的脸色,知道不是开玩笑的,无可奈何只得挽起袖子来,向水槽边去了。 米邱材眯起眸子,抄起双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看着珍娘。 珍娘可没工夫理他,要忙的事太多了,得一样样慢慢理出头绪来。 昨晚经了一夜想出来的菜单,这时珍娘方才袖子里掏出来,沾点米汤,啪地一声贴到灶头墙上。 米邱材小吃一惊。 可别小看了这农女,她真是有备而来的! “来来,我看看上面都写些什么菜,有没有我们大师傅能做拿手的!”米邱材踱步到珍娘身后,欲伸头看看菜单。 珍娘不说话,却向钧哥甩了个眼色。 钧哥心领神会,一把拉住了米邱材的绦带。 “掌柜的厨房这里火大油重,您是万金之躯怎么好到这里来?万一油星子溅出来,您这身漂亮衣服就毁了!”钧哥咧着嘴笑,手里可不松劲:“您还是出去,一会做得了自然有得看,这会子着什么急呢?” 米邱材一个大男人,倒被一个半大小子拉扯得有些移不开步子。也难怪,一个是农家出惯力的,一个是坐惯柜后数钱的,二者力气不可同日而语。 米邱材有些哭笑不得,欲摆出平日里掌柜的威风来,此刻有求于人,似乎不太合适,于是只得打个哈哈,顺水推舟:“既如此甚好,不过你们将做好之前,可一定要让我进来看看。” 语气里或多或少,还是带上了三分权威的味道,或者说,领导的意图。 珍娘从灶前回过头来,浩然挺拔的身姿,显示出不服的意思:“今日我所来,所用的一切,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花费?” 一句话问倒了米邱材。 为避免嫌疑,米县令再三主张,要那自动请缨的农女自己出钱张罗一切,雅平居不过借她个地方使罢了。 米邱材更是不愿吃亏的人,自然对堂兄的话无不依从。因此当里长送来包好的雪花银时,他眼皮都没眨一下就收进了箱子里。 没想到,现在反因此,受制于人,被小丫头当面将了一军。 伙计们不敢转身看掌柜的表情,可一双双耳朵都由不得支了起来,要听听掌柜的如何回应这个问题。 掌柜的平日可是厉害的很,对于敢挑战自己权威的人无不杀之以儆效尤。 “噢,姑娘这话么,”米邱材心里恨不能杀人,可嘴上不得已强笑着道:“是有道理的。的确姑娘才是今日此地的主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没完呢!后面要替自己挽回些面子的话还没说出口呢! 珍娘毫不留情地开口,将他的美好愿望扼杀在襁褓中。 “你到底是个掌柜,我不便指使你干活,既无用,出去吧。” 简单利索两句话,如两记重拳打在米邱材身上,顿时让他说不出话来。 伙计们一个个都忍了笑,心里暗叫痛快,手下干得更带劲了。 邱妈妈冷哼一声,表示自己跟掌柜的是一伙的,替他不服。 不过米邱材没听见,也不在乎。 小丫头片子你给我记住! 心里骂了一句,米邱材脸上依旧保持镇定,仿佛不是珍娘赶他出来,是他自己要走,款款步出厨房。 正文 第三十章现在就开始吧! 将麻烦事都料理清爽之后,珍娘抬眼扫视后厨,口中淡淡地问:“请问哪位是这里红案大师傅?” 所谓红案,乃指加工副食一类烹饪原料为主的工作,包括炒菜,冷菜,蒸菜等,是相对白案来说的后厨专用术语。 白案则指白案负责糕团、面点制作。此工种因与米、面及案板有关,故名。 见珍娘开口就是专业术语,厨房里众人都有些意外,一个本来在厨房后门处看热闹的男人,不声不响地走到她面前:“我是,叫我赵师傅就得。” 珍娘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赵师傅所长何菜?” 做一桌酒席可不是件容易事,从珍娘前世,在五星酒店中餐厨师长手下打工的经验来看,副手们的配合乃是成功的关键。 若赵师傅能配合,自己肩上的担子就轻多了。 第37节 珍娘边问,边注意观察着伙计们的表情。 赵师傅倒是没什么说,简单报了几个菜名,都是大路货,什么酱肘子炉肉,热炒小菜,炖这个肉炖那个肉。 听得珍娘微微蹙眉,再看伙计们表情,都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 珍娘心里有数了。看来这师傅靠不住。 再次证明,县令没将重任交付此地,乃是明智之举。 看来还是得靠自己。 好在珍娘来时已做好最坏打算,因此倒也没觉得什么打击。 好在赵师傅刀工还是不坏的,看着人也挺老实的,珍娘正好让他做下手,预备摆盘什么的活,正好他来做。 其实赵师傅就是个才刚刚出师不久的二厨,米邱材贪便宜才将他招来。 上灶手艺不行,珍娘此时让他做的活倒对他路子,做起来得手应手,珍娘看着案板上慢慢堆出来的,整齐有序的肉片菜块,心里长吁了口气。 好,现在就开始吧。 此地的卤菜珍娘才已悉数看过,结论是:看不上眼。 现在距离程大人午餐时间还早,珍娘决定,自己亲自制造卤物。 正好厨房里有洗干净的大肥鸡,本是预备熬制高汤的,珍娘拿在手里拍了拍,眼珠一转,笑了。 卤鸡以浓郁胜,要卤得入味才好吃。 珍娘向鸡肚里满满塞进一把葱结,再放些茴香大料,放在盘子里等待入锅。 锅里烧热一斤上好陈年女儿红,加酱油一杯,再将肥鸡放入,同时烧滚,一柱香之后,加热水一斤,猪油二两,小火慢炖。 珍娘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入卤的,忽然眼睛一亮:桌下不显眼处,竹篓里,那一堆毛茸茸的,是什么玩意? 钧哥拉出来一看,乐了:“原来是这东西!“ 一堆上好的禾花雀! 赵师傅道:“这是门下才收来的,都是新鲜的。” 珍娘笑了。 随园食单中有云:野禽味鲜且易消化,做好了可是一道佳肴! 珍娘随即命两个伙计专来伺候这堆妙物,扒皮去皮,开膛破肚后,用甜酒大酱文火细煨。 接下来是蔬菜。新鲜菌子,山里农人才拔出来卖的,根上还粘着土呢,珍娘洗净切好,锅里放油略滚一滚,断了生腥气,即入盘摆花。 因前世经验,珍娘她在摆盘上尤有心得。 中间一撮主菜,四边各有花饰,不多,以免喧宾夺主,却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有的用萝卜雕花,有的用调汁画形,总是出奇不易,让人击掌而叹。 这在古代酒楼里,还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创举呢! 自赵师傅到下面伙计,甚至就连不甘不愿被留在厨房里的邱妈妈,都被珍娘这手绝活吸引住,嘴里不说,心里暗自叫绝。 凉菜另有一道纯素:褐芥末种子磨出酱来,拌山芹菜和梨,颜色是如玉似翠,绿生生白花花,未尝之前先闻见鲜香清冽之气,顿时让人胃口大开。 隔年的大枣拿出来,去核浸泡在木樨玫瑰甜汁里,中间塞上一小团糯米糕,也是珍娘前世常吃的一道小食:心太软。 可在古代,这也是奇招。 厨房里众人,连同钧哥在内,都只有张大嘴,看珍娘动手的份了。 接下来的珍娘要做的,更令他们瞠目结舌,完全失去了语言和行动的能力。 两只鸡蛋,去清留黄,放入干净无水的圆底深盆中,加适量糖后,用筷子不住搅拌。在前世这活珍娘都交给电动打蛋器来做的,现在么,则由身强力壮的赵师傅来代劳。 “要打成什么样才算完事呢?”赵师傅手里不停,嘴里犹豫,这活他没干过,从来打鸡蛋只要打均了就成,这不歇手的打要做什么用? 珍娘头也不抬地回:“让糖溶化,蛋黄颜色变浅体积变大。” 赵师傅还是不太明白:“变大?要多大?” 珍娘伸头向盆里看了一眼:“大到让我满意就成。” 赵师傅额角上顿时滴下汗来。 天,怎样才能让您满意?! 珍娘眼见蛋黄体积膨胀起来,又向蛋糊里加入一小勺菜油,慢慢滴入,并不让赵师傅住手,边搅拌边加油,直到油与蛋搅拌均匀为止。 赵师傅的噩梦还没结束。 珍娘吩咐他继续朝一个方向用力搅拌,片刻之后,蛋液变得越来越粘稠,赵师傅觉出了搅拌费力。 珍娘适时加入些白醋,看了赵师傅一眼,脸上闪出两只耀眼的梨涡:“还要继续搅拌呢!” 赵师傅咬紧牙关,被梨涡点燃的勇气促使他,手臂继续努力。 加入白醋后蛋液变稀了,珍娘再加入一些油蛋液又变粘稠,如此反复,一边搅拌再一边轮流加入白醋和油。 直至酱达到珍娘理想的稀稠程度。 这就是珍娘的秘密武器之一:蛋黄酱! 第38节 “行了,这就行了!”珍娘用筷子挑起酱汁,满意地看着粘稠的酱体,水光盈盈的明澈冲着已经说不出话的赵师傅嫣然弯出两轮清月:“辛苦了赵师傅!“ 赵师傅的脸又红又烫,半是热的,半是累的,还有一小半,是羞的。 珍娘最后不忘向盆里挤些橘汁,受时代材料所限,没有柠檬,只好用这个来去除菜油的气味。 正文 第三十一章燃烧吧厨娘的小宇宙! 古代的鸡蛋都是草鸡所下,那时候还没有养鸡场一说,鸡都是散养,也就是现代所说的有机农物,这样的鸡蛋做出来的蛋黄酱,美味与营养兼顾,可谓绝妙。 各色水果去皮削成块,跟蛋黄酱拌在一起。。。 众人羡慕的眼光下,珍娘先赏了赵师傅一块,然后又招手叫过钧哥来:“你也试试!” 两个有福之人,鉴赏之后,皆捂了嘴,说不出话来。 珍娘笑着让众伙计:“都试试吧!” 厨房里顿时传出一阵咀嚼的声音,水果的脆美新鲜,与蛋黄酱粘稠甘肥细润结合在一起,融入口腔里,变幻出让人难以抑制,想再吃一口的渴切心情来。 “这东西怎么想出来的?” “明明是果子,怎么吃着倒有些肉的肥美?” “我觉得最是醋加得好,解腻去腥!” 于众人激赞声中,珍娘微笑转身,忙别的去了。 她的时间算得极准,果然冷盘差不多预备齐了时,外头传来消息:“县令大人就快到了田家了,热菜该下锅了!” 按说好的擂台规矩,此回对垒评委,由县令打头,并七位县里有头有脸的乡绅,共八位老爷同来品断,设宴地点便摆在县衙外不远处,其中一位乡绅田员外家中。 事不宜迟,珍娘按自己菜单上行事,下一步:八宝豆腐。 这个菜也是有典故的,此乃清朝康熙大帝,御赐给尚书徐健庵的宫中御用食单,据传,徐尚书从御膳房取方时,出费银一千两方得。 前世珍娘从古书中查到此方,吃货本性促使她铭记于心,并多次在家中实验成功,凡是尝过者无一不赞不绝口。 也是极考验刀工的一道菜。 嫩豆腐切片,只这五个字就耗去赵师傅许多心力,好在他的刀工很不坏,因此切坏几块之后,也算成功。 片好的嫩豆腐,加入发好的香菇丁,蘑菇丁,松仁,瓜子仁,鸡丁,火腿丁,倒入浓鸡汤,烧滚起锅。 别看说着简单,对上灶间的火候,加入的材料都是有严格要求的。若不是珍娘有着前世多次运作的成功经验,且又因要招待程大人,雅平居里精心预备的食料,此道八宝豆腐一般也是难以成功的。 邱妈妈眼见珍娘一丝不乱,镇定自如地将菜品一道道捧出来,佩服赞叹的同时,心中由不得生疑虑。 这些菜是一个没见过世间的农家小女能做得出来的么? 别说做和吃,只怕平日她是连见也见不到的,怎么就能做出来? 钧哥眼尖看出苗头不对,立刻悄悄窜到她身边:“妈妈觉出我姐的不凡了吧?我看妈妈也不是外人,实说了吧!我姐生过一场大病,曾卧床三年,其实她倒不是病,是被天上神仙请了去,自然吃过见过些与尘世不同的东西。。。“ 这边钧哥是吹得天花乱坠,听得邱妈妈和众伙计呼吸沉重,简直腿都软了,还以为今日厨房里来了个仙姑,专管天上玉皇大帝仙膳的呢! 这边呢?珍娘与赵师傅此时已渐入佳境,两人配合得极佳,后者打下手,前者掌勺看火候,因此时间虽紧任务虽重,到底还是一样样地做出来了。 此刻的隆平居厨房里,也是一样热火朝天。 本来秋子固就是京官达人家的主厨出身,程大人又是自京里来,又有文掌柜的清早亲自过来发了话,自然拿出看家本领来,凡有的上好食料皆拿出来,精心制造。 秋子固最拿手的一道汤菜,则从昨日晚上开始,便都处理好了,此时正在灶上用文火炖着呢。 原料选用九斤黄的老母鸡来拆背,因鸡皮比一般的柔韧厚实,所以拆离骨时能把鸡翼鸡腿也能完整无缺的褪下来。 再选上好的小荷包鱼翅发出来,排翅不用,因太长不容易处理。 鱼翅先用鲍鱼火腿干贝煨烂后,再塞入鸡肚子里,用细海带丝当线,将缺口处逐一缝合,以免漏汤减味。 最后加上去过油的鸡汤文火清蒸,呈盘后如一轮圆月,润气蒸香,包孕精博,清醇味正,腴不腻人。 这就是秋厨出名的压箱菜单,鸡包翅。 这道菜手续繁杂,材料都要预先处理,又都是珍贵的食材,因此此菜秋子固平日极少动手制造,若不是接待贵客,一般人绝难看见此物。 鲍鱼火腿干贝加鸡汤,都是极鲜之物,外形也好,登盘荐餐,圆润莹洁,宛如一轮圆月,只要制造过程中不出错,总是出彩之极。 秋子固走到汤罐旁,几不可察地抽了抽鼻子,微微颔首,转而对灶下看着火头的小伙计道:“辛苦了!” 得了这三个字,小伙计悬了一天的心方才放回肚里,脸上顿时也有了笑容:“秋厨哪里话?这是应当的。” 秋子固早转身做别的去了,可就算看着他的背影,小伙计还是满心欢喜。 平日能得秋师傅赞赏的不多,因他是个极寡言少语之人,做得再好与不过就是辛苦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对于他手下的伙计不说,便等同于至高无上的奖励了。 除此之外,凉菜八个亦无一不精,都是此地能买得到的最好食材,以最精心的配料制得,别的不说,只看刀鱼一味便知。 春潮迷雾出刀鱼,它是春季最早的时鲜鱼,“河豚来看灯,刀鱼来踏青”乃齐家庄老小都会说的一句谚语。 吃刀鱼以清明前质量最佳,此时鱼刺柔软,清明后刺则逐渐变硬,刀鱼肉质变老,吃时口感就差了,鱼肉质细嫩肉味鲜美肥而不腻兼有微香,因此是当季一道珍馐佳肴。 秋子固早命人在菜市场相熟的鱼摊前守着,待有新鲜才出水的运到,立刻捡大的下手,回来后处理干净后,下锅热油煎过,再放入上好的山珍口蘑,又放入蛤蜊同炖,炖到最后鱼肉软烂,五蕴七香,味胜椒浆,怡曼畅通。 伙计们都说,只这一道,再加鸡包翅,放眼整个淞州,绝不会再有人能做出这样的美味了。 “师傅放心,”新来的愣头青搓着手,眼馋地看着盘子里热气腾腾的美味:“有这两个菜打底,就算真是宫里御厨来了,咱也一定能赢!” 第39节 正文 第三十二章秋大厨的来历 听了伙计的话,秋子固脸上纹丝不见喜色,反将一双薄唇抿紧似刀锋般,眉头微锁:“厨房里何必如此话多之人?” 另一个老成些的伙计立刻上来将那愣头青推走:“就是,不怕口水喷进菜里么?还不快干活去!” 新来的讪讪的摸头,躲闪到墙角,不料秋子固还不肯放过他:“既精力如此旺盛,将那一桶萝卜削皮切块,正好泡菜坛子快空了,预备添新的!” 新来的眼巴巴看着快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木桶里,满满当当堆着如山的萝卜,顿时就傻了眼。 待秋子固转身看灶上的火候时,才推他的那个老伙计方走到他身边,低低地道:“你新来的不知道,咱们秋师傅最不喜欢话多的人!他最常说,活是要做出来看的,凭一张嘴两片皮,算什么真功夫?!你不巧,今儿就撞枪口上了!” 新来的不服:“可我那是恭维他啊!这也错了?” 老人拍了他头皮一把:“秋师傅尤其不喜欢别人谄媚!好不好的吃了才知道!这话你都没听过?别在这里混了!” 愣头青这才低了头,慢慢抓过一只萝卜,老老实实地削起皮来。 老伙计看了他一眼,心里叹了口气。 刚才的话其实都是托辞,真正原因,老伙计却说不出口,因那也是事关秋子固的来历。 从来没有人,敢在秋子固面前提到御厨二字。 十年前的秋子固,正于京中巨珰,也就是有政治地位的大太监,徐公公家中,侍奉其府邸饮馔,因主子徐公公权势熏天,平日最喜于家中款待各位权贵,秋子固本人亦精于厨艺,所以一时于京中风头无两,提到家宴,最先想到的就是徐府。 徐公公一次酒后,竟直言再过半年,便将送秋子固进宫里。 “伺候皇上,做个御厨房的总管,”徐公公脸红红眼亮亮地看着他:“秋师傅实乃实至名归!” 本以为,自己会就此平步青云了,却不曾想因一位高僧的话,改变了他的命运。 这年元宵节间,徐公公一时兴起,请了位高僧,据说还是西域天竺国修行回来的,很有德行,请了他来,给自家府上诸人算命。 正巧秋子固亲自奉酒菜过来,于是徐公公便请高僧:“也给这位大师傅算算吧!“ 高僧问过秋子固的八字,卜转龟儿,到命宫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来看,只这一看,脸色便大不好了,也不说话,只眯起眼睛来,又将秋子固上下打量个没完。 “师傅你但说无妨。”秋子固情知必不是太好,心便跳得有些狂乱,脸上强作镇定,缓缓开口道。 徐公公也对高僧道:“怕是有些小妨碍,人生也没有一番风顺的,你只说不怕。” 高僧面有难色,半晌方才慢吞吞地说道:“这位师傅,性格宽洪,一生操持,上人见喜下钦敬,只是。。。” 秋子固的心漏跳了一拍:“只是什么?”他急急追问。 “只是命犯三刑六害,必克过其主方可。” 克过其主?难道说得是,自己要克徐公公么? 秋子固不敢抬头,更不敢接上位徐公公的目光。 徐公公也有些慌了:“那可有解劫之法?” 秋子固的厨艺冠绝京城,要因克主放他出去,徐公公还真有些舍不得,且看看有没有缓解之计再说。 高僧愈发为难:“此劫乃命中注定,万难以他法排解,除非。。。” 秋子固眼前一亮:“除非怎样?”心头顿时浮出希望来。 “除非遇上你命中注定的魔障克星,收服了你,历此一劫,方可解一生之难,否则见主必克。”高僧说完,双手合十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此已是透露了天机,若不看在你心诚的份上,连这话也是不该说的。” 收服自己?怎么个收服法? 秋子固一头雾水,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可无论如何再问,高僧都紧阖双目,再不肯多吐露一个字,且后来的家眷也不肯再给看了,说已经泄露天机,怕再说下去,大家不便。 好好一场元宵节家宴,弄了个不欢而散。 徐公公半天没说话,未几吩咐领了高僧下去重赏,却再没直接对秋子固说过一个字。 御膳房的主管? 自然也是风中落叶了。 次日,便传出了秋子固从徐府请辞的消息,不过徐公公到底还是念其旧情,没明说他离开的原因。 但府上到底人多口杂,渐渐便有风声传出来,于是别人朱门大户,也不肯收留秋子固了,就连一般大点的酒楼饭馆,虽不明就里,可看苗头不对,也不肯要他。 人世间的事多半如此,捧红踩黑,一夜间秋子固从云端跌落凡间,甚至连世人也比不上,直接落进了泥坑里,不得翻身。 就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文家掌柜两口子,也就是现在的文家兄妹的爹娘,接济了他,他们不但不信那高僧的话,反为他出众的厨艺倾倒,执意高薪请了他到隆平居,执掌后厨。 却不曾想到,文家掌柜的于回京途中病逝,虽医家说是劳顿过度所至,可秋子固在心里却总认为,是自己克死了文家掌柜。 因此本就心性淡漠,不善于言辞的他,愈发看透世情似的,沉默寡言,将一门心思全放在了如何做好隆平居上。 他总觉得对不起文家,又生怕再对文家兄妹不利,因此平时宁可远着那两人,只在厨房里绝不出去店堂一步。 文苏儿对他的好,文亦童对他的敬重他秋子固不是没长眼睛看不到,可他总觉得,自己没资格领这份好,又不敢明说。 他倒不怕说出来自己丢了活计,只因隆平居现在这样,没有自己支撑实在不足以对抗外来强敌。 因此秋子固才一边煎熬着,一边在隆平居撑了下去。 这事本是秘密,老伙计也不能全知,不过跟着秋子固的时间久了,隐约知道些大概,总归离京,是不得志而为了。 正文 第三十三章初次交手 第40节 米县令又问:“怎么不见秋师傅来?” 文亦童貌似恭敬地回道:“今儿店里还做着生意呢,他来不得。” 言外之意,并不看今儿的擂台赛十分严重似的。 要知道,雅平成可是特意关门一日,以表重视的。 米县令脸色一沉:“哦?他不来么?” 正说话的诸位老爷,听见这话的语气有些不对了,一个个都闭了嘴巴,将目光移到文亦童身上。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又有些紧张。 文亦童却一脸的不以为然,反轻轻笑了。 “请县老爷恕罪,我家小业重,一日不开张就一日吃不上饭,哪里敢轻易关门呢?再说宫大人早三个月前就在店里订了十来桌,他是我家长久以来的常客了,我不敢不从呢!” 语气悠然,如三月微雨一般的温柔,让人听见,由不得就信了他。 再说,还有个宫大人在。 宫家,乃是淞州此地的名门望族,有过一门出三个状元郎的光荣历史,如今京里还有着做官的子嗣,根基颇为深厚。 也因此不太看得上别人,这不,本来米县令也请了他出席今日盛宴的,可他家愣是不给面子,主事的长子宫老爷推病,没来。 听见宫家二字,米县令瞬间没了声音,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尴尬不已。 好在,外间又来报了:“雅平居到!” 文亦童眉头一挑,眼神变得深邃起来,立刻转身,向后看去。 果然是米邱材,得意洋洋地领着自己家的伙计,飘飘然入花厅来,却不见那个做菜主厨人的身影。 自然见面少不得一场寒暄,却都是虚与委蛇,各怀鬼胎的。 文亦童抽个空处,总算从众人身边逃出来,走到桌边看下人们摆桌,也是想看看,要跟自己家对垒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菜品? 菜品一一摆上桌来,隆平居左边一桌,雅平居右边一桌,两家的伙计正依次有序地向上摆着盘子。 文亦童看见对方的冷盘,先就大吃一惊! 这种摆盘方式他从来没有见过! 菜品按颜色,有层次感的罗列在盘中,没有常见的片状平面式摆盘外,也没有放射性主次分明的摆置,而是用了一种,看起来很怪异,视觉效果却十分突出的方式!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肉和菜如此相对地摆在盘子的两边? 还有,中间那一道调味汁画出来的线条,又是什么意思?! 文亦童本来平静如水的心,开始有些过速地跳动起来,再抬头时 珍娘自进了田家门之后,便与钧哥一起,被领进了田家厨房里。 本来么,她的身份不过是个农女,说好听了也不过是个农家来的厨娘,自然上不得台面,除了厨房,再没有适合她的地方了。 不过珍娘心里倒没觉得有什么委屈。她喜欢做菜,也喜欢厨房,这是她熟悉的地方,不会让她觉得生疏。 田家厨房里的下人们都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三分诧异,三分不服,三分鄙夷。 钧哥觉出对方目光的不友好来,由不得向门口缩了缩身子。 珍娘不说话,却指了指过灶上一位厨娘的锅铲,锅里正爆双脆呢,鸡胗肚头同时入锅,正旺火热油地炒着。 “你这样下锅,双脆算是毁了。”珍娘风轻云淡地开口。 厨娘大怒。 你算什么东西来指点老娘?要不是米家心怀鬼胎又不便从镇上找人,能有你一个乡下丫头什么事? 还真当自己是头蒜了!没你做不了泡菜了是不是?! “你什么意思?”厨房冷下脸来,就手用锅铲指着珍娘,没好气地喝道:“这道菜我做了几年了,没听见老爷说过不好,你有什么斤两说不好?!” 钧哥怯了,上来拉拉珍娘的袖子:“算了姐,别说了。“ 珍娘却不以为然。 “不好就是不好,你就是御厨这样炒也是不好。也许老爷们吃惯了品不出来,那也是因为没吃过更好的。”珍娘眼睫一掀,唇角笑容不变,眼底却有冷光闪过:“你若不信,让我试试?” 厨房爆怒。 “你来就你来!”说着将锅铲向珍娘怀里一塞:“我就不信你能比我好到哪里!” 钧哥愈发急了:“哎呀姐算了!”边说边向外扒拉锅铲。 珍娘却一点儿不急,反冲他微笑:“你等着,姐给你爆天下最好的双脆!” 在一屋子人的目光注视下,珍娘先将锅里的盛出来,满是惋惜之情的看着道:“可惜了,都是好东西呢!” 厨娘气得恨不能上来捶她。 老娘怎么就浪费东西了?你这没眼力界的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天高地厚?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珍娘换上个干净的锅子,下油烧热,先下鸭胗,火候到了起锅,再下肚头,两样原料各自过油,然后勾芡,入盘。 “行了,”珍娘擦擦额角上的汗,含笑招呼厨房里众人:“来尝尝吧!” 第41节 各人狐疑上前,夹起来尝了后,却由不得各自交换了下眼神。 果然色、香、味、脆无一不好! 最重要的是,鸭胗肚头都十分鲜嫩,没有过火,也没有由火头不到未断生的腥气。 家里老爷虽因喜爱而常吃此菜,却也常提上面两个问题,厨娘总说原料如此无法可想,却不曾想,这农家小女片刻之间,就利索地解决了这个麻烦。 才掌勺的那位厨娘,吃进口之后,嘴上不说,肚里也由不得服了气。 珍娘向钧哥嘴里也塞了一筷子,这才盈盈笑道:“鸭肫跟肚头虽然都是要用快火,可是火候不能一样,一块儿下锅爆炒,肚头嫩,火候够了,鸭肫则还欠火候,等鸭肫够了火候,肚子又老得嚼不动了。多好的手艺,要是肫肚一同下锅也没法让两者都恰到好处。因此双脆必须分开来爆,才是至味。” 事实摆在眼前,厨娘不得不点头,说了个是字。 钧哥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这才放回了肚里,嘴里的双脆,也开始嘎吱嘎吱地嚼出声音。 正文 第三十四章出手就是不凡 珍娘出手就是不凡,引起厨房里众人十分的兴趣,于是都围着她说长道短起来,平日里积下的种种问题,此时都拿出来问她,仿佛当她厨房百科全书似的。 珍娘也无顾忌,汇总前世古今中外的知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说得热火朝天呢,外间来人传话了。 “雅平居新来的厨娘是哪位?花厅上老爷们请去说话呢!” 珍娘忙应声从人群里挤出来:“在这里呢!” 钧哥又开始紧张了:“姐!会不会是做得不好?” 珍娘边跟着来人出去,边轻声安慰他:“哪里就会不好了?你怎么不想是因为做得好了,请咱们上去领赏呢?” 钧哥咋了下舌尖,对姐姐的话不敢十分赞同。 虽说姐姐已经到哪打哪,横扫了米田两家后厨,可他还是不能相信,这场擂台,姐姐能如此轻易地胜了下来。 这回,他倒没有猜错。 的确,有隆平居文家在,这场战是没那容易的。 沿小径走过一座半石半土的小山,饶过一片杏林,珍娘就看见三间大厅,几株松树、梅树、梧桐树,也是古古致致;又有几株湘妃竹,疏疏落落,厅外台阶下,不期然,站着位男子。 看上去眉清目秀,气体高华,穿一身雅淡衣服,闲闲雅雅地,向珍娘这里看来。 下人迎上去,先施了个礼:“文公子好。” 珍娘听进耳中,原来这位就是隆平居的东家?倒没想到是这样年轻一个人! 文亦童心中也是大吃一惊。 原以为会是个粗身鄙面的农妇,没想到近身来看,竟是如此清淡的一个小女子! 身量挺高,瘦瘦长长,白白净净的,缟素衣裳,裙布荆钗,面无脂粉,殊无艳饰,整个人看上去如三月的天气一般,清清爽爽,舒舒服服。 只可惜头是低着的,因此看不清脸。 “文公子好。”珍娘落落大方地也行了个礼,钧哥倒是有些慌张,却愈发衬托出她的镇定自然来。 文亦童回了个半礼,偏开身体让对方进去。 两方擦身而过时,清风乍起,吹动得松竹乱晃,幽影频动,吹动的珍娘缟袂临风,飘飘欲仙,一丝不听话的乌发,从紧裹发髻的头巾下溜了出来,悄悄凑上珍娘香雕粉捏,桃靥流丹的脸颊,站不住脚似的,又滑了开去,于风中散出一缕幽香来。 文亦童由不得心中一动。 珍娘却毫无知觉地,进厅里去了。 里头摆设着紫榆桌椅,两壁尽是挂的名人字画,甚为华丽。诸位老爷正围在左右两张桌子旁,交头结耳不知说些什么。 钧哥情不自禁出了身冷汗。他到底是个农家小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自出后以来,别说是几位老爷同堂,就一位老爷也不曾见过,平生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刘中,现在县令连同乡绅们同时出现,可不要了他的小命? “给老爷们请安!” 好在,有珍娘。 她貌似恭敬,实则镇定的态度,让钧哥吃了定心丸似的,很快也冷静下来,冷汗很快也干了,忙也行了个礼。 米县令让其免礼,然后指着右边桌上菜肴道:“这都是你做的?” 珍娘不出声,只微微点了点头,似乎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值得一提。 诸位老爷立刻开始窃窃私语,唯有米家兄弟两,不出声地交换了下得意的眼神,彼此心照不宣似的。 这一眼,却也落进了珍娘的眼里。 瞬间她心中便生出疑虑。 为什么? 县令看起来跟雅平成的掌柜很熟? 文亦童脸上挂着淡淡地笑,远离众人站着,并不说话,也不担心似的。 “你这些菜,为什么摆得这样奇怪?”一位乡绅指着盘子道:“若是清蒸刀鱼,该只放刀鱼,为什么左边放鱼,右边放菜?” 珍娘笑了。 这是她前世学来的西餐的摆盘方式,此时拿出来用,让人意外也在她意料之中。 第42节 “刀鱼乃主菜,可只吃刀鱼不免要腻,自然将配菜相对地摆放,至于形状,错落有致的立体形状可呈现时尚现代感,令食者耳目一新,不是么?” 不是么? 当然是! 看看诸位老爷的反应就知道了,别说耳目一新了,整个人都生出新鲜感了! 别的不说,时尚现代感是什么? 从来没听过的词都蹦出来了,能不新鲜吗? 米县令适时地开腔:“据我看来,从外观上看,是这边赢了,”手指着右边桌子道:“不知诸位,可有意见?” 他有意不说珍娘赢了,也不说雅平居赢了,故意要含混其词,以掩饰用心。 且边说,边冲文亦童笑了笑,笑容十分无耻,不带一点掩饰。 怎么样?你隆平居厉害?秋子固厉害?本老爷剑走偏峰,就能寻出个对付你的能人来! 文亦童回视对方,也笑了一笑,笑容十分淡漠,懒洋洋的,仿佛在说,是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米县令十分满意,米邱材呢?也一样满意。 珍娘什么也没错过,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底的疑虑越来越深。 这事办成得太过容易,刘中答应得过太顺利,珍娘本就怀着三分警惕上镇来的,这时看见文米两家如此异样,愈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文亦童的目光从县令身上移开,转向珍娘。正好,珍娘也在看他,猛然间,四目相对,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密密的长睫下,一对点漆似的灵动双眸,杏子形状,又亮又大,秀美的眉峰微微蹙起,眉心里,拢起了几缕若有所思的皱痕,唇角微抿,再细看下,春水般的眼眸中似有暗光闪烁。 她似乎有何事不解,要在自己身上寻找答案? 文亦童嘴角的笑,愈发深邃。 多年执掌隆平居,练就了他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性,因此刚才凭米县令如何挑衅,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可这笑不同于那笑。 对文县令,那是敷衍的虚情假意。 可对这个小厨娘,他却生出些真正的兴趣了。 满口奇言怪论,菜品也摆得不伦不类,唯一可取之处,就是菜的味道火候,看得出来,是有些功力的。 正文 第三十五章此人什么来头? 所以说,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珍娘很快做出反应,她微微侧着螓首,半垂下眼眸,如扇的长睫在眼下投了一排密密的阴影,唇角挂着一抹淡若清风的笑。 你想打探我的底细? 光看我的脸可不行哦! 我不是那么容易让人看穿的人哦! 不过于此同时,珍娘刚才也好好观察下这位文掌柜。 长得一表人材就不必说了,刚才在外面就见识过了,倒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县令的话明显是对他不利的,可他一点儿不动气,反还笑眯眯的。 看起来是个城府颇深,很有心计的家伙。 不过也对,人家是大饭店的主事人,小小年纪就继承家业,没两把刷子是不行滴! 文亦童陡然间转移了视线,珍娘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他已冲着米县令的方向,悠然开口了:“ “米县令的话,文某不敢妄自评论,不过,”语调里带些一丝漫不经心,可更多的还是,不以为然:“食物还该以味道取胜,至于别的什么,虽一时端上来看着新鲜,可吃进嘴里不是味,到底还是有违食物的本性。” 什么! 珍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这不是含沙射影地,指责自己做的菜是绣花枕头,外头光亮里头一包草么?! 米县令沉了脸,正要开口,厅里却突然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 “这位掌柜的话我觉得不妥!” 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而凛然。 除了珍娘还有谁? 米邱材向自己堂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开口。 那他们自己去斗好了! 文亦童也十分意外。 他本意是冲着米县令的,没想到珍娘会冲在前头。 于是一双高高挑起的凤眼,再次将视线落到珍娘身上。 “姑娘觉得哪里不妥?”眼神里隐隐含有警惕之意。 珍娘看在眼里,心里冷冷哼了一声。 你是该对我有所警惕,因我不是个容易糊弄欺负的人! 第43节 “食物味道自然重要,可摆盘外形也一样重要。没有人愿意对着一盘狗屎样的菜肴!就算菜做得再好,忽略了端上桌来的第一印象,那就什么也白搭!第一眼就失了胃口,还有何人愿意落箸?!” 昂起小巧的下巴,珍娘坦然直视文亦童,清冽眼神中透出凛然傲气。 文亦童不怒,反愈发对她生出兴趣。 “谁的菜是狗屎?”与他相厚的一位老爷有些听不下去了,“你这姑娘年纪轻轻,怎么说出话来如此不自重?” 珍娘回视而笑:“狗屎怎么算不自重?谁吃的菜还不是狗屎浇大的么?” 看她笑眼盈盈如丝,却不想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即令老爷们绝倒! 文亦童眼里的笑意又加深了三分。 这丫头,有些意思! 敢在诸位老爷面前,如此放肆,只这一点,就让他心中激赞! 只可惜,她跟自己立场相对,若不然,倒真想与之相交!不知这貌似柔弱的身躯里,还藏着多少可笑绝妙的主意? “好啊,既然你这样说了,”文亦童微笑开口道:“那咱们就试试你的菜,味道如何?” 珍娘耸耸肩膀:“求之不得!” 对自己的菜她是有信心的,从外形到实质,无一不精。 品尝两边的菜之后,老爷们开始分散成两派,各自阵营里都有对彼此的反对之音。 “还是右边的高明些,别的不说,只看选材,多么精心?只这一桌不说火候手工,只怕原料就值不少银子了!” “就是就是!程大人不是一般身份,人家什么没吃过见过?自然隆平居的菜稳妥些,也显得对他老人家敬重些!” 米县令心中十分不满,便对米邱材甩了一对白眼。 不是让你用心些么? 怎么不用上好的原料?! 舍不得钱? 不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么?! 米邱材有口难辨。 这能怪我么? 一切事体都是小丫头片子做主,我根本插不上话! 清了清喉咙,米县令又发话了。 “菜肴什么的,自然要,要,”他搜肠刮肚地想着。。。 珍娘实在看不下去了。 “自然要以当时而食,当季而食为奉菜的宗旨。” 依旧是她,不卑不亢,冷静得像是绝壁上的染雪青松,有理有据,不慌不忙地驳回了老爷们的话。 文亦童高大挑身躯傲然而立,双手情不自由背到身后,双目则一瞬不瞬凝在珍娘脸上。 他不得不承认,今儿自己算是遇到一个,不不,半个,对手。 “一年之计在于春”。立春过后,万物复苏、生机蓬勃,即使春寒料峭、突降冰雪,也挡不住盎然的春意。此时,也正是人体新陈代谢最活跃的时候,因此初春时节,饮食应注重‘疏肝理气’,饮食调养方面宜食辛甘发散之品,不宜食酸收之味。” 珍娘言谈款款,神色自若:“因此我才有目的地选择了一些柔肝养肝、疏肝理气的草药和食品,草药如枸杞、郁金、丹参、元胡等,食品选择辛温发散的大枣、豆豉、葱、香菜、花生等灵活地进行配方选膳。” 别看都是不起眼,不值钱的玩意儿,可配进菜里,就是有讲究的! 老爷们一个个听入了神。 珍娘指着自己做的菜合子:“韭菜被称为“春季第一菜”,南齐周颙说过“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意思是初春时节的韭菜最好。民间也有韭菜“春食则香,夏食则臭”的说法。韭菜性温,有助养护人体阳气,春季常吃还可补益脾胃。韭菜独特的辛味是其所含的硫化物形成的,这些硫化物有一定的杀菌消炎作用,有助调节免疫力。” 开玩笑,自己前世可是生物系高材生,说到什么硫化物之类的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可只这三个字,就听傻了在场所有的人。 虽不能完全明白珍娘话里的意思,可大概也能听出个苗头,那就是她的菜兼顾食疗,并不只为口腹之欲。 正文 第三十六章世家受辱 米县令大喜,揪准时机立刻追击:“文掌柜的,你觉得她的话,如何呢?”貌似是问着对方的,却随即话锋一转,自己将话接了下去:“反正本官听着,是大有道理的。程大人什么好的没吃过?要在咱这里开眼界?重要的是,要保护好大人的身体,养其一路辛劳!诸位大人,不知我的话。。。” 米邱材并几位相厚的乡绅们,立刻马屁接上去:“很是很是!” “极是极是!” 珍娘微微蹙眉。 虽是对自己的赞许和肯定,可听起来怎么那么不舒服? 钧哥在花厅里实在没什么意思,于是趁人不备,溜出来在台阶下,看两只小虫儿打架,不留神,背上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 “哪来的肖小作死?” 钧哥大怒,直身握拳,正要回击,忽然看见一双同样怒气冲冲,却清丽婉转的眼眸。 “这话该本姑娘说才是!你是哪里来的东西?”文苏儿双手叉腰,怒火冲天。 第44节 钧哥自生下来后,除了自己的姐姐,没跟别的姑娘如此相近地接触过,眼见一张俏丽的粉脸,美丽却冷冽地杵在自己面前,立刻有些口吃:“我,我是,雅平居的厨子。” 不知怎的,雅平居三个字竟十分顺溜地从他口中,鱼贯而出。 其实钧哥本来打算说,自己是雅平居请来的厨子,可在文苏儿一双水光盈盈的明澈双眸逼视下,他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已算很不容易了。 文苏儿本就很怀疑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跟周围环境如此不协调,肯定不是主家的人,也不是自己店里的,那不就是雅平居的奸人了?! 一见自己想法被证实,文苏儿脸色愈发不好看了,向地上啐一口,恶狠狠地骂道:“没脸的东西,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到这里来碍眼!” 钧哥生气了。 “什么叫没脸?我怎么没脸了?”被她骂过,钧哥的神智反清醒了:“人家请我来的,我怎么不能来?”忽然他脑子里神来一笔:“我知道了!你一定是那个什么隆平居的人!” 想到来时路上,车把式对自己说的话,钧哥心里的鄙夷之情,浮上面来。 “我说呢,这么不讲道理出口就骂人,原来是隆平居!”钧哥做出恍然大悟状,上上下下将文苏儿打量了一番:“一看就不是好人!” 文苏儿从爆怒,转向狂怒! “你这鼠辈,只会做龌龊之能事!有什么咱堂堂正正比一回!暗中弄人算什么本事?”就在她要说出,靠着县令这座大山欺负人,这句话时,厅里突然传出一阵喧闹混杂之声。 钧哥也顾不上这里了,忙向厅里冲去,不想迎面撞上一个人,不过没撞到人家的身体,反被对方一掌推在脑门上,推出去八丈远。 钧哥直接从台阶上滚了下去,要不是他常在田里地里打滚,皮糙肉厚的,说不定还真会受伤。 好在他是个农家小子,这点子动静还折腾不了他。 文苏儿一眼就看见,是自己的哥哥替自己出了这口气,乐得直冲上去,拉了他的手正要开口,可走近了细看他的脸色,文苏儿由不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哥!” 文亦童脸上保持惯有的微笑,可苏儿不同,她跟他兄妹连心,怎么会看不出笑容背后的怒气与不甘? 不可能吧? 咱们输了? 因她早上跟哥哥,为秋子固置了场气,因此没跟他一同出门。本不想过来,后来实在放心不下,便独自一人出门,不想才走到厅外。。。 让我看看,赢了咱们家,赢了神一样的秋师傅的,到底是个什么厉害人物?! 文苏儿大惊失色,伸头向厅里看去。 诸位老爷中间,纤腰约素,倩影娉婷地站着一个女子,因是背对自己的,所以看不清脸,可从衣着上看得出来,是个农女无疑。 就是她? 传闻中要将程大人之事揽过去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村妇?!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一早上受到的委屈和怒气,在苏儿看见珍娘背影的那一瞬间,全爆发了出来,文苏儿拔脚就要冲进花厅里去! 文亦童抱着她,咬牙拦下不让:“苏儿听话,苏儿听话!”洁白如玉的额角上,一道道碧色青筋爆了出来:“咱们输了厨艺,可不能输了人品面子!” 文家的人,吃再大的苦,顶再大的风浪,也不能折了腰杆子! 这是爹娘留下的遗训。 也正因这句话,所以平日文亦童总是喜怒不形于色,保持着波澜不惊的心性。 苏儿闭上眼睛,两包热泪几乎就要守眶而出,却被哥哥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又强迫自己,咽回了肚里。 珍娘正被米邱材和米县令围着,虚情假意地恭维着,说她小小年纪又知医理又会做菜,将来前途必将不可限量。 珍娘从前世经验中得知,凡是皮笑肉不笑地恭维自己的人,一定是言不由衷,另有目的。 她不是傻瓜,从今儿这一场擂台看来,县令和雅平居一定有着某种关系,自己能赢,或多或少也跟县令有关系。、 并不是说自己菜做得有何不好,不过隆平居也不弱,自己与对方可谓势均力敌,最后若不是县令竭力主张,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不知怎么的,这一场战赢下来,珍娘心头倒没有预料中,那样狂喜。 自己家的田地保住了,除此之外,还得了一注不小的银子。一切都按自己的计划,完美的执行了下去。 可为什么,心里还隐隐有些难过呢? 珍娘眼角余光,开始有意在厅内搜寻文亦童的身影,不知怎么的,她想去安慰下对方。 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 莫非他出去了? 珍娘将身体转了个方向,于是看见了让她难以忘怀的一幕: 厅外台阶上,文亦童傲然直立,身边站着个跟他长相十分相似的女子,看其身量,一定是他妹妹无疑了。 文亦童的身体隐在阴影里,因此看不清眼色,可他妹妹的眼睛却明显被明烈的春阳照亮。 就算站在厅里,中间隔着十几个人,珍娘还是很清楚地读出,那里头写满了鄙夷与愤怒。 正文 第三十七章雅平居的底细! 回家的路上,珍娘一言不发。 钧哥坐在她身边,时不时地看她一眼,心里揣度着姐姐到底是怎么想的。 自出了田家大门,姐姐便执意不肯再坐雅平居的车回去,不管米掌柜的怎么说,就是不依,反让自己到街上雇了辆车,白花了一两银子。 说到银子,钧哥心中窃喜,忍不住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 第45节 整整齐齐,两封包得好好的银包。里头各装着五十两,一半是还了自己家的帐,另一半则是预付的定金。 只要两日后,姐姐按与今日同样的标准再做一桌,那就可以再收进五十两! 一百两哪! 这可是庄家人苦上十年,不不,二十年也攒不下的!二爷爷辛劳一辈子,不也才余下五十两? 想到能还清妞子家的债,还能到手一大笔钱,钧哥由不得嘿嘿傻笑了起来,情不自禁将怀里的银包,包得紧紧的。 珍娘白他一眼:“傻笑什么?没见过银子?!” 钧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姐,你说咱们收了这钱做什么好?要不要。。。” 珍娘打断他将要出口的天方夜谭,突然发问:“你觉不觉得,雅平居掌柜的,跟那位县老爷有些古怪?” 钧哥被她这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想了想,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没发出声音。 珍娘见状,目光一闪,陡然捞起窗帘,对着外头的车把式问了一句:“师傅,你可知道,咱县令跟雅平居是什么关系?“ 车把式见问这个,哪敢直说?打个哈哈混过去了。 珍娘悻悻地放下帘子,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钧哥望望她,欲解其心事,便顾左右而言他:“姐你没见着!今儿我在花厅外头可跟隆平居那个二掌柜的,好好干了一架!那个泼丫头可真不是省油的灯!” 听了他这话,珍娘还没说什么,外头车把式倒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乡下人想必很少到镇上来,怎么隆平居的狮子没听过么?隆平居那兄妹两是正相反的性子!哥哥是冰山一样,火烧到眉头也不动一下的!妹妹呢,正相反,火星才冒一下,人就跳脚了!凶起来比谁都厉害,嘴巴更是厉害,被她刮躁上可就遭殃了!” 钧哥想到刚才花厅外的一幕,由不得缩了缩头。 珍娘瞪他一眼,没说话。 外头车把式说得嘴溜,就有些刹不住了:“要说这隆平居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生意做得太顺,在咱这里样样拔尖,钱都让他一家赚去了,咱米县令。。” 珍娘眼底精光一闪,猛地一抬头,瞬间明白过来! 县令跟米邱材是一家的!、 怪不得! 自己这回是生生让人做了枪使! 车把式此时也醒悟过来,可话已出口,再收回已不能够,只得自我解嘲地笑道:“不过我们外人也不知道什么,姑娘你听见就算了,我也不知刚才乱说了什么。对了,姑娘,你的菜,”现在他可算是真正信口胡言了:“你的菜是天下一绝吧?” 钧哥正吃烧饼呢,听见这话差点没喷出一大口芝麻。 天下一绝! 珍娘脸上明晃晃地闪出一双梨涡:“是,是天下一绝!” 自己的菜确实是做得好,这一点没什么疑问。 却可惜在,今日之事,胜之不武! 车把式见她笑着回答,惴惴的心情略有些放松。他生怕自己刚才无意的一句话,引得这姑娘不快,让本来板上钉钉的事,再生意外。 万一她意气用事,拒绝了县令的好意怎么办? 自己不过是个小小车夫,得罪县令他可承担不起! 不过车夫到不能完全放心,于是追加一句:“姑娘,过两日你可得好好发挥,县令大人可是在你身上加了重注的!” 加了重注? 确实是加了重注! 珍娘不出声地冷笑,语气保持温婉:“可不是?你放心好了。” 车夫长吁一口气,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天不亮就出了门,这会子已近黄昏,珍娘和钧哥才看见了村头那棵老槐树的斜影。 “姐,你饿不饿?”钧哥拍拍被烧饼塞满的肚皮,有些惋惜地道:“刚才米掌柜的留咱们吃饭,要吃过再走就好了!” 珍娘瞪他,嗔道:“就知道吃!不明来路的东西,吃下去是要坏肚肠的!烧饼不好么?” 钧哥用舌头卷了卷,口腔里残余的芝麻香气,让他情不自禁咧开嘴笑了。 “烧饼再好不过了!是真正白面擀出来的,还放了不少香油,芝麻也多!”钧哥笑得灿烂极了,睥见珍娘手上的纸包,愈发笑开了花:“姐,那是留给我明儿吃的么?” 珍娘切了一声:“只想着自己,不想想,要给二爷爷家带些什么?” 钧哥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讪笑:“还是姐你想得周到!” 说话间车到了村头,珍娘姐弟下车交割过车钱,便向家里走去。 老槐树下,早挤了一堆人,看见有车过来便屏住了呼吸,又见果是珍娘姐弟,当下便炸开了锅。 “哟看这丫头!车去车来地自己不用走的!神气得什么似的!” “也不知事办成了没?最好没办成,让镇上的老爷好好治治她那傲气的毛病才好!” “老爷们是吃了不知底下事的亏!若听见她这扫把星的名声,还敢用她!” 一群人中,唯有一把尖利刻薄的嗓子说得最起劲,声音也最大:“还不是里长看走了眼!不知她跟里长许上什么好处,敢揽下那样的差事!真真是不要脸到极处了!没得说,一定是丢人现眼地回来了,咱们可得好好看看,这姐弟两头上脸上,定是带了伤的!” 众人听见,一个个笑得倒仰,看热闹都是一把好手,其中一个急吼吼地,不待珍娘钧哥走到跟前,远远就扯开嗓子喊了: 第46节 “可算回来了!我当你们被抓进县衙了呢!” 正文 第三十八章是的,我赢了,怎么的?! 钧哥有些脸红,手里的银子兜不住似的,微微颤抖。 珍娘看他一眼:“怕什么?咱们一不偷二不抢的!好容易风光一回,你还不好意思了?” 钧哥的脸愈发红了:“我不是不好意思,”他忙解释道:“我是怕这东西,”将银子包向上提了提:“被那起蝗虫看见,还不知生出什么事来!” 原来是紧张。 珍娘愈发好笑:“你不说是银子,谁知道是银子?倒是现在这样,心事全写在脸上,反被人家看出有事了!” 钧哥清了清嗓子,正了正脸色,深深吸一口气进肚里,这才将脸上的红消下去些。 珍娘若无其事地走着,一袭青黛身影如雪中青松傲然挺拔。 见姐弟两走近了,一群人全紧盯着,见他们身上脸上不像有伤,胖二婶心里先就不舒服了。 怎么? 没挨打? 不会!一定是装的! “看这小样!”胖二婶讥讽道:“越是装越是有事!喂珍丫头,你直说吧,挨了几板子?” 一个村里的赖皮趁机狂笑:“二婶这话说的是,也不知掀了衣服打的?还是。。。“ 一阵不怀好意的哄堂大笑,直冲珍娘钧哥面门而来。 珍娘看那赖皮,脸上风轻云淡地:“咦,你们怎么将官府里的事知道得这样清楚?莫不你挨过?”又看二婶:“要不你挨过?” 没被珍娘指着的众人,立刻转头看向二婶,心里激动不已。 吵起来了! 有好戏看了! 二婶虎着脸凶道:“你才挨过!不要脸的扫把星,我们可不像你,自己几斤几两的弄不清,硬要凑到老爷们跟前,不打你打谁!” 珍娘嫣然一笑:“谁说我硬要凑?”拉过钧哥来:“你说,今儿招待咱们的都是什么人?怕什么?说出来开开他们的眼也好!” 钧哥心领神会,开始装出苦脸:“唉姐你这不是难我么?” 二婶正要笑出声来,钧哥紧接着就挂上得意的笑脸:“都是咱县里数一数二的乡绅老爷们,就连里长都叫不全名的,我哪里知道?不过人家老爷真真和气得很,说下回程大人来,咱们再去做饭时,还要请我看堂会呢!” 堂。。。。会。。。 看热闹的都哑了炮。 县里的老爷,要请钧哥看堂会? 自己做梦都梦不到的美事,让这扫把星家的摊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 擂台,跟隆平居大师傅做菜的擂台,难不成竟让这丫头赢了?! 是的,我赢了,怎么的? 于众人迷惑不解,艳羡嫉妒的目光下,珍娘和钧哥一前一后,目不斜视,喜气洋洋地向自己家小院里走去。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夕阳下后,人群里才爆发出泄洪似的,巨大的声响: “怎么可能?” “老天爷这是瞎了眼了吧?” “这样的事怎么能成功?!” 老天爷若上天有灵,只怕要活活被底下的话气死。 路过妞子家门口时,珍娘眼尖,一眼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正焦急地凑在竹篱笆上,前前后后,晃个不停。 除了妞子和她娘,还会有谁? “婶子!”珍娘加快脚步,嘴里亲热地喊道。 福平婶不好意思地开了门,脸红红地解释:“我不过才出来张张,你就来了。” 意思是,并没有特意在这里等你。 珍娘笑着点点头:“我知道,婶子一定信得过我,哪里就肯浪费时间等我了?这会子正该是家里做晚饭的时候呢!” 妞子眼巴巴看着钧哥,心想上城里一趟,不知有没有给我带好吃好玩的? 福平婶虽有些犹豫,却也将目光专注在珍娘姐弟的手里,怀里。 珍娘拉她一把:“婶子,这里人多,咱们进去说!” 福平婶恍然大悟,看看珍娘身后,果然跟着几个眼馋手痒的家伙,忙叫妞子:“叫你爹来栓门!还有,将新抱来的阿黄放出来!” 阿黄,三岁大的土狗一只,本来一直拴在柴房门口,妞子过去将绳子解了,这时便满院里撒欢地跑,看见门口似乎有人影晃动,便大声咆哮起来。 “有不认得的人进来就咬他们哦!”珍娘从阿黄身边走过,亲切地嘱咐对方。 钧哥从怀里扯出一块不知什么吃食,丢到地上,阿黄嗅了嗅,又看这两人虽不曾见过,却跟自己的主人熟络的很,于是就一口将吃食吞了下去,然后冲钧哥讨好地摇摇尾巴。 第47节 进屋后,珍娘看见二爷爷,正和福平坐在炕上吃饭,一钟土烧放在手边,吃一口玉米馍馍,就一口菜,再呷一口辣酒,正吃得满面通红。 珍娘亲亲热热地叫了声二爷爷,不多说一个字,伸手便将怀里的银包掏出来,呈上桌去。 福平婶张大口说不出话,福平也怔住了。 都没想到,珍娘如此痛快,事情又会如此顺利。 唯有二爷爷,气定神闲,望着珍娘呵呵地笑了。 “我就知道投注在珍丫头身上,一定亏不了!”二爷爷招手叫过福平婶:“媳妇,将银子收好。” 福平婶上来欲拎起包裹,珍娘却拦住了:“二爷爷,怎么不打开来点点?” 二爷爷呷一口老酒,被有劲火辣的酒液刺激得,眼睛都眯缝起来了,先赞了声好酒,然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手:“这有什么好点的?信不过你的话,当初我就不拿出来了!” 珍娘心里一热。 妞子上来缠住钧哥:“钧哥哥,城里好玩不?” 钧哥咧开了嘴笑:“好玩好看的可多了!待明儿得了闲,我带你进城玩一回子去!”说着从怀里扯出一个纸包,里头包着蓬糕和豆团,都是从镇上老字号买来的精致吃食。 刚才扯给外头阿黄的,就是这东西。 妞子打开纸包,眼都直了,手指立刻就伸进去掏出一只豆团来,丢进嘴里,顿时乐得眉飞色舞。 福平用筷子敲她的手:“就知道吃!你给珍姐姐预备下的好东西呢?” 珍娘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正文 第三十六章家里丢了鞋 不待她多想,妞子一溜烟地去了,回来时手里牵了只跟阿黄差不多个头的土狗,全身黑毛,精神十足地在跟她身后,活蹦乱跳。 “啊!”钧哥一下就笑了,蹲下搂住狗脖子,在身上摸索个没完。 “这家伙跟外头阿黄是一窝下的兄弟,今儿当家的去还牛,看见那家几只狗倒挺精神,就问出让不出让?那家倒也痛快,说二吊钱就领走,也不必着急,待过些日子下了粮食再给也中。当家的就领了二只回来,我看你家也少个看门的把式,不如领了它去倒好。” 福平婶笑着对珍娘道。 钧哥将狗儿紧紧搂在怀里,那狗倒也奇怪,也许看出钧哥心里对自己的好意,明明是第一次看见他,却就亲得跟什么似的,粘在钧哥身边,寸步不离。 珍娘正愁院里没个看门的,这下齐全了。 “那天钧哥还说,要去抱一只放家里呢,”珍娘拉过福平婶的手,笑盈盈地道:“婶子怎么就替咱们想在前头了?真真叔叔婶子是我姐弟的贴心人,再合适没有了!” 几句甜话说得一屋子都眯起了眼睛,心里也都觉得喝了蜜似的。 离开二爷爷家时,钧哥怀里就多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因是一身黑毛,珍娘便替它起了个名叫阿黑。 “一个阿黄,一个阿黑,真真是兄弟两!”钧哥此时心满意足,再无他想了。 回家后,珍娘将余下的五十两银子收进炕洞里,现在是春天不必烧炕了,因此那里倒是个收藏东西的好地方。 钧哥将阿黑栓在门口,进来后正看见珍娘从炕前直起腰来,便道:“姐!那里不好!人人都知道炕洞里是收东西的,要有贼来就直向那里去了!” 珍娘点了点头:“今儿晚上先这样,明儿你去后院挖个洞,咱们将银子埋起来好不好?” 钧哥略考虑一下,接着提出后续意见:“然后再土上种点什么,” 珍娘立刻接话:“种一颗樱桃树好不好?” 她最喜欢吃樱桃,也最喜欢樱花盛开时的绚丽烂漫。 钧哥挠挠头:“哪里找樱桃树去?村里最多就是柿子树,再不就是桃树,梨树。” 珍娘冲他眨眨眼睛:“村里没有,咱镇上寻去啊!” 钧哥眼前一亮。可不是?过二日还得去镇上,给程大人做饭呢! 姐弟俩劳累一整天,这晚终于睡了个好觉。 阿黑前半夜叫过几回,后来就再听不见声音了。 次日早起,珍娘正在后院洗漱,然后听见钧哥在前院,哈哈大笑起来。 “姐你快来看!”钧哥冲后头边叫边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珍娘当出了什么大事,丢下杯子冲了过来,却见钧哥左右双手,一边拎着一只鞋,身后的阿黑,则一脸讨好的狂摇尾巴。 珍娘明白了。 定是昨夜有不速之客到访,却被阿黑吓得连鞋也丢了。 “好宝贝,你是有功之臣,”钧哥丢了鞋,弯腰搂住阿黑,阿黑则亲亲热热地在他脸上舔弄起来。 珍娘细看那鞋:好家伙,还是两只不一样的。 “去,将那谢挂到院门口的篱笆上,阿黑你替咱们看着,”珍娘一本正经地道:“要有人来领,你就叫出声来,青天白日地让大家也看看,咱齐家庄上也出了贼了!” 她有意将声音放到最大,一阵风起将她的话语传得老远,田埂上几个早起的农人听见了,互相便交头结耳地说起闲话来,于是几乎是一瞬间,整个庄上便都知道这事了。 胖二婶早上起来,就看见保柱在院里暴跳如雷,由不得上去问他:“你怎么了?” 话还没说完呢,低头却发现,保柱左脚上的鞋不见了。 “你怎么只穿一只鞋?”胖二婶还当兄弟们之间开玩笑,回身冲屋里吼道:“说笑也不看个时候,现在天还没热呢就拿你弟的鞋下河摸鱼了不成?!” 第48节 屋里没人应答。 胖二婶这才想起来,除了自己和保柱,别人都已经下地干活去了。 “你也是的,”胖二婶嘴里嘀咕着抱怨自己的小儿子:“这么大个人连双鞋也看不住!那是我上个月才求了人给你纳出来新布鞋!如今怎办?看你光着脚出门吧!” 胖二婶一向于针线活上差劲得很,除了缝补衣服她还能简单凑和,纳鞋底这种略精细些的活就对付不了了,因此家里几个老少爷们的鞋都是从外头,别人家女人手下买来的。 为免名声不好,被人说自己不会过日子,胖二婶不敢跟男人说是自己花钱买来的,只说是求来的,钱也是自己过年间好容易攒下的几文散钱。 “今儿你帮我,明儿我帮你,女人家之间都是这样!”她在自己男人面前强词夺理,男人也不理会这样的小事,因此也不计较。 可现在保柱的鞋没了,胖二婶手边也没了现钱,有几文也都是男人知道的,她一般也不敢动用。 保柱垂头丧气,被胖二婶训了又训,又好几回被她的手指戳上脑门,实在忍不下去,最后爆发了: “我还不是为了你?!要不是为替娘你出一口气,我怎么会半夜跑到扫把星家去?要不去,又怎么会被那只不知死活的野狗咬掉了鞋?!” 胖二婶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的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鞋是被扫把星家的狗叼了?” 保柱看得出来,娘动了真怒了,这下他反而怂了。 见自己儿子不说话,胖二婶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立马丢下手里才搓了一半的老玉米,火箭一样冲了出去。 珍娘将家里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和钧哥预备下地,不想才走到院外,就看见小道上携裹着火星,散发出雷声地冲来了一个人。 胖二婶。 “不要脸的东西,今儿我非好好教训教训你!”二婶一边骂一边喘气,一身的肥肉让她走得负担不住,因此气势虽旺,却不太凌厉。 “哟大清早的,二婶你这是怎么了?”珍娘心里有数,脸上一点不露声色,反做出吃惊的模样,反问对方。 二婶走得岔气,弯下腰来直喘,一时没顾得上接话。 钧哥冷冷地道:“我知道什么事,定是家里丢了鞋了!” 正文 第三十七章谁怕谁啊? 不说这话还好,一提起鞋这个字来,二婶犹如被人戳了心肝肺,立刻就炸了锅。 “扯你娘的臊呢!”二婶火力全开:“你怎么就知道我家丢了鞋?莫不你偷了去?你好好给我拿出来,再给我陪个不是,这就罢了!若不然,咱们直接去见官!” 珍娘一听便笑了。 “好二婶,”珍娘嫣然勾唇,眼波中却有冷光一闪:“昨儿我回来后就关门闭户再没出去过,上哪儿偷鞋去?再说,二婶也请睁开眼睛细看看,哪有偷来的鞋,倒放在门口晾着的?” 二婶呆住,眼神顺着珍娘手指方向看去,这才发觉,竹篱笆上,端端正正挂着两只布鞋,其中一只上面还有自己特意要求,做鞋的婆姨绣出的虎头,不是自己老儿子保柱,又是谁的? “二婶你看看,那只有虎头的,是不是保柱的?”见有人在小道尽头处探头探脑的看热闹,珍娘故意将声音放大。 胖二婶心里有鬼,虽强装镇定,却还是在脸色上反映出真相,只见她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 “是我的又怎么样?”她的声音反而比珍娘的还大,还粗,边说还边用自己肥大的身躯撞向珍娘:“你好大的胆子还偷我家的鞋!” 钧哥立刻冲上去推开她:“说不过要动手是怎么的?” 胖二婶扯大了嗓门叫道:“偷鞋贼!偷鞋贼!你偷了我家的鞋,还要打我么?!” 总之她现在的模样,完美的诠释了泼妇是什么嘴脸,犹如教科书般。 珍娘不让钧哥动手,拉起弟弟向后退了两步。 有理不在声高,咱不能将档次拉低到泼妇一般的地位不是? “大家都来评评理,”珍娘不看二婶,反向小道边看热闹的农人伸手:“都来都来,都是族人我也不怕偏了谁没了谁!请大家看看,哪有贼偷鞋只偷一只的?更别提还挂在门口,让人来领了!” 农人们走到近处,果见篱笆上挂着两只不一样的鞋,各人心里都有些明白过来,再看二婶的眼光,便隐隐都有些鄙夷。 二婶发急了。 “怎么不能挂在门口?你倒是想偷两只呢,偷不着怎么办呢?”二婶知道,正经道理说道不过了,索性撒泼打滚:“就是你偷的!今儿我还就赖上你了,就是你偷的!” 农人们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这胖子愈发不讲理了!这事明摆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她还有脸倒打一耙!” “她怎么没脸?她一向不就是这样的人?” “也亏她男人受得了她,看她今后还怎么在村里抬头做人?” 胖二婶被人指着脊梁骨,到底还是有些知觉的,由不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恼羞成怒之下,转身又向看热闹的农人发火: “一个个闲得出蛆,又有你们什么事?快滚!” 被骂的人这下不乐意了。 “我们又没站你家的地你凭什么赶人?” “就是!明明这事你没理!倒反诬赖人家珍丫头!” “你们不知道,这就是一张纸上画个鼻子,好大的脸!” 最后一句是钧哥说的,顿时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胖二婶的脸可不是够大的?放眼村里,就算她脸最大了。 胖二婶又是羞又是怒,发出一声狮子吼,向前猛窜几步,拉住了珍娘的衣袖:“走!跟我去见官!” 第49节 背后一战,弄不死你也好好羞辱你一番! 一般在农人心中,去见官好比从地府里走一遭,先不说自己有没有错,只到老爷面前跪一跪,脸皮就没了。 先别说对错,只要去官府就是没面子的事。 再说在胖二婶心里,珍娘跟自己比,还有一项劣势,那就是她尚未婚配,未出阁的女子,总是面薄的。 见胖二婶来真格的,看热闹的农人们瞬间噤声,看向珍娘的目光便有些同情之意了。 被这胖子缠上果然没好事,明明自己是对的,被她死缠烂打地一歪派,再对的事也错了。 所以说好女不与泼妇斗,就是这么个道理。 胖二婶觉出局势有变,心头窃喜,顿时觉得自己太聪明了,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只可惜,算计别人也罢了,用这一套来算计珍娘,却是她打错了算盘用错了心计。 “去见官?好啊!”珍娘轻轻拔开胖二婶拉在自己袖子上的手,配合着鄙夷嫌弃的眼神:“正好,让仵作来细查验看看,我家竹篱笆上挂着的,是谁的衣服碎片?!” 如此冷静的头脑! 如此专业的口吻! 看热闹的张大了嘴,胖二婶呢? 落了了下巴! 这闺女什么构造?见官也不怕? 还知道什么仵作? 对了她昨儿不是才从城里见过老爷们回来的?那肯定是不怕了!怎么自己忘了这一岔?! 胖二婶庞大的身躯,顿时犹如被人抽走气,瘪了。 “走啊去见官!”这时珍娘掌握了主张,见二婶有要溜的趋势,立刻拉住她不让走:“去见官!看看是不是昨儿我才见过的那几位?对了,应该先见里长!是刘里长不是?走走赶紧的,省得别人抢了先,还要等反不好了!我地里还有事呢!先办了这件再赶回来,也许还来得及!” 二婶不说话,身子慢慢向后退去,珍娘死活不让,又叫钧哥:“你也上来请一请二婶,去见官怎么了?就去见!” 二婶紧咬牙关不出声,坚持向后赖,衣袖被珍娘姐弟两拉得越来越长,农人们看在眼里,一个个笑得几乎跌地。 珍娘见差不多了,便向钧哥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收手,胖二婶顿时重心不稳,向后狠狠丢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哎哟!”自家的重量再加上钧哥暗中使坏,又重重推了她一把,这一交跌得不轻,纵然是屁股上很有肉的胖二婶,也忍不住叫出声来:“哎呀我的亲娘啊!” 正文 第四十一章大快人心! 农人们顿时岔了气,不过不是走出来的,是笑出来的。 “哈哈!这下好了!哈哈!” “看她以后还撒泼不?被人收拾了吧?” “珍丫头好样的!这下可替咱们出了气!” 放眼齐家庄,几乎没人没被胖二婶耍赖,没人没有吃过她的亏的,这下好了,心头怨气已出,都觉得神清气爽了。 胖二婶垂头丧气地从珍娘手里接过自己儿子的鞋,还不得不同时接过对方语重要心长的教训:“可得将自己家小子看好了,保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要不是看在二婶那一碗干面的份上,我可就真要报官了!没被阿黑咬着也算他幸运了!” 农人们笑嘻嘻地看着村里一霸,胖二婶,一向只有她对别人呼呼喝喝的,今儿却被小珍娘教训了,还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听着。 太大快人心了! 另一只鞋则是午后没人时,三混子来悄悄领了去,阿黑冲他一阵狂叫,吓得他差点没丢了另一只鞋。 珍娘在屋里做饭,听见声音出来看,三混子装得若无若事,将鞋套在脚上,自己则十分镇定地冲珍娘打了个招呼:“丫头,做饭哪?” 珍娘眼睫一掀,唇角笑容不怀好意:“嗯呐!三叔,拿鞋哪?” 三混子脸不红心不跳,脸皮比城墙上的砖头还厚:“嗯呐!也不知怎么的这鞋到你家门口了?呵呵,我走了,不必送不必送!” 说不必送,珍娘还是坚持走到门口,右手趁对方不备,悄悄将阿黑的涮绳解开,瞬间从院里闪过一道黑色闪电,吓得三混子屁滚尿流。 “妈啊!” 珍娘左手在眼皮上撑起凉棚,看着三混子远去的身影,口中喃喃道:“这速度,破个百米记录应该不成问题吧?” 钧哥从小道上过来,回家吃饭,不想看见阿黑守在路边,立刻脸上绽放出笑容:“等我呢吧?” 阿黑亲热地围着他转了一圈,又向远处低低哮了几声,微微露出一口锋利的犬牙。 钧哥想起刚才看见三混子飞一样跑过,心里有数了,由不得搂住了阿黑:“好伙计!” 不过这一天的好事还不算完,待钧哥进了家门后,热腾腾香喷喷的烤肉,正等着他呢! 昨天回来时,珍娘特意让马车去菜市绕了一圈,因是黄昏时分,菜都比早起卖得便宜。 蔬菜是不用买的,家里地里都有,珍娘特意到肉铺,让小刀手割了一刀五花肉,二层油花夹着三层红嫩嫩的瘦肉,用纸包了,回来后就吊进井里。 早上将肉切成大小合适的块状,用酱油、虾油、香油、姜汁及醋等多种作料兑成卤汁浸渍腌制好。 从田里回来后,珍娘先去后山捡了些松果松枝回来,烤具也十分简单,后院里挖个坑,红薯和松枝放入其中点燃,不过片刻就闻见红薯的甜香,和着松脂的香气,一同冒了出来。 家里夏天切瓜的长刀拿出来,腌制好的肉串上去,再放些新鲜葱丝,为使肉片香嫩可口,炙烤时,珍娘还时不时地在肉身上涂抹打均的鸡蛋液。 这样烤出来的五花肉,不膻不柴,含浆滑美,香醇味厚,久食不腻。 第50节 钧哥看见盘子里烤好的肉,眼睛都直了。 珍娘含笑招呼自己的弟弟:“回来了?还不快过来?肉得趁热吃才好!” 钧哥麻利地过来,珍娘身后的盘子里已然堆起一小撮香肉块,他二话不说,也不用筷子,操手就捞起一块来,径直丢进了口中。 “烫,烫!”珍娘没来得及拦住,钧哥已是张大了口倒吸凉气,又连连跳脚,可不管怎么张大嘴巴,那里头的肉就是不掉。 “叫你趁热,你倒好,真连吹也不吹一下!”珍娘边忙着将刀上烤好的肉取下来,边嗔道:“没见热气腾腾的?半大小子一点心眼也不长!” 钧哥哈着气,好容易将肉吞进肚里,然后嘴里才有空说话:“还不是姐你烤得太香了?我光闻着味口水就下来了,肉放在眼前了还顾得上吹?烫几个泡也值得!” 除了鲜嫩肥硕的松枝烤肉外,和埋在火里的红薯外,珍娘还预备了前世春天最爱的面食做点心:青团! 原因是,她在田里做活时,无意中看见田埂上长出不少浆麦草,绿油油地看着十分喜人。这东西就是做青团最重要的原料,于是珍娘便拔下许多,回来用石钵舂出汁。 糯米粉加些白糖,再加少许开水和浆麦草汁,一点一点和成面团,本来里头还该放些豆沙馅的,现在受条件限制,只得做些实心的青团。 最后将做好的团子放上蒸笼,十分钟后,就可以吃了。 可就算不能做到前世那样完美,这青团吃进口中也够让人叫绝了。浆麦草的香气混合着糯米粉微甜细糯的口感,配合着烤肉来吃,清腴爽口,柔滑细润,简直人间绝味。 钧哥大赞:“姐!怪不得你昨儿在菜市非要买糯米粉,原来为这个!”说着拈起一只青团,整个塞进了嘴里。 珍娘细细地嚼着,品味浆麦草带来的春天气息,半晌方得意地道:“那是自然!现在是吃这个的最好时节,过了这段时间,想吃也吃不到了!” 吃过饭,钧哥走到院里,准备看看鸡窝里有几枚蛋时,不想母鸡们此时都散在后头河边,窝里空空如也,鸡蛋俱无。 才从鸡窝里抬起头来,钧哥突然眼皮一跳,仿佛眼角余光扫视到院外,有什么怪异的东西出现了,粗粗看去,仿佛是一个人冒了下头。 “什么人在外头?”钧哥边叫边招手示意阿黑,后者心领神会,立刻伸长了脖子狂吠起来。 篱笆外毫无动静。 珍娘在屋里听见外头声音,也出来看,又问钧哥:“看见什么了?” 钧哥疑惑地走到篱笆边,向外张望:“才就在这里,我好像看见个人,不过现在又没有了。” 珍娘不在意地转身回去:“有阿黑在呢,又是青天白日的,什么人敢这么大胆地硬闯?定是你眼花了。” 钧哥心想我怎么会眼花?我一向眼睛亮的很 正文 第田十二章神仙下凡进柴院 可事实摆在眼前,篱笆外确实没有人,为求安心,钧哥又特意开了院门,走出去绕了一圈,确实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咦!这可真奇怪了!”钧哥将信将疑地合上院门,嘴里依旧嘟囔不已:“才我明明看见外头有人的,难道真是我眼花了?” 珍娘在屋里炕上,隔着窗外笑话他:“不是你眼花还是什么?小道上来只有咱们一家,篱笆外又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难不成是位神仙下凡落进咱家院里?说飞又飞走了?” 钧哥立刻叫停她的话:“姐!这话怎么说的?怎好亵渎了神仙?!罪过罪过!” 珍娘在屋里,被弟弟突如其来的老成,笑得弯下了腰。 钧哥前脚刚刚进屋,鸡窝靠近篱笆的角落里,赫然冒出个人来,着一身深褐色衣裤,高大英朗,白面丰颐。 正是隆平居后厨大师傅,秋子固。 昨日一战失利,他在店里听闻失败的消息之后,并没有如文苏儿所料那样不服生气,只淡淡问了一句:“对方是个什么来头?” 文亦童没有直说,只说是雅平居请来的,人挺怪的。 倒是文苏儿,替秋子固不值,趁哥哥不注意,悄悄溜去后厨,将所见珍娘的一切,一五一十全倒给了秋子固。 秋子固十分平静的接受了信息,并没多说一个字,只说伙计们今日受的罚,记在他一人帐上,年底分红时,扣下就完了。 “外头点了道海蜇炒鸭丝!”正好有伙计进来交单子,秋子固接到自己手里,啪地一声贴到了灶台前的墙上。 “坛子里的海蜇给我捞些出来!”手里的刀唰唰地耍出几道白光来,老成的伙计这才看出,秋师傅心里还是有些动了气了。 于是不敢怠慢,二话不说开了海货坛子,来不及过手就送到了秋子固面前的砧板上。 秋子固更不多说,手起刀落,瞬间砧板上齐刷刷排成一封书了。 新来的伙计手里的菜落了地,眼都看直了。 “火烧得旺些!”秋子固的语气也比平时冷冽了三分,这下不止老人,就连新来的也听出来,秋师傅今儿是要动真格的了! 不管嘴上说不说,以秋子固这样心高气傲的性格,又一向将自己的厨艺看向比天还高(悄悄地说,也确实很高),输给个黄毛小丫头,心里不动气,才怪! 火苗一下从锅底窜了出来,锅子被舔得通红,油便一下辣了。 秋子固接过伙计切好的配菜,倒进锅里,热油快抄起来,锅铲翻飞,几乎不容人眨眼的,又洒进一末香菜,成了。 “上菜!” 秋子固拉下腰间系带,将几乎还是干净到一尘不染的围衣扔到了一旁的脏衣服堆里。 这是他的习惯,半天下来就得换身干净衣服,洁癖使然。 也许是刚才炒菜的运动,将他心里的不满和不服发泄了少许,换上新围衣后,秋子固的语调又恢复到平常的冷淡:“下一个菜是什么?” “秋师傅,秋师傅!”刚才送菜出去的伙计,慌慌张张地又跑了回来,一脸的惊恐:“刚才那个菜,客人说,咬不动。。。” 厨房里气氛冷凝住了。 难堪,还有尴尬,最后,是完全的不敢相信。 秋师傅亲手切的,亲手炒的,怎么会,被客人返单?! 第51节 这简直是发生在天地间最不能让人相信的一件事! 秋子固双手稳稳地接过伙计送回的盘子,没有说话,从案几上捏起一双筷子,尝了一口。 一厨房的伙计,没一个敢大出气,几乎都是绷着呼吸,看秋子固的脸色。 一向风轻云淡,什么也不心上似的脸色,微微变了,眼角向上挑了十度,眉头呢?翘起二分。 确实,老了。 秋子固菜一进嘴就觉得不对,原因也瞬间就浮出脑海。 这本是个不荤不素的一个下酒菜,烧鸭丝要用带皮的烧鸭切丝,有点熏烤味,海蜇一定要用蜇皮,爱吃香菜的再上一点儿香菜一炒,端上桌来真是色香味俱全,可以说得上是下酒的妙品。 问题就出在海蜇上,没用蜇皮,却用了蜇头,原料不对,火候虽佳,也全不是那个味了。 自然是刚才从坛子里捞海蜇的伙计先犯了错,可秋子固不能原谅的是,自己怎么切的时候,就没觉出不对来? “这不可能吧?”文亦童闻听此事,也从后楼上跑了出来,看见秋子固的脸色,不用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难道是中了邪?还是魔障了!”一个新来的伙计,因太过吃惊,口中竟泄露出不成调的话来,喃喃自语的,却一字不错地落进了秋子固的耳朵里。 魔障?! 魔障! 秋子固手一动,整盘的菜连那个上好的青花瓷器一并入了垃圾堆,伙计们连声惊叹都来不及发,他人已经到了海货坛子前,亲手打开亲手捞,亲手切菜亲手炒。 一切都平时一样,秋子固的手很稳,窜腾的火光里,他的脸色也很稳。 除了垃圾桶里倒霉的青花瓷让人有些挪不开眼,这整件事就好比没有发生过一般。 文亦童再也没说什么,转身回了后楼。 伙计们更不敢多嘴,恨不能将头埋进脖子里才好。 青花瓷上面又被盖上新的垃圾,事情又回到了正轨。 让人想不到是,第二天一大早,秋子固将店里的事交付给几个老成的伙计,自己竟一个人跑到齐家庄来了。 “眼下该到了收豆子的时节,”秋子固面对文亦童,眼睛不看对方,只看着他背后的窗外:“店里的豆腐都是自己磨的,我想下去看看豆子。” 文亦童自然点头。 说实话,输给雅平居,秋子固与文亦童一样,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人家仗着背后有大树,非要捏弄你一下,你又能如何呢? 因此没拿下擂台,对于秋子固来说意义并不大,因其中除了厨艺,别的因素所占比重太大。 倒是对方做菜的那个农女,勾起他十足十的兴趣来。 还有昨天发生的那件事。 自己被客人犯了单。 魔障。 什么天上管膳食的神仙下凡,什么怪异的来历,什么做菜行事不按常理的性格,都让他觉得十分感兴趣。 他秋子固平生最大的爱好,也是唯一的爱好,就是做菜。因此凡是跟做菜有关的事,他都爱屋及乌。 在心底深处,秋子固是绝不承认自己是败在了珍娘厨艺之下。 因此伙计们无意间提到了魔障二字,让他情不自禁心里慌了一慌。 再有,文苏儿提到,对方的摆盘技巧,以及应时而食的道理,让他心中油然而动。所以他才放下手边所有的事,执意到这里来,为得就是要看看,这外来的神仙长什么样? 秋子固平日看着似乎是个风轻云淡,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人,可他真要决心办一件事,那是十头牛也拉不住的,而且,他很有能力将事件办得缜密妥当。 秋子固先从镇上车夫扎堆的地方,打听到接下珍娘回家那一单的师傅,于是成功将珍娘所在村庄名弄到手。 然后等到了齐家庄,他又自称自己是里长来找昨日那位进城的厨娘,有话要吩咐的,再次成功地将珍娘家的地址弄到手。 一路顺风顺手,最后秋子固终于摸到了小道尽头,珍娘家小院门口。 不曾想,才走到竹篱笆外,就看见钧哥从屋里出来,秋子固不得已藏身外墙,只是才一缩头,却被眼尖的钧哥看见了。 那么后来,钧哥出来时,他躲去哪里了? 眼明手快,秋子固看见钧哥向院门口走来时,弯腰一路小跑,直到接近鸡窝所在方位。 珍娘家的鸡窝是紧挨在篱笆边建的,秋子固身手敏捷地翻了个身,人便落进了院内,挤在鸡窝边一条狭窄的缝隙里。 钧哥里外都没搜出人来,疑惑着走后,秋子固这才从藏身之处脱身出来。 不过来时,秋子固几乎不出声地,骂了声娘! 干干净净的衣裤,已被鸡毛树叶之类的不洁之物,弄得乌糟不堪了。 秋子固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注意不碰到周围任何东西,连自己身上的脏也不碰,大步一脚,迈出鸡窝。 随即,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鞋袜上,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早上才换好的鱼白布袜,元缎袜带,元镶元薄底镶鞋,全成了一团灰不溜球的东西。 简直不敢相信!隆平居的大师傅,洁癖严重的秋子固,竟会落入如此窘境! 他是个很有洁癖的人,因此此时心情大坏,一瞬间几乎生出要回去的念头。 好在,魔障二字的威力很大,在此阴影下,他强忍住不快,强烈的不快,走出鸡窝。 第52节 母鸡们鄙夷地看他,心想哪儿来这个浑身肥皂气的东西?简直污染了自己的鼻孔! 同样,秋子固也觉得自己的鼻孔十分不适,强忍住想要脱下脏衣服的欲望,他蹑足向屋外的窗户走去。 “烤肉真不错!姐,你是怎么想到用后山上松枝的?” “这有什么难的?想到烤肉就想到松枝了!这是天然的反应!不过当然了,你这样的没有天赋的人,是想不到滴!” 姐弟两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开着玩笑,可在秋子固听来,这似乎证实了珍娘的来历。 难道她真是天仙下凡? 不可能! 自己犯了什么错,要天仙下凡来调教? 听下去再说! “姐,再过二天就得去尖馆做菜了,你紧张不?” “有什么好紧张?昨儿不做过一回了?” “可这回是来真的,是给那位程大人做的!那可是比县老爷还要大上几倍的官老爷!我听着都觉得紧张,你真不害怕?” 淡然清亮的声音,再度施施然在秋子固耳边响起:“我又不见他,怕什么?我只要在后头将菜做好的,别的事又跟我什么相干?我又不指着那位大人升官发财!“ 秋子固心中一动。 自己来时曾想过,这个农女一定是个贪图名利财富的庸人,要不然怎么会跟雅平居那帮人搅在一起? 可现在听她的话,自己想的又好像不太对了。 “行了,我下地去了!” 秋子固陷入沉思之时,忽然听见屋里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出来了! 情急之下,秋子固迈开长腿,赶在钧哥出来之前,再次躲到鸡窝后头。 作孽啊这是! 鼻息下全是鸡屎的气味,身前身后都是脏兮兮的鸡毛树叶,秋子固觉得自己一向敏锐的感官似乎已经失去了效用,因此时它受到的刺激太大的缘故 正文 第四十三章是她? 不过眼睛还是可以发挥作用的。 秋子固从鸡窝边伸出半边头来,用一只眼睛,看着正走出屋门来的珍娘。 是她? 瘦长的身体,看着不过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虽是农家女儿,浑身上下却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合体的蓝色布衣裤,很好地衬托出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 因背对自己低头锁门,珍娘脖子后面衣领下,露出一大截白皙细润的肌肤,秋子固被那白得晃眼的景象吸引住,呆呆看了半天,过后才觉出自己的失态,极难得的,双颊微微有些发烧。 姐弟两很快都走了,院门吱啦一声合上,最后院净人空。 秋子固悄悄抽身出来,望望自己的衣服,由不得心底长叹一声。 人已经走了,自己是不是也该回去?还是。。。 出于好奇,秋子固本能地向屋子的方向迈出脚去,可才走了几步,脑海里突然响起个声音: “你这是在什么什么?偷窥人家么?“ 秋子固瞬间回过神来,是啊自己这是在什么什么啊! 如果想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堂堂正正地敲门而入就是了,这样算什么? 本来光明正大的事,竟弄得偷鸡摸狗似的不堪入目了! 秋子固心头一惊! 自己平日何等自重,何等规矩一个人,今日为何变得如此狼狈?! 难道说,这个农女真是自己命中克星? 难道说,十年前那位给自己算命的高人所说的魔障,竟于此时此处,出现了?! 高僧那句解难的话,十年来一直揣在秋子固心头,从来没有忘记过。 得命中魔障收服了自己,方可解难。 秋子固想到这里,由不得看了看自己身上:鸡毛横飞,烂树叶浮灰兜面而来,鞋袜衣着更是一塌糊涂。 再想到昨日败在珍娘手下。。。 今日被客人返单。。。 秋子固面色一变,两道粗重的剑眉猛地锁紧:难道,自己的命中魔障,竟是那个农女?! 这样,命运安排自己来到淞州,似乎也是另有契机之意了?! 珍娘才走到自家田里,突然看见妞子气喘嘘嘘地沿田埂上跑下来:“珍姐姐,是好事还是坏事?” 珍娘一头雾水:“妞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妞子奇怪地看着她:“不是里长派人找你说话去了吗?才我在村头扒拉柴火,有个城里来的家伙问我,你家在哪儿。说是里长有话吩咐你。我指给他了,怎么?你没碰见他?” 珍娘瞳孔猛地一缩,两道柳眉顿时紧蹙在一处:“什么人?长什么样?” 第53节 妞子想了想:“大高个男的,长得白白净净的,穿得也整洁。我尤其注意看他的手了,长得真好看,又细又长,指甲盖儿修得圆圆的,边角处也剔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个城里人。” 珍娘丢下锄头就向家里跑去,钧哥落后几步,没听见她跟妞子的话,见她回头,忙追着问:“姐!去哪儿?” 珍娘不答,心跳得很快,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几份凛冽的气息。 她敏锐地感觉,来人一定不是里长的手下。刘中手下她见过一个,大约也能看出苗头,衣着并不很讲究,虽比庄家人干净些,到底还没细致到连指甲也修剪得整齐的地步。 那么不是里长的人,来者又会是谁呢? 凭本能直觉,珍娘觉得会是文亦童。 对,就是那个在花厅内,细细研究了自己半天的人,隆平居的掌柜,文亦童。 问题是,他跑自己家来做什么? 珍娘一路跑一路想,可无论从何处角度去想,她都觉得不会是好事。 最有的可能的就是,他跑这儿来坏自己的事! 真不要脸! 堂堂大男人,输就输了,不甘心也就罢了,竟跑到人家后方来捣乱! 等着吧,我珍娘也不是好欺负的!看我逮着你,不给你个好看不算完! 珍娘箭步如飞,同时眼观八方耳听六路,连田埂边一只偷偷冒出头来的野鼠,都被她带着杀气的犀利眼神震住,刷地一声,又溜回了地下。 看你这回往哪儿跑! 一路警戒,可却什么结果也没有,珍娘直到快走上自家小道,也没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倒看见族长贵根,不怀好意地与自己擦身而过,珍娘没有理会对方狠毒的眼神,依旧不停窥探四周。 “哟,现在得了意了,城里寻着靠山了,眼里哪还有庄上的长辈呢?丢人啊!小丫头片子抛头露面的,你爹娘泉下有知,不得多心疼啊!” 贵根阴阳怪气地说着风凉话,嘴里啧啧有声,话说得是十分难听。 珍娘头也不回向前疾步而去,边走边淡淡回道:“我靠自己活下去,有什么丢人的?不止保住了爹娘的田地,还能出人头地,有什么心疼?倒是族长您自己,欠下的酒席钱付得出么?” 贵根被珍娘的话戳中心窝,顿时犯起心绞痛,手指着珍娘去的方向,抖得风中烂树叶似的,嘴却再硬不起来了。 处理掉不入眼的人后,珍娘将注意力再度集中对路面周围的搜索上,她没见过隆平居那位出名厉害的大师傅,不过听妞子的形容,应该比庄上农人出众得多,想必一眼就能认出。 可直到走到自家小院门口,珍娘还是什么也没看到。 难道自己一路走来,错过了?还是漏看了? 正文 第四十四章初见 不可能! 珍娘立刻否定这个念头,对自己的眼神投十足的信任票。 还是说,刚才已经走掉了?在自己回头之前? 或者说,那个人胆子大到包天,竟硬闯时进自己家的小屋里去了? 要真是这样,这个人可就太龌龊了! 珍娘犹豫了一下,将手轻轻抬起,吧嗒一声,打开了院门。 进去转了一圈,院里没看见有人,珍娘又开了柴房的门,伸头进去看看,也没人。 想了想,珍娘又开了屋门,没进去先在门口听了听里头的动静:静悄悄的,连老鼠散步蜘蛛撒网的声音也没有。 珍娘踮起脚尖,无声无息地走进去,外间桌椅安然原地,里间炕上,自己出门时丢下的半截线头,和才缝补了一半的,钧哥的一件布衫子,依旧原样摊着。 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 难道真是来时路上错过了? 珍娘还是不信,又走进厨房后院,依旧安安静静的,春日暖阳将里外照得透亮,哪有外人来过的样子? 看起来,是自己白跑了一趟。 院后,小河流水哗啦啦直响,提醒了珍娘,钧哥昨晚在河里放了鱼笼,早上没拉,也不知里头有没鱼? 珍娘决定从后门去河边,先查看过鱼笼后,再返回地里。 推开后院的门,珍娘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吹得紧闭上眼,风从她耳边拂过,暖洋洋的,卷起片片梨花桃花,粉色的瓣片有的落在她头上,有的落在她肩头,淡淡清甜的香气,让她情不自禁停了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 河对岸,是一大片果林,有桃树有梨子,苹果李子与不少,此时都开出花开,香雪海似的,如云似雾,风中的花瓣与香气,便来此那里。 珍娘终于睁开眼时,第一时间就看见,绿成碧玉似的河面上,点点金阳璀璨的光辉下,烟笼碎玉似的花影岸边,悠悠然,坐着个英郎高大的男人。 前有绿柳低垂,如帘似幕,脚下翻银滚雪,云护烟笼,那男人一身清爽的布衣,坐在河中央一块大石头上,风卷起他的衣襟,飘飘欲仙,宛如神祗。 清瘦面庞上,朗目修眉,悬鼻薄唇,被吹散的衣袂微微拖入水中,愈发增添了仙气,整个人犹如河神出浴似的,干净清爽,清隽秀逸,不带一丝世尘。 珍娘静静站着,陡然间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还是误闯进了别人的禁地? 这里是自己常来的那个后院河边么? 怎么因了那个陌生人的到来,瞬间将熟悉的地方改变了模样? 秋子固因实在忍耐不了身上的污垢,从珍娘家后院出来后,见有条小河,河水清澈明透,便到河边将手脸洗净,又见河水浅透,便任着性子,趟到河中央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 这里虽是农家,可春光三月之下,放眼望去,景色倒真让人心动。身边山嶂叠翠,溪水潋滟,眼前绿柳争妍,桃花吐艳,春风袅袅,吹得百花都绽放出笑颜,对面的果林更如一夜间笼上各色鲜艳的绸缎,花气氤氲,沁人心脾。 第54节 秋子固不禁看得入了神。 他从来没有这样专注于农家小景,一向以来他的世界只在后厨和前厅之间,美景对他来说只是食料的新鲜与美味,别的东西他一向不放在心上,不感兴趣。 今日却极为难得的,被天然的春景撼动了心灵。 果林对岸的河边,也有一枝碧桃,独独一株,开得与别人不同,丛朱翠筱之外,悠然探出身子来,缎子般柔软细嫩的花朵儿缀满枝头,烂若晴霞。 秋子固的目光,情不自禁向那株碧桃看去,恍然如梦般,惊觉树下站着个女子! 她是谁?什么时候来的? 为何而来? 这些问题本该瞬间袭上秋子固心头。 可不知为何,秋子固此刻只想到三个字:太美了! 人与花共春光,孰能辨更娇? 一身缟素,面无脂粉,腰比扬柳细,面似芙蕖艳,若不是看她身上粗布头上荆钗,谁能想到,她会是此地的一位农女? 珍娘正暗自揣度,河中那人是谁?不想对方不知何故,本来赏看果林看得好好的,目光突然如被人牵扯似的,投向自己这边来了! 她想避,本能地反应就是将身子偏了一偏,更预备略退一步,可四目交接之际,突然脚步顿在了原地。 双眸澄澄,彼此凝视。 珍娘陡然间觉得耳边的风声止住了,她清晰地听见了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扑通,扑通,并不很快,却足够有力。 奔放的血液,带着青春的力量狂走在血管里,提醒着她,肾上腺素的威力。 神经末梢的每一个细小的细胞,都在纵情呐喊,狂庆着突出其来的美妙。 珍娘觉得自己感官失灵了。 都发了什么疯这是?! “姐!” 骤然而至的一声,熟悉的语调将珍娘拉回了尘世。 是钧哥。 他在田头见珍娘听了妞子一句话,急匆匆就向回赶,只当家里出了什么事,也忙忙追了上来,要不是半道上遇见贵根,挑衅地跟他拌了会嘴,早就到了。 珍娘打了个激灵,回头看去,果然是自己弟弟,正一脸焦急地望着自己。 “没什么,我来看看鱼笼。”珍娘不知何故,竟没说出实情,觉得脸上有些烧烧的,为求掩饰,她当真向水里弯下腰去,眼角余光却在竭力搜寻,河中那人的身影。 只一瞬间,石头上空了。 不知是河水流淌不停的声音掩盖了那人的脚步?还是自己真的是灵魂出窍,做了一场美妙的白日梦? 总之,珍娘再抬头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钧哥有些怀疑地看着珍娘。 鱼笼收不收的,有什么要紧?值得这样拼命跑回来? “姐!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珍娘提起鱼笼来:“啊!还真有不少呢!快拿个桶来!” 顾左右而言他。 钧哥心里的疑云愈发重了。 可细想想,姐有什么事不能跟自己说?一向姐弟连心的。 再说,钧哥早将周围看了个遍,自家后头的河边,并无异样。 于是放下心来,转头回家拎桶去了。 珍娘心里吁了口气,这才直起腰来。 对面果林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惊扰了好梦,鸟声聒碎,花影横披,更蓬地一声惊出一大丛粉蝶来,迎风飞着,纷纷乱舞,好似天女散花一般。 秋子固有些狼狈地在果树间穿行,好容易洗干净的衣服手脸上,斑斑点点地,又印上了花粉花蜜的痕迹。 不过这一回,他倒不很介意了,也许是受了周边环境的影响? 他鼻息间都是果花的香甜,心里也情不自禁,生出些眷恋,和甜蜜。 不好!脚下软拖拖的一坨,是什么东西?! 秋子固低头一看,差点没晕了过去! 羊粪! 才拉来,稀的冒泡,还散着热气的,羊大便! 魔障! 这女子绝对是自己的魔障! 秋子固看着自己臭不可闻的鞋袜,想象了一下里头双脚的近况,几乎觉得了无生趣了。 这一天午后,整个隆平居的伙计都被拉去打水,烧水,洗盆,冲涮,差不多用光了几十石水,才重新树立了秋大厨活下去的信心。 第55节 两日之后,到了接待程大人的大日子。 一大早,天还没亮呢,阿黑就在院子里叫起来了。 珍娘出来开了门,原来是里长派人接她来了。 知道今日不可轻慢,珍娘也早早起身,此时已梳洗完毕,叫上钧哥,将昨夜烙好的馍卷了几张,袖在身上,便跟来人走了。 尖馆就在齐家庄村头,离开村民们房子大约一里的地方,里长刘中早在那里忙着张罗了,看见珍娘到了,忙忙招手叫她: “珍丫头,这里来!” 珍娘到了跟前,刘中便指着里外道:“你觉得怎样?” 珍娘略看一下,见屋外前有松柏,后有茉莉,只闻花香不见花形,屋里则都是旧家具旧字画,展眼看去,果然十分沉静古穆。 “刘里长办事的确周到。”珍娘向刘中施了个礼,脸上笑眯眯的。 刘中擦了把汗:“哎呀哪里是我周到,米县令查得紧,我们底下人不提着胆子不行啊!” 米县令。 珍娘眼里闪过一道精光,没有说话。 刘中自己倒没觉得什么,正巧有个匠人提着门帘走过,他看见忙追了上去:“哎呀不要在地上拖啊!这东西是要过老爷们的眼的!有一丝儿坏了或是毛了边,你可担得起这责任?” 唠唠叨叨地去了。 钧哥上来,悄悄贴近珍娘耳边道:“我看里长有些神叨了,不会是办这事办得吧?” 珍娘横他一眼:“小孩子知道什么?今日之事办得不好,掉脑袋都有可能!” 钧哥吓得倒抽一口凉气:“真的?” 珍娘重重点头:“可不?所以你今日得跟着我,一步不许乱行,一字不许乱说!除了后厨,哪里也不许逛去!” 钧哥直叫妈啊:“别说了姐!你就让我出去我也不敢了!” 珍娘见他怕了,只得再说两句好话安慰他:“。。。其实也无大妨,咱们只管后头做菜,做得好了就没事。” 正文 第四十五章再见 钧哥却有些发抖:“谁知道那位程大人喜欢什么口味?万一姐你做得不合他兴趣呢?” 珍娘好笑又好气:“你的胆子只有芥子大?看唬成这样!咱们不是被诸位老爷选出来的?怕什么?信不过你姐还信不过上头的县老爷们?” 钧哥想想有理,可还是止不住有些心颤。 好在珍娘立刻吩咐他干活,手不停脚不住,又是洗菜又是烧水,也就没时间去害怕了。 珍娘照前日的单子,从配料做起。 雅平居的赵师傅也一早到了,依旧给她打下手,两人再次合作,已有默契,进程十分顺利。 只是这一回,珍娘对雅平居的人已有警惕之意。她已经发现雅平居的后台就是县令老爷,也看得出来,对方让自己胜出并不完全因厨艺这一个原因。 雅平居与隆平居在一条街上,同业竞争自然是不在话下,那么雅平居这样帮着自己,明显也就有着借机打击隆平居的意思了。 因此珍娘也不不难推断出,自己成了借刀杀人的那柄刀了。 不过眼下,她虽知道是这样,却还是只能借助雅平居的力量,毕竟程大人是横在大家头上的一枘利刃,先要将他对付过去,才能论到其他。 于是珍娘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门心思,只在自己手下的菜刀,和锅铲上。 手下忙着,珍娘脑子也不能闲,该做些什么,做了多少,还差多少,都在她脑中一笔帐上。 冷盘差不多了,热炒配料都切齐整了么?还有煲下的汤水,这时候该下的都下了么? 忽然珍娘手下的菜刀一顿,坏了!今儿还有道三丝汤,该用豆腐丝儿的,自己怎么忘了?不过现在手下切着肉呢,一时也分不出手来,也不知赵师傅那手艺,切得豆腐丝不? “赵师傅,三丝汤里要豆腐丝,嫩豆腐养在水里呢,你,你能切不?” 赵师傅脸色大变,豆腐?丝?还是嫩的? 上回切片已是他的极限了! “我,我恐怕。。。” 珍娘听这声音便知不好,可手下又实在空不出来,只得回身,欲安慰鼓励指导姓赵的那位,却不想。。。 咦,身后几案边,站的那个男人是谁? 长身玉立,一裘素净白衣,连个灰星儿也寻不出来,头发一丝不乱地拢着,用一根玉簪子紧紧插住,袖子已经撸到一半,高高挽起,空出来的双手呢,则稳稳地捏住了雪亮的菜刀。 不是赵师傅,却是秋师傅。 秋子固与文亦童同时到达,后者径直走进前门,而他呢,本能使然,从后门潜入。 一向厨房都近后门,而他秋子固最喜欢呆,呆得也最自在的地方,放眼天下,唯有厨房。 不想进来就看见雅平居那个大厨,对着块嫩豆腐直发冷汗。 不用说,以秋子固多年来在厨房里的修为,一见便知,对方为何事犯难。 是本能,也是艺高不闲手,秋子固二话不说,接过菜刀就动手。 厨房里不论什么事都是大事,配菜切不好影响炒炖,冷盘切不好影响口味,至于洗买烧汰,那更是没一件小事。 第56节 对于秋子固来说,厨房里的事就是天下最重要的事,他几乎有一种本能,只要走进来,就能看出天下任何一家厨房哪儿有了缺损,同时,他也会迅速地去修补,那个缺损。 这是天赋,无人可及。 不过说难听了,也就是多管闲事。 珍娘第一眼看到他时,心里就冒出这四个字来。 不过接锺而至,在她脑海里转换极快的,却又变成了另外四个字:熟能生巧。 得经过多少训练,方能如此熟练地在水里切出细如头发丝的豆腐丝来? 得有如何的天赋,方能如此镇定自如切嫩豆腐如切白菜梗? 更别说,这是在别人家的厨房里了! 他秋子固却自然闲适地,如同在自家后院,也不是切什么高难度的嫩豆腐,不过是切块黄瓜随便吃罢了! 就是这种与别不同的态度姿势,让他区别于天下大多数的厨师,也就是,大师与匠人的区别。 卷起的袖子下,洁白的手臂上间断性的爆出细细的青筋,那是正在用力的象征,肌肉同时绷紧着,玉雕似的凸显,然后又舒缓下去,接着再爆再绷,然后再舒缓。。。 是谁说过的?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 再说,这个认真的男人,穿衣显瘦,可看他卷到一半的袖子里,手臂却很有力量呢! 珍娘忽然移开了目光,因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要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什么来缓和自己跳得有些失控的心脏? 珍娘不出声地深吸一口气,观察了一下: 菜刀?不,显得有意与他竞争似的。 锅铲?还不到时候。 那还能做什么? 嗯, 嗯。。。 珍娘在自家厨房里手足失措了,虽只是一个瞬间,可也实属难得了。 为掩饰这一瞬间,她不自觉地抬起手来,从脖子上掠过,将一缕散下来的秀发,轻轻拢回发髻。 秋子固正切到最后一刀,预备完工,于是抬头,手里自动继续就行了。 却不想,眼前就是一付美人妆饰图:缟素衣裳,面无脂粉,线条优美的皓腕,抬起个雅致的姿势,美人正不自知地,以一种诱人的姿态,整理自己的头发。 秋子固手里的刀歪了一下,尖锐的刀锋从他手指上划过。。。 珍娘陡然听得响了一声,是刀碰砧板的声音,她意外地回头,只看见秋子固施施然走出去的背影。 碗里水纹轻轻荡漾,豆腐丝随波摇摆,丝丝不乱。 珍娘放了心,不过心里还是有些疑惑:最后放下刀的声音也太大了些,不太符合名厨对刀具应有的尊重。 秋子固用大拇指和中指,紧紧捏住食指,心里暗自庆幸,好在自己反应地快,刀锋碰上手时立刻缩回,不然见了血,那一碗豆腐丝就毁了! 不用说,自己的名声也毁了。 走出门来,秋子固细看食指尖部:还好,不过是一条细细的划痕罢了。 不过经验告诉他,有时候,不出血的划痕,反比痛快地出血,还要疼上许多。 从开始学厨到现在,秋子固已有近二十年没有试过指尖这细微却锥心的疼痛了。 说来奇怪,他对疼痛的耐受,远低于常人。 也许正因为天生的刀工出众,让他很少受伤,才会如此吧? 秋子固捏紧手指,强迫自己不去想魔障这两个字。 厅堂里,诸位大人正围桌而视:冷盘一样样端了出来,摆盘精致,色彩宜人,别说吃,就看着也十分悦目。 米县令和米邱材站在一起,看着菜肴,赞不绝口。 “果然是雅平居,做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推陈出新,比那几个老花样好多了!” “这也是得亏县令大人您提调得力,若不然这一回定又让隆平居得了手,他家吃来吃去就那几个拿手菜,再好的东西也架不住这样吃法啊!” 两人一唱一和,还不住地拿眼去瞟周围乡绅,众人被其目光逼视,不得已只好附和:“这是自然,那是当然!想必如此!” 正说得兴起,外头有人来报:“文掌柜的到!” 米邱材抬在半空中的手,顿了一下。 米县令皱了下眉头。 “他怎么来了?今日没有隆平居的事!” 文亦童翩然而入,嘴里笑道:“怎么大人忘了?今日镇上有头有脸的都到了,在下虽不才,到底文家在此地也算望族,别的不说,修这尖馆的一千两银子,在下还出了三分之一呢!” 米县令语塞。 米邱材嫉妒又羡慕的看着文亦童,对方今日换了身打扮:穿一件玉色漏地皱纱直裰,玉色线罗银红京绢的衬衣,可体合身,腰间佩紫罗香囊,长眉凤目,白面丰颐,仪表天然,果是不凡。 除了文亦童,隆平居还来了一位,与平日相比,也是换了身装束,一身青丝绢长袍,腰间玄色丝条,足下松江署袜,踏一双新兴薄鞋,干净清爽得不带一丝俗尘似的。 第57节 高大英朗的身形,英爽之气,奕奕逼人,除了秋子固,还会是谁? 这两人同时出现在尖馆里,犹如双子星宿降临尘世,瞬间将屋里点明。 众乡绅情不自禁上来与文亦童寒暄,又不住地打量秋子固,只因后者极难得出席社交场合,就连去隆平居吃饭也看不到他的身影,除了后厨他几乎不去别的地方。 秋子固对一切都只淡淡的,脸上没有表情,既无想与身边众人周旋的表示,也无主动去兜引别人说话的意思。 好像他这个人,身上自带谢绝来访的气势,令本来对他好奇的众人,走到他身边却也无法开口与之交谈了,只好不停与文亦童闲话。 文亦童眼波流转,隐隐有好笑之意。 “怎么?今天隆平居不做生意了?掌柜的和大厨都出来的,家里没人了吧?”米县令看着身边众人,转瞬之间就移到了文亦童那边,顿时脸色一沉,语气不善起来。 文亦童优雅地冲米县令施了个礼:“有劳大人牵挂,实过意不去,不过秋师傅调教的几位伙计也快近出师了,讣他们看着灶上,也无大碍,至于柜上,还有我妹妹呢!她虽年幼,到底也是姓文的出身,若想欺她,也实属不易!” 最后一句话,硬绷绷落地有声,话外之意,不言而喻。 想欺负我文家?门儿也没有? 就算这一回被你县令硬按着头输了,将来总有机会,我文家要扳回一局来! 米邱材清了清喉咙:“大人,”他轻轻拉了拉文县令的袖子:“咱们后头看看厨房去,今日之事重大,切不可疏忽了!” 不知怎么的,本来很有信心的米氏堂兄弟,因了隆平居一里一外两大主管的出意,忽然心里有些没底气了。 再说,从彼此的人气可以看出,文家在此地的根基,且不知何故,本来应该还有近半的人是偏向米家的,可因秋子固的出现,那一半也被吸引了过去。 民心所向,强求不得。 米县令一肚子不快,快步走进厨房,迎头撞见钧哥正在水缸边舀水,因有些着急,不免将水溅出盆外,不过不多,点滴而已。 “你这伙计怎么做事的?这里没有井,水都是从庄上打来的,过来一趟你当是容易的?”米县令心气不顺,见人要就发火,见钧哥撞上来,当下便阴沉着脸,呵斥起来。 钧哥本就对这些官老爷们十分敬畏,陡然间又吃他一喝,吓得手一抖,这下可了不得了,只听得哗啦一声,整只水瓢都落了地,瞬间打湿一大片干地,米县令站在跟前,鞋袜上也被溅上些许水点。 不过也不多,点滴而已。 可却足够挑起一场祸事了。 因为除了米县令,另一个人也同样心情十分地不爽。 “你作死啊!” 不待米县令出手,米邱材立刻冲到前头,二话不说,先冲钧哥头上劈了一掌,瞬间打得钧哥眼冒金星,向后连退几步,重重跌坐到了地上。 正文 第四十六章老娘不干了! “不好了,米掌柜的发火了!” 雅平居的一个伙计从外头冲进灶间,嘴里喘气喊着。 珍娘不甚在意地听着,心想又不知哪个伙计遭殃了,钧哥倒是在外头,别祸及他身上才好,不过他看见官老爷就胆小,想必见人来就早躲了。 赵师傅听着直摇头,不过在他看来这也是常事了,只不知是哪位又撞了霉运? “是谁中了彩?” 进来的伙计吁了口气:“不是咱家人,倒是。。。”说着,眼睛瞟向珍娘。 珍娘正在撇鸡汤上的浮沫,眼角余光瞥见情形不对,立刻放下手里汤勺,来不及说话,径直向厨房外走去。 才走出来珍娘便涨红了脸。 是被气的。 因看见自己的弟弟捂着脸蹲在地上,身下全是湿漉漉的泥土,弟弟早起才上身的干净衣服也因此被糊得到处是泥。 关键是,弟弟畏缩的神情动作,珍娘一见便如心头被刺,浑身的气都不顺了。 她第一时间走到弟弟身边,将他扶了起来,眼睛只看在他脸上,轻轻问道:“这是怎么了?” 米邱材趾高气昂地伸出一根手指,点住钧哥的脸道:“这小子不懂礼节,让我教训了下。” 不料他的话还没说完,手指便被啪地一声打落了下去,且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珍娘。 “你的脸怎么了?”珍娘眼里没有别人,虽然打掉了米邱材的手,她还是只当此时世上只有自己弟弟两人,依旧只对钧哥问道。 钧哥双手捂着脸,连连向后退去,嘴里咀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可珍娘还是听了个大概,原来是因为溅了些水滴到县令鞋上。 米县令冷哼一声:“他打湿了我的鞋,怎的?不能说他么?” 珍娘只当县令的话是个屁,轻轻拉下了钧哥捂在脸上的手,赫然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弟弟半边脸都肿了! “这是谁打的?” 珍娘的声音不高,可在场所有人都听出了其中蕴含的怒气,就连闻声而至的乡绅们,以及隆平居的那两位,也不例外。 “就是她?”秋子固喃喃自语,双目紧紧凝在院内珍娘身上,眨也不眨一下。 碧桃树下的那个女子? 文亦童不出声地点头。 就是她。 第58节 面对珍娘的问题,钧哥说不出话。 不过珍娘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看弟弟的表情她就知道,一定是米家那两位干的好事了。 米邱材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心慌。 笑话! 他强作镇定,在心里安慰自己。自己是替县令出头,官打民还不是应当的? 她一个农女有什么资格跟老爷们置气? “我打的,怎么样?” 珍娘垂了手,拉住钧哥,二话不说,撇下众人向后头走去:“行啊,咱不干了,走!” 简单七个字,风轻云淡的七个字。 众人却被这七个字震得七经八脉都断了。 撂挑子? 在程大人还有一个时辰就到的时候?! 米县令气急败坏,眉头就快挑到额头上了:“你敢!我看你走到哪儿去!” 珍娘赫然回身,眉心倏地一凝,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戾气迸出:“我怎么不敢?你有本事就抓我下大牢!” 钧哥慌了,一把抓住珍娘的手:“算了算了姐!我的脸也不是很疼,要不然,咱还是先把菜做了吧!” 米县令脸色稍缓:“还是弟弟知大礼,你二人现在回来,本官可以考虑,不另治你们的罪!” 珍娘回身,竖起食指冲米县令摇了摇,笑得十分温柔,然而如水双眸里像是含了清幽冷月,冰冷无丝毫温度:“多谢县令大人好意!不过我意已绝,您不如现在就抓了我,若不抓呢,我这就回去!横竖今日这一桌酒席,我是再不会动手了!” 米邱材愈发慌张,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程大人就要到了,咱们还在这里耍嘴皮! 他由不得向赵师傅看了一眼。 你能不能行? 赵师傅微微摇头。 我不行。 非她不可? 米邱材再以眼光确认。 非她不可。 赵师傅的眼光十分坚定。 米邱材情不自禁吞了口唾沫,咕咚一声。 米县令明明听在耳里,瞬间有些腿软之感。 “你,你站住!”却还在强作厉色:“你敢违背本官的命令?信不信我就在这里抓了你?你还不知道刑具的厉害!要不要本官用拶子拶你一指头?” 米邱材趁机添油加醋:“你没见过拶子!那东西夹到手上可不是玩的!看你指头白嫩嫩的,如何受得住?只要一拶过去,定顺着指头儿流血!” 文亦童缓缓抽出扇子来,扇着风儿,几不可察地,扇子微微有些发抖。 秋子固情不自禁向前迈了一步,撞上前面一位乡绅,那人哎呀一声,秋子固自己却一点知觉也没有。 众人眼光都集中到珍娘身上。 赵师傅上来劝说:“姑娘,要不咱还是先将后头的菜对付了吧?得罪县令大人不是好打发的,得罪了程大人更是坏了大事!” 珍娘面对米县令的威吓,面对赵师傅的软语,瘦削的肩膀挺直得犹如绝壁上的染雪青松,更兼挑眉冷笑,眼神冷酷如冰锥,周身迸发出森寒气息: “还有这么厉害的刑具?那还等什么?拿出来让我开开眼吧?!说不定用刑的时候,程大人也正好到了,看见大人如此严苛,说不定对大人另眼相看,虽吃不上饭,却也会有重赏呢!” 听见她这样的回应,众人头顶如被焦雷炸过,瞬间僵住了身体。 这丫头好大的胆子! 抓进牢里也不怕,甚至连用刑也不怕! 放眼天下,哪有这样的农女? 农男也没有吧?! “哎哎,”米县令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真要走?” 米邱材当了文家人的面,心里又气又急,当即凑到堂兄耳边:“就拶她一下,看她还狂不狂了?!” 秋子固再次向前迈了一步,才被撞的那位乡绅又被撞了一下,没想到秋师傅力气这样大,脊背生疼,连连叫唤,可秋子固闻所未闻。 文亦童手里的扇子已经被收进袖中,不知怎的,此时的他和秋子固,无意间竟有些竞争之势似的。 正文 第四十七章魔,魔障。。。 受了堂弟的怂恿,米县令当真下令:“来人!取拶子来!” 米邱材得意地笑道:“正该如此!看这不知轻重的小丫头片子还狂不狂了?” 秋子固眼皮跳了一下,犹豫之下,正要开口,可是他到底还是比文亦童慢了一拍。 “米大人,这是何必?”文亦童身姿轻盈地越过众人,语带劝慰,和事佬似的走到前面来:“眼下最要紧的是将程大人伺候好了。” 第59节 一语提醒了米县令。 是啊,拶子一上去,这姑娘的手就坏了,她是厨娘,没了手怎么做菜? 珍娘注意地看了文亦童一眼。 他为什么要帮自己说话? 田家花厅打擂台时,明明是自己赢了,让他没脸的。 米邱材脸红了。 姓文的这是有意跟自己做对! 凡是自己说东,他就一定要说西是不是? “不打她怎么显出老爷的威风?不打她就白白放过了凭她对老爷无礼不成?那今后咱们老爷还怎么在县里立威?!”米邱材叫得声色俱厉,仗着自己身份不同,恶狠狠地盯住文亦童。 一屋的人,目光都落到了文亦童和米邱材身上,反将调起这场不快的珍娘姐弟,抛到了脑后。 珍娘轻轻抚摸钧哥的脸颊,问他:“疼不疼?” 钧哥心里又愧又恼,恨自己怎么不当心,引得姐姐也跟着受罪,眼眶红红地回道:“不疼,姐,要不算了吧,咱还是做菜吧。” 他总觉得农人哪里拼得过官?胳膊再粗,坳不过大腿。 珍娘却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别再说这样的话。 文亦童后退一步,摊开双手,好像是被米邱材嚣张的气焰逼倒,脸色和缓地道:“米掌柜的说得也有道理,且是正理,我倒反成小家子见识了。既如此,就请老爷动刑吧。” 钧哥一听急了。 就知道这个对头没安好心!开始听着倒向着咱们的,后面果然露出了真心! “谁敢动我姐,我跟他拼了!”钧哥一下子就忘了刚才的畏惧,猛地从珍娘身后窜出,挡在了她向前。 动他可以,动他姐不行! 别说是县老爷,就皇帝老儿也不行! “钧哥别动!” 珍娘发话了,声音轻软温柔,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气息,却又隐隐含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威势。 “米老爷要立威,让他立好了,”珍娘伸出十根春笋似的玉指,纤细润白,明晃晃地突出在众人眼下:“只不知今日这一拶之后,米老爷的官印还能不能拿得住了?程大人饿着肚子过了齐家庄之后,还会不会有好心情,向上保举米老爷了?” 米县令的心肝,都被珍娘这句话撕裂了。 “你以为少了你这颗葱就包不上饺子了?”米邱材看出堂兄脸色变化,立刻炮轰珍娘:“这里厨师多呢!反正你冷盘也摆上了,剩下的菜让人照单子做出来不就完了?” 众人听说厨师二字,目光便唰地一下,移到了秋子固的身上。 在场的除了他,还有谁担得起接待程大人的重任? 钧哥心下着慌,完了,这下姐要遭殃了!怎么没想到隆平居的大师傅也来了? 有了他,老爷们就不必非得求着姐了! 珍娘咬了咬牙,却故意不看秋子固。 秋子固集众人注意力于一身,却半晌才懒洋洋地有了反应。 只见他缓缓抬起右手胳膊:“这里扭了,”他指着手肘的位置,语气淡然地道:“做不得活。” 众人哗然。 珍娘一愣,情不自禁看了过去,正巧,秋子固也向她看来。 碧桃树下,清流河边,花香绕息,丽人独立。 这一回,两人的距离近了许多,近到秋子固清清楚楚地看见,珍娘那一对形状优美如杏核的明眸,眸底明澈若清泉,幽黑如子夜,就像是最清最净的泉水里养出的两丸黑水晶,黑白分明,顾盼间熠熠生辉。 珍娘还是第一次与青年男子如此近距离的对视,女性的本能让她略感羞涩,尤其当感觉到对方目光里隐隐燃起的火苗时,她猛地先低了头。 秋子固却陡然心尖儿一颤。 鼻息下似乎有什么味儿不对? 他张眼四下寻了一回,远比常人敏锐的鼻息让他立刻看准了目标:是右手边的一盘羊肉! 羊肉怎么了?红油油炖出来的,热辣辣地冒着特有的香气。 秋子固不知何故,突然慌张起来。 本该是鲜润的羊肉气息,怎么飘进自己鼻子里,膻得这样不能忍受?! 以前的自己,不是这样的呀! 魔,魔障。。。 于此同时,钧哥却大喜过望。 行了,姐有救了! “刚才的事,”不知是不是秋子固的话给了钧哥勇气,他竟然能在诸位老爷们面前说出话来了:“其实本来我也没犯什么大错,是县老爷先进来呵斥了我,我一受惊才将水洒了,老爷鞋上也没受多大的灾,不信请老爷们自看。再说,后来我也受了打,县老爷就有气,也该消了吧?不如这事就。。。” 珍娘陡然截断了他的话:“你就有错,错不至挨打。再说老爷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呵斥你?凡事要讲个理字,米县令您别怪我,今日这事若不给我姐弟个交待,程大人的事,我是死也不肯再做下去了。” 第60节 正文 第四十八章民女不伺候了! 又想让我替你办事,又想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天下哪有这个便宜的好事?! 珍娘拉着钧哥,并肩向前连迈三步,直走到米县令的面前,近得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拉起对方的衣襟。 米县令情不自禁将身体向后仰去。 “造反,你们这是要造反么?!” 米邱材替兄出头,指着珍娘鼻子骂道:“真不怕下牢?真不怕治你们的罪?别忘了,程大人走后,你们可一样还是要住在这齐家庄的!可还一样,是米老爷手下的县民!” 珍娘理都懒得理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地回道:“我怕什么?程大人又走不远!您也别忘了,米老爷可还一样,是程大人手下的地方官!” 这话犹如一记耳光,重重打在米氏堂兄弟的脸上。 是啊,若今儿哄得程大人开心,前程便有望青云直上,到时还计较什么鞋啊袜的? 宦海中人,都是能屈能伸的好汉,一但想明白厉害关系,那脸色心情的转变,是相当快的。 “老爷我今日心情好,因此决定放过你姐弟俩,一来看程大人面子,二来么,也显得本老爷仁政恤民,我就不跟你们计较,快下去做菜祀奉程大人要紧!” 米县令装腔作势,摆出一付可怜愚民的表情,其实是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却不想,珍娘连这一层遮羞布也要给他扯起。 “我不知什么叫仁政恤民,只不过刚才我弟弟挨了打,那一巴掌不能白劈!无罪无过地打人,天下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米邱材涨红了脸。钧哥是他打的,这丫头什么意思? 要自己陪不是不成? 简直青天白日做大梦,放狗屁! “你说什么?”米邱材怒极向前,恨不能再打珍娘一掌才好。 这一瞬间,文亦童几乎是本能地,向着珍娘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秋子固脑子并没有下达指令,可身体情不自禁向前连移了几步。 可是米县令这一回,心却不向着自家人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有了领导,还要兄弟做什么? 再说兄弟是用来干吗的? 不就是用来出卖的么?! “哎呀,米掌柜的,”县令大人发话了:“你这是做什么?我好容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倒好,还嫌现在不够麻烦是怎的?“ 米邱材呆掉。 “大,大人,”他试图解释,并做出一脸谄媚讨好的模样:“我,我可是为了您才。。。” 米县令此刻心中已全然忘记了这位堂兄对自己的好,对他只有不耐烦,甚至有一刻想到,若不是他无能没法调教出个好厨师,自己又怎会落得如此狼狈? 要向个农女低头? 再说自己堂堂县令都能低头,他米邱材怎么就不能? “为我好就该跟那小子陪个不是!程大人就快到了,快点,这事早了早好!”米县令丢下这话,谁也不看,拂袖而出。 出去后,方擦了把额角的冷汗,并长吁一声,心里庆幸,总算保住些老爷的体面。 珍娘昂首,斜眼睇着米邱材,清丽黛眸中露出鄙夷与愤怒。 “米掌柜的,现在可就缺您一句话了。后头锅也烧辣了,菜也切好了,您说对了话,我这就上灶去!”珍娘眸光蓦地一深:“要知道,时辰可不早了!” 程大人就要到了! 米邱材脸都气歪了。 米县令隔着门在外,重重咳嗽了一声。 米邱材歪掉的脸,瞬间又僵住了。 珍娘勾唇一笑,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也不为难您,陪不是说不出口的话,”将钧哥推到前面:“要不您对我弟弟行个礼,也行。” 米邱材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 米县令又咳嗽一声。 米邱材勉勉强强拱起双手,腰部向前弯起个诡异的弧度,冲着钧哥,委委屈屈无可奈何,行了个礼。 虽不很标准,可当了县里众人的面,也算很不容易,也很违背他一向尊贵的形象了。 珍娘嫣然一笑,梨涡微闪,一双小月亮甜甜弯弯地,挂在脸上:“得咧!钧哥,跟我后头去吧!” 窈窕身影,骨格轻盈,丰姿婀娜,翩然而去。 文亦童突然觉得轻松起来,回头看了秋子固一眼,这才发觉,对方脸上,竟也有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不自觉间,文亦童微微挑了挑眉头。 灶间,赵师傅与众伙计一直没说话,直到珍娘替用冷水替钧哥敷了脸后,又抄起锅铲,方才看见他们的脸色。 敬佩之中,含着满意,又好笑的意味。 第61节 珍娘低头翻炒锅里的菜,不出声地也笑了。 想必平时受米邱材的气也不少,自己刚才也算替他们出了口气! 接下来的便十分顺利,珍娘心无旁骛,只专注在自己手下,炉火将她的脸印得通红,钧哥替她擦了一遍又一遍汗,她也没注意到。 更没注意到的是,厨房门口,不知什么时候起,站着一位男子,高高瘦瘦,干干净净,眉梢眼角,葱茏淡然。 秋子固一直看着灶边忙碌的珍娘,观察她的动作,注视她的身形,连极细微的抬手落腕的动作也不放过。 像要将她印进心里,刻进神经末梢最深处。 是她么? 命中魔障? 何为命中魔障? 她对自己,到底是害是利? 自己与她,到底是冲克还是福祉? “秋师傅。”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低唤,秋子固一惊,回头才发觉,是文亦童到了身后。 “秋师傅,这里人来人往,站着多有不便,还是跟我前头去吧。”文亦童微笑着,细声细语地道。 这是他平时常有的,对待客人的表情。 秋子固看得多了,知道这是对方客套和虚应的表示。 “嗯,我知道,不过我只习惯在厨房里,外头,”秒子固声音不高,却有着十足的强硬:“外头交际场所,我总呆不惯。” 文亦童垂下眼帘,睫毛低落,在脸上印上一排阴影。 灶间那个清丽的身影,依旧忙碌不停,对门口发生的事,完全没有留心,因此也就没有察觉到。 倒是钧哥,有些疑惑地看着外头。 他知道那两个是隆平居的人,心里有些嘀咕,不知他们是不是要对姐姐不利? 来捣乱的? 虽然刚才他们算是暗中帮了姐姐,可到底是对头人,不可掉以轻心。 钧哥装作收拾碗碟,走到桌边,实则眼光不住地在门口打转。 正文 第四十九章大老板来了! “热菜也差不多了,”珍娘抬起头来,吩咐赵师傅:“看看外头怎么样了?若时辰差不多,汤也可以舀一碗出来,先晾着也好。” 赵师傅命个伙计出去看,一时回来道:“说话就到,门外已经看见侍卫的马队了!” 尖馆外,县令打头,一字排开接待的人群,远远看见来了马队,都是高头点子青马,弓矢佩刀,威风凛凛,铮然而至。 马队中央簇拥着的,则是一辆精致马车,高四尺余,缓缓行着,金轮红辐,四周锦绣帷幔,华丽奢靡。 还不至这些,马队后还跟有四五辆大车,车上装的都是些箱子、衣包,还有些茶炉、酒盒、行厨等物,预备行途半道上吃喝的。 侍从们不必说了,皆是整齐的黑色缎子衣裤,护卫都则都身穿铠甲,就连那些赶车的,都是短袄绸裤,绫袜缎鞋,雄纠纠的好不威风。 有这等气派的,除了那位名声如雷贯耳的程大人,还会有谁? 米县令自不必说,首当其冲躬身上前,众乡绅们也不甘落后,瞬间将车围住,不想却被黑衣护卫毫不留情地赶到一旁:“都让开,都让开!” 车帘被两名护卫恭恭敬敬从外打开,一位身着官服,黑黑瘦瘦的男子,从车上下来了。 米县令只看一眼官服,立刻就领头跪了下去:“给程大人请安!程大人一路辛苦!” 众人跟之不迭,顿时尖馆外一条声响起谄媚的声音。 钧哥从厨房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好奇心重地想看热闹,不料官老爷没看见,倒看见一座大山,杵在院里。 从其衣着和一双笑眼上,钧哥便一眼认出,是隆平居文掌柜。 “喂!你不出去给老爷请安,在这里做什么?”钧哥立刻提起小心:“莫不要偷学我姐的手艺么?” 姐姐赢了姓文的,这一点钧哥无论如何是忘不掉的。 文亦童悠然自得地坐在水盆一张小凳子上,看看放在地上待洗的荠菜,又看看钧哥,笑眉笑眼地冲他道:“你呢?怎么还有闲工夫在这里说笑?这菜为什么还不洗去泥水泡起来?” 钧哥冷哼一声,鼻孔朝天地回道:“这不用你管!我姐说一会再再洗,怎么样?” 文亦童被他抢白,倒没生气,依旧好脾气地笑着道:“这菜根里泥多,不多泡会儿,叫老爷吃出渣子来,可就不好了。” 满脸关切之情,声声在理。 钧哥心里有些犹豫。 本来姐姐吩咐他时,他就曾想过这个问题,荠菜都是农人现从田埂里,河岸边挑上来的,虽是极嫩,却也脏得看不得,尤其根部,泥污一片。 钧哥一来就想先将这菜泡起来,因看来看去,最脏的就是它了。 可珍娘却说不必。 “一会好好洗洗,现在不必泡。” 第62节 钧哥对姐姐总是言听计从,因此就撂下了手。 可文亦童的话,却再次引起他的不安,说话间程大人都到了,前面的冷盘热菜也都预备好了,这荠菜是要做馄饨的,现在还不洗出来泡上? 算算时间,似乎真的有些来不及。 钧哥心念闪动,突然一直转身,冲进厨房里去了。 文亦童依旧笑着,却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厅房外屋檐下,阴影里隐着的一个高大的身影。 秋子固默不作声地坐着,文亦童和钧哥刚才的对话,他一字不漏,都收进了耳中,却跟个影子似的,不动也不出声。 片刻之后,文亦童眼前陡然一亮:钧哥拉着珍娘,从厨房里出来了! “姐!”钧哥有些不安地指着地上的荠菜道:“就是这个!你才说不要泡的,我看还是泡泡好些!泥,泥太多了!” 珍娘本来还在奇怪,为什么好好的弟弟要说起这个? 可眼前那位衫裳倜傥,唇角带笑的男子提醒了她,此事出而有因。 “我当什么大事,还特意叫我出来看?我说了不必泡,一定也洗得干净!”珍娘唇浅笑,眼底满满得都是充满信心的亮光:“正好,我现在菜也都做完了,这就洗给你看!” 钧哥立刻笑了。 正好,当面给那个文掌柜的一个没脸,再打击他一回,再赢他一回! 钧哥不必珍娘吩咐,立刻将水盆里的水倒满,珍娘不忙动手,先去了厨房,取出一捧面粉来。 文亦童摇着扇子,笑眯眯地对珍娘道:“姑娘,怎么还没洗好菜,就预备和面了么?” 珍娘不接他的腔,走到水盆前,手一松,将面粉撒进了盆里。 文亦童摇头:“水太多了!面太少了!” 钧哥白他一眼:“你这人话也太多!是不是当掌柜的都是这样?我看雅平居的那位也是一样的毛病!” 文亦童片刻之间,已吃了钧哥两回抢白,甚至还将自己与米邱材相提并论,却依旧没有动气的趋势,脸上还只是好脾气地笑。 秋子固也依旧一声不吭地隐着,整个人好像都已经跟阴影融为一体,浑然天成了。 珍娘用手将盆里的水面搅拌均匀,又细细捏进一小撮盐进去,然后再将大堆的荠菜丢了下去。 荠菜一下去,盆里的水瞬间就变得混浊起来,先是变灰,最后竟成了油泥一般,珍娘轻轻用手翻转着菜堆,柔柔地搓捏,小心着尽量不把菜叶弄得破损烂碎。 文亦童手里的扇子,摇动的频率有些快了,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眼睛紧盯在珍娘一双白皙细嫩的手上。 这样的手用来洗菜?好像有些浪费? 不知怎么的,他的思绪突然有些跑偏。 就在他一晃神的瞬间,珍娘已经轻巧地将菜从盆里捞了出来。 “钧哥,换水!” “好咧!” 姐弟两配合得十分默契,待到第三轮水倒进盆里,再将菜放进去时,水的澄清度已无太大变化,荠菜的叶片也变得绿油油的,鲜艳欲滴。 文亦童本来懒散坐着的身姿,陡然间挺立起来,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水盆,似乎不敢相信,这么快?洗得这么干净? 记得店里伙计处理荠菜和菠菜这类,根部紧贴泥地的蔬菜时,总要花不少时间,有时不慎,也会被客人抱怨吃着硌了牙。 正文 第五十章谁许你进来的?! “姑娘你可得洗得干净些!” 见珍娘这就要将荠菜集齐,取回厨房去,文亦童忍不住提醒她道:“这位程大人不是一般客人,他不好糊弄的!万一吃出泥沙来。。。” 明知她是雅平居的人,明知将来她可能会对隆平居造成很大的麻烦,明知在商言商,明知自己一向将隆平居放在首位。。。 明知所有的一切,可文亦童还是情不自禁,提醒着对面那位,缟素衣裳,淡雅却别饶风韵的小厨娘。 珍娘头也不回地去了,声音却带着胸有成竹的笑意,嫋嫋然飘了过来:“多谢文掌柜提醒,文掌柜放心吧!” 面粉和盐,再没有比这个更能将菜洗干净的利器了! 好了,接下来就该真的和面,包馄饨了! 不知下馄饨的野鸭汤煲得怎么样了? 珍娘端着菜萝,翩然而去。 文亦童手里的扇子不动了。 钧哥得意洋洋地看着他:“我姐刚才说了,这样洗出来的菜又干净又有硬养,”其实是营养,“不会白白流失了,菜里的卫生素。”其实是维生素。 绿叶蔬菜在水里泡得时间过长,vc便会流失大半,这是珍娘前世学到的常理。 文亦童听得一头雾水,这是哪儿跟哪儿?怎么说出来的话跟天书似的? 钧哥哈哈大笑:“不明白了吧?这才是正经的大道理呢!看在你刚才帮过我们一回的份上,我才说给你知道,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呢!” 说完妖娆一转身,奔了。 文亦童求援似的看向屋檐下,却不曾想,阴影地里缺了一块。 秋子固人呢? 怎么不见了? 第63节 珍娘站在灶前,看着大瓦罐里的高汤,这是用两鸡一野鸭吊出来的好汤,清醇不油,且又加些了芹菜丝儿,味道特别甘鲜腴润。 馄饨皮也擀好的,加入鸡蛋白揉的面,所以爽而且脆。 赵师傅依珍娘所说的配比,调和好荠菜馅,请她来尝:“可觉得咸淡如何?” 珍娘正要伸进小指去试,不想有个人抢在了她前头。 秋子固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看见瓷盆里的馄饨馅,二话不说便用小指沾了一沾,放入口中。 珍娘吃了一惊,回头看竟是他,由不得怒了。 “你怎么进来了?什么人允许你进来的?”珍娘故意不去想那日河边的相遇,也不去想刚才他装病帮了自己。 因彼此离得太近,近到连对方的呼吸都听得到,近到连对方身上带着皂角的清爽气息都闻得到。 那是男人的气息。 因此珍娘不能想那些,她强迫自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跟他是对头! 他是被自己打败的手下拜将! 此时到来,一定没安好心! 不是存心捣乱,就是暗中使坏! 秋子固对珍娘的责问,闻所未闻,自顾自尝了尝手里的馅料,不出声地细细品了品,然后淡淡丢下一句话:“淡了。” 珍娘斜眼睇他:“多谢指教,有心了,现在您可以离开了。” 秋子固不看她,当真就此转身,走了。 赵师傅有些犹豫地看了看馅料,又看看珍娘。 珍娘亲自试了试,觉得十分适口,又请赵师傅试过,也好。 敌人说淡,那应该就是正好。 珍娘冲着负责白案的伙计一点头:“包吧!” 几个伙计很快就将馄饨包好。 这时外头厅上,程大人已经落座,开始用餐了。 钧哥偷偷走到院里,欲打听些消息,被珍娘提着耳朵拎了回来:“忘了刚才的事了?这会子又不怕老爷们了?” 钧哥吐了吐舌头,二话不说,又钻回了厨房里。 不一时,倒是消息自己传进了厨房里。 米县令手下几个随从,闻见厨房里的香气,趁外头没有使唤的去处,偷偷溜进厨房来,珍娘用见汤还剩下许多,便让伙计们下了几碗面,请他们吃。 随从们自己剥了几瓣生蒜,就着面吃,厨房里还有些熟肉,也切了些做面上的浇头,几个人吃得呼噜呼噜,不亦乐乎。 待到面碗空了,珍娘才问:“外头怎么样?” 随从们吃得腹饱肚满,也就乐得做个信息通报员。 “程大人对咱们尖馆的陈设很是喜欢呢!虽说面上还是不露一丝笑纹,可眼里神气看得出来,那是相当的,满意!” “就是就是!我在外头听护卫们说,还是头回见程大人对当地官员不发责难之词呢!只这一点,咱县令就说是祖上烧了高香了!” 珍娘听见,由不得抿嘴一笑。 钧哥蹲在地上好笑起来。 什么叫他祖上烧了高香? 是我家祖上烧了高香好不好?! 真是有功就抢! “那位程大人是不是很凶?” 赵师傅听得有些啧舌:“听这话音,难不成到哪儿都没有好话?” 随从们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看脸色不像好说话的人!下车了后就一直板起个脸!人也长得黑瘦黑瘦的,眼里神气跟个鹰似的,看谁都像看犯人!” 另一个忙忙接口:“跟谁开口,都像犯人似的!” 赵师傅倒有些佩服似的:“也不知金殿上,他跟皇帝是不是也这付神气呢?” 随从们哈哈大笑:“这你可就不懂了!跟皇帝哪能如此呢?从我跟我们老爷这几年来看,当官的都有两张脸的!一张对上,一张对下!你我这样的人只能看到对下的恶脸!皇帝么,自然只能看到对上的那张笑脸啦!” 厨房里众人大发一笑,连珍娘都摇头笑了。 “今日做菜的,是哪一位?” 正说得兴起,不料厨房外突然有人说话,声音冷冰冰的,一点儿人情味没有。 随从们打了个激灵,这声音! 刚刚在外头,他们是听过的! 没错! 是程大人身边的,黑衣护卫! 第64节 “在呢在呢!”瞬间,随从们的脸色也变了,由玩笑变得恭敬,由随意变得谄媚:“是她是她!” 边说,边拽住珍娘的衣袖,将她推了出来。 珍娘还没反应过来,人便已经站在院里,直面那黑面神一样的护卫了。 正文 第五十一章菜是你做的? 说时迟那时快,钧哥见姐姐被推出门去,一个纵身跃起,也紧随而至。 姐弟倆依旧相互依偎着,面对高大强壮的黑衣黑面使者。 “菜是你做的?”冷淡如霜的声音,从面无表情的脸上发出。 珍娘轻轻点头,面色不卑不亢,声音风轻云淡:“是我做的。” “既然如此,请姑娘前头去一趟!”黑衣护卫二话不说,便命珍娘:“请屋里说话!” 钧哥急了,刚才随从们说那位程大人是什么样的来着? 完全冷酷无情,不会笑的黑面神啊! 这会子叫姐姐去,不会是菜做坏了,大人要发脾气了吧?! “姐,咱们一块去!” 钧哥挺身而出,拦在珍娘前头。 黑衣护卫冷冷扫视他一眼:“菜是你做的?” 钧哥瞬间语塞。 “既然不是你做的,你就呆在这里!”黑衣护卫硬绷绷丢下这句话,便冲着珍娘一挥手“请!” 钧哥咬了咬牙,正准备再拼一把,却被珍娘轻轻握住了手,抬眼看她,才发觉她竟十分镇定,不惊慌,也不恐惧。 “你在这里等我,不过是说几句话罢了,怕什么?”珍娘对自己弟弟嫣然一笑,又重重握了他的手一下,示意他放心,然后才对护卫道:“有劳!” 钧哥被她镇定的笑容打动,不自觉地就松了手。 一厨房的人,眼巴巴看着珍娘去了,心都提到了半空中,吊着。 也不知被叫去是好事还是坏事? 到了屋里,珍娘放眼看了看四周: 一向耀武扬威的米县令,现在乖巧地猫似的,满脸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似的,好像有什么事让他开心得了不得,除了笑就只会笑了。 一张花梨木八仙桌,堆满了自己亲手做出的各色佳肴,香醑妙馔,推浑仆远。 银筷一副,金杯一盏,正正摆放在一位,身着官服,正襟危坐的男子面前。 米县令守在其身后,不住地弯腰凑在他耳边,不知说些什么,可那人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充耳不闻。 看起来,这就是随从们刚才所说的那位,程大人了。 确实是黑黑瘦瘦的一个人,年纪约有四十来岁,瘦长脸儿,高鼻子,骨秀神清,相貌堂堂,粗看过去,倒也有几分威仪凛凛。 “大人,人已经带到了!” 护卫拱拳恭敬回道。 程大人微微颔首,护卫面无表情地看了珍娘一眼,退了下去。 一屋子乡绅老爷们的眼睛,都落到了珍娘身上。 珍娘却若无其事似的,勾唇一笑:“给程大人请安!”款款盈盈,先施了个礼。 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 手不抖心不慌,嫣然自得的模样。 程大人眉头一挑,饶有兴趣地看着珍娘:“看你年纪不大,听说也不过是个农女,怎么侍弄得出这样一桌佳肴?” 语气里颇多不信。 “还是说,这是有人故意弄出来的噱头?”程大人回头看了米县令一眼:“要跟本官开个玩笑?” 被这一眼看下去,米县令背上顿时下雨似的,落下一层冷汗,顿时低了头,避开程大人视线,恶狠狠地向珍娘看去。 小丫头你可小心着说话! 本官今日要有个什么不好,看以后我怎么收拾你! 珍娘不接米县令威胁的目光,眼角一挑,躬身垂首:“是小女子亲手侍弄,大人不信,请去厨房里看过,或者我可亲自试炒一菜,请大人就灶边品尝?” 一语既出,震惊四座。 黑衣护卫立刻出列,呵斥珍娘:“大胆!你竟敢如此戏弄大人!知不知大人身份如何?竟敢让大人随你去后厨?!” 米县令也趁机开骂:“不知死活的丫头片子!” 又忙劝程大人:“她真是个农家女子,一点儿规矩不懂的,请大人海涵!” 珍娘冷眼看着米县令,突然觉得他很像自己前世养过的一只京巴,要再把舌头也吐出来,就更像了。 程大人看着珍娘,半晌没说话,突然嘴角向上轻轻一提、。 他竟然笑了! 第65节 自打下车后就没见他露出笑意,随从们口中,从来见人不笑的程大人,竟然笑了! “请我去灶上吃饭?”程大人呵呵地转身,对众人笑道:“我出来已近一月,还真没接到过这样的邀请,就算以往在京里,也没人请我去灶上吃饭的!” 众人立刻附和:“那是当然!” “程大人这样的身体,怎么好去灶间?” “就是!灶间又是烟又是火,大人身娇体贵,如何去得?!” 米县令实在听不下去,又见程大人笑了,顿时胆儿也肥了,走上前来,对珍娘劈头盖脸骂道:“没规矩的贱婢!” 边骂,边举起了左手! 眼见这一巴掌,就要落到珍娘脸颊上! 程大人脸色一变,偏头向自己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黑衣护卫立刻闪了出来,二话不说,捏住了米县令高高扬起的胳膊。 老鹰抓小鸡似的轻而易举。 米县令只觉得自己的手臂被烧红的铁烙烫着了似的,疼痛之后,瞬间失去了知觉。 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表达,就是手麻了。 “哎哎,好说好说!”米县令脸苦得吃了几斤黄连似的:“放手放手!” 护卫只看程大人。 程大人只看珍娘。 珍娘只是笑。 “我也知道,大人是不去灶间的,毕竟身份摆着。不过到底是事实重要呢,还是大人的身份重要呢?”珍娘定睛看向程大人,密密的长睫陡地掀起,露出了那对点漆似的灵动双眸:“想要知道螃蟹什么味儿,不知亲自尝了才会明白?想要知道今日菜是不是我一个不起眼的农女做的,不得亲自上灶看抄起锅铲的人才知道?” 文亦童站在人群后面,虽看不见珍娘的脸,却完全想象得出,她会是何种镇定的表情。因他已见过多回。 秋子固则站屋外,他始终不愿进屋里,可就算在外头,屋里的事他也听了个清楚明白。 小丫头才跟县令斗完,又跟巡抚大人杠上了。 程大人以手轻拂颜面,飞眉微挑,一向严峻冷厉的眉目之间,多了一丝凝滞。 正文 第五十二章大人不傻 “这丫头实在失礼,请大人。。。” 米县令欲替上司出头,可没想到的是,马屁再次拍到了马蹄子上,只因程大人顿了顿眉头,护卫捏在他手臂的铁钳瞬间收得更紧,米县令双目一翻,差点儿没晕了过去。 珍娘面无惧色,看着狐假虎威却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米县令,唇角翘起嘲讽的笑。 “想不到齐家庄看着普普通通,却是地杰人灵,小小农女看着不起眼,说出话来,却很有几分道理在内呢!”程大人开口了:“事实重要,还是身份重要?确实本官今次出京,就为这十个字而来呢!” 米县令听到这里,晕过去的脑袋瞬间又清醒过来。 传闻皇帝此次让程廉到巡江南,颇有些杀富的意味,因近来国库空虚,又因要治理水害,疏浚淞江的政令张布了,募资便是头一等的大事。 资从何来?自然要富户们出资,谁家肯乖乖出钱? 自然要先行杀鸡给猴看这场好戏,乡绅们才肯掏自家腰包。 事实是,乡绅们到底能出多少?又肯出多少? 可各家各户的帐本银号,就算是程廉这样的身份,也是不容易看到的。 因此才说,事实重要?还是身份重要? 米县令强忍着胳膊上火烧火燎的疼痛,媚笑着对程廉道:“大人所言极是,不如让下官。。。” 程廉看都不看他一眼,起身走向珍娘:“我看你也就只会说这样的话了,无用的废话不如不说,”这是对米县令说的,接下来的话,是对珍娘:“你可别小看了我,想幼年时,我也是常去灶间给厨子们捣蛋的小子呢!” 珍娘颇有些意外:“哦?” 捣蛋的小子? 她实在不能将这几个字与现在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巡抚大人联系在一起。 程廉向后门处走去,边走边做回忆状:“小时候在家中,我最不喜欢上桌子好好吃饭,当了家长的面,正经危坐的,光坐就够累死了,哪还有胃口吃饭?在桌上不过混个脸熟,点卯罢了。却最喜欢跑到后厨,跟伙计们混在一起,吃他们的饭。” 众人听得愣住了。 哪里想到一向严肃,甚至到了乖僻耿介地步的程大人,竟会说出这样好玩的童年趣事来? “记得有一回夏天,伙计们烙了一堆家常饼,那饼又酥软又热呼,黄澄澄的,光看着我就觉得饿了。菜也没有别的,不过是一大盆拍黄瓜,拌上芝麻酱和三合油,”程廉说着自己也好笑起来:“那样简单一餐饭,却让我一直回味到现在。” 家常饼和拍黄瓜? 让这位性喜奢华的程大人吃那样的东西? 还一直回味到现在? 这打开方式,完全不对啊! 众乡绅交头结耳,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珍娘却微笑点头:“食物的原味自然是最佳品鉴标准,不过最难得在,心境的愉悦。若心情紧张地去吃,凭他是山珍海味也是吃不出好的。” 第66节 程廉注意地看她一眼。 当真她只是齐家庄的一位农女? 秋子固默不作声地听着珍娘的话,不自觉间,打了个寒战。 他的厨艺来自天生对食物的敏锐,以其味觉的出众,因此做菜凭直觉,而他过人的直觉,也从来没让他失败过。 却从来没想过,食物味觉间,还有这样抽象的道理。 文亦童手中的扇子摇得愈发急了,眼里闪过一丝暗光。 “所以说,若以口腹之欲来说,到厨房里才能吃到最佳风味。”程廉人已走到门口,回身向珍娘招手:“你怎么不来?没人给本官领路么?” 米县令慌不迭向前:“我来我来!” 程大人手一挥:“你在此地候着,不必跟去!” 珍娘扑哧一声笑了。 这位程大人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 知道在灶头边吃的饭最香的人,应该是吃货,而吃货们的心,总是相通的。 看来自己跟这位程大人,至少是可以勾通的了。 厨房里的众伙计正挤在门口听热闹,骤然看见个身着官服的人打头出来的,身后还跟着珍娘,吓得魂飞魄散,连向后退不迭,跌的跌挤的挤,顿时乱做一团。 待钧哥反应过来时,门口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惊慌无措之下,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程廉走过他身边,既没说话,也没为难他,只当没他这个人似的。 钧哥见此,反倒安静下来了,说实话若是官老爷亲手扶他,只怕他反要吓得厥过去的。 珍娘从地上拉起钧哥来,冲他做了个噤声的表情,让他悄悄跟在自己身后。 灶上咕嘟咕嘟正炖着高汤,预备下馄饨的。 程廉二话不说,先上去揭了汤罐:“好香!什么汤头?” 珍娘笑着用汤勺舀出些来,程廉接过来放在嘴边,吹了吹,吸进嘴里:“嗯嗯,鲜滑清润,应该是鸡汤,不过还不止,让我想想,这鲜不全是鸡的味道,嗯,好像,还有一只野鸭配在其中吧?” 众伙计呆住。 这得是多么敏锐的舌头!才得尝得如此精准?! 不过也难怪,人家是京官,什么好的没吃过? 珍娘抿嘴嫣然一笑,两只梨涡闪闪发亮:“大人好厉害!一猜就中!” 程廉微微颔首,放下汤勺,突然转换了话题。 米县令悄悄跟到厨房门口,才将身子贴上门去,忽然听见里头程廉的声音:“。。。是吗?那现在这时节,能吃得饱饭么?” 顿时他就慌了。 程廉这个老狐狸! 就知道跑厨房来不光只为吃一口热汤! “程大人!”顾不得礼节,米县令强将身体挤进不大的厨房门来:“此处腌臜,还请大人外头说话吧!毕竟,除了下官,诸位乡绅老爷们,也想都与程大人叙叙京里风土,说说此地人情呢!” 厨房里静默的半晌,米县令提心吊胆外头等着,将耳朵贴在门上,紧紧不放。 正文 第五十三章命中魔障 突然耳朵处一松,门被向内拉开,米县令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前跌去,准准地扑到地上,甩了个狗吃屎。 程廉依旧不看他,抬脚从他身上迈了过去:“诸位老爷们实在对不住,一来就吃饭,又看厨房,确实慢待了诸位。。。“ 米县令再次被忽略在众人之外。 待程廉身影消失在屋里,米县令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看着厨房里珍娘们:“笑什么笑!都给本官合拢了嘴!” 厨房里众人个个都偏了头,笑得歪了嘴。 “刚才程大人跟你们说了些什么?”米县令沉下脸来,摆出老爷的架子,质问众人。 伙计们见问到这个,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实说。 珍娘冷静地开口:“不过问些此地民生税负罢了,米县令欲知详情?自去问程大人就是。” 米县令一听便慌了。 这问的可不是自己的政绩么? 了不得! 这事可得自己亲自去说! 于是顾不上这头,转身便又窜回了屋里。 钧哥问着珍娘:“姐!你说这位程大人到底是好是坏?若说坏,我看他刚才好像对咱们挺客气的,若说好,却见他总是板个脸,人说包公脸黑,我看比这位程大人还差些呢!” 珍娘拍了他的头一下:“你管那许多做什么?人家是老爷,难不成总要对你堆个笑脸么?来来,将点心做好了端上去,咱们也好吃饭!” 馄饨下好端上去后,回来的伙计无意间道:“。。。程大人问他走后,这尖馆怎么办,咱县令答不上呢!” 第67节 珍娘眸光蓦地一深,丢下手里吃了一半的饭碗,突然抽身向外走去。 屋里,米县令正困惑于程大人的反应。 才他的回答是:要拆了这地方。 本来么,接待过程大人的尖馆,怎好再用做招待旁人?还有谁能当得起这份荣耀? 皇帝一般也不会到这穷乡僻壤来,巡抚就是能见到的最高官员了。 可程大人听后没搭腔。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点反应也没有。 米县令心里直敲小鼓。 这样说不好么? 要不么,将这尖馆送给程大人? 可当了众人的面送给程大人,是不是太直接些?过份了些? 再说,这块地也不值钱,不靠山不靠水的,也不是良田。 因此米县令左右犹豫,又揣着小心,不住观察程廉脸色。可对方犹如铁板一块,就算米县令这样的官场老狐狸,也难以看出他究竟心里是怎么想的。 “哦?小厨娘?你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程廉眼角处忽然扫到一个纤细身影,陡然间嘴角微微扬起,开口道。 珍娘二话不说,径直走到程廉面前,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回程大人话,关于如何处置这尖馆,可否允许,民女提一建议?” 米县令现在是看见珍娘就烦,听她开口便吹胡子瞪眼:“去去!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快收拾了碗筷下去!” 程廉淡淡扫视米县令一眼:“你慌什么?才问你尖馆如何处置,又不听你提得出好建议。如今就听她说说,难道不行么?还是说到了这里,米大人的规矩就是,只许你一人说话,别人都不得开口么?” 米县令瞬间换上谄媚的脸色:“没有,没有,大人误会,误会了。” 程廉看着珍娘:“有话不妨直说。” 珍娘眼角一挑,躬身垂首:“听闻大人们为这尖馆如何处置犯难?民女觉得,不如留下别拆。此地正处联接各庄户道路中间,乡亲们彼此走亲窜户的,少不得经此而过。也有商人甚至官员要入城里,也要从此处过。不如就将此处改个茶馆,凡经过的人,大家便得了便利,也解了饥渴,也有个地方歇息。” 程廉没有说话,似陷入沉思。 米县令立刻跳起来反对:“这怎么行!接待过大人的地方,如何再能招待别人?你将程大人的体面放于何地?” 珍娘直视米县令,神情淡雅,眸光清冷,丝毫没将对方的怒容放在心上:“这样做对程大人也只有好处。凡过此地之人,都将知道这是程大人留给他们的福利,心中自然将对大人怀有感激之情,这份民心,岂是一般容易得到的?程大人不费吹灰之力,得此利益,难道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么?” 文亦童听到茶馆二字,心里突然抽一了下,猛的抬起头来,本想看珍娘的,却撞上一双同样吃惊不已的眼睛。 秋子固对自己东家,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文亦童凑到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看起来,隆平居的对手又多了一个。” 秋子固毫无反应,面无表情,垂放在身侧的双手,却情不自禁捏成了拳头。 命中魔障。 程廉听了珍娘的解释,又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在屋里走了一圈,凡到之处,无不观察细看。 众人顿时散到角落,目光一刻不离程廉身上,却都猜不出他此刻心思。 终于,程廉站定了脚步。 “确实,民心难得。本官初到此地,留下这个做后来者歇息之处,让诸人感念本官,也算难得福利一项。” 米县令的身体有些发软。 程廉这话,不明摆着就是同意了那个农女的意见了么? 冷不丁时,米邱材陡然从人群里窜了出来。 “程大人果然极体恤民众。既然大人有这份为心之心,不如就将此处交给我雅平居。”米邱材恭顺地拱手低头:“大人若信不过我,只看今日所用饭菜便可知本店能力一二了。” 程廉眉头一挑,这才正眼看着米邱材。这还是他下车后,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这位雅平居掌柜。 “哦?这农女是你雅平居的厨娘么?” 声音不大,却如一个焦雷,从米邱材头上炸过。 这位巡抚大人眼睛是怎么长的?怎么这样厉害? 怎么偏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正文 第五十四章等夫人来 珍娘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要看米邱材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米邱材看了自己堂兄一眼。 米县令咳嗽一声,陪笑上来开口:“回程大人话,这位厨娘乃此地齐家庄人,不过她也确实是雅平居酒楼请来的,替大人伺候大人饭菜的,因此说她是雅平居的人,也不为过。” 程廉点了点头。 米氏兄弟心里各自松了口气。 文亦童的扇子在空中顿一了顿。 不料,程廉话锋一转,又问珍娘: “那么,小厨房你,是怎么个说法?” 第68节 他的目光投向珍娘,语气里颇有几分玩味之意。 珍娘轻笑起来,眼神明澈,眉目嫣然:“今日之酒席,食材是经米掌柜买来的,打下手的伙计们也是雅平居借出来的,” 听到这里,米氏兄弟不由得心中大喜,心想小丫头片子总算说句人话了。 可是,小丫头片子的话还远没结束呢。 “不过程大人想必也看到了,菜都是我做的。我呢,却没从在雅平居领过一份工钱,做酒席的钱都是米县令给的,想必是从官中出的钱。所以,我不认为自己是雅平居的厨娘。” 程廉脸上,再次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真的只是微微一笑,若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可这对于他来说,已属难得了。 “看起来本官的眼色倒还是一向很准的。” 这话什么意思? 米氏兄弟觉得脸上身上,一阵寒一阵热似的,很不舒服。 “既然意见是你提的,”程廉似乎已经拿定主意,眼看珍娘款然开腔:“今日酒席也是你提调着亲自做的,本官试过,厨艺也算可以,那么,此地就由你来打理好了。” 珍娘盈盈一笑,躬身答谢,态度端庄,既不欣喜过狂,也不显得轻慢。 米氏兄弟失望到极点,心里恨珍娘恨不能就此撕吃了她,只可惜程廉还在,不然。。。 好在来日方长,程大人到底是要走的,到时她还不一样是掌中羔羊?! “请程大人放心,我一定不辜负大人期望,也请大人时常过来检视。”珍娘仿佛听见了米氏兄弟心中所想,不慌不忙地加了一句。 程廉点头:“这是自然,你前头不是说,此地算我福祉?自然我必常常关注。对了米县令,就由你常替我通报消息好了,若有不好,你也替这厨娘搭把手,人家感念,也有你的好处。” 米县令顿时犹如破了洞的皮球,瘪了。 怎么这丫头事事都想到自己前头? 怎么程大人就对她言听计从? 人群中,文亦童与秋子固,不出声地交换了个颇有深意的眼神。 “算算日子,本官的家眷也快到了,也许此处第一批客人中,就有本官自家人呢!”程廉笑着拍了拍手:“好了,本官吃也吃了,歇也歇了,也该上路了。” 众人立刻跪地相送。 米县令屁颠颠地直将程廉送到车上,又目送到车队消失在道路尽头,方才转身回来。 “你给我过来!” 送走了老虎,猴子立刻开始发威,米县令随即换了付脸色,叫着属下:“替我将那厨娘抓来!” 不曾想,一位面熟的黑衣护卫瞬间出现在他眼前:“大人要叫谁?” 米县令吓了一跳:“哦这不是,这不是。。。” 正是刚才将自己胳膊捏出血紫的那位仁兄。 “怎么,兄台没跟程大人去?”米县令提着小心,陪着笑脸。 黑衣护卫冷冷地回:“大人家眷将到,派我在此等候。” 米县令二话不说,立刻改了吩咐:“让人后头收拾出一间屋子来,对了你来了,” 说话间珍娘到了眼前,问有何吩咐? “你这几日好生此后这位大爷,”米县令摆出扑克脸:“还有待程大人家眷到了,也不可轻慢了!“ 珍娘笑说知道,反问米县令:“大人,今日之事可还满意么?” 米县令现在看见她就烦,既不能打她一顿,不过让她远远离开自己视线。 “满意满意,你快后头看着火去!” 珍娘小脸儿一板:“既然满意,那说好的赏银,就大人就此给了吧。” 米县令脸色发灰。 “你急什么?又不是不给!” 珍娘笑得不怀好意。 要钱自然得趁黑衣护卫在,您不给?试试? “我家里还有事呢,您这里给了,我好家里种田去啊!” 黑衣护卫没说话,只冷冰冰地瞥了米县令一眼。 米县令咬牙跺脚:“师爷!” 珍娘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银票,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五十两。 “多谢县令大老爷!”珍娘一双明眸笑成两轮弯月:“大人,”接下来的话是对黑衣护卫说的:“这里离我家不远,横竖茶楼还没开张呢,您只在这里歇息,晚饭我到点儿给您送来,或者,您愿意走两步,到我家里去吃,也行,我给您烙上好的春饼,卷鸡蛋吃!” 黑衣护卫情不自禁舔了下嘴。 将尖馆的钥匙交到护卫手里,米县令脸黑得锅底似的,一言不发地上了车,米邱材跟在他身后,几回要说话,都被无情地挡了回去。 众乡绅也就各自离开,唯有文亦童和秋子固,落在最后。 珍娘看得出来,这两人是有话要讲的意思。 第69节 “文掌柜的,有何指教?”珍娘走到二人眼前,大大方方地问道。 文亦童长眉一挑,脸上似笑非笑,眯眸凝望对面窈窕娉婷的倩影,口气轻柔,带几分商量的意味:“姑娘,真要自己开茶楼呀?“ 珍娘媚妍婉妙,嫣然一笑:“刚才跟程大人的话,文掌柜不是全听见了?” 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您怕什么我全知道,怕我再分去隆平居一些生意,是不是? 秀气温婉的双眸会说话似的,盯住文亦童,一时间让他有些失神,竟忘了自己下面要说什么。 秋子固高大的身躯,影子似的立在两人身边,无声无息,不言不语。 正文 第五十五章女人比男人差?! “我的意思其实是,”文亦童终于回过神来:“姑娘何必独自一个撑着那么辛苦?我知道姑娘厨艺好,可打点一个茶楼不比在厨房里做饭,做掌柜的更不比做厨娘,上下都要顾及,杂事纷繁,姑娘年轻,何必要这样操劳?” 珍娘双颊微微有些发红。 半是恼怒,半是羞涩。 这男人话里意思十分明显,一个姑娘家年纪轻轻的,做这许多事干什么?将来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人。 “文掌柜的话我听不明白,年轻怎么就不能操劳?趁着年轻不动,等老了想动也动不得了!再一个,若说年轻让人信不过,文掌柜自己也不比我大许多,我看隆平居不也里外打点得挺好?” 珍娘一句话,堵得文亦童没了话答。 “隆平居跟你怎么能比?”却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阴影竟然也开口说话了:“人家是多少年的老店,几辈儿攒下来的名声!你有什么?” 是秋子固的声音。 文亦童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 秋子固一向很少开口,没想到今日破例。 再一个,刚才在县令面前他帮了珍娘,本以为他对珍娘有些好感,却没料到,他会为维护自己而对珍娘如此不留情面。 珍娘才红起来的脸,瞬间又白了下去。 “这位是秋师傅吧?”她定了定神,转睛看向阴影里半明半晦的那个男人:“您不亏是多少年后厨里的老人,说出的话一句是一句,我竟没法子驳回。不过别看隆平居现在这样,当初可不也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么?世间万物无不从零开始,名声再大,也是从小做起!我就不信,我比文掌柜的差了什么?!” 你差得多了! 你是个女人! 怎么跟男人比?! 秋子固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能开口对他来说已很不容易,再多说就真不是他的风格了。 反正他认为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达出来,那又何必再赘语? 珍娘也觉得很没意思。 实在太没意思了! 这两个男人也太小家子气了! 当然了,觉得自己有实力才会有所顾忌,这一点珍娘觉得,对方还是有眼光的,至少看得出自己的实力。 可既然如此,大家正大光明的竞争就好了嘛! 何必做这样的小动作?挖墙角? 这样一来,隆平居跟雅平居又有何区别? 再说,自己虽是个小女子,可不见得就一定得依附别人才能发家,才能过上好日子。 凭自己一双手吃饭,到哪儿都抬得起头,亮得起嗓子! 这是珍娘前世的信条,今生虽到了古代,可她一样信奉这一条! 女人不靠男人,一样能成事! 文亦童还不甘心,可秋子固看看珍娘严峻的面容,却淡淡地止住他的话头: “文掌柜,咱们还是回去吧,多说无益,南墙硬不硬,到底还要撞上去才知道。” 文亦童嘴角由不得向上牵了牵。 珍娘冷笑,身姿如雪中青松傲然挺拔,秀美的眉峰狠狠锁紧:“那墙还没砌好呢!不过二位也可放心,待墙砌成,我一定请两位来共赏!” 文亦童朗声大笑:“姑娘果然有趣,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说定了哦?” 珍娘早已回身向厨房里走去,听了这话,回波顾影,浅笑迎人:“女子一言,八马难追!” 文亦童脸上的笑意,直到上了马还不曾隐去,倒是偏身看看秋子固,竟见对方满脸不屑之情。 文亦童不知怎么的,见秋子固如此,心头反似松了口气一般:“怎么?你觉得那丫头不行么?”他随口问道:“我见你总在厨房门口看她做事,还以为你佩服她得很呢!” 语气中颇有些玩笑的意味。 秋子固皱了皱眉头,他听出对方的谐戏之意。 他不喜欢开玩笑,更不喜欢别人开自己的玩笑。 “她做菜是有些功底的,不过么,”秋子固半是因为文亦童刚才的口气,半是真心:“女人到底比不得男人,如今只有东家和我二人,我也不怕说句实话,若不是米家,那场擂台,她断赢不了我。” 第70节 文亦童哦了一声,愈发饶有兴趣地看着秋子固,半晌方含笑点头道:“我就知道,秋师傅心高气傲,一向对自己厨艺极有信心,对这种结果,是绝计不会承认的。” 这一回秋子固倒没接话。 因为文亦童说出了事实。 “这也没有什么,”文亦童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既然她口气那样大,秋师傅将来少不得跟她还有不少比试机会!她说经营茶楼不难,就让她做起来看看喽!” 秋子固还是没有说话,只将手里缰绳紧了一紧,马儿一声嘶叫,顷刻就冲到前头去了。 隆平居后厨,伙计们正在受难。 “你们怎么做事的?别以为秋师傅不在你们就能偷懒!”文苏儿满脸冰霜,眼神中如有冷厉如冰的寒光闪过,说出来的话,竟比数九寒冬屋檐上垂下的冰锥还要锋锐:“看这菜切成什么样了?这样能堆上盘子去?本就被人说咱们摆盘技不如人,现在就直接自暴自弃了是不是?!” 伙计们排成一行,被文苏儿审犯人似的来回踱步,呵斥加指责,一个个大气不敢出,至于反驳,那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谁又惹得我们二掌柜的不高兴了?” 春风一样和煦的声音,带着悠然自得的笑意,文亦童丰姿洒落,举止飘逸地进厨房来了。 伙计们抬头看了一眼,脸上却还是没有松弛下来的意思。 “哥!”文苏儿回身看了一眼,目光直在文亦童身后扫个不停:“你回来啦?” 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文亦童笑眯眯地:“回来了!咦,你不是在等我么?怎么还看我身后?还在等谁?” 文苏儿脸红了。 “我哪有等人?”为掩饰自己尴尬似的,文苏儿恢复彪悍的神态,指着墙边一排的伙计们对自己哥哥道“哥你看看他们,秋师傅不在,一个个翻天了都!” 文亦童从前门进来的,因此先将外头堂间情况检视过一遍,又问了几个跑堂的小二,知道今天没出什么大事,客人们也算满意。 正文 第五十六章兄妹之争 所以听了文苏儿打小报告,文亦童一点没当真。 不过呢,他乐得配合妹妹,或者说配合伙计们,寻寻开心。 “老虎不在么,猴子自然要翻天的!”文亦童板起脸来,指着秋师傅的副手道:“你过来!我问问你,为什么要惹二掌柜的生气?为什么不好好替秋师傅看着厨房里?” 副手叹气摇头不说话,心想秋师傅不在就是个重罪,别的都不用说的。 文亦童不停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提秋子固三个字,文苏儿有些着急了,一双盈盈秋水直门口打转,脸上的神态也越来越着急了。 伙计们渐渐脸上有了笑意,都有些看出来大掌柜的玩笑逗趣之意,却只有文苏儿自己,浑然不觉。 “苏儿你总在我身上看什么?难不成我身上少了什么东西?”文亦童眯着眼睛笑问文苏儿:“看你看得倒仔细,来跟我说说,少了什么?” 文苏儿呆呆看着哥哥:“少什么?我没觉得。。。” 忽然觉得不对,周围伙计怎么都是一付忍俊不住的表情? 再看看哥哥,一双凤眼里似笑非笑,亦有谐趣之意。 “都不是好人!”文苏儿立刻反应过来,甩手就走,重重丢下门帘,一并摔下一句话:“看我明儿怎么一个个收拾。。。” 凶狠的话音,却再次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身影截断。 秋子固冷冷静静地正走到厨房门口,看见有人出来,敏捷地退到一旁,让出半个身位,也让出了可能与文苏儿撞个满怀的机会。 文苏儿在心里暗骂一声。 这人怎么时时刻刻,都是一样一丝不乱,镇定有序的?! “二掌柜的!”秋子固微微低头,眼睛看着地,声音定定地问了个好,垂首敛袖,只等文苏儿过去的样子。 文苏儿很想问问他,为什么看见自己就总是这付嘴脸?虽然自己是掌柜的,是他东家,可也不必整天摆个恭敬的样子吧? 不过他总算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比哥哥迟了一会儿? “秋师傅!”文苏儿红腻桃腮,波凝杏眼,“看你跟哥哥一块儿去的,怎么没一块儿回来?” 秋子固不答,维持刚才的姿势,眉梢处略有些不耐烦的意思。 他现在只想回到厨房里去,寒暄什么的话,他最不喜欢,不管跟谁,都不喜欢。 文苏儿脸色变了,眼里充满了水气,有些难堪地看着秋子固。 秋子固还是垂首不语,对一切都不看在眼里似的。 “苏儿,咱们后头去吧,你替我看看帐本。”文亦童适时出现,替两人解围。 文苏儿咬了咬下唇,再看秋子固一眼,似乎还有话没说完,文亦童拉了她的手:“快走,快走!” 秋子固待掌柜的两人走过去后,方才直起腰来,施施然走进厨房去了。 “哥!”文苏儿进屋就坐上文亦童专用的花梨藤心扶手椅,很不高兴地道:“哥你怎么总是不帮我?伙计们面前跟我玩笑,到了秋师傅面前。。。” 文亦童脸上常见的笑意隐了下去,换上严肃的表情:“苏儿!”语气也变得冷厉:“你难道还看不出来?秋师傅眼里除了厨房灶间,哪还有别的人和事?” 文苏儿脸红,眼也红了:“哥!”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文亦童看着妹妹泛红的眼圈,本想好好跟她说道的,骤然间又心软了下来。 到底她年纪还小中,又因家业的关系总被圈在隆平居里,除了伙计就只有秋子固常在眼前,那是个出众的人物,看中了他也在所难免。 第71节 “哥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你还小,人生好日子在后头呢!外头的世界大得很,哥哥将来总会替你挑个满意的,”文亦童的话有些难以为继,他虽为兄长,可有些事到底还是不便对妹妹明说的。 兄妹两同时觉出了尴尬,心里陡然间,油然生出对母亲的思念来。 是啊,要是娘还在该多好? 这些话本该娘对女儿来说的,哥哥再亲,亲不过娘啊! 文苏儿赌气偏了头去,眼泪不挣气地流了出来。 “苏儿,”文亦童换种语气,温柔抚了抚妹妹的头发:“今儿路过街口的金铺,看见一对时新金灯笼坠耳,哥哥明儿买来给你戴好不好?” 话题也一并换了。 只因文亦童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将刚才的话继续下去。 点到为止,关于秋子固的话题,只能点到为止。 文苏儿发狠地跺了跺脚,怒目直视自己的哥哥:“我才不要什么金坠耳!什么稀罕东西我文苏儿根本看不上!哥哥既然现在说这样的话,刚才为什么又在伙计们面前那样戏弄苏儿?!” 文亦童望着妹妹涨红的小脸,以及双颊上成行的两串清泪,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 你既知我刚才是戏弄你,又知在伙计们面前丢了面子,却怎么看不出来,自己成日在厨房里,不也是授人以柄,让人笑话么?! 哥哥若不以此举来点醒你,你又怎能知道,平日里,妹妹你尽是自己出自己的洋相?! 两双同样承自父亲的长眉凤目,此刻却一怒一惜地互相对视着,彼此都觉得对方,实在太不了解自己的心意了。 既是兄妹,为何却不能心意相通? 其实不是不通,只因对方是至亲骨肉,太过疼惜,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后楼上兄妹对峙,前楼下厨房里,秋子固却浑然不觉,这场因他而起的风波,他埋首于灶间,细细检查着伙计们的工作,目光如鹰似隼,一星点儿错漏,都不允许出现在他的眼前。 以前本就十分认真严格的隆平成秋师傅,现在变得是更加严厉,甚至到了严苛的地步。 只因现在,自己又多了个对手了。 她不比雅平居的赵师傅,她跟自己,是势均力敌的,因此绝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内心深处,秋子固是不承认自己败过她一回的。 那是靠着米县令这颗歪脖子树蹭下的阴凉,如何作得数,当得真? 肯承认那个农家小女跟自己水平相当,其实已是秋子固平生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正文 第五十七章美味的春饼 若不是自己命中有劫,离开了京城,如今的皇宫御厨就是自己囊中之物了。放眼天下,论起厨艺,谁敢在自己面前称王? 秋子固外表虽风轻云淡,内心却是骄傲甚至有些嚣张的。 或者说,正因如此,才对一般世人,懒得搭理吧。 一般才高气傲之人,多有如此行径。 伙计们躲在他背后,窃窃私语中。 “师傅现在这么注重摆盘,看着都有点走火入魔了!” “就是,以往秋师傅总说,菜好吃盘子干净就行了,搞那许多花样做什么?如今这样又是为何?” “你傻了?这都看不出来?还不都是受了雅平居那个厨娘的。。。” 话到这里,嘠然而止。 “都在这里闲话不做事了是不是?”秋子固依旧背对众人,坚持细细检查将要送出去的菜肴,可就跟背后长了耳朵似的,冷冷呵斥道:“灶上的火也不用看了?堆起来碗碟也不用洗了?” 伙计们犹被雷打,一个个顿作鸟兽散。 齐家庄村头的大槐树下,依旧簇拥着一群闲人,可待看见珍娘和钧哥笑嘻嘻,一前一后地过来时,他们嘴里崩出来的话,却不是嘲笑讥讽了。 “哎,来了来了!” “快走快走!” 一个,二个,三个,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拥到姐弟两身后,有替他们捶背的,有替他们捏头的,有欲抢过他们手里包裹拎着的,有陪笑上来问好的。 “珍丫头回来啦!” “可累坏了吧?来我替你拿东西!看你走得一头汗,来我替你扇扇!” 其中说得最起劲就是胖二婶,全然忘了自己跟珍娘以前的纠纷争执,忙前忙后地又说着好话,又捞起自己衣襟来,替她扇风。 总之哈巴儿什么样,她就什么样。 钧哥不耐烦地扒拉开她的手:“我姐不热,东西我们自己能拿,做一顿饭有什么累的?” 胖二婶不肯松手,口中殷勤地道:“怎么不累?哪是一般的饭?是伺候大老爷的酒席!等闲人哪里插得上手?还是你姐有本事,替咱们齐家庄老祖宗们脸上争了光!” 钧哥冷哼一声:“好在是争了光,若不然,祠堂里老祖宗面前走一趟,我家的田又不知要被弄鬼弄到谁家去了!” 众人心里好笑,都向胖二婶脸上看去。 胖二婶面不红心不跳,好像钧哥的话说得不是她一般:“就是就是!现在是争光了!好事,天大的好事呢!哈哈哈哈!“ 笑声中气十足,理直气壮的。 第72节 钧哥还在再说,被珍娘拉了把衣袖。 跟这婆娘费什么口舌?你跟她置气,她只当是福气,不如省点力气。 在众人艳羡嫉妒的目光中,从前的扫把星姐弟,扬首挺胸,穿行而过。 “你等着听吧,”珍娘悄悄对钧哥道:“咱们一走远,保管他们就要换种说辞!” 果不其然,还没等他们走出听力范围呢,后头的人就憋不住了。 “看他们得意的小样儿!”胖二婶首当其冲,本来喜气洋洋地声音变得阴阳怪气:“不就是做了顿好饭么?跟擒了贼王似的!得亏不是给皇帝做的,不然她还不得踩死咱们?!”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咱们依辈分还算她叔婶呢,看她眼睛长到头顶上的样子,还当咱们长辈了?” 有人小心地不服:“也不是,我看珍丫头倒没说什么。” 胖二婶立刻瞪起眼珠子来骂他:“你听见个屁!她心里骂你还要说出来?” 珍娘在前头听得真真的,就胖二婶那锣鼓嗓子,隔八里路都听得见,她还不知道避讳。 “二婶,”珍娘忽地回头,眉目间含了浅笑,“婶子说骂谁了?” 胖二婶吓一大跳,心暗这丫头真是做贼的耳朵,怎么听得这样远? “没有骂谁,谁也没骂,今儿里长来了呢,”胖二婶团团的脸笑得花一样:“特意吩咐了咱们,不让惹你生气,怕万一影响了给程大人做饭,那就不好了!对了饭做完了吧?” 前头是恭维的意思,后头却有些揶揄了。 饭做完了看你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忍你也不过只这一天而已!看你以后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珍娘心情很好,眉弯眼笑地回道:“做好了,程大人看着并不凶得很,还说将那尖馆留给我开茶楼呢!” 什么?! 这叫什么话?! 天上掉什么钱雨了,偏要砸到这丫头身上?! 众人目瞪口呆,珍娘笑眯眯地甩身而去,钧哥冲他们一笑,不忘丢下句话:“日后多照顾咱家生意,也是程大人的好意!” 没人敢接话了,被程大人三个字震得灵魂出窍了。 回家下地做了半天农活,珍娘先回家,给程大人留下的那位护卫预备晚饭。 本来家里没什么吃食了,好在尖馆里中午做饭时还留下不少,才回来时,珍娘依样取了些。 既然说做春饼,那少不得和面做饼。 用温水将面和好,再用擀面杖擀成薄饼,撒上细盐,搽好香油,撒点葱花,然复盘成螺蛳卷儿。 到这里还没完呢,螺蛳卷儿得再把它擀成饼,然后再卷,再擀,再卷,卷擀的次数越多,饼越松软妤吃。 到最后面饼做好时,珍娘已是一头细汗了。 顾不上擦汗,珍娘又弯腰看灶里火头如何。 烙饼的火候十分关键,要拿捏得准才行。 火大饼容易乌焦巴弓,火小烙的时间长,饼让风嗑干转硬也不好吃。 火候用的得当,烙出来的饼外面微焦,里面松软,才算合格的烙饼,吃起来才筋道软润。 配饼吃的小菜,珍娘也想好了,中午剩下些新鲜的青椒,还有一小块牛肉,热油旺火炒个青椒肉丝,又爽口又下饭。 可别小看了这道貌似不起眼的小炒,因珍娘一般不喜欢在热炒武火菜上用芡粉润滑,因此肉丝要能炒得嫩而入味,青椒要脆不泛生,这可是极考验上灶人火候的。 珍娘三下五除二,很快就起锅盛盘,看看碧生生的青椒和软糯喷香的牛肉丝儿,正好钧哥进门,她笑着叫他:“哥儿替我试试!” 正文 第五十八章姑娘我年轻,却不傻! 钧哥将锅里还剩下的一小撮菜放下嘴里,眉开眼笑地嚼了又嚼,然后冲珍娘竖起大拇指来:“香!真香!” 珍娘嗔他:“光别说好听的,青椒熟了没?” 钧哥咕嘟一声咽下肚去:“熟!怎么没熟!” 珍娘笑了。 再烧个菠菜豆腐汤,雪白的豆腐,碧绿的菠菜,看着就觉得十分清爽。 酥鱼也从罐子里取出来,腊肉切成一封书的形状,一切就绪,放进篮子里, 珍娘洗把脸,用块干净的头巾包住头脸,挽起竹篮,出门前不忘吩咐钧哥:“各样菜我都留下些给你了,你卷饼吃吧!别忘了,吃完得自己收拾碗筷!” 钧哥早塞得一嘴菜食,呜呜呀呀地,哪里说得出话来? 珍娘才走到小道尽头,就见农人们对她指指点点的,见她看过来,又都堆出笑脸来: “出去啊?” “去尖馆?” 珍娘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出头太快,又招惹了四大恶人,想必他们不会放过自己,不知又在庄上散了些什么风? 不过自己身正不怕影斜,他们要说,凭他们去说好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自己要将茶楼打理好了,将钧哥和自己的小日子过好了,这才是正经大事。 “是啊,程大人的护卫还在尖馆呢,我去给他送饭。”珍娘笑着回道,声音平淡自如,既不显得特意着重,以免让人觉得她骄傲,也不自轻,以免显得此事无关紧要。 第73节 农人们煞有其事地重重点头,又故意当了珍娘的面,相互交换个古古怪怪的眼神。 珍娘装作没看见,跟他们擦身而过,脸上带着笑,一言不发。 农人们见她走过,立刻又开始窃窃私语。 “看她得意成什么样了?” “听说下午回来,连长辈都不放在眼里了!” “让她狂去!自以为攀上高枝了吧?哪还看得起咱们这些人?” “本来我还觉得她不错,现在看看,真是瞎了眼!” 这些人的心理大约如此,珍娘比他们过得差时,他们愿意同情她,不过却不愿伸出援手。 不过一旦见珍娘有机会过上比他们好的日子时,他们心里又变了,嫉妒羡慕恨开始发作,恨不能她就此跌个大跟头,再回到原来的窘境就好了。 珍娘对此心知肚明。 “大伙儿散了吧,”走了几步后,珍娘忽然回头,冲说闲话的人嫣然一笑:“各忙各的去吧!有说话这工夫,家里饭也早做好了!庄家人时间也宝贵的,何必浪费在些无用的口舌上?” 农人们呆了一下,忽然觉得和那个神采熠熠的小丫头相比,自己会不会太无聊了些? 趁他们无话可说之际,珍娘早翩然远去了。 走到尖馆时,珍娘看见护卫正若有所思地站在门口,扬首向上看去。 “大人,”珍娘走近后问候了一声:“大人在看什么?” 护卫回头,见是她来,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闻见面香我就知道,一定是送饭的来了。我只当是那个壮实的小哥儿,没想到姑娘你亲自来了。” 珍娘没想到,这护卫会如此有礼貌,本以为是个冷冰冰的人呢。 “我家田里还有活计要做,钧哥下地回来的晚,我就没叫他过来。”珍娘回道,又看看护卫的脸色,怕他不高兴。 护卫见她如此小心翼翼,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厚:“姑娘别怕,我不吃人。” 珍娘扑哧一声笑了,心里的畏惧之情略散了些去。 护卫指着门首处,空空如也的匾额,问道:“姑娘既要开茶楼,不知可想好个名儿了?” 珍娘摇头:“不瞒大人说,我也是中午听程大人提起,临时起意,一应具体事物,都还没想好呢。” 护卫点点头:“我猜也是,”放眼四处,打量着道:“听说这里一切都是你建议布置的?看不出来,你挺有眼光。” 珍娘略有些得色,不过没有接话。 护卫看她一眼,眼中若有所思的闪出一道光芒:“听你中午的话,你既不是米县令的人,何故他会让你主持这次程大人午膳?” 珍娘有些意外。 好好的,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大人,”珍娘斟酌着回应的词句:“米县令自然希望能给程大人最好的接待,是不是他的人,想必并不重要吧?” 她不知护卫用意,不敢直言所有。 护卫眼里笑意愈浓:“姑娘不是宦海中人,有些事想必并不清楚。什么最好的接待,都比不过自己人来得安全。要不然米县令为什么不用隆平居的人?据我所知,隆平居可是此地出了名的老字号,他家的秋师傅,我家大人在京里也曾闻名已久的。” 珍娘看了护卫一眼,眼中颇有深意。 你既知道,何必问我? 给我下套么? 姑娘我虽年轻,却不傻! 珍娘将嘴闭得比珠蚌还紧。 护卫看出她的意思来,笑了笑,自顾自说了下去:“开始我也以为你是米县令那边的,不过看看后来,似乎又不像,思来想去,似乎是米县令上了你的当?” 当然这是玩笑话,可听在珍娘耳中,却不太舒服。 “当初我本意是替里长解难,他说不知程大人喜好,不知如此应对,因此我给他出了些主意,”珍娘边说,边环顾四周:“因建议不坏,里长说县令也十分满意,我才又提议,让我来伺候程大人的酒席,后来的事,大人都知道了。” 护卫点头又摇头:“米县令一定当你是个没主见的农女,以为好糊弄的,谁知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珍娘想想中午米县令几回窘态,突然想笑。 护卫注意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问她:“雅平居的米掌柜,是县令家的人吧?“ 珍娘回视他一眼:“大人眼神犀利,想必也看出来了。” 护卫又问:“米县令平日为人如何?” 珍娘心里抽了一下,这话该如何回答? 俗话说官官相护,程大人虽看着不太满意米县令,可自己也不能一时糊涂,谁知他们是不是面上一套,心里又有一套呢? 说真话有时是要付出极高的代价的。 正文 第五十九章天上掉馅饼了! “这我不知道,我常在庄里,不知镇上的事。”珍娘答得极快,极轻松。 第74节 护卫笑了一笑,这才伸头向珍娘篮子里看了一眼:“是什么好吃的?拿出来吧。” 趁护卫吃饭,珍娘走进屋里,细细看了一圈。 桌椅换成小张的,满打满算,大约可以摆上五六桌,门口卷棚里也可以摆上四桌,算起来也就是十桌了。 这些桌椅都是要自己花银子买来的,珍娘立刻在心里盘算起来,要买些什么样的?可能会花多少钱? 除此之外,再在门首两国各挂上盏灯,添些碗碟,酱醋瓶子之类的,也就差不多齐了。 珍娘正算着,忽然身后传来声音:“老板娘,可算清帐了么?” 原来是护卫,手里捧着空空如也的碗碟,站在她身后,脸上洋溢着吃饱喝足后,满意而慵懒的笑容。 不管是谁,口腹之欲得到满足后,都会有这样的笑容,再怪癖冷酷的人也不例外。 珍娘忙接过碗碟放进竹篮里。看见自己做的菜被席卷一空,吃得底儿朝天一滴汤汁也不剩,她别提多高兴了。 “说实话你的手艺真不坏,”护卫现在心情大好,说出话来也有了人情味:“若光凭这个来看,茶楼生意一定不会太坏。” 珍娘哦了一声,微微偏着头,看着护卫问道:“大人,您这话里,似乎另有深意呢。” 护卫笑回:“别叫大人了,听着生份,以后几天我少不得还得叨扰你几顿,若总这样叫,我听着都别扭。我姓孙,又比你年长,你叫我孙大哥行了。” 珍娘有些意外。 没想到程大人的护卫会这么好说话,似乎不衬其一贯的风格。 护卫看出她的吃惊之情,没多解释,又道:“这个茶楼所处几个庄子中间,农人们走动,除了叫一碗茶外,估计不太舍得在吃食上花钱。你要能长久撑下去,还得靠从别处进镇的客乡人才行。” 珍娘更意外了。 “孙大哥,”叫出这三个字来,珍娘自己都觉得别扭:“想不到您还懂这么多生意之道。” 护卫耸耸肩膀:“这有什么?没当差之前,我家里也开过茶楼的。” 珍娘睁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 天上还真有掉馅饼的事? “那太好了,”珍娘不免雀跃,“正愁没个人指教呢!” 做饭我会,做生意么。。。 护卫答道:“这也没什么难的,才我已经说了,客乡人进城,你这里是唯一要道,又只有你一家歇脚的地方,若在价钱上区别对待,将各色人等都照顾周到,不愁没生意做。倒是米县令那边,”话到这里,意重心长地闭上嘴。 珍娘紧盯住对方的眼睛,水光盈盈的明澈双眸里,闪过一道精光。 “孙大哥有话不妨直说。”她听得出,对方话外另有他意。 “我看得出来,你不愿依附米县令,可得罪了他,你的生意想要长长久久,就不会太顺利,”孙护卫嘴角含笑,款款而谈:“此地只有一人能钳制得住米县令,那就是我们程大人。” 珍娘瞳孔猛地一缩。 程廉肯帮自己?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天下怕是没有白吃的午餐吧? 珍娘心里这样想的,嘴上便也这样说了出来。 孙护卫难得的放声大笑:“姑娘果然聪明,一点就透。” 珍娘揣着小心,缓缓开口:“请孙大哥明示,到底要珍娘做些什么?” 这样也好,自己也不愿白接受别人的帮忙,嗟来之食,到底食之不安,吃下去也不好消化的。 孙护卫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慢慢吐出口来:“程大人这一路来,可见识了不少外放地方官的威风,接待方面,也颇多奢靡精致之举,程大人觉得,竟比京里还要殷实富裕许多。” 珍娘眉心里,拢起了几缕若有所思的皱痕,唇角微抿,春水般的眼眸中似有暗光闪烁。 这话怎么说?听里长曾提到,因程大人性喜奢靡,地方上才多多逢迎,难道事实竟不是如此? “不过呢,有些时候光看表面,也看不出究竟如何,所以程大人一路过来,都很想寻个可靠的人,此人必是民间,最好农家出身,与诸位乡绅达贵们毫无关介的,但又能对诸位老爷们的家事,知其一二的。” 听到这里,珍娘忽然眯眸一笑。 是了,她知道程大人要自己做些什么了! 不就要我个间谍,探子,替程大人打听各门各户的情况么? 孙护卫见她笑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姑娘果然聪明,一点就透,接下来的话,也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珍娘低了头,沉吟片刻方开口:“我不过开个小小茶楼,哪里就真能探听到镇上诸位大人的实情?” 孙护卫道:“你这里四通八达,凡从北边来进淞州,过城门到镇上,最便利好走的就是这条路,由北向南的生意人无不要从你眼皮子底下过。淞州又是自古以来的繁荣重镇,南北交汇处,城里做各种生意的都有,做大买卖的铺子更不在少数。他们的经销商在你这里吃饭,你会听不到各家的情况?至少生意好坏是该知道的吧?再说姑娘又如此伶俐,再要别的情况,也如囊中取物般轻松吧?” 珍娘呵呵一笑:“孙大哥,你果然是当差当老了的,顺嘴说出来就是响当当的马屁!” 孙护卫装作镇定:“哦?哪有?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珍娘冲他竖起大拇指:“拍马于无形之间,确实是世间一等一的马屁高手!” 孙护卫佯怒:“大胆!”过后自己也忍俊不住地笑了。 珍娘心里好奇:“孙护卫,不知程大人要详知此地各家近况做什么?”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也不知自己这间谍做得对还是不对? 第75节 米县令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不代表就可以随意透露别人家的情况吧? 孙护卫换了脸色,郑重地看着珍娘:“我知道姑娘有所顾虑,不过姑娘尽可以放心,此事对百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姑娘只管去做就是了。至于我们程大人,他可不是传闻里那样奢靡不通情理之人,日后你就知道了。” 正文 第六十章对了,就是看你不爽! 于是事情就这么说定了,珍娘替程大人打听来路来客的信息,程大人呢?则提供对小茶楼的庇佑,以保其不被米县令滋扰。 珍娘很快就将茶楼里张罗得有模有样。 她先去镇上买木器的地方,跟掌柜的说定先赊来十套桌椅,都是四四方方松木造的,掌柜的夸口:“你只管拿去用,用到你抱孙子也不会坏!” 珍娘没回嘴,脸红红地让人将桌椅搬上雇来的大车上去。 说定价钱,一个月后还一半,再一个月后付清,掌柜的写好字据让珍娘押上手印,又笑眯眯地对她道:“你好福气,若不是看程大人面上,我这个老字号是从来不给新店铺赊帐的。” 珍娘笑回:“有劳费心。听说过几日你北边有货来?到时去我茶楼打尖,我给你打折!” 掌柜的抚掌大笑:“好个会做生意的老板!好!就这么说定了!今后我北边货来得多着呢,还有出去的,也得过你那边,你记着我家字号,多多便宜些!” 珍娘连连称是,转身笑着去了隔壁瓷器铺子。 这边掌柜的自然也听见了刚才的对话,也说自己要如此行事,至于珍娘要的杯盏碗碟,自然也在打折的基础上,赊帐下月再付现。 珍娘见程大人果然替行了许多方便,心里有了底气,挑起瓷器来,也更不手软。 “那套明成化斗彩灵云纹杯一共多少只?”珍娘在柜台上挑拣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一只楠木匣子装的精致瓷器上。 掌柜的笑着捧过匣子来,让她细看:“姑娘你好眼光!这还是月初新到的杭货,听说是官窑烧出来的,只此一套,因底下有些肉眼看不出来的沙眼,才流到民间,要不然咱们哪得一见?其实并不妨碍用,谁没事去兜底看哪?!” 珍娘细细捧起一只杯来,对着日光左照右照,确实杯底有些小小的沙眼,也确实不妨碍一般使用。 皇帝娘娘他们娇气,咱们可没那么多讲究! 好看实用就行! 看了又看之后,珍娘喜欢了上这套杯盏的雅而不俗,且数过个数也十分合适,放在茶楼里,配上周围做旧的陈设和字画,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掌柜的开个价吧!”珍娘笑盈盈地合上楠木盖子,预备亲手将其搬上大车。 “慢!” 突然从她背后伸出一只手,重重在压在了盖子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大喝! 珍娘吃惊地回头:原来声音竟来自一位比自己还要年幼的小女子! 只见对方约年十七八岁,梳的元宝鬏,穿一件杭绸湖色绉纱夹袄,妃色绉纱裤子,下穿品蓝素缎弓鞋,两鬓上插着鲜艳的芍药花,更兼她一头乌油的青丝,越显得妩媚动人,雪肤香肌,脸儿上薄薄地施着脂粉,一双细细长长的凤眼,怒而含威地看着珍娘。 只看那双眼睛,珍娘便知对方是谁了。 看年纪,莫非她是他妹妹? “是文姑娘吧?”珍娘斜倚在柜台旁,一手替对方掠着鬓儿上散下来的乱发,一边含笑道:“怎么今日不在隆平居里看着,反出来了?” 文苏儿因昨儿为了秋子固,跟哥哥好生置了一场气,今儿便不愿看见他更不想理他,因此不在店里守着,自己到街上来逛逛。 只是没想到,才逛了头一家,就撞见个让自己很不高兴的霉星。 让秋师傅和隆平居丢了面子的那个农家丫头!竟敢跑到镇上来了! 来也罢了,竟敢跑到文苏儿我眼皮子底下来了! 这不是成心挑衅是什么?! 要说也是文亦童,自小兄妹相依为命,他做长兄的,免不了多多宠溺妹妹,因此文苏儿与他圆融通达的性情不同,反倒急躁易怒,爱使小性儿。 看见珍娘有说有笑地跟瓷器店掌柜的买东买西,文苏儿突然想起,曾听人提过,这农女要接长给程大人打尖的尖馆,自己开起茶楼来。 因此文苏儿先没出动静,凑在瓷器铺子门口,听了半天珍娘跟掌柜的对话,直到珍娘要出手买下那套官窑瓷器时,她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倒好笑,”文苏儿冷冷拨开珍娘的手,没好气地回道:“我去哪儿跟你说得上么?要你在这里多嘴多舌?我不跟没脸没皮的人说话!掌柜的,这套瓷器我要了,记在隆平居帐上!” 说着抢过珍娘手里的匣子,文苏儿转身就要离开。 珍娘手一紧,稳稳地将匣子留在了自己掌中。 “文姑娘别急,”考虑到自己凭借雅平居的力量,赢过文家一回,珍娘觉得自己该对这姑娘多些耐心,因此到目前为止,她的脸上还是带些笑意的:“也许你来得迟了没听见刚才的话?这东西我已经看中了,若不是刚才跟姑娘打招呼,这会子已经搬上我的车了。” 文苏儿眼角一挑,讥讽地笑出声来:“你看中了?你算这里镇上的哪根葱啊?城门向哪儿开你知道吗?这条街叫什么名儿你知道吗?这家铺子掌柜的老太太哪天做寿你知道吗?” 连着几个问句,仗着自己熟悉此地,似乎有要将珍娘逼到墙角的凌厉之势。 掌柜的有些不好说话了。 隆平居是他家的大主顾,两家关系也好,平日多有走动的。自打苏儿爹娘在时,两家就是红白事过堂客的亲密关系,可说除了生意之外,也有多少年的感情在内。 不过除开感情,说到道理,今日之事,文家这位小姐,又不是那么占正理的了。 瓷器是人家先看中的,文苏儿二话不说就上来抢,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难怪,这街上前几天都传遍了,秋子固输给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农家小丫头,而他又一向是文苏儿心中的厨神,这事淞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这丫头现在就站在文苏儿眼前,因此她要替秋子固出气,也就在所难免了。 可人家做得也没错啊,先到先得,愿赌服输,生意场上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那么作为夹板中的人,掌柜的心里犯了难,这事自己该如何调停呢?不管怎么说,让两位主顾在自家店堂里吵架,总不算是件好事吧? 正文 第六十一章动手啊?来抢啊?! 第76节 珍娘看出掌柜的为难,其实她心里也十分不快了,不过为免大家难堪,因知一旦自己回击,事情将更加不可收拾。 所以她还是强忍住了气。 “文姑娘,我可能以前是很少到镇上来,不过既然大家都到这里来买瓷器,又必给掌柜的难堪?如果你说与掌柜的家相交甚厚,那就更不该了。大家有话好商量嘛。 这话说得通情达理,掌柜的心头一松,顿生出些对珍娘的好感来。 这姑娘人不坏,知道为别人着想。 可是文苏儿却不买她的帐,明明珍娘给她个台阶下,她却视而不见。 “跟你有什么好商量的?奸猾之人!你别以为有了什么人在背后给你撑腰,你就可以嚣张跋扈的欺负人!你松手!匣子里的瓷器我要了!” 文苏儿一点情面不讲,既不看珍娘的好意,也不给掌柜的面子。 此时瓷器铺子外,已是内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水泄不通的,只想看隆平居的笑话,也看看这位程大人器重的农女,到底有什么本事。 掌柜的急了。 “文姑娘,您消消气,看我面上,别吵了,”掌柜的头上全是汗,日光下闪闪发亮:“我让伙计后头再查查去,看还有没有什么好货,您抬抬手,别争了好吗?” 文苏儿对他的话闻所未闻,见珍娘就是不松开放在匣子上的手,她恼怒起来,又因围观的人多,觉得自己失了面子,随即狠狠去拉珍娘的手:“叫你松手听见没有?” 珍娘咬紧牙关,眼眸深处掠过一道寒芒。 既然如此,也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凭我前世黑带五段的大师身手,就不信你能动得了我! 珍娘皓腕玉臂,看似一把柔夷纤细,不知怎么的,却力大无穷似的,紧紧压住了匣子盖,文苏儿两只手全上,用尽力气,还是没能撼动她丝毫。 文苏儿脸涨得犹如经霜的茄子,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尖着嗓子叫道:“泼妇给我松手!今儿我就是要定这套瓷器了!松手松手!” 珍娘纹丝不动,脸上的笑容保持得很好:“姑娘有本事,就从我手下抢了去。叫别人松手?那算什么本事!” 文苏儿气极哽咽,几回张嘴都发不出声音来,最后力气用尽,却还死死扳住珍娘手进而的匣子不放:“好好!”她连说二个好字:“你不松我也不放,我看你有什么本事,从我手里拿走这东西!” 围观的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隆平居这小掌柜可不地道,明知自己抢不过人家,搞得太难看了自己下不来台!” “就是,她哥哥是个人尖,平时说话行事都滴水不漏让人寻不出破绽的,怎么妹妹这么死心眼?” “可不是?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何必这样断人退路?自己脸上也没光的!” 几句话一说,文苏儿脸上愈发挂不住了。可让她现在松手,那更不能够,已经撑到现在,不撑到底更是难看。 珍娘看出文苏儿的尴尬,心里叹了口气。 要不还她这个人情算了? 反正瓷器多得是,要不然,自己就让给她? “文家妹妹,”正当珍娘犹豫之际,忽然铺子外头人群里传来一声娇唤:“你怎么在这里?” 文苏儿顺着声音看去,眼睛骤然间一亮:“兰姐姐!” 一位娇滴滴的小女子,淡扫蛾眉,薄施脂粉,穿一件蜜色素缎夹袄,下系品蓝绣花缎裙,露着一线湖色镶边的裤子,下着玄色弓鞋,梳一个涵烟笼雾灵蛇髻,插一支珍珠扎就斜飞凤簪饰,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桃腮杏脸,腰细身长,笑逐颜开地拨开人群,走了出来。 文苏儿喜不自禁:“兰姐姐,你来了就好了!看他们,”空出只手来一挥:“都欺负我一个!” 珍娘本来有些松弛的心弦,骤然间又绷紧起来。 对方来了帮手? 她是什么来头? 好在围观的大嘴巴们替她解了疑:“昭华庄的大小姐也来了?哗,这场戏好看了哎!“ “听说她跟文家这小姐关系甚好,两人姐妹相称以久,看见她跟人吵架,又在自家门口,少不得要出来帮忙的!” 小女子风摆杨柳似的走到珍娘跟前,先行了个礼,然后开口:“这位小掌柜,我是右边绣铺里的,听见邻居吵闹,出来看看,不想福气倒旺,看见你了呢!” 珍娘怀着警意,心想什么叫看见人就福气旺? 我又不是福娃! 文苏儿有了援兵,连说话声音都比刚才洪亮许多:“你庄上人,哪里认得镇上的人物?”冲着珍娘开口,语气满是不屑:“识相的松松手,东西我们姐妹今日是要定了!你也不想想,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们争?“ 这句话说得珍娘彻底失去了耐心。 亏我刚才还有心要让你! 亏我开始还觉得欠了你文家人情! “我不算什么东西,”珍娘嘴角微微勾起嘲讽的弧度,浓密纤长的睫羽轻轻覆盖眼帘,掩去了眸中一抹冷笑:“我本是人,自然不是东西。我是庄家人,也确实少来镇上,不过并不代表我就不能买走自己看中的东西!” 说着一抽手,这回是真用上了力气的,文苏儿只觉得手底一空,再看时,匣子已到了空中,珍娘将其高高举起,冲着她摇了摇。 “这位小姐,”珍娘转头看向新来的这位兰小姐:“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得我。不过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你倒给评评理,买东西是该先来后到呢,还是死缠烂打地抢?” 文苏儿恶怒:“你说谁死缠烂打?你给我放下那匣子!” 声音虽大,力气不足,只有纸老虎的威力,也就是虚张声势罢了。 兰麝忙细语安慰她:“文妹妹别急,有话慢慢说。” 正文 第六十二章多谢承让 第77节 文苏儿泪水已经到了眼皮子底下,就快夺眶而出了。 “兰姐姐!就是她害得咱家丢了面子,就是她!雅平居请来的贱妇!今日我若不教训了她,我文家人还有何颜面在这街上见人?!” 珍娘骂人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从来没人叫过她贱妇! 可她将要出口的话,却被一阵香风及时扑上,堵了回去。 兰麝走到两人中间,一边慌得安慰文苏儿:“别急,有话好好说!” 掉头又来软语劝说珍娘:“姑娘看我面上,苏儿她年纪小,别跟她计较!这事我来主持公道!” 珍娘不说话,,然而如水双眸里像是含了清幽冷月,冰冷无丝毫温度。 看你怎么主持公道! 兰麝叹了口气,拉起珍娘的手来:“姑娘你我头回见面,论理有些话不当说,可为了我这妹妹,如今也顾不得了。姑娘请看外头,”纤纤玉手指向铺子门口:“多少人在看热闹?又都是常来常往的,隆平居又是开门迎八方客的,少不得都是些熟面孔,我这妹妹年纪轻,脸皮薄,你好歹让她一让,好不好?” 珍娘就知道,这兰姑娘说是主持公道,其实却是天平歪向自家人。 “让她?”珍娘清丽黛眸中露出烦躁与愤怒:“东西是我先看中的,我先拿到手的,我先让掌柜的记下帐的,怎么倒要我让她?若再说到做生意,大家都是一样的公平竞争!输了只该问问自己是不是技不如人!要靠人让着成功?原来隆平居就是这样在镇上屹立多年的?!” 文苏儿爆怒起来,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 “你敢再说一遍!”文苏儿尖尖十根玉葱,几乎要伸到珍娘的脸颊上来了:“你再说一遍我让你今日走不出这道门!” 围观众人嗡地一声,发出惊叹议论的声音来。 “文家这回人可丢大了!被人这样指着鼻子说靠让出本事来,多少年还是头一回听见!” “也不怪人家,文家丫头骂人骂得太难听,若人家不回嘴白挨,岂不成个呆子了?” “也不知文大掌柜听说了没有?他就不管管?凭他妹妹这样在外头丢人?” “诸位请让让道,诸位请让让道。” 议论闲话的声音到此为止。 文亦童谦和有礼的声音,从人群后传了出来,众人情不自禁闭嘴收声,并侧身给他让出条道来。 兰麝抬头见一裘青色身影,丰度翩翩,款然而至,由不得微微红了脸,轻轻弯腰行了礼:“文大掌柜。” 文亦童同样回礼,并不说话,随即站到了文苏儿与珍娘中间。 “说出来逛逛的,怎么平白无故跟人家吵起来了?还带累这里掌柜的!这样里外堵得都是人,叫人家怎么做生意?”文亦童声音不大,十分柔和地对自己妹妹道。 虽有些责备之意,可听得出来,他还是宠爱自己这个妹妹的,责备起来都十分地温柔。 文苏儿见了自己哥哥,一腔怒火骤然化作委屈,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兰麝上前来,宽慰不已:“也不能怪她,她也是好心。“ 珍娘斜眼看着对面三人,冷笑不止。 她是好心?好心欺负别人而已。 文亦童一手搂着自己妹妹,一边正色看着珍娘:“今日之事,是小妹多有不妥,请姑娘不要见怪,既然姑娘说瓷器是姑娘先看中的,请姑娘尽可拿走。“ 珍娘一愣。 到底是大掌柜的,心胸眼光确实比妹妹高远许多。 文苏儿却不依了。 “哥你就这么让她走了?”她从文亦童怀里抬起头来:“咱家脸面何存?” 文亦童重重搂住她的肩膀:“咱家脸面被你这样大闹之后,已然不存!你还想再将这场闹剧继续下去不成?”话是凑在她耳旁说的,只让她一人听见,不过倒有几个字,不偏不倚地,送进了近处的珍娘,和兰麝耳中。 珍娘微笑沉默。 怪不得隆平居在老掌柜的走后,还能支持到现在,屹立不倒。 兰麝一脸惋惜,轻轻拍了拍文苏儿的背:“算了算了,既然如此,算了算了!” 文苏儿改投向她的怀抱,抽泣不已。 “多谢承让!”珍娘也向文亦童施了个礼,将楠林匣子稳稳抱在怀里,转身向外走去。 事已至此,没有再纠缠下去的必要了,尖馆那边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呢! 文亦童还礼,目光若有所思地追随珍娘的背影,到她上车离开为止。 兰麝则同样看着文亦童的背影,脸上的红晕始终不散。 围观的路人见再没好戏看了,方一哄而散。 文亦童拉起文苏儿:“跟我回去!” 文苏儿狠狠甩开他的手:“我不回去!” 她心里的气就快堵住嗓子眼了,她觉得憋屈,自小到大那个一直在自己身后,替自己撑腰的哥哥哪儿去了? 自己今天丢人丢大了,哥哥不来也罢,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替自己挣回些面子?! 文亦童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些严厉:“有话回家说!别在这里耍小孩子脾气!” 第78节 瓷器铺掌柜的急得直搓手,看看文亦童,又看看文苏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文苏儿还是发狠:“就不回去!我不回!”连连跺脚,尖叫不已。 文亦童几乎被她的话噎了一下,脸色开始变得不好了。 这个妹妹愈发娇纵了! 镇上已有传言,说自己少小宠溺坏了她,娇痴已惯性,脾气燥烈异常,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女子闺名最为要紧,自己若再放纵,岂不反害了她! 兰麝适时开口:“文哥哥,”这三个字几乎勾起她全部心事,瞬间让她的语气变得软糯妩媚无比:“让妹妹在我家歇息一会吧!我来劝她,待她气消了,我亲自送她回去就是。文哥哥店里事多任重,不如先回去为上。” 正文 第六十三章旁敲侧击 文苏儿将头靠在兰麝肩膀上,任凭文亦童如何以目光试探,就是不肯抬头看他。 文亦童无奈,只好对兰麝拱了拱手:“有劳兰妹妹,待家妹稍缓片刻,我亲自上门来接。” 文苏儿偏头不理他,半天才抽抽答答地崩出一句话:“谁要你接!今儿就不回去又怎么样?” 兰麝笑着拍拍她的头,亲呢地道:“好好,今儿就不回去,跟我歇息,可好?” 文苏儿不说话了,半天,抽了下鼻子,发出哼地一声。 文亦童面有难色,好在姓兰的这位一向跟自己妹妹关系甚好,你来我往的,算是闺中密友,兰家又是这里出名的绣铺老字号,妹妹放在她身边,自己也算放心。 因此文亦童再交代了文苏儿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文苏儿只管扭头转身,装作一字不闻。直到哥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方才略张了一眼。 文亦童离开后,兰麝半天没动弹身子,目光痴痴地看着对方背影消失在街角,直到文苏儿抬头问她:“兰姐姐,咱们还走不走?” 兰麝这才惊觉失态,双颊上顿时飞起两片红霞,忙转头看掌柜的:“走是要走的,可你在这里闹了一场,街里街坊的,你就不给人家陪个不是?” 这是为掩饰自己的尴尬说出的推辞,却也看得出兰麝会做人之处。 瓷器铺的掌柜尴尬地笑,摆手摇头:“哎呀不必不必,我知道文姑娘不是故意,兰姑娘你就领她去吧!” 兰麝抿嘴一笑:“我知道,快领了人去你也好再开张做生意是不是?” 掌柜的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挠头讪然:“兰姑娘这张嘴,我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的,怪道你爹娘当你宝贝样供在手心里,将来只怕要招个好女婿,死活留你在身边呢!” 兰麝脸上的红霞瞬间变得燎原野火,因文苏儿在旁,心里便突突直跳,向地下啐一口,嗔道:“掌柜的愈发倚老卖老起来,真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苏儿快跟我走,再呆下去不知又要招他发出什么疯来!” 文苏儿果然亦步亦趋地跟着兰麝,一起回到了昭华庄。 柜台里正在噼里啪啦打算盘的一个中年男子,看见文苏儿来,立刻笑了起来:“我说呢,才听见隔壁抄豆子似的只是呱燥,还当是哪家说相声的在那里开堂会,原来是文大小姐练口舌啊!” 文苏儿面有愠色:“兰伯父,您又拿我开心!平白无故地我是失了面子又失里子,您倒好,不说帮我,反还笑话我!” 兰忆台笑眯眯地捞起身后的门帘来:“我怎么不帮你?我不是已经派出我家的精兵强将了么?怎么?你兰姐姐也没帮上忙么?” 文苏儿嘟着嘴,满脸不开心:“兰姐姐开头倒是帮我,可我哥一来,她反不说话了。” 兰忆台深味深长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没说话。 兰麝红着脸,将文苏儿向柜台后的门帘里推去:“苏儿快走,别听我爹叨叨,我娘在后头呢,问她要糖水喝去!” 文苏儿进去后,兰忆台拉住欲跟进去的兰麝:“怎么?”低低地问道:“看见你文哥哥了?” 兰麝咬了下嘴唇,嗔道:“爹!”一甩手挣开他,追着文苏儿去了。 兰忆台笑着摇头,继续打着算盘。 文苏儿走进后院,看见天井里台门,禁不住笑道:“好深一道门!” 昭华庄外头看着门脸不大,其实内里颇有玄机。 后院台门并不宽,里面却很深,有六七进平房院子,一重重门叠在一起,看起来格外悠远。 因丝织忌油烟膻气,后三进机房与前三进住宅所隔的一进,庭院就格外的敞荡。兰家妈妈正在那里招呼机工出来吃饭,看见文苏儿窈窈窕窕地进来,抬头就笑了。 “早起听见喜鹊叫,我就知道今儿有好事,果不其然,文丫头你这会子倒来了!” 文苏儿笑着拉起她的手来:“几日不见,妈妈愈发精神了!” 兰家娘子子四十余岁,白净面皮,腰粗背厚,胖大身体,因自家就是绣铺,因此衣料绣花便格外精致,上着著天蓝云缎衫子,下系白云拖地锦裙子,都是杭绸,绣着同色小花,若隐若现的。 兰麝笑道:“娘!才这丫头还在外头跟人吵了一架,快取你拿手的糖水来给她平气!” 兰家娘子哟了一声:“这四里八乡的,谁不知道隆平居文家字号?还有人敢跟你置气?” 文苏儿提起这事就有火:“别提了!还不是雅平居请来的那个妖女?!也不知她有什么本事,哄得老爷们倒反过来替她做筏子,说好话!平空石头缝里崩出来一个妖精!” 兰家娘子和兰麝同时笑出声来:“好爽利的嘴角!你这样一吵,想必那个妖女也不会好过吧?” 文苏儿扁了嘴:“本来要给她好看的,谁知我哥一来,胳膊肘就向外拐了!哎呀快别再说这个了,兰妈妈,”挽起对方手来摇个不停,撒娇道:“我要多放些紫苏蜜的糖水,好妈妈,赏我一碗吧!” 兰家娘子笑着让伙计去厨房里端一碗来:“听见了?多多放蜜!” 趁着文苏儿吃喝之际,兰家娘子拉起兰麝走到一旁,悄悄问她:“刚才怎么回事?” 兰麝大概将事情说了一遍,兰家娘子听到最后,不禁皱眉:“这文掌柜的怎么回事?难怪叫他妹妹说偏帮了外人!本来那丫头狗仗人势,胜他不武,正好当了外头众人的面,给她个难看才对!怎么反将瓷器让出去了?” 兰麝的脸由红变白,咬紧嘴唇不说话。 兰家娘子偷瞄她一眼,欲言又止。 第79节 兰麝禁不住道:“娘!有话就直说!这样吐一半藏一半的算什么呢?” 兰家娘子叹气道:“丫头,你的心事我知道。这几年为了帮你,咱家在隆平居那边也算没少用心了,不过到底文掌柜的,他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你也想个法子,摸摸清楚才好!” 兰麝又羞又恼:“娘!”瞥了文苏儿一眼:“人家妹妹在这儿呢,你说的什么话?叫人听见怎么好意思再见面?” 兰家娘子哼了一声:“她听不见!娘只说给你听,该用心时要用心,该用计时要用计,眼下咱们跟文家正是着紧要好的时候,比他们爹娘在时还好!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这事再不定下来,你可耽搁不起了!” 正文 第六十四章家世底细 兰麝的脸由白变灰,发狠地跺脚道:“娘!” 见女儿真的急了,兰家娘子嘟囔了一句:“跟我急管什么用?”又向文苏儿那边努了努嘴,示意她过去。 兰麝点了点头,却依旧没有挪动脚步。 “娘,才过来时,我看见那个丫头了!” 兰麝的声音低低的,话是凑近兰家娘子耳边说的,有意背着不叫人听见。 兰家娘子心里一惊:“就是苏儿嘴里那个妖女?赢了秋师傅那个?” 兰麝紧咬下嘴唇,不出声地点了点头。 兰家娘子半是好奇半紧张地问她:“那丫头什么样?现在外头什么传言都有,有说她被米县令看中了才给她好处的,又有说她跟新来的巡抚大人有些不清不楚关系的,想必长得好?” 兰麝鄙夷地哼了一声:“好什么好?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据我看来,也就是平常姿色!” 兰家娘子注意地看了她一眼,暗忖这话什么意思? “一个农庄上来的能有多好?衣着谈吐土里土气不说,一点儿不大方,当了许多人的面,偏跟苏儿争一套瓷器,娘你说说看,这还有点子家教没有?偏生文哥哥他。。。” 文家娘子心里陡然间抽动了一下。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女儿今天一回来,脸色就那么不好。 不过这也太没道理了吧? 文家在此地根基不必说了,家世也不必说了,数一数二什么的就更不必说了。文家这大儿子文亦童,偏生长得又好,俊俏风雅,圆融通达,小小年纪替父撑起一份家业,整个淞州提起他来,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就连恨他嫉妒他入骨的米家人,面上不肯承认,心里还是佩服他的。 这样难得一个人材,却至今还未落定婚嫁,要说年纪也不算小了,可媒妁之言,却从未经他嘴说出来过。 一来他忙着隆平居的事无暇顾及其他,二来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文亦童似乎有些回避这个问题。 以他的年纪,镇上本样条件人家的长子早已是一妻一妾,甚至几妾的也有,可唯独文家这位大公子,镇上的官媒上门也不是一回二回了,却都只有徒劳而返的份。 也正因如此,引得镇上家里有女儿的人家,愈发心痒痒的,眼红不已。 兰家就是其中一户。 他家几代绣工,从苏州织造局领潘计,供宫内所用。四边商贾亦来定制,文家自祖父辈开始,经家穿戴便都是从他家而来,算起来也是有几代的交道了。 兰家公婆如今只生得一个女儿,就是兰麝,长得也好,眉如春柳,眼似秋波,更兼性情聪慧,八九岁时便学得描鸾刺绣,件件过人。 因此早早,就将选婿的目光,投向了文家。 本来文家上一辈还在时,兰忆台隐约间也曾提过这事,文家也没什么异议,当年儿女都还小,也就没正式定下,只说待大了之后,请个官媒上门,自是一说就成的事。 谁知转头文家那边就出了事,父母双亡,文亦童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定亲之事,也就自此无法再细谈了。 文家那边怎么样尚不清楚,可兰麝心里却早就有了文亦童的影子,小时父母的玩笑之话,给她留下了深刻影响,自此念念不忘。 渐渐长大之后,文亦童愈发成了人中龙凤,镇上女儿家明争暗夺的对象,兰家这才后悔,没早些给女儿将这门亲事板上定钉地落实了。 可后悔有什么用? 文亦童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和煦友睦,对兰家也不例外,却正是这个不例外,成了兰家的一块心病。 兰麝到底是个小姐,兰家虽是生意人,却也有些根基,闺律和女儿家的颜面,让她无法常去文家,游说推销自己。 不过好在,文家还有位二小姐。 兰麝便常借送绣品之际,与文苏儿亲近,她本是有心而去的,自然少不了特意讨好对方,文苏儿又最是个有口无心的,一来二去的,两人很快成了闺蜜。 有些话不好对哥哥说的,娘亲也不在世,自然文苏儿就拿兰麝当亲姐姐一样,无话不谈了。 到底是自己女儿,兰家公婆看出兰麝的心思来,自然替她劳心出力,文苏儿每门上兰家的门,所受款待犹如自家女儿,不让她有拘束的感觉,文苏儿因此也就常来常往了。 一家人心力齐往一处使,无非就是要网住文亦童这条大鱼罢了。 如今骤然听女儿提起这样的话,叫兰家娘子如何不心惊? “麝儿!”兰家娘子将兰麝拉到角门背后:“你这话什么意思?文家那小子不帮妹妹不帮你也就罢了,还偏生要帮着那个丫头不成?” 兰麝的下嘴唇就快被她自己咬出血了,只见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心里残存的女儿自尊,不允许她承认自己刚才的失败。 可事实又明明白白地杵在眼前,让她想回避,也回避不得。 兰家娘子急了:“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说?” 女儿年纪不小了,文家那头若不中用,可得趁早另做打算啊! “我说什么?”兰麝敏锐地看出娘的心思,立刻转了脸色接话:“我才见人家一面,哪知她好坏?文哥哥的为人娘又不是不知道,对外总是滴水不漏的,对谁都是一付笑模样,当了许多人的面,看得出他什么真心?不过脸上有些着恼是真的,因苏儿那丫头,”偏头向文苏儿看了一眼:“刚才闹得确实有些过份了。” 第80节 兰家娘子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你这话当真?” 兰麝笑了,拉起兰家娘子的手摇了又摇,嘴里撒娇道:“娘!看你愈发上火了!我不过说一句,你就急得这样!快别如此,落进苏儿眼里,不知怎么笑话咱们呢!” 兰家娘子叹了口气:“我还不是为你!你也是个死心眼儿,这边不中用,再寻别的就是!天下这么大,比姓文那小子强的多了去!偏生你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似的!我还是那句话,这事宜早不宜迟!你自己得有个决断才是!” 正文 第六十五章包馄饨 兰麝被娘说得低了头,不吭声了。 “兰姐姐!”文苏儿喝得满口蜜香,忽然招头不见了兰麝,忙转身来找:“兰姐姐!” 兰麝忙丢下兰家娘子,从门后转了出来:“一会子不见人就着急!你这毛躁性子可一日也改不了!” 兰家娘子见自己女儿,亲亲热热地挽着文苏儿向内院走去,由不得长叹一声。 珍娘回到茶楼时,已近午后,她忙着搬东西下车,布置卷棚室内,一时间忙得不亦乐乎。 待到将一切收拾完毕后,珍娘满意地环顾四周:窗明几净,委婉清新,很好,很好。 且慢! 珍娘正要再欣赏欣赏自己亲手布置出的茶楼小景,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一左一右地蹲在后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呢! 是孙护卫和钧哥! 坏了! 珍娘这才想起来,早上走得急,没给他们预备午饭吃食!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珍娘忙忙走到孙护卫面前,陪笑道歉:“孙大哥实在抱歉,饿坏了吧?我这就给你做午饭去!” 孙护卫笑着摆了摆手:“饿是有些饿了。我当你全忘了我们呢!” 珍娘打了钧哥一下:“你这坏小子!见我回来也不提醒我一下!你饿些没关系,耽搁了孙大哥吃饭可怎么好?” 钧哥委屈地睁大了眼睛:“我想说来着的,可孙大哥拦住了没让!说看你忙得正欢,怎好打扰?现在倒好,你也打我,我倒里外不是人了!” 珍娘瞪他一眼:“猪八戒照镜子是不是?你倒骂得巧,你是猪八戒,我成什么了?” 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珍娘走到厨房里,看看有什么现成的。 钧哥忙捧出竹匾里才洗净的荠菜:“姐!这是早上我才从田里采来的,嫩得出水呢!” 珍娘笑了:“你上回眼馋程大人吃的馄饨,现在想让我替你包一碗是不是?” 孙护卫听见要包馄饨,挽起袖子来倒有跃跃欲试的模样:“这玩意我也会,大家一起动手就快了!” 于是孙护卫和面,钧哥擀皮儿,珍娘切肉切菜拌馅料,果然三人齐动,速度惊人,薄如绵纸的面皮子,裹一点嫩红翠绿,加上青葱、蛋皮、虾米、最后放进肉骨头汤里一滚,香气逼面而来。 钧哥一人吃了三碗,孙护卫更不在话下,就着珍娘从镇上买来的椒盐酥饼,连喝五碗,撑到站不起来,方才舍得丢下碗筷。 饭后钧哥抢着收拾,珍娘便打水下碱,预备将才买来的桌椅板凳什么的,洗涮干净。 活儿做到差不多时,珍娘才想起,明儿还有正事要办呢! “孙大哥!”珍娘向院里张了一眼。 才挑水来的孙护卫,边向水缸里倒水,边顺嘴应了一声:“什么事?” “才在吃饭时,我好像听你提了一句,说程大人的家眷明儿到是不是?” 孙护卫点头:“听前头驿站传信儿来说,确实如此。” 珍娘手下不停擦洗,嘴里还忙着追问:“我竟忘了,程大人家几口?该预备些什么?” 孙护卫放下水桶,舒了口气,然后边想边道:“这回出京,尚只有程夫人跟来,少爷小姐们都留在京里亲戚家了,待此地安顿好了后,才过来呢!” 珍娘哦了一声。 原来只要接待一位夫人就行了! “那不知程夫人平日有何喜好?说出来,我也好按着去办。”珍娘走到院里,将盆里脏水倒了,孙护卫则立刻替她舀满一盆清水。 “程夫人老家在江南,平日里喜素不喜荤,但也不要全素,略有些肉菜点缀才好。肉要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就是不要地上跑的,”孙护卫边说边笑:“还有口味,要鲜而不咸,少放盐才好。” 珍娘做了个鬼脸:“看起来夫人比大人难伺候呢!” 孙护卫哈哈大笑:“没错,姑娘果然聪明,一猜就中!” 珍娘瞪他:“孙大哥也跟我钧哥学坏了,随口就开起我的玩笑来!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再看不出来,好成个呆子了!” 钧哥在旁听见,立刻替自己辩解:“姐这话说得不对!明明是我跟他学坏了,你说反了!” 孙护卫哈哈大笑:“好好,是我坏在头里,是我坏在头里!” 别看他对米县令黑口黑脸的,他对钧哥倒真宽厚得很。也许是钧哥让他想起,远在千里之外家里的那个最小的弟弟,兄长之情,便移到钧哥身上了。 事情都做完了后,珍娘去厨房里预备明日所需材料,钧哥走进来,有些担心地问她:“姐,明天只有你和我在,雅平居那边一个人手也不故意出来帮忙了,你忙得过来么?“ 珍娘运刀如有风声,铮铮有声地在砧板上发出连续的咚咚声:“有什么忙不过来的?昨儿我就想到这个了,一会儿你去妞子家跟福平婶说声,让她明儿来这里帮忙,我晚上多做一些,明儿也就差不多了。经过程大人那回,大小事我都已经心里有数了,你放心,误不了事。” 钧哥还是有些担心:“姐!你能顾得过来么?” 珍娘头也不抬地回:“你少废话!有这工夫替我洗火腿去!” 忙到晚间庄上人家都息了灯安歇了,珍娘才打着灯笼,和钧哥向家里赶去。 第81节 路过福平家时,被一把小小的声音喊住:“珍姐姐!我爷爷叫你呢!” 原来是妞子。 珍娘推钧哥:“你先回去睡吧,我一会就回来。” 钧哥不肯:“这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怎么走?我不回去,让我也听听二爷爷说什么。”死活挤进门去。 珍娘没法子,只得跟在他后头,也进屋去了。 二爷爷正坐在炕上抽着烟袋,见他姐弟二人到了,便向烟袋杆子指了指炕沿,示意坐下。 珍娘心里存疑,看二爷爷脸上神情,好像有些郁闷之气,可是细想想,自己也没做什么让二爷爷不高兴的事呀? 福平婶给姐弟两端上茶来,一人一碗,沏的是山里的无名的茶,入口亦是无名的香,清新带些苦味。 珍娘呷了一口,放下碗来:“二爷爷,这么晚了,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正文 第六十六章流言蜚语满天飞 珍娘试探地问了一句,不想倒勾起二爷爷一声长叹。 珍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得先瞥了福平婶一眼。 福平婶脸上也不太好看,见珍娘看自己,便勉强地轻轻道:“丫头,我知道你这几年穷怕了。可再穷,咱也不能干那种事不是?庄家人的脸面,也是要紧的不是?” 珍娘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这话什么意思? 听起来,好像是说自己干了什么丢脸面的事?! “婶子!”钧哥也听出来了,立刻就不干了,放下茶碗就站了起来,粗声大气地道:“婶子这话怎么说的?我姐干什么了值得婶子说这样的话?” 珍娘拉住钧哥:“你别急!二爷爷在这儿呢!你快坐下来说!” 钧哥梗着脖子,气得不行:“我不坐!姐你自己也辩白辨白,咱们一天累得要命忙着生活,倒叫人家说咱们闲话,别人说也罢了,婶子你们家也说,亏我还当你们是一家人呢!” 二爷爷生气了。 “钧哥你给我坐下来!”二爷爷重重拍下烟袋杆子,炕沿上咚地一声,飘下一层火星来:“我不拿你姐弟俩当一家人,那日就不会拿出老头我的棺材本来!” 一句话说得钧哥没了脾气,珍娘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 “二爷爷,我不知道您在外头听见了什么,不过庄上闲话都是半真半假的,您听见什么,都不好全当真的。”珍娘脸上早恢复平静,柔声细气地对二爷爷说道,语气平静如常,不惊不慌。 二爷爷就青油灯下,微弱的光芒,细细打量着珍娘,半晌,方才言重心长地道:“丫头,我自问对你不薄,你爹娘不在了,你的终生大事我身为长辈,总可以略商议一二吧?” 珍娘愈发听得糊涂起来。 怎么好好的,又说到我的终生大事上了? 钧哥看看珍娘,又看看二爷爷,更是一头雾水。 二爷爷的话有些不太好说下去了,只得看了福平婶一眼。 福平婶低声细语地对珍娘道:“不是说,你要给程大人做外室么?明儿程夫人一到,看过人就要下礼了么?“ 什么?! 珍娘犹如被毒蛇咬了一口,一刹那整个人都不好了。 “婶子这话可不能乱说,”珍娘也急了,忘了自己刚才还让钧哥冷静呢,瞬间也站了起来,甩开福平婶拉住自己的双手,气急败坏地喊道:“我什么时候要给人做外室了?!这种不要脸的话到底是谁编排出来陷害我的?!” 她这种反应,倒将二爷爷的疑心打灭了大半,他了解这丫头心性,若此事是真的,她断不会如此气急。 “我们也是听外头人传的,都说得有鼻子有脸的,再说平白无故地,程大人怎么会让你接手尖馆的事?由不得人不信。。。”福平婶见珍娘急红了眼,忙着解释,可越说越信不过似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到最后,则完全听不清了。 珍娘哭笑不得:“接手尖馆怎么了?我有本事自然可以接手!”最初的震惊过后,她开始慢慢恢复理智:“那地方空放着也是浪费,怎么就不能做个茶楼?我有本事将程大人一行接待得舒舒服服,怎么就不能接过茶楼来做下去?” 钧哥则与她的反应不同,开始时被惊得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反应,最初的惊异过后,他开始暴跳如雷: “一定是贵根家弄的鬼!要不是就胖二婶编排出的这种鬼话!他们几个没在咱家田地上捞到便宜,就想报复我姐!奶奶的,我这就找他们去!要让小爷我知道是哪个做头弄出来的这话,看我皮不揭了他的!” 说着向屋外跳去,一不留情,踩住了脚下正打盹的阿黄的尾巴,阿黄惨叫一声,逃之夭夭。 “你给我站住!”二爷爷也从炕上下来了,冷脸喝住钧哥:“黑天黑日的,你到谁家说理去?” 语气里带上了难得的严厉,钧哥听见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我们本也不信,”因这话是福平婶听说后,传给二爷爷知道的,此时她便有些不安:“可架不住外头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让人听着,由不得也就信了。。。” 珍娘眉头一肃,眼中陡然迸射出凛冽之气来:“我知道他们的用心,就是想看我弄不下去,最好坏了事,就大家开心了!” 钧哥也发狠道:“他们没本事,也看不得人家有本事,最好跟他们一样,都在泥里打滚整日无所事事,才遂了心!” 二爷爷此刻心情反而比刚才好了许多,到底真相如此,他心里已有数了。 “外人说怕什么,”现在反是他来安慰珍娘姐弟了:“人生在世,若连闲话也怕,那就直接不用活了。谁人背后不被说?就连当初我借钱给你们,还被人说指望从你姐弟二人身上捞好处呢!” 珍娘听见这话,反倒笑了:“二爷爷原来也被编排过?我只当庄上没人有这个胆子呢!” 二爷爷呵呵笑出声来:“他们怕什么?别的胆子没有,要说别人闲话,堆上天高的胆子也有!”话锋一转,转回正题:“既然你说没有,我信得过你!茶楼那边你只管去做,庄上人的闲话,有你二爷爷我来处理!” 福平婶有些忧虑地看了看自己公公。 人多嘴杂,唾沫星子也能淹得死人。这事,二爷爷在村里再有威望,只怕也压不下去吧? 第82节 二爷爷倒是胸有成竹地,只是还有一事,略有些悬心:“听说你的茶楼陈设得精美华贵?那一般农人可就吃不起了。这条道上虽生意商贾众多,可来往的几个庄子上,走亲访友的农人也不少。路远人乏累的,丫头,你可替他们想过没有? 珍娘看着二爷爷的眼睛,一字一字郑重吐出口来:“二爷爷放心,这事我早虑到了,也有个打算。” 二爷爷还是有些担忧:“可让那些有钱的商户跟农人坐在一起吃饭,只怕。。。” 珍娘笑了:“二爷爷说是种一辈子田,可论起生意经来,还真一套套的。不过这些我心里都盘算过了,也早想好了,保管大家到时相安无事。” 正文 第六十七章梦中人 看这丫头说得这样笃定! 福平婶有些信不过的看了看二爷爷,又看看珍娘。 二爷爷思忖片刻,突然点头:“既然你这样说,行,”语气加重地道:“爷爷我相信你不会糊弄我。去吧,你们也忙了一天,早些歇息吧。” 福平婶没说话,低头将姐弟两送到院外。 珍娘临出门时,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婶子我知道,你当我刚才的话,是为哄二爷爷高兴,其实不当真的,是不是?” 福平婶勉强笑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珍娘看进她的眼睛里:“婶子,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们不是说定了?待我茶楼正式开张,要请婶子过去帮忙的?到时一切都在婶子的眼皮子底下,还有什么瞒过得去?” 福平婶细想之下,也笑了。 她本来也是担心,现在珍娘在庄上,好比风口浪尖上,盼她坏事的多,希望她成事的少。若茶楼的事办坏了,那她今后在这庄上,只怕就真抬不起头来做人了,光口舌之乱就够受了。 珍娘知道她是好意,所以特意多说几句让她安心。 回到家里,累了一天的钧哥倒在炕上,很快就呼呼大睡起来。、 珍娘待他鼾声大作时,却又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轻手轻脚地点亮一盏青油灯,掏出怀里的书,细细研读起来。 书是从镇上买来的,关于中医养生的。前世她就对这个感兴趣,现在回到古代,看到许多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古代书籍,顿时如获至宝,比看见金簪子还叫她高兴。 因此白天不得工夫,每晚钧哥睡着后,就是她难得可以独处,研读古书的时间。 可是今日不知为何,略看了几行,她的思路却慢慢飞到了别处。 文苏儿的身影慢慢从油墨字间飘了出来,满面怒容,指着自己鼻尖喝骂不止。还有个丽影跟在她身后,不说话,貌似平和,可不知为什么,珍娘却觉得她更比文苏儿还恨自己。 最后出来个男子的身影,高高大大,白皙丰颐,长身玉立,穿着凉鞋净袜,青丝绢道袍,风从他背后吹来,瞬间衣襟当风,宛如神祗降临。 只见他微微低头,倾身向文苏儿和那个丽影,也不知跟她们说了什么,两人同时大声笑了起来,男子则直起身来,似有要向珍娘走来的意思。 珍娘很想看清男子到底是谁,可无论她如何努力,眼前总有雾似的,任凭她如何睁大了眼睛,那男子脸上,始终是模糊一片。 “不如你替我抓了她,我骂不过瘾,最好打她一通才能出气!”文苏儿拉着男子的衣袖,撒娇似的扭动身体。 丽影则悄悄凑近男子耳边,含笑低低细语。 男子听了她二人的话,当真翩翩然向珍娘走来,脚下无声无息,踩了云朵似的。 珍娘本能地要躲,男子却比她更快,转瞬间就到了眼前,珍娘心想这下能看出到底是谁了吧? 于是抬头,却大吃一惊。 男子脸上似乎笼沙罩月似的隐着,珍娘却因要看他,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向前跌去。 这下可好,本来是要躲开他的,却彻底跌进了他的怀抱。 珍娘浑身肌肉绷紧,汗毛倒竖,神经末梢敏感地抽动起来! 一双冰凉如水的手,扶住了她的臂弯,珍娘再也忍不住了,牙关一松:“啊!” 她惊呼失声! “姐!姐你怎么了?”钧哥焦急的声音,将珍娘从梦魇中挽救回来,她连喘几口气,竭力将沉重的眼皮挣了开来。 身边炕桌上,青油灯早是油尽灯枯,阳光和煦地从窗外照了进来,屋里一片光明,暖意融融。 “是不是做恶梦了?”钧哥裹着被子坐在炕沿,关切地问道:“我在外头都听见你的声音了,叫得真吓人!” 珍娘摸摸身上,果然小衣湿了大半,额前的刘海也亮晶晶地,汗珠儿在阳光下闪着光。 “没事,想是昨儿累了,看着书就睡着了,所以身上有些酸通。”珍娘打个马虎眼,翻身坐了起来,却见钧哥眼里有些担心之色,忙又笑了:“不妨事的,活动开了就好了。你也快起吧,今儿程夫人到,咱们还有正事办呢!” 钧哥犹豫地看她一眼:“姐!你真没事?要不要请个郎中来,贴几剂膏药?” 珍娘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没事浪费钱!你姐我就那么弱?别废话了快起来,接上福平婶,快去茶楼办正事要紧!” 钧哥嘴里嘟囔着什么,慢慢下了炕去外间穿衣梳洗。 “病了就病了,贴膏药怎么了?姐就这点不好,忌医逞能!” 珍娘披上自己的布袄,向外招呼一句:“你声音太大了,我可听着呢!” 好比老鼠听见了猫的声音,钧哥一溜烟消失在外间。 将屋里收拾干净后,姐弟两匆匆关了院门,走了出来。 走下小道后,一旁的田地里有农人正在干活,看见是珍娘和钧哥过来,嘴里轻轻嗤笑一声,有意斜斜地看了两人一眼,然后方拱下身去继续开活。 钧哥立刻怒了:“你看什么看?” 珍娘拉紧他的手:“理他做什么?走咱们的!头抬起来,扬得高高的!” 姐弟俩目不斜视地从那人身边走过,一句回话没有,一个眼色也不丢。 第83节 倒是那人十分意外,本以为姐弟俩定会跟他好好吵一架,心里也早预备好了尖利的说词,要好好嘲笑嘲笑他们呢! 没想到,就这么爽快地走了过去? 那人无力地垂下手中的锄头,没滋没味地看着钧哥和珍娘的背影,半天没回过味来。 福平婶早在门口等着了,远远看见珍娘过来,紧张地搓着手,福平从她身边经过,笑了一声:“你可稳住了,别给咱齐家庄丢人!” 福平婶唰地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管好你自己手里的活计吧!我稳不住?跟了你大半辈子,我是稳不住的人?!” 福平笑着走出去,将门开得大大的:“珍丫头,快来!你婶子都等得着急了!” 正文 第六十八章夫人的酒席 珍娘走到门口,挽起福平婶的手:“婶子!”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又将声音压低:“叔跟你说什么了?“ 其实她全听见了。 福平婶狠瞪当家的一眼:“他吃撑了,不会说人话!走咱们的,别理他!“ 钧哥一本正经地点头:“姐!快走!省得叔再说出别的来,当了咱们的脸,婶子骂不得,憋在心里,咱们可就遭殃了!“ 福平笑着回头:“小鬼头,你倒知道得清楚!说实话一天不挨你婶子几句,我身子骨都觉得不得劲!” 福平婶也绷不住笑了,赶着上来要打:“话多!快走你的!替珍娘他们将地里的草也除了,别忘了!” 珍娘正要说话,福平婶早拉起她的手向前去了:“一家人不说二家话,我跟了你去,地里的活就交给当家的得了!虚客套啥?我知道你也没时间管。” 珍娘怔了一下,福平婶捏了她的手一把,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这才是一家人呢! 走到尖馆,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罢了,珍娘跟孙护卫打了个招呼:“孙大哥等急了吧?我这就给你蒸点心去!” 孙护卫忙拦着她:“别忙了!昨儿剩的几个烧饼,我在灶边热了热,早吃过了!地下外头我也打扫过了,你快后头厨房里干正事去吧!” 珍娘感激地冲他弯了弯腰:“孙大哥果然体贴,那我去啦?晚上补偿你,一定给你做好吃的!” 于是钧哥和孙护卫打水洗菜在院里忙着,福平婶给珍娘打下手,四人里外各自忙碌着,一丝不乱,很快盘子里凉菜就堆出来了。 凉拌蕨菜,山药蒸过后待凉,切片浇上木樨蜜汁,拿手糟鱼整整齐齐堆上一撮,盘边点缀上刚刚开出来的紫藤花,冷香萦绕,倾人心脾。 才采下的玉簪花,叶绿如油,花洁胜雪,剖开洗净去蕊,面粉稀释搅入去皮碎核桃仁,玉簪花在面浆里一醮,放进油锅里炸成金黄色,素净清淡,散逸清香。 程夫人喜欢吃鱼,江鲜清蒸最好,能最大限度的保留鱼肉的清鲜香甜。可若只是清蒸一味,似乎又失之简单。 珍娘想出个法子:新鲜土鲮鱼跟上品鲞鱼同蒸,鲞鱼是从镇上最好的南货铺里买来的,由高手腌制,咸而不齁,跟土鲮鱼一鲜一咸香味交溶,佐酒健饭两俱相宜。鱼是程大人才送来的,选得精活,蒸得透透的,红肌白理,令人口味大开。 后一道则是重荤,不过依旧是水里游的活物:大条黄鳝去骨切片,这得亏了福平婶在,她开肠破肚的本领极高,手脚又快,将黄鳝头订在地上,手起刀落,很快就切出一堆干净光滑的鳝鱼片来。 肉片经珍娘的手,用鲜菇春笋猛火爆炒,这是一道吃火功的菜,要炒得松脆腴嫩,而出锅后盘子里却爽不见油,相当考验掌勺的手艺了。 珍娘一边注意灶下的火头,一边看着锅里的鳝鱼片,见鱼片向两边翘起头来,立刻盛盘出锅。 福平婶在下替她烧火,珍娘将锅里剩下的一点请她尝试:“觉得怎么样?老了还是嫩了?” 福平婶未尝之前,心里是替她捏了把汗的,可菜一入口,脸色顿时由紧张变得愉悦起来。 确实滑爽细嫩,脂润膘足,微得甘香,火候正合适,堪称佳肴。 美食就是有这样的力量,能让人本来不安的心情,瞬间变得愉快松弛下来。 除了水里游的,天上飞,地上跑的的也有。野鸡炒酱瓜、五香酱兔脯手撕成块,都是山野小菜,过酒最佳。 点心也是新奇合时节的。 现在正是紫藤盛季。程大人送来的食材中,正有一小萝新鲜藤萝花,开得好看的,珍娘都选出来摆盘了。 而那些似开未开的朵儿,珍娘亲手摘去蕊络,仅留花瓣,用水轻轻淘洗干净。 面粉发好擀成圆形薄片,抹一层素油,把小脂油丁、白糖、松子、花瓣拌匀,铺一层藤萝花馅,加一层面皮,再一层花馅,再一层面皮,叠几层后,放进蒸笼里,大火直到里外透熟。 晾凉后,将糕点切块来吃,花有柔香,袭人欲醉,入口之后,味清而隽,不黏而松。 孙护卫看着珍娘将紫藤糕摆进只甜白釉鸡心碗里,紫韵玉洁,精致可口,由不得笑出声来:“大人知道夫人最喜欢吃这个,京里府邸中便有一架多年紫藤,每年花开,夫人总要从起始吃到花终。没想到,出了京在这里,也能吃上这味点心。” 珍娘笑而不语。 这东西前世我可是从小吃到大的,乃我母上大人拿手点心之一!从吃到做,我光看也看会了。 看来人类对美食的追求,从古到今都是一致的。 忙得差不多时,孙护卫突然听见外头有响动,忙迎出来看,原来是程夫人的车队将到了。 “钧哥,叫你姐姐着紧预备着,夫人就到了!将到时我给她个信儿,她得出来请个安!” 钧哥接了信儿,一溜烟冲进后头厨房里,珍娘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自己倒好笑起来。 “你怕什么?一会上去的是我,又不是你!看你这手足无措的,魂还在不在?” 珍娘边取笑自己弟弟,边加紧手下的活计。 福平婶连连向后躲去:“我这没脸没皮的,身上好衣服也没穿一件,我也不上去了,珍丫头你替我一替吧?” 珍娘指着自己身上笑道:“我不也一样?不过怕什么?人家着意在咱们手艺,又不看咱们衣服。若婶子真怕,我一人上去也行。” 福平婶千恩万谢地躲到灶下去了。 第84节 洗干净后脸后,珍娘将布袄外的粗布罩衫除下,对着水缸里照了照自己的脸:嗯,很好,干干净净地,不带一点油灰,头巾也包得整整齐齐,一根乱发也没漏出来。 这样就行了吧? 身为厨娘,干净整洁是最重要的了,珍娘觉得自己眼下,应该算是符合这一标准了吧? 孙护卫的声音从外飘进来:“姑娘快出来!夫人的车到了!” 正文 第六十九章拜见夫人 因到了庄头后,程夫人的车轮拔了缝,因此夫人换上四人小轿。 珍娘出来后,恭敬敛袖地门口站着,远远就看见,一乘光彩辉煌的轿子,四个轿夫都着绉纱紧身小袄,绉纱兜裆马裤,抬着轿子飞一般的过来了。 轿子是用翠色洋蓝大呢做了四围的轿衣,通身用白绒线绣着折枝梅竹,轿子四角边结着四个湖色流苏,两旁车窗户也衬着绣花软帘,垂着湖色绉纱黑线酒花的遮阳,瘦瘦的一付杭州香藤轿杠,杠上前后也结着四个小小的彩球。 精致华丽,一见便知是官眷所用。 轿子后头还跟辆小车,小车后则是着近十个骑马的护卫官差,高头大马地跟着,威严岿然,不容侵犯的样子。 孙护卫先上前,就着铺出去老远的地毯跪下了:“给夫人请安!夫人一路辛苦!” 轿子到他身前停下了,后头小车上下来四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上前来,将绣花软帘打开了,软语细声地道:“请夫人下轿!” 一支丰肌腻理,白滑水葱似的手伸了出来,扶住丫鬟,随即,一位夫人,盈然窈窕,雍容大雅地下来了。 也有三十多岁年纪,穿一件天蓝翡翠漏地凤穿花绉纱衫儿,下衬着绛红绉纱衲袄,系一条素罗落花流水八辐湘裙,紧罩着点翠穿珠莲瓣云肩宫袖。总 自她落轿之后,一阵异香,兰芬桂馥,直扑进珍娘鼻息进来。 好在钧哥那个胆小鬼不在! 珍娘心里吁了口气,他若见了这阵仗,只怕魂早飞了。 程夫人走到孙护卫面前,含笑道:“想是大人命你在此迎候的吧?大人如今可好?” 孙护卫略回几句,然后便请夫人进尖馆歇息。 “外头卷棚里已预备下酒席,给诸位护卫,请夫人里间略坐。” 程夫人慢慢走过卷棚,果见左右各摆下一桌,阴凉沉穆,整齐清爽,由不得就微微点了点头。 丫鬟们拎着夫人的包裹,里头无非是夫人专用的牙箸杯盏手巾之类,目不斜视地跟在夫人身后。 听见脚步声渐近自己身前,珍娘忙将头低了下去,口中恭敬地道:“给夫人请安!” “抬起头来。”恬静安详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珍娘微微扬首,见一位格娉婷,腰肢婀娜的身影立在眼前,两颧微露,脸上生了几点雀斑,眼睛里颇有几分灵动的神气,像个智慧聪明、才干出众的人,只是年纪大了些儿,看上去已经有三十内外。 头上高挽宫髻,横插一枝碧玉龙簪子,单凤斜挑几个大胡珠,虽是清淡,更觉典雅。 “你就是这尖馆的厨娘?”程夫人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位小女子,一路上来,她可听说了不少关于这位的话,正反都有,好坏俱备。 珍娘静婉和妍地说了个是字,微笑着回视对方。 据说她是这后头,村庄里的农女? 看她衣着头面,布衣荆钗的,倒确实是农家打扮,只是长相秀丽超群,谈吐甚是洒落,没有常见农妇看见官眷到,畏首畏尾之态,从这一点看,又有些不像了。 “起来说话吧。”程夫人温存浅笑道:“现在愈发热了,外头跪着受罪,走走,进屋里说去。” 说毕便自己先抬脚进门了。 珍娘才要起身,却陡然被一道刺目的眼光逼住,她抬头一看,原来是紧跟在夫人身后的那位大丫鬟,不知何故,狠狠瞪了她一眼。 当下两人脸对脸眼对眼,倒将彼此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丫鬟身量不高,头上挽着一窝丝杭州攒,金缕丝钗,翠梅花钿儿,珠子箍 儿,金笼坠子,上穿白绫对襟袄儿,下着红罗裙子,打扮的粉妆玉琢。 可跟她一身光鲜的衣着相比,脸上的表情就不怎么入眼了。 眼睛斜向下看着珍娘,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眼里神情更是写满了鄙夷,恨不能直说:滚开! 珍娘心里暗笑了一声,主人倒挺和善,仆从却这样傲气。 不过她不愿此时跟对方起争执,一来没有必要,二来她也从不放别人的眼光到自己心上。 别人怎么想一点儿不重要,重要的是,办好自己该办的正事。 于是珍娘装作恭谦的模样,依旧低了头,却不肯再跪着了,将身体半弯着起来,直到几个丫鬟都进去后,方才直起来,长吁了口气。 孙护卫悄没声息地从后头过来:“这丫鬟叫芙蓉,乃夫人贴身伺候者,家里的第一等大丫鬟。因夫人一向宽厚,不免有些骄纵了她。” 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几句抱歉的意味。 珍娘笑着点头:“没关系没关系,夫人的丫鬟么,娇气些也是常有的。反正我也不过只伺候她这么一回,不妨事的。” 本来这位芙蓉姑娘在府上就是出了名的傲气,因她自小便跟随夫人,针黹巧夺天工,人也聪明,夫人便最喜欢她,长此以往,她便有些得意,家里除老爷夫人外,几乎没人没吃过她的呵斥,大家看在夫人面上,不跟她计较,她便愈发骄傲得厉害了。 孙护卫因此还担心,怕珍娘受了气心里不太高兴。 却没想到珍娘大度的很,一点儿没放在心上,且也并不因身份而自轻自贱,反是一派落落大方,宽宏通达的模样,倒愈发显得芙蓉小家子气了。 孙护卫冲珍娘竖了竖大拇指,便向卷棚里走去,招待自已同仁们去了。 却不曾想,这一幕不偏不倚地,正好让最后一位进门的丫鬟,丁香看见了。 第85节 丁香因对珍娘好奇,因此进门后还不停地回头看她,正好看见孙护卫过来,她便人不知鬼不觉地走到门后,将两人对话一字不漏听了进去。 “芙蓉姐姐!”丁香立刻凑到芙蓉身边,绘声绘色地将刚才看到的,添油加醋地一股脑儿全倒给了对方。 听到最后孙护卫向珍娘竖大拇指时,芙蓉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冷冷啐出一口寒气:“呸!” 正文 第七十章伺候吧小丫头 程夫人进屋后环顾四周,觉得陈设得十分沉静肃穆,雅而不俗,由不得点了点头,然后叫芙蓉来:“放赏吧。” 这本是惯例,下人伺候得好便可得赏,又因是头一回到尖馆,珍娘又不是家生奴仆,因此照老例,该赏二两银子。 芙蓉是跟随夫人多年的老人,自然对此心知肚明,可她因刚才丁香的话,肚里对珍娘有气,因此有意要拿捏对方,听夫人说赏二字,便阴阳怪气地道:“叫那厨娘过来,夫人有赏。” 一听这口气,丁香便知有好戏看了,正好珍娘进来听吩咐,便冲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珍娘只当夫人有话要说,忙上前来笑问:“夫人要什么?茶是温的,就在桌上壶里呢!” 程夫人此时已被别的丫鬟簇拥着向后院走去,预备先进厢房里换衣服抖灰,芙蓉直到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后门外,方才冷冷回过脸来。 “茶怎么能早早沏好温在壶里?香气早跑光了!有闲工夫打牙说笑的,怎么不预备下只红泥小炉?将水炖在炉子上,到夫人来再沏岂不是好?果然这乡下野地没什么有眼力劲的东西!” 芙蓉一口气说了几句,夹枪带棒地,狠狠将珍娘训斥了一番。 珍娘这下看出来了,这丫鬟是没事找事哪! “回的姑娘话,沏茶之水切不可久炖在炉上,因程大人吩咐过,夫人喜用茶饼,因此沏茶的水,便只可嫩不可老,久炖在炉子上的水沸了又沸,再好的茶也沏不出味儿来了。” 珍娘不卑不亢,简单回了芙蓉几句,神情淡雅,眸光清冷,毫无惊惧之色,更没有畏缩之态。 芙蓉愈发不高兴了。 什么时候,自己轮到一个农家小丫头来教训了? “你听听她这张嘴!”芙蓉冷笑对丁香道:“咱们一日几回地给夫人沏茶,到了这里,竟不如一个庄子上的村妇了!” 丁香自然附和芙蓉:“姐姐说得是,我看她是有意欺负姐姐,嘴里胡说混吣些什么?!自己偷懒,还说得一套套有理由似的,真真不要脸之极!” 珍娘脸色微微一变。 “姐姐们别闹,我的话绝不是胡说,不知姐姐们伺候夫人用茶多年,可知陆羽的茶经一说?茶经上说,水面出蟹眼之后,水有微涛,是为当时,大涛鼎沸,旋至无声,是为过时。而过时老汤,绝不堪用。我虽是农家村妇,可这几句话还是知道的。因此我不敢违背茶圣的意思,更不敢以老汤来伺候夫人的用茶。” 丁香的下巴掉下来了。 芙蓉的脸绷不住了。 茶经?陆羽?茶圣? 这几个字好像仿佛可能间,听老爷曾对夫人提过,不过丫鬟们对这些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哪里记得住? 再说她们也不认得字,就真放本茶经在她们面前,她们也只当是纸,哪里晓得去看? 可这农家小丫头片子怎么会知道这么许多知识? 凭什么她就知道得比咱们要多?! 珍娘笑了笑,眼神明澈,眉目嫣然,她看得出来,对方已经无话可说,正搜肠刮肚地,要寻些别的话来打击自己呢! “姐姐们,”珍娘有意给对方个台阶下:“我知道姐姐们平日事多人忙,自然顾不上研究得这么细。可我不同,我是要在这里开茶楼的,少不得多考虑些,让姐姐们受惊了,实不是我的本意。” 芙蓉眉头一肃,眼中陡然迸射出一道寒光,她跟丁香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后,忽然换上付笑颜。 “原来姑娘真在这里开茶楼?怪不得,怪不得!”芙蓉边说,边围着珍娘打了几个转,将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后,方笑道:“怪不得听人说咱家老爷好眼力,不错,不错!” 珍娘忽然抬起了眼眸,霎时间,跟她面对面的芙蓉只觉像是有一道寒冰般凛冽的刀锋射来,迫人的气势竟是令她浑身一震,心尖上像是被什么揪了一把,瞬间急跳如擂鼓,接下来已到了口边的话顿时凝固在舌尖。 “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珍娘嘴角略向下绷了一绷。 她听得出来,芙蓉话里隐含的,绝不是好意。 芙蓉向后退了一步,招手叫过丁香来:“我恍惚间好像听见夫人后头叫咱们?还是后头去吧,别在这里跟闲人浪费时间!” 说着不理珍娘的问话,拉起丁香就向后院里去。 丁香却迟疑了一下:“姐,”她的声音低低地,“夫人才说放赏的。。。” 芙蓉这才想起正事来。 “嗤,”却依旧摆出十分轻蔑的态度,手一松,从袖口里松出一块碎银子来:“我当什么事,哪!自己捡去!” 丢下银子后,芙蓉挽起丁香,头也不回,傲慢之极地走了。 珍娘冷眼看着地上那一小锭银子,没动手,更没弯腰。 窗下,有个护卫本来弯腰凑向里看热闹的,这时见散场了,忙捂嘴回到卷棚里。 “哇!今天芙蓉那块辣姜可碰上对手了!”护卫回到饭桌上,边笑边对同仁们做鬼脸:“这里那个厨娘可不是好惹的,我看对芙蓉还强些,该叫她个小辣椒才对!” 孙护卫正给同僚们倒酒劝菜,听见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了:“她的本事可大了去咧!口舌之争算不得什么,等你们吃了她做的菜,就知道厉害了!” 看热闹的那人听说这话,便向周围人挤了挤眼睛:“这就难怪了!咱大人喜欢的,可不就是这一口么?!” 众人哄堂大笑,彼此心知肚明的样子。 孙护卫捏着酒壶的手,半空中顿了一顿。 第86节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身边一人捅了捅他道:“你别装了!这一路来,我们听前头庄上人风言风语的,都说咱家大人看上了这里一位农女,喜欢她做的菜,更喜欢她这个人,嘿嘿!”说到这里,语气便有些狎昵了。 另一个便接着嘻嘴道:“今日得见,果然人长得好,才又听你说,菜做得也好,更重要的是,性情也是爽朗那一路的,怎怨得咱家大人喜欢?说要收她做外室?!” 正文 第七十一章怕个屁啊! “扯你娘的臊!” 孙护卫勃然大怒:“是谁眼睛长到屁股上了,传出这种没羞没臊的话来?!别再叫老子听见这话!再说一回,看老子舌根子不给他拔出来!” 众人见孙护卫忽然变脸,一个个都吓得不敢开口了。 孙护卫在程府也是老人,所呆年月不比芙蓉短,甚至更多,他是程家的家生奴仆,祖父父亲都是程府的护卫,伺候过程家祖宗的,到他已是第三辈了。 因此程大人有意提拔他,二十来岁就做了家宅护卫头领,专管跟老爷出门的人数班位。 现在桌上坐的,说是同僚,其实算是他的手下,因此见他真变了脸,顿时都收敛了玩笑之色,正襟危坐起来。 “孙兄,”身边一人小心看着他的脸色:“别动气啊,我们也是听人传的,不知真假,你大人有大量,何必跟闲话动真怒?” 孙护卫将酒壶重重顿到桌上:“我眼里容不得那起龌龊的小人!搬弄是非,四下里调唆,娘儿们干这个也就算了,你们一个个大老爷们,说这些成什么体统!且不说人家小丫头未婚嫁坏人名声之罪,咱家老爷的为人你们不知道么?竟敢背地里这样腹诽大人?!” 众人不语,面面相觑,渐渐有些惭愧之色。 孙护卫正要再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个小小的影子,嗖地一下,从卷棚外的地毯上一掠而过。 看那身褐色衣着,孙护卫立刻就知,是钧哥! 他听见了什么?! “小子你别跑!”孙护卫纵身而起,这才看出他身手不凡,几乎一瞬间,就将逃跑的钧哥拉了回来。 “你放手你放手!”打不过就跑,跑不掉就耍赖,这是钧哥的生存之道。 “你放手,说我姐坏话的肖小,不要脸快放手!”钧哥被孙护卫拎在手里,踢脚蹬腿,嘴里喝骂不止:“亏我姐对你那么好,尽给你做好吃好喝的了,你在外头这样编排我姐!” 孙护卫面有惭色,嘴里情不自禁解释起来:“。。。我没说,你不都听见了?刚才的话我也是头回听说。。。” 钧哥还是不依不饶:“怎么叫头回听说?他们不是你手下的人?亏你还在我面前夸嘴,说你属下有多听你的话规矩,简直放屁!” 桌上一人有些听不下去了:“我们孙大哥带兵那是出名的规矩严厉,怎么就叫放屁了?你一个乡野小子,给我放规矩点才是!” 钧哥还没回嘴,孙护卫向那人发狠喝了一声:“你给我闭嘴!要不是你引风吹火,站干岸儿的,老子能受这罪!闭上你的鸟嘴!” 一桌子人都没了声音。 孙护卫这头再好言好语劝说钧哥:“小子,你听哥我解释,真真我也是头回听说,才你不也见我骂他们了么?我知道没有这样的事,真的,哎你别再挣了,你哪里挣得过我,省点子力气!” 钧哥眼珠子一转:“好,我不挣了,你松开手,我听你慢慢说。” 孙护卫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说真的?可别唬我!我信你了啊?” 钧哥深吸一口气,将身子放松下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孙护卫:“我几时跟哥你说过假话?刚才听你们说起我姐坏话,一时刺了心才那样的,现在哥你既然说没有你的份,你松松手,我细听听怎么回事。” 孙护卫被他真诚的表情打动,缓缓将手松开,皱眉苦脸,正要说话,忽然眼前闪过一道褐光。。。 不出所料,钧哥溜了。 “信你的鬼话,我在庄上什么人没对付过?若不是刚才被做外室的话吓掉了魂,你个肖小能追得上我?” 钧哥这回铆足了劲,一鼓作气冲进了后头厨房里,直奔到珍娘身边。 “姐!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他们。。。” 钧哥跑得太快,有些气息不稳,珍娘正在灶上忙着盛汤,听见这上气不接下气的话,头也不回,淡淡地道:“不就是昨晚二爷爷说的那事么?说我要给程大人做外室?” 钧哥一口气正要全吐出来,这一瞬间又倒抽了回去。 “你也是小孩子脾气,这种事还值得生气?”珍娘将盛汤的大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说你姐的闲话不少?先是扫把星,现在又成了巡抚的外室,真要计较起来,我就别干别的,专去堵人家的嘴吧!” 钧哥肚子里的气上调下窜,没处腾挪,最后只得捂着嘴,蹲到地上去了。 “我就是气不忿,”钧哥小声小气地,貌似自言自语地发泄着:“咱们干什么了值得他们这样编排?你病的时候,咱家不济,他们也有话说,如今你好了,事情也一桩桩一件件都办得漂亮体面了,咱日子眼见着也愈过愈好了,怎么他们还有话说?” 边说边在手里挝了一把草,扯得烂烂的,又狠狠丢进灶膛里,顿时腾出一大蓬火苗来,将锅底舔得通红。 珍娘一瓢凉水浇上去,刹那间灭了锅里的火气。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厌人低,嫌人高,无所事事者好凑热闹!随他们怎么去说,只要我自己知道自己,不就够了!该办的事照办,别的只当耳旁风就罢了!” 珍娘风轻云淡的态度,多多少少也平息了些钧哥心底的火气。 “可若闲话影响了你的正事怎么办?”钧哥的担心却还没有完全消除:“别的不说,程夫人就在后头呢!她若也听说了这样的话,有意刁难你怎么办?” 珍娘神态淡定自若,素手翻飞,点翠似的在汤面上撒下些葱花,然后冲一脸忧色的钧哥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睫羽霎时如蝴蝶展翅,隐去了眸中那一道厉色:“你姐我被有意刁难的还少?现在怎么样?还不是堂堂正正站在这里么?!怕什么?怕又有什么用?见招拆招不就完了!” 一席话说得钧哥情不自禁,低了头。 正文 第七十二章当面识人 “来!”珍娘叫着自己弟弟:“抬头!” 钧哥有些不好意思,才将脑袋升起一半,嘴里突然被塞进块酥鱼。 又麻又辣,浓郁鲜香的滋味,瞬间充斥了钧哥整个口腔,他细细嚼着酥软的鱼肉,最后脸上终于浮出一丝微笑来。 除了激荡人心的话语,美食也一样有着鼓舞并安慰人心的力量。 第87节 将菜肴都端上桌后,珍娘忽听得后院有人叫自己:“姑娘,夫人请你过来一趟。” 珍娘将手洗得干干净净,赶了过去。 茶楼后院里,厨房前一进有几间小小的厢房,本预备给程大人途中歇息落脚的,现在就让夫人使用了。 早一天前,程大人便让家里婆子们过来,换了被褥枕垫,珍娘进屋后一看,发现丫鬟们更将梳洗之物也添上了,屋里便另有一番景象了: 梳妆桌上摆黄杨梳盒、琉璃镜台、玫瑰胭脂、茉莉花粉,四仙桌上有果盒、暖碗、茶酒杯盅各一套、银筷一副,香炉里正干燃着茉莉花,满屋生香,墙角下,才燃了几束松枝熏过,一个丫鬟正向外拎着烧过的干枝,想是为驱散潮气。 看得出来,程夫人是位很讲究的官眷,平日里也过得十分舒适,程大人对她,也是爱护有加的。 “夫人说了,不去外头用饭了,就在这里吃些便罢了。”芙蓉板着脸,阴气嗖嗖地吩咐珍娘。 程夫人自己倒是一团和气的,笑眯眯坐在窗下的一把太师椅上,身上衣服也换成随常穿藕金回纹锦对衿衫儿,泥金眉子,一溜捧五道金三川钮扣儿,底下翠蓝遍地金裙,舒服妥帖得很。 丁香正捧着水盆出来,另一个丫鬟则在夫人身后替她细细抿着头发,头面除下大半,想是才梳过头发。 珍娘躬身低头道:“知道了,我这就外头去搬菜进来。” 芙蓉没事找事,有意寻岔道:“夫人你听她这口风,一点儿恭敬态度没有,也不知她心里到底什么意思?还放不放夫人您在眼里了?” 珍娘依旧垂首,委婉妍静地开了口:“没有不恭敬夫人的意思,更不敢不放夫人在眼里,我这茶楼今后还得多多托赖夫人替我颂扬,说几句好话呢!” 程夫人注意地看了她一眼,正好有个丫鬟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送了上来,夫人便接在手里:“听芙蓉说,你对沏茶颇有心得?” 芙蓉听夫人提到这话,由不得凑上前来,对夫人耳语道:“老爷对夫人提过的那本什么茶书,我才也听她提到了,也不知是不是老爷给告诉的?小狐媚子想必有些本事,哄得老爷开心了,才将这地方交给她的!” 夫人脸色平静如常,倒对芙蓉嗔了一句道:“你倒知道得清楚!别提这个了。” 芙蓉看不出夫人到底心里怎么想的,只得嘟嘴站到她身后去了。 “我家里有几个姨娘,”夫人的声音笑盈盈地:“也惯沏得一手好茶,老爷曾说过,我亲手沏的,也不如她们几个呢!只可惜这次出来,一个姨娘也没带出来,不然倒好跟你切磋切磋。对了,上回老爷来,听说对姑娘你的手艺很是赞许,他可觉得茶好么?” 珍娘正要回话,忽听得夫人又接了一句:“总低着头做什么?抬起头来回话吧。” 依旧是笑着说的,可语气里却隐隐有着不容人拒绝的威严。 珍娘二话不说,轻轻抬头。 此时正午,外头阳光正盛,可却比不上珍娘的眼睛更亮,笑意盈满她的眼眶,仿佛那倒映了艳阳的粼粼水面,表面平静,然而湖面下却有看不见的激流正在暗涌。 “可惜没能见着府上姨娘们,实是我没福气。不过姨娘们的茶艺想是程老爷程夫人亲自指点的,我不过自己琢磨,哪里比得上?也没那个福份。” 简单一句话,珍娘向程夫人表明自己的心迹。 不稀罕做姨娘? 却被芙蓉误会成另一种意思。 “夫人,”她忍不住又在夫人耳边细语:“看她这个狂样,当自己是什么了?一个农女,还瞧不上姨娘?呸!” 最后一字的声音略大了些,珍娘也听得清清楚楚,便看了芙蓉一眼。 却愈发勾起对方的火气来。 “你看什么?夫人叫你抬头,没叫你张着个大眼四处瞟!看这轻浮模样!”芙蓉在夫人面前,更比刚才在外面有恃无恐。 珍娘对这号人物的态度一向是:管你去死,当你透明不存在! 因此不理,也不答。 芙蓉见自己说出去的话,好像拳头打在棉花堆上,盐堆推进了海水里,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当了夫人和别的姐妹们的面,顿时觉得失了面子,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 “说你呢,听见没有?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么?” 珍娘被她指着鼻子点出来,这才若有似无地回了一句:“姐姐若不说我,我也不会看姐姐一眼,姐姐若觉得介意,不如少说些别人是非。”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死不足惜。 芙蓉气得从夫人身后冲了出来:“你再说一遍?不要脸的村妇,你竟敢教训我!真当自己成了老爷外室,做上姨娘的位子了?!” 珍娘密密长睫猛然掀起,目中霎时有冷意弥漫,声音寒冽刺骨:“我没想过做姨娘,更不可能做别人的外室!” 程夫人心里猛地抽动一下,眯缝起眼睛来,注意地看着身前的珍娘,只见其长身玉立,傲然扬首,似一株雪中寒梅,冷而傲,清而艳! 记得自己年轻未出阁时,也有几分这样的桀骜不驯,后来入了程府,偶有些流露,本以为老爷要动气的,却不想被他说,最喜欢就是这样勇悍清冷的性子。。。 这样看来,传言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本来庄家人的闲话,程夫人是不信的。她跟虽夫君多年,彼此心性还是有些了解的。农女么,就算长得再好,厨艺再上乘,能好到什么地步? 自己夫君不是那样轻薄之人,他看人重心重性,不重色的。 因此家里虽有几个姨娘,不过都是同僚送来,也有皇帝赐予的,不好拒绝罢了。 也因此夫人一路以来,都没将外室之说放在心上。 正文 第七十三内斗完败 可见了刚才珍娘与芙蓉交锋的场景,程夫人心中陡然却升起不太好的感觉来。 “姑娘怎么好好的说动了气?”程夫人指着地芙蓉道,“我这丫鬟被我纵坏了性子,不过她也不是有意挑唆,话是别人说的,她不过顺嘴一传罢了。姑娘真觉得那些话儿说得不对,就不该这般当真。” 程夫人语气悠悠然,神态端庄。 芙蓉得意起来,夫人话里暗着对自己的护卫,愈发称了她的心,于是斜眼鄙夷着珍娘:“夫人,俗话说,苍蝇不钉无缝的蛋,她要真一点心思不动,人家凭什么传出那样的风声来?” 第88节 空气里的温度仿佛霎那间降到冰点 珍娘就不明白了,这帮娘们非得铁了心地给自己贴上姨娘标签,到底所为何故? 明明心里酸水就要冒到嘴边了,还一个个装得脸上笑嘻嘻的,累不累? “我也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想必觉得女人家能办成的事,都得依靠男人吧?又或者看不惯我能者多劳,年轻又是个庄上人,却能说动程大人将尖馆交给我做茶楼,眼红心痒地,也就在所难免了吧?” 程夫人被珍娘脱口而出的话震住。 她听得出来,那丫头话里有悒郁,也有不忿,可更多的却是奋力维护自己尊严,凛然不容侵犯。 “听你话里意思,想必自诩厨艺极为出众了?既然如此,就端出来让我瞧瞧吧。”程夫人示意芙蓉:“她一个人只怕端不过来,你跟这姑娘去,小心着些,别毛手毛脚的,人家既然说好,连老爷都赞赏的,自然我们不能小看,慢待了。” 芙蓉拉长个脸跟在珍娘后面,走到厨房门口就不干了。 “夫人差我出来是看着你的,你可别当真以为我跟你一样!”芙蓉将双手抱在胸前,摆出个官样来看着珍娘:“快收拾了盒子上去,别叫夫人久等!” 珍娘心想,本来就没指望你跟我干活。 夫人差你出来的意思,别人不知道,我还看不出来?还不就是怕我半路上弄鬼,让你监督着的么? 因此珍娘对芙蓉的话只作充耳不闻,自已将菜收捡干净,装进个三层的雕花漆盒里,小心翼翼地拎在手里。 芙蓉靠在门框上看着,嘴角边浮出一丝冷笑。 珍娘将那笑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手里拎着食盒,珍娘貌似平静地走过芙蓉身边,对方突然指着外头对她叫道:“那小子是不是你弟弟?哎呀这一跤摔得可不轻!” 珍娘抬头向外看去:“哪呢哪呢?” 芙蓉阴森森露出一口白牙,嘴里不吭声了,脚下暗中使坏,只见她伸出裙底一只高底毡鞋,无声无息地,预备向珍娘脚下绊去。 不料,却扑了个空。 说时迟那时快,珍娘早在芙蓉说话那一瞬间,便急速将身子偏向门框的那一边,有意与对方隔开安全距离,手里食盒举得高高的,芙蓉脚伸过来时,她人早到了门外了。 “姐姐这是做什么?”人和食盒都安全的情况下,珍娘开始反击了:“外头没人有意叫那么大声,脚下还使着绊儿,莫非成心要摔了夫人的午饭,叫夫人挨饿么?” 芙蓉见自己的计划没有成功,心中懊恼不已,白了珍娘一眼道:“真当夫人抬举你了?小丫头片子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呸!夫人出门带的吃食多呢!少了你还不能活了是不是?” 珍娘在前头走着,头也不回,她才懒得理会这种话。 将菜品一样样呈到程夫人面前,珍娘便退到一旁。 程夫人扫视桌上,见果然都是自己喜欢的,以精致素肴俱多,新鲜野蔬也有,鱼类和野禽点缀其中,最后一道清扬氽竹荪加鲜茉莉花,更是山珍加时鲜,这时节才开出嫩朵儿来的茉莉花,飘在清醇澄郁的汤面上,清逸飘香,芬郁清馨,别说吃,就光看着,也够沁人心魂的了。 程夫人便叫布菜,芙蓉上前来,各样替她夹了些,又不住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夫人这菜看着不行,软啪啪的好像过了火候,这个看着也不中用,硬绷绷地好像还没断生呢,依我说,您还是别用了,不如吃些咱家带来的精致点心垫垫饥,赶到了城里家中,夫人再。。。” 程夫人重重将手里牙箸拍在桌上:“你越发不懂规矩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这么多话!还不下去!丁香,你过来伺候!” 芙蓉又羞又惭,当了珍娘的面,更觉得不好意思,可又不敢跟夫人犟嘴,只好低着头红着脸,出去了。 丁香到底比芙蓉胆子小些,没敢再造次,因此一席饭倒是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吃到了最后。 夫人将碗里的汤喝尽,不由得叫绝:“说起来竹荪茉莉汤我也喝过一回,记得还是中书大人家小公子弥月时,做客时吃的。不过不比这个新鲜,花气浓郁,香味清韵。”说罢看着珍娘道:“你说你厨艺出众,倒也不全是自夸。” 珍娘忙笑着回道:“其实这倒不完全是手艺问题,中书大人家摆酒,自然桌数众多,出菜快慢不一,茉莉花被热气熏得过火,味道就不会太好了。夫人所用这碗,是我刚才出锅时才撒的花朵,待到上桌时,香气还没走远呢!” 程夫人听说,忍不住连连点头:“听起来是这么个道理!” 于是叫放赏,丁香见这是个机会,又趁机向夫人进言,给珍娘种地雷:“夫人,快别提赏这个字了,刚才在外头赏的,这姑娘还没收呢!” 程夫人哦了一声,脸上表情有些微妙了,手里正夹着的一块蜂糖糕,也只咬了一口,便丢下了。 以她的身份,给珍娘放赏,那该是珍娘的福气,抢还来不及呢! 没收? 这是看不起自己吗? 珍娘忙向前一步,向程夫人弯腰施了个礼:“夫人别多心,银子我确实没要,不过是因为我娘曾对我说过,地上的钱再好,咱也不能弯腰,咱人是穷些,可不能为了银子,折了咱的腰杆子!” 声音铿锵有力,依旧是尊严不容受辱的姿态。 正文 第七十四技不如人 程夫人心下明白了,这必是芙蓉没事找事羞辱这丫头,结果呢?技不如人,反叫人家将状告到自己面前来了。 “原来为这个缘故?”程夫人面含微笑,吩咐丁香:“又是芙蓉这丫头给我惹事!罢了,就连上回的一块儿赏吧。” 丁香本以为夫人要动怒的,没想到被那丫头几句话反说得平了气,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不甘心不服气地捏出一锭银元来,整五两的,正要甩去地上,抬头撞见夫人精光闪闪的眼神,由不得手臂没了力气,软软地送到了珍娘面前。 珍娘嫣然一笑,接了过来:“多谢夫人!” 五两银子不算少,放在袖子里,沉甸甸的。 程夫人此刻脸上的笑意,更让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之感:“姑娘今日让我开了眼界,原来民间农庄里,也有这样不凡的人物。我家老爷眼光不俗,连当今圣上都曾开过金口,赞誉过的。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珍娘谢礼不迭,口中婉转回道:“夫人赞之过盛,小女子实在愧不敢当。我也不敢跟人家比高比低的,只求能将这个小小茶楼张罗好的,别的事就再不敢想了。” 她知道程夫人不比芙蓉那个蠢货,相信对方是个聪明人,应该能听得出,自己的弦外之音。 程夫人面色依旧如常,丝毫没有别的流露,微笑冲珍娘摆手道:“下去吧。” 珍娘悄然退下。 正在院里不耐烦地拿水缸里水瓢出气的芙蓉,看见她出来,二话不说舀起一瓢水就要向她身上浇去,冷不丁地,被人从后头捏住了手,瞬间瓢倒水落,倾了自己一身。 第89节 “要死了要死了!”四月天气尚未热透,芙蓉又是个爱俏的,身上春衫单薄,被凉水一浇,顿时觉得心肝都缩成一团了。 珍娘冲着芙蓉身后的孙护卫一笑:“孙大哥辛苦!” 孙护卫放下芙蓉的手:“没得说,没得说。”嘴里嘿嘿地笑。 芙蓉暴跳如雷:“你敢碰我?看我不回了夫人揭了你的皮!” 孙护卫正要说有罪我来领,夫人在屋里说话了:“芙蓉!你又在外头吵什么?还不快给我进来!” 芙蓉怒火冲天地进去了,屋里半天没听见声音。 珍娘转身进了厨房。 半个时辰之后,程夫人离开了尖馆,临走留下话:待茶楼开起来,再来光顾。 珍娘跪送夫人离开,长吁出一口气来。 孙护卫也跟着夫人一并走了,尖馆里便只剩下珍娘和钧哥两人,福平婶早在程夫人用饭时,便回家做活去了。 “姐!”钧哥此时一身轻松,在尖馆里东窜西跳的:“大事办完了,没出岔子!太好了太好了!”说着连在地上翻了几个筋斗。 珍娘捏着他的耳朵,将他拎到天井里:“桌上还有才买的瓷器呢你就在那里乱蹦!你可收紧着皮儿!明儿咱茶楼就开张了,活计还多着呢!别以为到这儿就完事了!” 钧哥搓着红通通的耳朵,嘴里委屈地道:“好容易送走了那几尊瘟神,还不兴人家喘口气么?姐你也看到了,那几丫鬟说是伺候人的,我看比母老虎还厉害!也不知那夫人怎么受得了她们!” 珍娘忙着扫着地上的灰,口中淡淡地道:“有什么受不了的,人是她调教出来的,你别看夫人不吭不响的好像是个好性儿,人说有其主必有其仆,看丫鬟这样,便可见夫人真实为人!” 钧哥吐了下舌头:“想必是笑面虎了?脸上笑嘻嘻的,手里却捏着把尖刀要戳人心窝子的?我也曾在戏台上见过。。。” 珍娘推他出去:“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你没事干了是不是?没事干替我打水去!” 钧哥嘟着嘴出来,才走到院里,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厨房里好像有个人! “姐!”钧哥放声大喊,第一时间报告珍娘,自己则操起墙角一根粗木门栓,冲进厨房里去。 珍娘听这声音不对,也忙匆匆赶了出来。 姐弟俩一前一后,才走到厨房门口,珍娘眼尖,立刻就看出那人是谁了。 高高瘦瘦的身形,猿臂,蜂腰,长脸型,肤色白皙,身着湖绸便服,暗青,藏紫色团花。腰下系一条靛蓝丝绵绦带,青色布靴踩在脚下,连鞋底都是干干净净的。 “秋师傅!” “闯门贼!” 姐弟俩同时喊出声来,都是三个字,却彼此极不一致。 听了珍娘的话,钧哥这才意识到,那人竟是隆平居主管后厨的那位名人,他手里的门栓便有些犹豫,是要打下去呢,还是不打? 珍娘将他推到自己身后,就怕那根惹事的门栓,秋子固也听见了外头的响动,便一声不吭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你这人怎么回事?”因太阳刺眼,珍娘只好眯缝起眼睛来看着对方,微微侧着螓首,半垂眼眸,如扇长睫在眼下投了一排密密的阴影:“怎么到人家来总是这样没声没气的?说你是贼,没见你拿什么东西,说你不是贼,又实在不像!” 双眼愈发变得小月亮似的,虽不是她的本意,却显得媚眼如丝。 秋子固避开那双诱人的秋水,垂首抱拳施礼,嘴里风轻云淡地吐出八个字:“后门开着,就进来了。” 珍娘哭笑不得:“哪家饭馆后门不开着?方便做事呗!难不成您每家都闯?这也算理由?” 秋子固不说话了,却径直向前头走去,钧哥大喝一声:“慢着!你上哪儿去?” 秋子固脚下带风,人已到了门前:“你们茶楼不是要开张了?我来试吃。” 试。。。吃。。。 钧哥一时语塞。 这话好像有点道理的,试吃么,是有这回事的。饭馆开张前总得请人试试自家手艺,就好比新房要请人喝暖房酒一个意思。 不过这话从那厮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珍娘抽身快步,嫋嫋然走到秋子固面前,双手一伸,拦住了他的去路。 “谁请你来试吃的?哪有从后门溜进饭馆试吃的道理?” 正文 第七十四你怎么来了?! 想跟本姑娘耍嘴皮子? 你还真不是对手! 我才送走一波高人! 你这水平,在本姑娘眼里,连筷子也提不上! 秋子固有些疑惑地看着珍娘。 他确实是听说了程夫人今天到,相信茶楼很快就开出来,于是趁午后隆平居无事,策马扬鞭赶到这里。 试吃是传统,他觉得珍娘应该不会对此有什么异议。 没想到一来就看见程夫人的车队,他是最不喜欢寒暄请安这种事的,因此避到了后门,也因自己是管理后厨的,自然知道饭馆后门不关的道理,因此见门开着,就自己先进来了。 他觉得这没有什么,自己一不偷二不抢的,就算从后门不请而入,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就是秋子固为人处理异于常人的地方。 第90节 若论厨艺,他可谓精妙绝伦。 可若说到为人处世,那他就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一般来说,人情世故方面,如果他觉得没什么大问题,那就一定是很有问题。 比如现在。 “后门开着,我进来就行了,前头有程夫人呢,我怎好照面?”秋子固不明白珍娘的话,自己这样做又方便又简单,怎么就不可以呢? 珍娘简直无语凝咽。 这人脑子没问题吧? “你少废话!”倒是钧哥简单粗暴地解决了这个难解的局面:“出去出去!” 秋子固有些不耐烦了。 “我本是好意,你上回得罪了米县令,他知你开张必要暗中捣鬼,我是知他品味的,因此才想上门试吃,替你扫清些麻烦,也免去些无妄之灾,既然你们如此纠结于虚礼俗务,那我就走好了!” 钧哥手里的门栓瞬间沉了下去,珍娘的心也一并沉了下去。 “你且慢!” 珍娘浅浅一笑:“原来秋师傅是好意,我等小见识,误会,误会!后门进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来来,”她将秋子固引进店堂:“秋师傅先坐,我这就后头预备茶水去!” 钧哥跟在珍娘身后,看她烧水冲茶摆点心地忙,不由得嘴里嘟囔一句:“还不如回家整地去呢。。。” 珍娘瞥他一眼:“怎么?怕了?” 钧哥猛地绷直了身子:“谁怕了?”过后声音又低软下来:“不过人家到底是县官大老爷,咱们这样的庄家人,拿什么跟人家拼?” 珍娘端起盘子来向外走去,边走边道:“要拼什么拼?我又不跟人家搏命!我开我的茶楼,靠手艺和口碑吃饭,他是县令又怎么了?县令也不能欺行霸市,不让过路人有个歇脚吃饭的地方吧?” 秋子固听见她的话,本来坐在桌边的,忍不住又抬头细看她一眼:眉目清扬,身材纤长,神情流动,意态鲜妍,虽是庄家人打扮,可那一股活泼泼的生气迎面而来,却是挡也挡不住的,就好似经了一场春雨后,枝头上勃然抽出的嫩芽,带着旺盛的生机,让人无法忽略。 珍娘走到秋子固面前,见对方眼神有些凝滞,便将自己身上寻了一遍,又看看手里的托盘。 哪儿出错了? 好像都对啊? 钧哥板着脸走上来:“你看什么看?菜是吃的不是看的!我姐脸上也不会开花!” 秋子固将目光移到钧哥脸上,半天之后,才听见他嘴里嗯了一声。 珍娘心想这人也不知是真迟钝,还是有意装傻,不过不太会寒暄说话,倒是写在脸上,看得出来的。 “今日匆忙,我只预备了四色点心,本来是奉给程夫人的,秋师傅您也算有口福了。”珍娘边说,边将盘子放上桌去:“这是烫面饺儿,猪肉口蘑馅,” 蓝釉白鱼纹盘里,六只捏得小小巧巧,精致可人的饺儿,配着一小碟姜汁醋,看起来爽目得很。 “藤萝花糕,”钧哥上前来帮珍娘,看见这道点心,嘴里由不得有些洋洋得意:“这可是程夫人的爱物,您也试试,才夫人吃过,也直夸我姐手艺好呢!” 剩下的两味,则是蜂糖糕和翡翠烧卖,一白一绿成对摆在十寸的孔雀绿釉青花莲鱼纹盘里,飞玉染绿,色香诱人。 秋子固先没动手拿筷子,反就桌上将几只盘子左看又看地,研究了半天,钧哥抱着手站在他身后,预防着什么似的,满脸警意。 珍娘倒很放松,一来她前面已过了程夫人一关,二来她很有自信,就算对方是从京里来的大厨,她自问也没什么可让他挑眼的。 终于,秋子固看够了器具,脸上看不出好坏意思来,也不说话,轻轻捏起筷子,将各色点心各产夹一只,慢慢品味起来。 钧哥再次斜眼看他:“好吃吧?”装作不甚在意的表情,可眼里的渴望泄露了他真实想法。 还是希望能得到对方认同的。 珍娘在这一刻,也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秋子固的名声在此进可谓绝大,当初他进隆平居时,还在淞州引起了一场不小的哄动。 人家可是本来是要进宫伺候皇帝的人! 也得益于他的名气手艺,文家才撑过了失去老掌柜,幼子承业的初期艰难岁月。 因此能在厨艺方面得到他的赞许,那几乎是所有厨师厨娘们的莫大荣耀。 即使上次珍娘赢过了他,可到底也不曾得到他一句点评,因此其中还夹杂着米家的关系,因此珍娘自己心里也明白,赢得并不算干净彻底。 所以现在,人到了自己面前,正正经经地品尝了自己的点心,也必要正正经经地,开口回应了。。。 秋子固终于放下了筷子。 钧哥的呼吸有些不匀称了,看看他面前的四样点心,各只被咬了一口,便孤零零地被放到了一旁。 这似乎是不详之兆。 珍娘紧盯住秋子固的脸,欲从对方表情里揣摩出他的心思,可那张总是一成不变的扑克脸上,真的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不过这样看久了,觉得身为一个男人家,他秋子固的皮肤还真挺不错的。 又白又细,光滑洁净。 他这个人,虽久在厨房里却一点儿油烟迹也没有,头发上一丝儿油灰没有,身上也一点儿油烟气不染的。 正文 第七十六味道不错 珍娘的思路偏得有些远了,好在,秋子固简单四个字,瞬间又将她拉了回来。 “味道不错。” 第91节 钧哥大喜。 “那当然了我姐什么水平,你来得迟了没看见,刚才程夫人她。。。“ 秋子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钧哥得意的自吹自擂。 “不过还有不少可斟酌之处。” 钧哥瞬间由喜转怒,大怒。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姐的手艺连巡抚程大人程夫人都说好,你在这儿挑什么刺?还说什么米县令要暗中捣鬼,我看你倒是上门挑衅!” 钧哥一下跳得老高,脸也拉得老长。 珍娘眼神示意他冷静,她也很冷静,神气静息,仪态婉娴地笑问秋子固:“既然有可斟酌之处,秋师傅不妨直说出来,大家商量。” 看你说不说得出有理有据的话! 若是胡绉,本姑娘也不是好惹的,不信你试试! 秋子固对钧哥的反应十分困惑。 一向以来,他的意见对后厨,不管是自家还是别人家的,都十分重要,甚至可称弥足珍贵。 他是个话不多的,对陌生人更是话少,给别人提意见?更不是他的风格。 你做得不好是自己没有天份没有本事,除了自己带的徒弟,秋子固对别的厨师一向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那就是:心高气傲。 若看不入眼的厨师,他秋子固是连品尝对方菜的机会,也不会给的。 不料今儿他想提建议,却反在钧哥这里,吃了个瘪。 所以怎么说呢,一物降一物,一报还一报。 “挑刺?”秋子固看看钧哥,“我从来不挑刺。” 言外之意,我说得全是肺腑之言。 钧哥听了更加生气。 肺腑之言? 也就是我姐的菜做得实在太不好了?以至于您老人家都要说出肺腑之言了? 这得有多差?才逼得您这样? “钧哥!”珍娘看弟弟有要发飙的趋势,立刻叫住他:“别急!先听听人家到底是怎么个想头。” 再扁他不迟! 秋子固觉得珍娘的话倒还有几分道理,似乎也有要请教自己的意思,于是指着面前碟子里的四色点心,款款而谈:“藤萝糕是好的,不过盘子错了,紫色配青色不太合适,该换白釉暗花纹的,衬出藤萝花的颜色来。” 珍娘且不说话,睫羽纤长浓密,仿佛蝴蝶的翅膀,扑闪间露出两只幽黑明亮的眼睛,如那深山里的潭水一般清冽幽远,悠悠然看着秋子固。 没动气,也不上火。 秋子固觉得她这个态度很好,谦虚慎言,正是聆听自己教诲时该有的模样。 “还有这蜂糖糕,不用猪油丁才便不能腴润鲜美。。。” 钧哥听不下去了:“程夫人喜欢茹素我姐才做了这素糕,若用了猪油丁还叫什么素糕?你没伺候过程夫人,自然不知这个道理,倒在这里大放厥词!” 秋子固的声音十分冷静镇定:“既然要全素的,不用脂油丁便可改用肥硕的大松子仁,吃到嘴甘沁邑润,比起荤糕另是一番滋味,也不失腴润,推浑朴远,可称洵美隽品。谁说蜂糖糕就一定要是荤的?” 珍娘心头一动,睫毛由不得微颤了两下。 果然是秋子固!一语中的! 蜂糖糕的事她本就十分犹豫,确实不放脂油失之润美,她也想过许多法子来弥补,却始终做不到完美。 程夫人只咬了一口蜂糖糕便丢下了,这事如肉中之刺,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没想到秋子固简单一句话,就解决了这个她左思右想不得其终的难题。 若说前面盘子颜色之争还可以各花入各眼来解释,那么到了蜂糖糕这里,珍娘便不得不佩服对方了。 本事有没有,门道精不精,全看张嘴对不对路。 外行内行,一说话就能显出身份的不同。 秋子固也在注意着珍娘,眼见对方一双秋波里的神情,从开始的不以为然,到现在的恍然郑重,不知怎么的,他的心头也好似松了口气一般。 这丫头果然有几分灵性,自己略试她一试,她真就听出好坏来了。 “秋师傅果然厨艺超乎常人,”珍娘端端正正地冲着秋子固行了个礼:“今日之事,多谢指教,下回再做时,我必谨记秋师傅教诲。” 秋子固当容不仁,坐了受了她这一礼。 钧哥朝天翻了个白眼。 就算你说得对,也不必这样傲气吧? 我姐跟你身份一样的人,给你行礼,你一个男人家该站起来还个半礼吧? 倒好,大老爷似的坐着! 第92节 这就是钧哥的孤陋寡闻之处了。 秋子固对人从来没有什么男女之分,在他眼里,只有好厨师和无关人士两种等级,前者世间不多,大约也只有一二位吧,目前的珍娘,正有向这个范围靠拢之势。 也因此,他才会费心跟她说上几句。 而后一种人,他眼里是直接忽略而过的。 因此秋子固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受过珍娘一拜之后,又指着翡翠烧卖道:“这东西该吃时再出笼,早早拿出来,凉了的话。。。” 钧哥立刻打短他的话:“秋师傅这您就不知道了,这蒸饺是嫩青菜剁碎研泥加上素油跟白糖搅拌而成的,太烫不能立刻进嘴,若一出笼就上桌,客人心急烫坏了嘴,咱可陪不起!” 秋子固脸色略沉了一沉:“那也不能等到现在这样上桌!”他夹起一只蒸饺,对着光让珍娘细看:“烧卖折子要提得匀,才容易蒸得透,你看这花边折的!再一个,这种甜食固然太烫不能立刻进嘴,可也不能等冷了再吃,否则油滞馅僵,味道就差太多了!” 珍娘知道,这烧卖是福平婶捏的,她的手艺自然比不上官用大厨,若按精细来论,是差了些。 至于冷热之说,确实秋子固的话也占着理儿,珍娘自己心里也明白。 不过谁让您来得迟了呢? 再说这点心本就不是特意预备给您的,不是么? 这回珍娘可不给他行礼了。本来么,刚才自己的好意,对方竟一点儿反馈也没有,什么叫礼尚往来? 这么大个男子汉,一点礼貌没有! 联想到刚才此人从后门进来连个招呼也没有的举动,珍娘顿时心生反感。 真是一片诚心来试吃? 不会还有别的目的吧? 正文 第七十七真没眼力价! 看他也不像纯真无暇的好人样! “秋师傅果然火眼金睛,”珍娘眼睫一掀,唇角笑容不变,眼底却有冷光闪过,语气亦是变冷:“不过这么好心跑这么远来指点我。。。” 秋子固虽不通人情世故,却不是傻瓜,相反他还是挺敏锐的,或者说,在值得注意的人面前,他的反应还是挺快的。 “米县令家里也开着饭馆,他若要找你的岔子,又不能明目张胆,毕竟你是程大人指派在这里的,他要做文章,一定还是会从菜品上着手。。。” 珍娘对刚才自己的话被他无故打断,感觉十分不满。 就算你厨艺精妙绝伦又怎么样? 一点礼貌也没有! 男人没礼貌是最让人讨厌的! 前世今生,珍娘都最不喜欢粗鲁的男人! 可惜的是,她最喜欢的男人品质,干净整洁,秋子固却是做得很好很到位。 真是无法想象! 珍娘在心里恨得咬牙,这么个连手指甲盖儿也剔得一丝灰也没有的男人,竟会这么没礼貌粗鲁! 老天不开眼! 所以你刚才打断我,我现在也要打断你! “从菜品上找我的茬么,秋师傅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嗯嗯我知道了,今天实在辛苦秋师傅,这么大老远来。。。” 秋子固再次打断珍娘的话:“不必客气,对了还有。。。” 他最不喜欢虚词客套,尤其是女人的废话。在他印象里,女人是最喜欢虚词废话的了。 因他的身份人品,自然有不少女人艳慕,刻意讨好的话他也听过不少了,天性加后天堆砌,让秋子固十分厌恶此类言辞。 珍娘的好脾气到了尽头。 您再有本事再厉害,也不能没礼貌没眼力劲到这个地步吧? 不知道打断别人说话是没家教么? 再说你这是第几次了? “别的我会自己看着办的,您老想必乏了,在我这儿乡野村地方,连口茶也没喝,点心也没好生吃,就顾着给我找毛病了,也实在为难您得很。”不自觉间,珍娘也用上了钧哥的口气。 秋子固眉头一皱。 怎么她生气了么? 好好的生什么气? 自己跑这么远不正为帮她么? 还是说女人都是这般蠢笨的?她也并不例外? 钧哥看看珍娘,又看看秋子固,突然间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气氛有点不对,感觉有些微妙。 “这里有人没有?” 屋外卷棚里忽然传来一道女子尖利的声音,如猫爪从玻璃上划过,让听见的人由不得牙酸耳疼。 这声音一听就是不怀好意的。 第93节 因为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隆平居的二掌柜,文苏儿小姐是也。 “妹妹先别急着叫,咱们进去看看,也许人在里头呢!” 接着而来的,是一把妩媚低柔的声音。 兰麝,兰家绣铺的大小姐。 这两人怎么又凑到一处,且又跑到我的地界来了? 珍娘整个人都不好了。 今天真是倒了什么霉? 一尊瘟神还没送走,又来了两尊?! 钧哥也听出文苏儿的声音了,却不知后头那女子是谁,不过只文苏儿的声音也够让他胆寒了。 上回田家花厅里,他可见识过这小丫头片子一张生姜嘴的! 不待这里三人做出反应,两个丰彩惊鸿,窈窕身影已走到了门口,打头一身松花色春衫,桃红缎子裙,长眉秀颊,皓齿明眸的,正是文苏儿,后头跟一位湖色春纱长衫,同色暗花长裙,腰肢袅娜,骨格轻盈的,除了兰麝还能是谁? 文苏儿眼光扫过屋里,别的没看见,先就看见了一裘清冷英朗的身影。 “秋师傅!”她又惊又喜,立刻叫出声来:“你怎么在这里?” 秋子固眉头再皱,到底是东家的缘故,他不得已站了起来,嘴里轻轻应了一声:“掌柜的。” 文苏儿此时脸色变得欢喜异常。 她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秋子固。 在兰家住了几天,哥哥也曾上门来接,可她心里总憋着哥哥帮了珍娘的气恨,因此不肯回去。 可整日呆在绣铺,文苏儿又实在无聊。她虽会拈针却绣艺不精,对这些针线女红也一向不感兴趣,因此半日下来就坐不住了。 兰麝为哄她开心,便说带她街市上转转,不想文苏儿出了门就直奔城外,她知道,对方是还想要寻珍娘的不是。 兰麝自己也对珍娘十分好奇,又因上回,自己的心上人文亦童帮了对方,她是又嫉又羡,因此不但没劝着文苏儿,反帮她在城门处雇了辆车,两人一路嘀咕着,就过来了。 兰麝嫣然巧笑,向秋子固行了个礼,过后秋波一转,似不经意地问:“秋师傅您怎么来了?莫不是文大掌柜差您来的么?” 在秋子固眼里,除了苏儿算掌柜的他还勉强搭理,兰麝则是彻底的无关人士,因此对她的话他只作充耳不闻,略向文苏儿躬了躬身之后,便径自走出门去。 走到门口时,秋子固又有些犹豫地停下了脚步。 不知自己的话她听进去没有? 这样想着,秋子固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珍娘一眼。 珍娘却正忙着招呼文苏儿兰麝,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两人来一定是不怀好意的,因此满付注意力都在她们身上,便忽略了秋子固。 秋子固看着她,只见她盈盈冉冉,笑颜如三月春花,虽布衣荆钗,却骨重神清,风华雅丽,尤其是当站在一头翡翠押发的兰麝面前时,更是对比鲜明。 兰麝因家里是绣铺,身上衣着自然要比珍娘华丽精致,因面对珍娘,脸上身上更是做足了工夫,笑吟吟的露出一团媚妩,软怯怯的妆成满面风情,红腻桃腮,波凝杏眼,风情流动,很有些天然憨媚的样儿。 只可惜,做作的痕迹太重,就连一向不留意女人的秋子固看了,也猛地生出油腻过份之感来。 “不知如何称呼姑娘?”兰麝说话的声音也甜得腻人:“我们久闻姑娘名声,今日特意来拜访!” 文苏儿忍不住瞪了兰麝一眼:“姐姐跟她这般好意做什么?快叫她搬出那套瓷器来!我还赶着回城呢!” 说到底,还是为了那套瓷器。 或者说,还是为了上回那一场气。 正文 第七十八不忍了! 珍娘无语了。 这事还有完没完了? 小心眼也该有个限度吧? “你们过来,大掌柜的知道么?”冷不丁地,门口的秋子固突然说话了。 这可是极为难得的事,秋子固对无关人等开口,简直是难得一见的异常情况。 文苏儿面上一喜,看起来秋子固还挺关心自己的么? “秋师傅,”于是她立刻移到了秋子固身边,声音里微微有些撒娇地嗔道:“还提我哥哥做什么?他只会偏帮外人!上回的事你要在就好了,你一定会帮我的是不是?” 秋子固陡然没了声音。 他骤然间觉得自己刚才还是应该及时离开的好。 兰麝笑眯眯地拉过文苏儿的手:“你哥哥也不是偏帮外人,这位姑娘,”指着珍娘道:“跟程大人关系不薄,苏儿你也别只顾着意气用事,你哥这样做,也是为了文家的生意。” 边说,边抬起眼角来,一脸庆贺的喜色,观察着珍娘的表情。 若她真做了程大人的外室,那就太好了! 自己也就少了个心腹之患了! 珍娘终于变了脸色,她实在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只见彭地一声,兰麝吓了一大跳,文苏儿站在秋子固身边,两人也同时吃了一惊。 第94节 珍娘将手里抹布重重甩在了桌上:“到底是谁吃饱了饭没事干的成天扯蛋!”这话是粗鲁了些,可此时珍娘也顾不上风度了:“他们哪只眼睛看见程大人要讨我做外室了?我齐珍娘就在此时此地撩下话了!别说程大人没讨我,就他真的八台大轿上门来讨,我也不去!靠自己本事吃饭怎么就不行了?女人就一定得做男人家的附属品才能活?” 话到这里,珍娘犀利的眼神落到了兰麝身上:“什么外室内室的,我一概不受!倒是嘴里总提这些的人,心里有个什么想头,那可难说了!” 兰麝脸一红:“姑娘这话什么意思?” 文苏儿不耐烦地道:“姐姐别跟她废话!谁管她做什么人家的外室?快拿出我的东西来!” 珍娘狠狠瞪着文苏儿:“我这里没有你的东西!” 文苏儿嘴里说着瓷器,眼光却不知怎的,似无意若有意地,瞟了秋子固一眼:“谁说没有?我看偏就有!” 珍娘甩头就走:“有种你自己动手!我一会儿来点数,若少了什么我是要报官的!” 本姑娘没工夫跟你们这儿废话! 文苏儿冷笑:“就知道你会用报官来唬人!不就是仗着。。。” “二掌柜!”秋子固的声音干净利落,宛如有凌厉的刀锋,震得文苏儿没法再将话继续下去:“时候不早了,还是回去吧。” 语调平和,却有些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文苏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活泼泼一双妙目瞬间向秋子固看去。 秋子固没再说话,只将手向外挥了挥。 意思很明显,走吧。 兰麝也觉得意外,不过文苏儿对秋子固的感情,她比别人更看得明白,当下想了想,含笑对秋子固道:“秋师傅是不是有急事要回去?怕文姑娘留在这里不便,才要带她一起回去?不当紧的,文姑娘跟我一起来的,秋师傅有事只管先去,文姑娘交给我就是。“ 秋子固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兰姑娘,你比二掌柜的年长些,有些事她不懂的,你该比她明白,教给她知道才好。“ 兰麝的脸,这下愈发比刚才更红了。 这该死的秋楞子,一张嘴比刀子还尖!说他不懂人情世故,怎么偏将人心看得那样清? 珍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觉得他们之间好复杂的样子。 姓兰的这个,上回一见文亦童就脸红心跳的,一定是喜欢对方没错的! 至于文家小丫头,她是不是喜欢那个冷冰冰的家伙? 秋子固谁也不看,见文苏儿不走,自己先出了门,然后将门帘儿举得高高的,目光平视外头的车马。 文苏儿一张俏脸憋得通红,一言不发,最后终于还是跟着秋子固走了出来,兰麝忙也跟着出来,不想门帘儿已然被放了下来,重重扇打在她的脸上。 钧哥在窗户下,看着三人离开,嘴里舒了口气,再看珍娘,早不当回事似的,到厨房里忙去了。 “姐!”钧哥猴了上来:“文家那丫头够泼的哈!” 珍娘哼了一声:“那是个有口无心的,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反倒是姓兰的那位,别看她脸上笑眯眯的,其实心里想什么倒难说。” 钧哥附和地点头:“笑面虎么,这个我知道,戏文上老有的,奸臣,奸臣。” 珍娘忍俊不住:“奸臣都出来了,老弟你看过多少回大戏啊?奸臣是白脸红脸你知道不?” 钧哥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吧,我自小到大只看过一场,还是爹娘在时。。。” 空气里欢愉的气氛突然变了,变得酸涩不堪回首。 珍娘看了一眼垂下头去不说话的钧哥,灶膛里的火苗若隐若现的,将她侬丽非常的一双眼眸照得熠熠生辉:“哥儿你等着,将来茶楼开好了,姐请城里最好的戏班子来,就在这里唱堂会给你听!” 钧哥抬头,咧嘴,笑了:“哎,”他答应得十分干脆:“姐我等着!” 珍娘握着他的手,上下摇了摇:“frighting!” 钧哥愣了:“这啥意思?怀艇?谁怀里有艇?” 珍娘一本正经,摆着严肃认真的脸:“我想好了,这是咱茶楼的口号,但凡要加油时,你就喊怀艇!有钱怀里也揣得下艇!” 钧哥脸色也跟着一冽:“这样?好的。姐,要不然咱茶楼就叫怀挺茶楼?” 珍娘再也绷不住,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笑了个死去活来。 茶楼的名字倒是大事,笑过之后,姐弟两商量了半天,自然不能叫怀艇,不过想了许多,珍娘都觉得不好,最后还是只得先撂下,容后再说。 另一方面,城里隆平居中,气氛可就没有这么和谐融洽了。 正文 第七十九动真格的 兰麝只陪文苏儿进到隆平居门口,文亦童巧妙几句话,便将她劝在门外了。 文苏儿开始只跟着秋子固,根本不想理会自己哥哥,可秋子固进了厨房,眼里就再没别人了,文苏儿想尽法子要引他开口,在他身边打转,最后只是白费力气。 “二掌柜的,”一个老成的伙计实在看不下去,怯生生上来拉了拉文苏儿的衣袖:“这里油大烟重,您还是出去吧!” 文苏儿大怒,扬起手来就要赏他一个耳刮子,不料皓腕被人一把捏住,顿在半空中。 “你跟我过来!”文亦童握住妹妹的手,语气里满满都是隐含不发的怒气。 厨房里的伙计一个个都由不得低了头,心里手里都有些惶惶的,唯有秋子固,平静淡然,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文苏儿一甩手:“我乏了,进房歇息。” 文亦童不松手,手中暗暗使劲,将她拉到厨房外:“正好,进房我有话跟你说。” 文苏儿奋力甩手:“我不要听,我要歇息!” 文亦童不说话,拉着她穿过后门天井,几个正在开活的伙计看见了,都由不得张大了嘴吧,不敢相信一向疼爱妹妹的东家,竟也会如此动怒。 第95节 文苏儿什么时候这样受气过? 当下头脸涨得红紫,柳眉倒竖,星眼圆瞪,可任凭她如何挣扎,哥哥的手就如铁钳一般箍着自己,怎么也逃脱不掉。 走到后楼上,文亦童重重推开雕花绣幕,一把将文苏儿搡了进去。 “你出去!”文苏儿跳脚尖叫:“出去出去!” 文亦童本来一肚子怒火,可见眼前,妹妹发髻蓬松,双目通红,一付可怜相儿,由不得又心软了下来:“有话好好说,看你嗓子都喊哑了!” 文苏儿泪眼惺忪:“你还管我哑不哑?我还是你妹妹么?!” 文亦童的心揪了一下:“你这是什么话?” 文苏儿咬着唇,眼底闪过泪光:“那日在外头你不帮我,现在回来了你还是这样!叫楼下伙计们看我的笑话!哥!我跟你熬了一场,你是真不知道妹妹的心么?!” 文亦童额角的青筋爆了出来,双手在身侧猛地握紧:“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太知道你的心,以前才由着你任着性子胡闹!你可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文苏儿倔强地扬起头:“我是隆平居的二掌柜!” 文亦童叹气摇头:“你是文家二小姐!是个未出阁的闺中女子!” 文苏儿陡然失语。 “咱们文家虽是商贾门户,却不是没有根基的,你没见县里有事,哪一回缺了咱家?你自己也该自重些!哪家小姐跟你似的,在大街上逢人就吵?还吵得惊天动地围着一群人看的?” 文亦童的话可谓语重心长,可文苏儿却不以为然。 “我知道哥你的意思,不就是怕坏了我的名声,将来找不到婆家么?”文苏儿抬睑飞快地脧了文亦童一眼:“我才不稀罕那些!莫说人家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那些庸夫俗子呢!” 文亦童终于控制不住,白皙如玉的俊颜已然黑沉似墨,幽瞳里寒光闪耀,捏紧了拳头重重举了起来,停在文苏儿头顶处。 “你要打我?”文苏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一向对自己温顺依从的哥哥,竟要对自己动起手来! 眼泪顺着她的粉腮,纷纷直落,仿佛是一树带雨梨花,娇柔欲坠。 文亦童咬了咬牙,最后还是放下手来。 “秋子固的事你就死了这条心!”手没落下来,可他的话却如一记重拳,将文苏儿击打得不轻,“我文家的女儿,绝不可能嫁给一介厨夫!” 说完甩手就走,出门后不忘在门外挂上个铜锁,只听得咯哒一声,锁齿闭紧,纹丝不动。 文苏儿扑到门上,声嘶力竭:“开门,开门!” 文亦童不为所动:“你这几日就在屋里歇息,吃的喝的我让人给你送上来,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出来!” 文苏儿怒气腾腾:“想通什么?我没什么要想通的!我要出去,你放我出去!” 文亦童将钥匙收进袖子深处,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文亦童到天井里,几个正交头接耳说话的伙计,看见他来,忙散了开去,一个个装得若无其事。 “叫浆洗衣服的彩婆子来!” 文亦童脸色黑得锅底一般,伙计们大气不敢出,一个忙放下手里的刮到一半的鱼儿,悄无声息地从后门出去了。 片刻之后,一个婆子笑眉笑眼地进来了,瓦盆大的脸,鳊鱼宽的脚,凸着肚子,一件夏布衫子浆得铁硬,两肩上架得空空的,口里嚼着甜瓜,见人就叫好:“哎呀这不是那小子么,你娘还好不?哎呀这不是他么?年纪也不小了,要不要我给你说个媳妇?” 伙计们不敢以平日玩笑之态对待,只用手指指前头楼上:“快去快去,掌柜的动怒了!” 彩婆子不当回事似的,摇摆着胖身子,慢慢去了。 文亦童坐在窗下书案边,听见敲门,头也不回:“进来!” 彩婆子躬着身子,笑嘻嘻地进来,先扑到地上给文亦童请安,然后方道:“文大掌柜的,是不是又到了浆洗伙计们衣服的时候?我心里算着,还有几天呢!” 文亦童脸上带着常见的笑容:“妈妈请起来说话。” 彩婆子心说这不好好的,谁说他动了气? “我曾听闻,妈妈手里管着许多大户人家的浆洗事宜?”文亦童将一杆紫毫毛笔,提在手里左右转动着,眼睛紧盯住对面那个嬉皮笑脸的婆子。 彩婆子笑道:“这事不假,城里别的事我不敢混说,可提到各家大宅门后院浆洗,那人人都知道我彩婆子。” 文亦童低头看着帐本:“那你可知道,最近可有人家放出丫鬟来?” 彩婆子心里咯噔一声,细细品味这话,半天方陪笑开口:“文大爷,听您这口气,可是要买丫鬟来伺候?” 文亦童轻轻点头。 彩婆子笑了。 “也对,也是时候了,城里似您这般人家,大爷身边早有四五六个伺候的了,您说吧,想要什么样的,我跟人牙子打听着去!” 正文 第八十章紧箍咒 文亦童不耐烦地打断对方:“不是我,是想给苏儿买两个人来使唤。” 文家二小姐?! 彩婆子由不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丫头不好惹! 城里谁不知道她年轻不知事,脾气暴躁,最不喜欢身边有丫鬟来伺候? “文大爷,”彩婆子掂量着开了口:“您别怪我多嘴,不过我常听人说,隆平居伙计都是二小姐的下人,您这里几十口人呢,她还缺人使唤?” 第96节 文亦童几不可察地咬了咬牙。 果然妹妹的名声已经坏到如斯地步了! 也怪自己这几年忙于生意,竟生生忽略了这样的大事! 苏儿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是自己唯一的亲人,自己既身为长兄,就该好好替她寻个正经人家,大大地发送了,方才不辜负黄泉之下的双亲才是。 “店里伙计都是办正事的,哪轮得到她来使唤?就伺候也该伺候外头客人才是!”文亦童脸上的笑不见了,“彩妈妈,这样的话请不要再说了,叫人听见了,生生坏了我文家名声!” 彩婆子低头吐了下舌头,乖乖应了。 “文大爷,您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说出来,我也好替您细细张罗去。” 彩婆子的问题,文亦童几乎不经思索就答了出来:“要懂大家规矩,说话行事和气有分寸,会劝人有耐心的。” 果然知妹莫若兄,彩婆子心里直点头,文家那个爆蹄子可不得这样的人来调教么? “还有,若有大家出来的教养妈妈,也替我请二个来,丫鬟要四个。”文亦童边说边从书案下抽出一包东西来,正正方方的,用块金缎子包得好好的。 彩婆子一愣。 “这是定金,”文亦童将包裹向对方面前推去:“一百两,请妈妈过目!” 彩婆子的嘴绷不住了,直歪到天边去了! “哎呀看您看您,还说什么定金,诺大一个隆平居我还怕您跑了不成!”彩婆子笑得合不上嘴,说是不要,手却早伸了过来,将包裹一把揽进怀里。 文亦童有些好笑:“妈妈不打开点点?” 彩婆子直摆手:“还点什么,一百两对您老来说算什么?一天进出都不止十倍了!” 文亦童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这事就交给妈妈你了,我是个生意人,跟人谈事喜欢丑话说前头,这事你办不好,我是不依的,你当家的那边,我也没有好话了。” 彩婆子的汉子,是个屠夫,隆平居一日总要管他收上百斤肉的。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彩婆子一脸媚笑,见牙不见眼:“我就八百个胆儿也不敢骗您哪!” 文亦童颔首,脸上又浮出亲切的笑容:“你下去吧。” 彩婆子正要出门,文亦童忽然在她背后追加了一句话:“对了,顺便请秋师傅上来一趟。” 秋子固正在厨房里看着伙计上灶。 “差不多是时候了,”秋子固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热油火辣的锅里:“炒虾仁你记住了,七勺半必得起锅,不然就老了!” 伙计不住点头:“是,是!” 彩婆子笑得花一样,飘进厨房来,门口伙计看见,立刻上来推她出去:“这里不许女人进来!“ 除了文苏儿是不得已的例外,这是秋子固在隆平居定下的规矩。 彩婆子忙停了下来:“知道知道,我不进我不进,你替我稍个话,文大爷要见你们秋师傅!” 秋子固眉头微挑,随即抽身出来。 文亦童背后站在窗前,听见外头敲门声,低低叫了声:“进来。” 秋子固飘然入内,一言不发地站在文亦童身后。 文亦童回过身来:“关上门。”他眉目冷凝,完全不似平时那种如玉温润的模样,语气里也十分冷淡。 秋子固反手推上门,依旧平静如水地站着。 “秋师傅,午后你去哪儿了?”文亦童声音微哑,似乎有些不满之意。 秋子固轻描淡写回道:“出去一趟。” 简单四个字,并无他话。 “去尖馆了吧?”文亦童犀利地看着对面那个淡然如水的男人。 秋子固不答,目光极轻也极清,极平也极冷地回应对方。 是又怎么样? 不是又怎么样? “那个厨娘,你觉得怎么样?”文亦童慢慢坐了下来,垂下眼帘,似在积蓄力量。 秋子固静静负手,碧衣翩然,长身玉立,宛若修竹,不动不摆,静若止水。 “东家的话,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不明白为何总去寻她?”文亦童脱口而出,这话从何而来,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因他一向说话行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从来没有不经过大脑就能说出口的话。 可刚才那一句却是例外,没过脑,却经了心。 秋子固第一次将目光移到文亦童脸上,俊秀异常的清冷眉目间染了丝丝不解:“东家曾说过,只要我将后厨管好了,别的事并不过问。今儿我去哪去是我自家的事,东家为何要操心过问?” 一股巨大的寒意毫无预兆地瞬间冲入屋里,冲进两个男人之间。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自打秋子固主管后厨,文亦童执掌隆平居以来,他和他总是相敬如宾,两人是如此不同性格,因此并不算亲近,却彼此有礼,各尽其职。 文亦童慢慢抬起头,薄而精致的唇静静和抿着,修长的双眸飞过来,漂亮的黑眼珠如浸在水晶池中的黑玛瑙,乌亮沁心,任何人与那般通透如水玉的目光触上,只怕都会觉得浑身上下,透心冰凉。 可是任何人,却不包括秋子固。 第97节 他还是静静站着。纤细挺直的身体裹紧在一裘青布衣中,周身洁净潇洒,却无意中又透出几分谨严禁欲的气息。 这样一个男人,会对什么样的女人动心? 听起来,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事。 可这样一个不理世情俗务的人,却只帮过她,那个叫珍娘的女子。 文亦童早已将她的姓名打听到后,连同她的身世一起。 正文 第八十一盛春美食 原来她也是孤儿,有个弟弟,名声不好,有克亲之嫌,病了三年之后,突然醒转来,却如脱胎换骨,整个人都跟从前不一样了。 这就是文亦童打听得来的消息,大概也算精准了。 只是闲语碎语说出口来,总有些不太可靠的地方,比如说,说她是天下星宿下凡,比如说,说她被不知什么鬼魂附了身,比如说,说她要做什么人的外室。。。 文亦童对前面两者都不关心,却不知为何,被最后一句话牵动了心事。 从小到大,他还没有过想不明白的事,这是头一桩。 那就是,这个叫珍娘的丫头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要这样挂念她? 但凡跟她有关的事,文亦童总是控制不住地想知道,强烈的好奇心里,隐隐约约间,似乎还带着些不可名状的占有欲。 不过后者,文亦童自己,眼下却还没有意识到。 “她的茶楼都预备得差不多了吧?”强攻不行,文亦童换了个问法。 秋子固不说话,也没有点头摇头的动作示意。 他就是简单的不明白,自己的私事怎么就跟东家有关了? 因此不想回答。 “苏儿是你从她那儿带回来的吧?”文亦童再换问题,总有不达目的不放对方走的架势。 事关东家,秋子固这下不得不回应了:“是的,她去那儿闹了一场,我就带她回来了。” 文亦童脸上的笑不见了:“她又去闹了?为什么?” 明知这是跑不掉的事实,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想知道详情。 关于那个女子的一切,哪怕是小事,他也想知道。 秋子固这才着意地看了文亦童一眼。 东家这是怎么了? 应该是关心自己的妹妹吧? “二掌柜的只是小孩子脾气,还是为一口气罢了,别的倒没什么。”秋子固话里没提及珍娘,这让文亦童十分不满。 “那,她那边怎么样?”文亦童低头装作看帐本,可一个她字,却让秋子固错愕不已。 她? 什么时候,那个厨娘变成了掌柜的口中的她?! 文亦童半晌没等到回应,心里疑惑,抬起头来,不想却撞上了一双幽深黑瞳仁。 两个男人对视良久,似乎都想看清,对方心里此刻,关于那个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而远在城外,那个她,此时却正欢天喜地。 现在已到了麦黄时分,套播在麦地里的豌豆荚绿了,这可是称得上美味的东西。 各人地里的粮食,各人享用。 珍娘和钧哥,一个坐一个蹲,守在田头,伸手就可摘到嫩生生的豆荚,不用去豆荚,连豆带荚一并咬进口中,清甜爽口,带来盛春美妙的熟韵。 别小看这一点点不起眼的吃食,它几乎是摘之不尽的。人站在田边一眼看去,似乎只有麦浪没有别的,可潜入麦丛中,身前身后,纤细柔软的藤蔓上,几处不挂满了这小绿口袋,滋润着农人疲惫饥馑的肠胃。 时值黄昏,日色暗沉,白日的炎热喧嚣褪去,空气里只剩下一片宁静,微风从姐弟二人身上掠过,为他们送上丝丝凉意,只静静坐着,珍娘便能感觉得出,空气里粮食成熟时的甜美和随之而来,心底的安逸和满足。 “再过半个月,就能收麦子了,”钧哥嘴里嚼着豆荚,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姐,这可是大事,按里长那里的老例,咱家要交近一半粮食做赋税的,也不知到时忙不忙得过来。” 珍娘心里盘算半天,叹了口气:“咱家只有两个人,又要忙茶楼那边,到时少不得要请帮手了。” 钧哥看看前后无人,凑到她耳边,嘻皮笑脸地道:“要我有个姐夫就好了,一个大男人收几亩麦子还不是小事一桩?” 珍娘一个耳刮子打上去,起点甚高,落下来却是轻轻地,从钧哥黑红的脸蛋上一拂而过:“就你嘴碎!还嫌外头编排我,编排得不够?你倒愈发说得起劲了!要男人做什么?我就不信,凭我自己还做不了这些事了?时候也不早了,走,跟我回家去,有工夫在这里混说,不如回去养养力气!“ 钧哥还是嘻着嘴:“我不也是为了姐你好么?你想啊,你这个年纪,庄上别的人家闺女都已经说下人家了,你总一个人单着,也难怪人家要编排闲话啊!姐,趁现在没人,你跟我说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珍娘一下捏住了他的耳朵:“你还没完了!刚才打轻了是不是?!我想找什么样的?我想找个能收服你的!看你以后还满嘴跑火车了不?!“ 钧哥被拧得龇牙咧嘴:”哎哎,姐,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我可是你亲弟弟,哎呀少半拉耳朵将来可找不到媳妇了!”接下来的话则将声音压得低低地:“找个能收服我的?我看得找个能收服你的才是!” 珍娘的手向外一转,钧哥立刻求饶:“好姐姐,求放过,求放过!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哄闹过后,姐弟俩站起身来,珍娘替弟弟拍拍身上的浮灰,又重重拍了他脊背一下:“:小伙子,这几日倒好像又长大不少了!” 钧哥捞起袖子冲她扬扬手臂:“这还用说?”指着上段肌肉:“看这儿,看这儿!” 珍娘一记老拳敲上去,肌肉顿时化作五花。 第98节 “哎呀你真打啊!” “我看你还缺练,这样,明儿开始,后院里水就交给你打了,一天总得给我打个一百缸吧!” “一百。。。姐你饶了我吧。。。” 嬉笑声中,姐弟俩的身影越行越远。 临近的田地里,重重麦浪下,却无声无息地伸出个头来。 又圆又大的脑袋,胖呼呼的身子,除了胖二婶,还有谁? 暮色下,只见她若有所思地站着,一双黄噔噔,不大眼珠转了又转,不知在想些什么鬼心思。 正文 第八十二又打坏主意 胖二婶当家的,福华,晚间回到家里,见四个儿子围着桌子,正稀里呼噜一条声地喝着玉米稀饭,却不见婆娘的身影。 “你娘呢?”福华丢下锄头,疲惫地坐在炕沿上。 保柱吃得满脸都是馍渣,头埋在碗里,呜呜咽咽地正要说话,胖二婶急冲冲地从外头奔了起来。 “哎呀你怎么才回来,我才去地里寻你了,”胖二婶有些心虚地看着自己男人。 其实她才没寻福华,她在村头跟人打牙混时间,看见珍娘他们回来,一路悄悄跟着呢。 福华没放在心上:“我回来路上没看见你?想是天黑了的缘故。”说着就要伸手去拿碗里的面馍。 “去洗手去!”胖二婶向外推他:“去去!” 福华叹了口气:“我忙一天了腰都直来了,你打水来我就这里洗吧!” 胖二婶哪里依他,连拖带拽地,将福华拉到院里。 “我跟你说,”胖二婶凑到当家的耳边,声音细细地道:“咱家老四,是不是也该说门亲了?” 福华吓得手里布巾没拿住,滑落到地上,顿时笼上一层黄土。 “看你这毛手毛脚的,什么事就吓成这样?才新新的布巾呢!”胖二婶忙捞起布巾又吹又打地,对自己男人十分不满:“你慌什么?” 福华叫起苦来:“我怎么能不慌?老大老二才说定了,家底子花出去大半,给人家做聘礼,说好了明年这时候过门的。现在老三还没说呢,也是缺银子的缘故,你怎么反又提起老四来?眼下我上哪儿再捣腾钱去?” 胖二婶瞪他一眼:“谁让你找钱了?一说事你就慌,跟了我半辈子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福华心想谁跟了谁半辈子?这得亏是在家里,要在外头被庄上人听见,自己一个男人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不找钱下聘礼,谁家女儿肯白白给你?”福华接过胖二婶拍打干净的布巾,满面愁容地按进水盆里,搓了又搓。 胖二婶十分不满地再横他一眼:“你白长一双眼睛就光看不见东西!这方面你还是得靠老娘我!眼下就有个现成的,你看不见?!” 福华不说话。 以他跟了胖二婶大半辈子的经验来看,现在是聆听对方教诲的时候,最好别开口,开口也是挨杵。 于是他只管擦头擦脸擦脖子。 胖二婶这才满意地接着说了下去:“你想啊,庄上眼下还有个没嫁出去的扫把星呢!她那样的名声,有咱们这样的人家肯要她,还不是天上掉下馅饼的好事?” 福华的手顿住了。 “珍娘?”他有些不敢相信:“你说的是珍娘?她现在可不是扫把星了!” 胖二婶见自己男人,提起珍娘来眼里就有放光的趋势,顿时光火起来。 “怎么不是扫把星?她以为自己会做两顿饭就来不起了?眼下外头说她什么的都有,难听的多着呢,我说她扫把星还是抬举她了呢!” 福华不说话了,心里深恨自己为什么要多嘴,于是继续擦头擦脸擦脖子。 胖二婶这才心平气和。 “你看啊,”她扳着又粗又短的手指头,一样一样数给福华听:“珍丫头吧,她人长得吧,”胖二婶狠下心来:“长得不算丑,跟我也差不了多少。。。” 福华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忙低了头将脸藏进布巾里。 “做活的本事呢,也不算坏,也跟我呢,差不了。。。”胖二婶看看自己男人,已经快憋到半死了,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没将后头的话再说下去。 “关键她年纪也不小了,今天正到了说婆家的年纪,一向她的名声你也是知道的,谁肯要她?咱家做算做做好事,收了她是正好?”胖二婶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可福华到底比她有人性,有良心。 “珍娘现在可不是以前了!从前没人给她提亲,那是真怕了她的名声。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接连办成几件大事,就连城里的大老爷都夸过她本事大的!庄上没人敢给她说亲,那是觉得配不上!” 胖二婶一个爆栗,赏到自己男人额头上。 “哪有你这样不中用的男人!长别人家志心,灭自己家威风的!”胖二婶发起雌威来,引得屋里四个儿子顾不上吃饭,一个个都扒到窗台下,悄悄向外张望。 “咱爹又挨训了!” “这有什么稀奇?” “就是,常事!” 福华再次陷入沉默,心里深恨自己没眼力劲。 她说话你听着就是了,好好的跟她顶什么嘴?! “你听我说,眼下外头说珍丫头的什么都有,多难听的都有,咱家此时跟伸手帮她一把,那是她祖上积德!一个从前没人要,现在被传要做人家外室的野丫头,啧啧啧!”胖二婶咂嘴咂舌,脸上十足嫌弃地道:“我是可怜她,才肯要她做儿媳妇!” 你可怜她? 第99节 若不是看中她现在手里有些赚钱的产业,你会可怜她? 不过这次福华学聪明了,这话他只放在心里,没说出口去,因此躲过一劫。 胖二婶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通知的本份,反正当家的知道就行了,一应事体由自己去办就行了。 “就这样吧,吃饭去。”胖二婶觉得事情就这么定了,肯定,一定,板上订钉了,没错的。 福华如获大赦,忙忙回到屋里,一眼看见四个儿子,木愣愣地张着八只呆呆的眼睛,看着自己。 “看什么看!你娘有大事要办,跟我商量着呢!”福华勉强撑出当家的威严来,心里明知做了无用功,还是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气来:“现在说定了,吃饭吃饭!” 四人没动。 胖二婶重重踩进屋来:“吃饭!”声音洪亮如大钟。 四个儿子立刻一阵烟似的窜回了桌边。 晚间,青油灯下,珍娘正跟钧哥商量着茶楼日常菜单。 “若都放些贵菜,只怕一般小生意人和农人就不敢进来了,”钧哥盘腿坐在炕上,振振有词:“据我看,咱这茶楼才开出来,贵客也不知这里好坏,人家宁可多走几步,进了城好地方多呢!” 正文 第八十三姐弟连心 珍娘笑看自己弟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这话也正是她想说的,没想到让钧哥占了先。 钧哥眯着眼睛来严肃地说:“应该是最近酥鱼吃多了的关系,姐你不是说,鱼吃多了人就会变得聪明吗?” 珍娘配合弟弟的气氛,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是这样的。” 钧哥瞬间变了脸,嘻起嘴道:“姐!不用请堂会了,咱俩唱唱也是一样!” 珍娘扑哧一声笑了。 言归正传,珍娘将一张白纸铺在炕桌上,手里捏着笔,细细想了想:“你刚才的话没错,茶楼开在乡间小道上,还是该以一般农庄家常菜为主。” 钧哥手里把玩着一条豆藤,嘴里慢慢地道:“姐你别忘了,你还答应了二爷爷,得给钱少的农人留个位置呢。我总想问你,总寻不到合适时候。眼下正好,你实话说给我听,到底要让那些人的桌子摆在哪里呢?” 珍娘见问这个,眉梢地微微扬起,轻笑了起来:“茶楼后头,离河边不是还有一大截空地么?我想好了,在那里支几张桌子,到城里收人家几张旧凉席撑在头上,临着河又凉快又晒不到太阳,不轮喝水吃饭都是好的。” 钧哥眼里一亮:“姐!”他冲珍娘竖起大拇指:“你真聪明!这个法子好!这样跟前头隔开一个院子一个厨房,就谁也碍不着谁了!旧凉席也花不少了几个钱,桌椅也用旧的,这就更便宜了!” 珍娘笑着咬住了笔头:“想是最近我也吃了不少酥鱼的缘故吧!” “可吃食方面,”钧哥又犯难了:“前头后头,只怕不能一样吧?一般农人有口凉茶,有口热馍吃就算上好了,小菜点心什么的,他们可指望不起!可若是太一般的吃食,光馍大葱什么的,他们又不肯进来吃了,从家带出来不更方便?” 珍娘胸有成竹:“这个我早想到了,其实比起前头来,后头的菜单倒容易得多!” 钧哥还是不肯相信:“听你说得轻松!农人手里没有闲钱的,一文两文都是大事,又想给他们方便,又要少花钱,咱们也不能亏本,我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法子来,能通融这三处!” 珍娘顺手从桌上盘子里,拈起一条晚饭吃剩下的酥鱼,送到钧哥嘴里:“看来你还是没我吃得多!来来,这个鱼头就由我来拆给你看!” “茶楼前一日剩下的馍,丢了浪费,不如留到下一日,”珍娘的话还没说完,钧哥立刻就叫断:“不行不行!剩馍哪个人肯吃?就农人也不肯花钱吃这样的东西吧?!我还是那句话,他们不如自家带出来得了!” 珍娘嗔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谁说就端剩馍上桌了?” 每个馍面上斜斜地划上三刀,扔进水盆里,扔齐了,用笊篱就盆里搅一搅,让从充分浸透馍里,再捞到干盆里。 锅里倒些油烧热了,将泡过的剩馍倒进去。。。 说到这里,珍娘的眼睛也亮了,像两轮明闪闪的弯月似的:“你就听那声音吧!哗!滋!”她绘声绘色地,说得直起劲:“再看馍馍,就这挨到油面的一瞬间,顿时就变了颜色,金灿灿的皮,外脆内软,刀口绽出花来,里头雪白的瓤露出来。。。”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半天,只听得咕嘟一声。 是钧哥,直着脖子将口水吞进肚里的声音。 珍娘满意之极。 她早几天前就想出这个主意了。馍是剩下的,不值什么,所花就是些油钱。可这是在家吃不到的东西,谁家肯花大油来炸馍呢? 农人们走得疲乏了,闻见油香馍味的,肚里不爬馋虫才怪! “还有呢,”珍娘的想头可不只这一个:“还得配道汤!” 钧哥的眼都直了,还有汤?! “猪骨头鸡爪子,都是菜市上三文不值二文的东西,咱们买菜时顺带就要回来了,配上我独门药包,”珍娘猛地见钧哥眼里闪过精光,忙解释:“也不值什么,前头用的捎带些,就够了。” 有了骨头和爪子里的胶质,汤就能熬成羹状,浓稠淳厚,杀馋饱腹,农人还可自带鸡蛋,盛汤出来时,碗边一磕,打进热腾腾的汤里,顿变蛋花,香鲜可口极了。 钧哥嘴里直冒酸水,忙从碟子里又抢一条酥鱼,杀杀肚子里的馋虫。 “这汤是可从早上直买到晚间的,越熬越香,出锅后再撒一把辣椒面,保管喝了还想喝,连着三碗也不够!“ 珍娘连广告词也想好了:“辣汤配油馍,好吃感满档!” 钧哥无话可说。 面对这样聪慧厉害的厨娘,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可他没开口,外头院里却传来人声:“珍丫头,在家不?” 珍娘本来眉飞色舞的脸色,瞬间lowdown下来。 是胖二婶的声音。 第100节 钧哥按住要起身的珍娘:“别开!我现在心情太好,不想叫她毁了去!” 珍娘便一口吹熄了灯。 “好,让她叫去!” 黑暗中,姐弟俩心照不宣地,嘿嘿嘿。 阿黄在院里叫起来了。 “珍丫头,你快开口啊!”胖二婶想进又怕狗,只得扯开嗓子猛叫:“是我,你二婶啊!” 一家,两家,三家。 周围人家本来都已经熄了灯躺下了,这时候慢慢都点起亮来,又有人伸头向外看。 阿黄也趁机一阵狂吠,眼见动静越来越大。 珍娘无可奈何,只得滑下炕来,又推钧哥:“你去开门!” 钧哥一步移不了三寸,挨出门去。 珍娘再次点起清油灯来,一眼看见炕桌上还剩下一小半的酥鱼碟子,想了想,端进了后头厨房里。 胖二婶这样的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又到了熄灯时候,她这个时候来,一定不会有好事。 还是多个心眼为上。 正文 第八十四不怀好意 胖二婶好容易从屋里等来个人,却没向她这边来,反先去看阿黄了。 “黑灯瞎火的叫什么叫!”钧哥含沙射影地冲着阿黄厉声喝道:“都这个时候了,不知道是人家睡觉的点儿?还出来烦人,真碍眼!” 胖二婶强忍住心头怒火。 她怎么会听不出来,钧哥这话是指着鼻子骂自己? 不过眼下她另有大事,先放着这小子,日后再收拾他不迟! “哎呀这不是钧小子么?来来,快给你二婶我开门!我都叫半天了,只有那只狗听见!”不过胖二婶到底不是个善茬,还是同样的回了钧哥一句。 钧哥黑着脸上来,月光下,胖二婶一张饼脸看得清清楚楚,可他就是不开口。 “哦来了?”钧哥连声二婶也懒得喊,上回田间打架的事他可没这么容易就忘记:“有什么事?” 明显的不耐烦,不欢迎。 “哎呀我说钧小子,你开开门嘛!”胖二婶此时一心想着要讨珍娘入门,别的事都可以暂时不理会的,再说了,珍娘成了自己媳妇,这小子到时还不得乖乖听自己的? 一家之上,公婆最大,胖二婶尤其相信这个,自家那个公是不中用的,那自然就只剩下个婆了。 “不开,有话就这儿说!”钧哥理直气壮,丝毫不退让。 胖二婶一时语塞,可她到底老辣,眼珠子一转,又想出个说辞来。 “我才叫门时,已经吵醒附近不少人家了,现在要在门口说话,那不正好让那起耳报神都听了去?明儿说嘴,又不知要编排出什么好事来了!” 钧哥立刻拔开门拴:“现在别出声,人都知道是你来了,不会有什么好事!你一个字也别出口,咱屋里再说!” 胖二婶笑眯眯地迈过他身边:“这不对了?哥儿到底不傻!” 珍娘面无表情站在门口,把着第二道关。 “婶子来了?有话这里说,声音压小点,外头也就听不见了。” 邻居们都隔着几条道呢,除非拉开嗓子喊,不然人家就长八个耳朵也听不见。 胖二婶的话也就糊弄糊弄钧哥,到珍娘这儿,门槛都过不去。 胖二婶尴尬地立住脚步。 “咱一家子骨肉,这么生份干什么?记得上回我还给过你一碗干面呢。。。” 珍娘冷冷打断对方的话:“干面是给过,闲话也说过,田头上架也干过,我觉得就算给二婶一笔勾销已是便宜了,想再倒欠人情?不能够!” 胖二婶深深吸了口气,心里默念将来我捏不死你,连续十遍之后,终于又能说得出话了。 “行啊,就这儿说也一样,反正我的话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其实我是一片好心,我就觉得,你那茶楼后院里,是不是还缺一口井?总到河边打水总不是个事!将来生意好了,就哥儿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胖二婶人是贱些,可她这话倒真说中了珍娘的心事。确实这个问题是个大困扰,茶楼那边用水量甚大,就凭现在几个水缸,的的确确差距不小。 不过心里这样想,珍娘脸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二婶老远跑来说这话,想必心里也早想好主意,要替我解决这个问题了呗?”珍娘微微侧着螓首,半垂眼眸,如扇长睫在眼下投了一排密密的阴影,唇角挂着一抹淡若清风的笑。 胖二婶呆住。 她原以为,自己的话一出口,珍娘必得激赞叫好,没想到,拳头打到棉花堆上,一点儿响动没有。 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想回头也不中用了,胖二婶只有硬起头皮再继续下去。 “所以呀,我刚才不是说了?咱一家子骨肉,我不疼你谁疼你?平白受你一句婶子,心里也是舍不得的!让我哥儿一日只光抬水了,这嫩肩膀怎么受得了?”胖二婶肉麻的话说了一箩筐,珍娘和钧哥皱着眉头,紧忍着恶心,终于坚持到了对方说重点主题。 “正好我家保柱这几天没什么事,叫他去你那儿,得闲呢,打井出水,你们忙的时候呢,让他帮把子手。不是我有意夸嘴,我这儿子可聪明着呢!你要吩咐他,不必动嘴,只使个眼色就行了,他保管给你做得妥妥当当!我都想好了。。。” “对不住二婶,你想好了不中用,这事,我不同意。”珍娘对着口若悬河,说得正带劲的胖二婶,冷然勾唇,眼波中冷光一闪,回以漠然一笑。 胖二婶愣住了。 第101节 这么好的事她都不肯? 是跟自己有恨还是怎么的?! 没错,就跟你有仇!想把你的人塞到我的茶楼来? 门在天边呢,看你摸得到不?! 胖二婶终于忍不住,怒了。 “我说珍丫头,”眼睛恢复惯常斜着看人的架势,胖二婶鄙夷地开了口:“我这可是帮你!你还当真自己是石佛寺长老,请着你就张致了?我一个大儿子,平白无故地送去给你帮忙,你都不要?你知不知道,一个劳力在庄子里值多少?” 珍娘笑了。 对嘛,这才是二婶你惯有的风范,这种蛮横的态度才配你,刚才那样彬彬有礼地,简直让人不忍卒视,还是现在这样自然。 “我当然知道,要不然二婶您家怎么仗着有四个儿子,到处欺负别人家呢?要不然我爹娘下世后,怎么会总被你们几个惦念家产呢?不就看我是一介女流,我弟弟又还小么?” 胖二婶忽然没了声音。 “二婶请回吧,”珍娘明亮的双眸,冷冷地注视着对面那个无话可说的女人,月光下,她纤长的身影清冷如霜,凛然傲立:“我茶楼里不缺人,虽只有我和弟弟,却不是无心无力,办不好事的!” 胖二婶脑羞成怒,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一片好心你倒当了驴肝肺!有种你别在院里打井,不然,不然。。。“ 珍娘冷不丁推出去一掌,当胸挡在胖二婶身上,然后紧接着是第二掌,第三掌,直到将猝不及防的胖二婶,推到了院门外。 “好走不送!”珍娘对那个叫骂不已的女人多一个字也没有,转头就叫钧哥:“关门,放阿黄在这里守着!有人想进来,问问它肯不肯?!” 正文 第八十五感恩 钧哥当真拉了阿黄站到院门口,阿黄一个月下来,已长大不少,咧着一口白森森的獠牙,竖起半人高的身子来,扑向门口那个胖团团的黑影。 胖二婶吓得尖叫一声,头也不回地奔了。 “死丫头你给我等着!下次老娘再来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声音虽洪亮,脚步却鬼祟。 珍娘清脆含笑的声音,远远从她背后迎了过来:“哎!婶子慢走!下回再来,我等你哦!” 胖二婶牙关咬紧的声音,随着她的胖身子,飘了一路。 “哈哈哈!”钧哥放声大笑的声音,和着阿黄恣意的啸叫,月光下直传到村头。 回到屋里,珍娘催促钧哥睡下,自己则去了里间,炕桌上再燃起清油灯来,捏着笔管,想了半夜,直到将一张白纸满满当当都填上了菜名配料,方才吹灯就寝。 胖二婶回到家里,福华已是一觉醒了,朦胧中看见自己婆娘气呼呼地坐在炕沿上脱鞋,顺嘴问了一句:“你起来做什么?外头落雨了?收屋顶的红薯干去了?” 胖二婶回身就是一个巴掌,打得福华一激灵,翻身坐了起来,顿时整个人清醒不少, “我还能干什么?不就替你儿子操心去了么?你倒好,一个当家的,早早躺下挺尸!” 福华本来还想问,可听婆娘这口风,自己再多嘴只怕又是找死,于是瞬间又躺会了被窝里:“明儿收麦子,得早起呢!我再睡会!” 胖二婶恨得牙痒痒,重重将一只鞋甩在地上:“死贱丫头!别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就了不起了!仰着合着,没的狗咬尿胞虚喜欢!看你高枝上落下来,将来怎么有脸见人!” 有的没的,乱骂了一通。 福华将头蒙在被子里,一声不出,心里却隐隐有些明白,定是婆娘找珍娘说那事去了,却叫对方扇了一头灰回来。 “我说,”听婆娘越骂越起劲,福华终于忍不住了,闷闷地在被子里劝了一句:“这事我看本就成不了!珍娘那丫头我平时冷眼看着,是个能成大事的,咱庄上出一回人材也不易!她将来好了,也是咱们齐姓的脸上有光!你别总想着要跟她做对才是!” 胖二婶话只听了一半,手就扬在空中了,隔着被子,福华脊背上又挨了一掌,顿时没了声音。 “你没见那丫头现在看我的眼神!她将来好了,我还能在这庄上混?还指望沾她的光?她不捏死我就算你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福华憋在被子里,心想这能怪谁?你以前对人家那样,人家也不是圣人,更不是傻子,听你几句好话就能给你糖吃? 这样也好,死了你的心,省得整天空想天鹅屁吃,没事找事。 胖二婶狠狠一掌拍在炕沿上:“不行!这事不能这样完了!” 福华支起耳朵来,紧张地听着。 “我胖子可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总有一天,”胖二婶小眼睛里闪过一道冷光:“我要将那丫头连人带钱,全搂进咱们家来!” 福华整个人都不好了,软软地伏在被子里,无话可说。 次日大早,珍娘留下钧哥照料地里的活,自己先去了妞子家。 “珍姐姐!”妞子正在院里喂鸡,看见一道清丽的身影站在院外,抬头就笑了,忙上来将门开了:“进来进来!”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地向屋里引。 “妞子真乖!这么早就起来干活了?”珍娘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头,手一转从袖子里掏出个热呼呼的茶叶蛋来:“给你!” 妞子笑得嘴咧到耳边去了,接过鸡蛋贴在脸上,又被烫得叫了一声:“哎!” 珍娘笑得合不拢嘴,正好福平婶出来,嗔道:“又拿你珍姐姐的东西!看烫着脸没有?” 妞子扬首一笑:“没有,看”将小脸凑到珍娘面前:“姐姐看看,真一点儿没有!“ 珍娘将她搂进怀里:“可不能烫着脸!我妞儿将来还得坐八人大轿,进大红门做贵公子的新媳妇呢!小脸儿烫坏了可怎么处?!” 妞子头摇得波浪鼓似的:“我娘说,咱们庄上能坐八人大轿的,只有姐姐一个!我哪里够得上?” 福平婶脸瞬间红了,作势要打妞子:“就你话多!还不快进屋里去!先请二爷爷出来!” 妞子吐了下舌头,挣出珍娘怀抱,一溜烟跑进屋里。 第102节 珍娘看了福平婶一眼,只这一眼,却让对方更挂不住脸了。 “丫头,我不是那个意思,”福平婶怕珍娘误会,自己说的是外室一谈,忙解释:“我只是觉得,丫头你是个有福气,也有本事的,庄上人家哪里留得住你?” 珍娘勾唇浅笑,眼底满满得都是会意的亮光:“我知道,哪有姨娘坐八人大轿的呢?婶子也是盼我好罢了。“ 福平婶愣了一下,立刻眉开眼笑:“我就知道你是个伶俐的,”挽起珍娘的胳膊:“走走,有话里头说去!” 二爷爷早吃了饭,正预备跟福平下地去,听说珍娘来了,忙放下镰刀农具,向门外招呼:“珍丫头来了?快进来!” 珍娘先冲二爷爷行了个礼,然后又对福平拜了一拜:“实在不好意思地很,我又有事来求二爷爷,和叔叔了!” 二爷爷招手叫她坐下:“有话直说,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叔也不是外人。” 福平不待珍娘开口,自己先就说了:“是不是为收麦子的事?不要紧,我帮着钧哥收就完了!” 珍娘感动不已。 “是要叔叔帮忙,不过这回不能白帮了,”珍娘从怀里掏出一封十两的银子:“叔叔收下,我才敢说后头的话。” 福平看了银包一眼,立刻就如被烫着了似的缩回眼光来,二爷爷也摇头:“你这丫头太见外,这钱算怎么回事?” 珍娘转身将银包塞到福平婶怀里:“婶子收了,不然我就走了,再不敢留在这屋了!” 正文 第八十六包月 福平婶只看二爷爷。 二爷爷便叫她:“你先接着,看丫头后头怎么说,再定夺。” 他知道珍娘的脾气,硬逼着不要,她是真的会走的。 “二爷爷,我是一向当您这里自己家一般的,如今也不瞒您,田里收麦的事,我就托付给二爷爷您,和叔叔了,”珍娘语气恳切:“天热了爷爷得注意身体,忙坏了不当,您好歹收下这钱,就帮我雇几个人来,我家地少,也就一天两天的事,先收了您的,我的顺带就收了。” 话里意思,连带福平家的麦子,她也一并出钱雇人来收。 一是报答二爷爷一向对自己的恩情,二来么,她也有私心的。 二爷爷闻言直摇头:“这怎么行?我身子且还硬朗的很呢,为什么要花钱请人来收?我知道你现在手里宽裕了,可就算有几个钱,也不能这样乱花!” 福平也摇头,自然是不肯的意思。 珍娘忙道:“二爷爷别急,我话还说完呢。田里的活是一方面,我那茶楼里,也有事得请二爷爷帮忙呢!” 二爷爷疑惑地看着她:“我?我能帮你什么?” 珍娘甜甜地笑:“怎么不能帮?我怎么接到程大人的话计的?不全凭了二爷爷跟刘里长的交情么?” 二爷爷也笑了,伸出手指点住珍娘:“丫头,这点小事你还记在心上哪?” 珍娘娇憨地笑:“怎么是小事?别人对自己的好处恩情,一辈子我珍娘也不会忘的!圣人也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才是嘛!如今我那里只得哥儿和我两个,我想借了福平婶过去帮忙。。。” 二爷爷连声说好:“这是好事,如今妞子大了,地里的事也不必她过手,她闲着做什么?去帮你自然是好的。” 福平婶自然心里也愿意,见二爷爷点了头,由不得拉了珍娘的手,笑了。 “所以这银子又多个用处,当给婶子的月钱。”珍娘将银包硬塞到福平婶怀里:“婶子去了,家里便得二爷爷多操些心,爷爷年纪大了,地里的活就不必再自己动手了吧?我还有一事,求二爷爷替我物色几个人,我想在茶楼院里打口井。” 二爷爷陷入沉思中,半晌方道:“这事得问刘中,他四里八方认识的人多,又是里长,他出面,价钱方面也好谈。” 珍娘要得就是这句话,见二爷爷说出来,一双秋水双波立刻笑成两弯清月:“那就有劳二爷爷啦!求了这么多事,我都觉得十两太少了,不要紧,晚上再送十两来!” 二爷爷立刻起身,作势要轰她走:“你还说!再说这十两我也不收了!” 于是事情解决了,珍娘先走,福平婶说定了,每日比她晚半个时辰到茶楼,将家里收拾了再走。 珍娘走出福平家大门,顿时觉得心情舒爽,神清气定了。 走进茶楼厨房,珍娘立刻就动手忙起来了。 按她昨晚想好的菜单,她预备一周七天,按不同的主题发布食物。 虽然古人没有星期一说,不过不要紧,他们只要知道这里的菜是七日一轮就行了。 周一,凉皮粉条大餐。现在近初夏,凉皮粉条正是盛季,便宜当时,人们也喜欢吃。 周二,炖菜配米饭。 周三,面条盛宴。 周四,还是面食,不过不是面条,以各类面点为主,配上好汤。 周五,精致小菜配饭。 周六,又是面食,不过既不是点心也不是面条,而是此地难得见到的,炒猫耳朵,面拨鱼儿,拖叶儿。 这些东西都是福平婶拿手的,她老家山西,山西人会做面食那是出了名的,据说山西手巧的主妇,能做出七十二种不同滋味的面食来。 当然也许这是夸张了,可福平婶会做十几样不重复的面食,却是齐家庄上人人都知道的事实。 周日,炒饭炒面,配各色腌泡小菜,再合以珍娘特制辣汤,清汤。 珍娘看着自己亲手誊写在大红纸上的菜单,眉开眼笑,心花怒放。 正好城里买办来了。 此人也是程大人给珍娘搭的线,明里每日替茶楼经买食料,暗里也替两头传递情报。 “程大人说了,近日京里山西铺子有人要来,此地有个干果海味店,是他家本钱,他家掌柜的在京里也很有势力的,只是每回此地疏浚的政令颁布,他家总避嫌不出,说是铺里总亏钱,你细打听打听,看实情如何。”买办将程大人的话交待了,便问她今日要些什么,一会着人送来。 第103节 珍娘早将单子写好了,这时便交到买办手中,这人展开了细看了,见竟是一手娟秀上好的小楷,由不得抬头看了珍娘一眼。 如此看来,程夫人的担心也不全是多余的。 这样一个能说会道,会执笔写字,又能烧得一手好小菜的女子,偏生长得也是如花似玉的,怎不见人动心? 珍娘见这买办眼睛有些直直的,便偏了头,又轻轻咳嗽了一声。 买办回过神来,脸红红地走了。 珍娘见他钱也不收就走,忙在后头叫:“大哥,菜钱还没收呢!“ 买办头也不敢回,见叫珍娘看见脸红得蒙了红布似的:“程大人说了,先记下帐,到月底一并结清!“ 这个买办也替程府办事的,因此从每月程府总帐上,将这茶楼分出一笔来就行了,并不另外分做一个帐目。 也因此可以看得出,茶楼不过让珍娘管理,真正实权,还是在程大人手上的。 珍娘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现在还没开张,万事不知怎样,也不知赢利起来,程大人那头又会如何计较? 不过总亏慢慢做下来就知道了。 以程大人的身份,他总不好意思跟自己太过苛刻吧? 再说,他还指望自己替他打听民情呢! 珍娘这样想着,本有些担心的心情便舒缓许多。 于是着手打扫,将里外洗涮了个干干净净,桌椅板凳,都用碱水刷得灰白不见一丝油腻灰烬的。 很快买办的东西送来了,福平婶人也到了。 正文 第八十七开张大吉! 今天是第一回开张,又正值周一,珍娘将大红菜单贴到卷棚外,两根粗柱子一边一张,简单又不失热闹。 这就是珍娘给自己茶楼的定位,乡间小馆,就是个一般人歇脚打尖的地方,而不是什么高大上的酒楼饭庄。 清点买办送来的东西时,珍娘发现对方还真是用了心的,自己只说买凉皮粉条,他就真将市面上所有的都买了过来。 绿豆凉粉,红薯粉条,各种凉皮粉条亮晶晶玉莹莹地整装了满满一大篮。 福平婶接过篮子来,细细料理着,捏着一大整块凉粉笑道:“现在也就是没时间,只好买现成的,若将来得了空,我自己做一块给你尝尝,保管不比这家的差!” 珍娘冲她做了个鬼脸:“那是当然,我婶子的手艺还用说么?” 福平婶得意地笑了,反问她:“怎么样?掌柜的请吩咐我吧,看你这样子是要预备拌个痛快了?” 珍娘玉手一挥:“婶子请看!” 右手一堆碗盘里,胡萝卜丝,肉丝,摊成整块后又切成细丝的蛋皮。 “这是用来拌细粉条的,”珍娘又向左手一摆手:芝麻酱蒜泥陈醋,各样分放小碟子里,“这是用来拌凉粉块的。” 还有黄拉皮,用过水的嫩菠菜加泡菜丝来拌,吃个爽脆劲儿。 就着凉皮吃的小菜,自然少不了香喷喷,脆生生的花生米啦! 趁着福平婶对付凉皮粉条时,珍娘开始准备花生。 这也有几种方案的。 油爆自然是第一种,盐水加特有香料包来煮,是第二种,椒盐第三种,还有一种,也是前世珍娘最喜欢的,干炒了后浸辣椒油,再丢几枝新鲜花椒芽下去,又麻又辣,香爽到无法形容! 光吃凉皮当然不能抵饱,珍娘还预备了一味干货:炸小丸子! 豆腐,肉沫,萝卜,木耳,葱蒜姜,一概剁成泥挫成丸子,干面里滚一滚,锅里油辣了,倒进去转几圈,满锅的开花打滚,捞出来盛在盘子里,外面再撒些,焯过水的新鲜时令蔬菜碎沫,碧玉似的一个个小圆球,香气弥漫,游丝酥脆。 都是些简单朴实的乡野小菜小食,却因食材搭配的得当,制作者手艺精良,因此当做出的样品摆到外头卷棚里时,扑鼻的香气顿时就招来好些路人,簇拥着上前来看。 “这就是接待过咱巡抚程大人的地方?” “哎呀看这陈设,不简单哪!” “你们别提那些没用的,倒是看看这吃食!这种天气要来碗新鲜凉皮,嘿!还有花生米儿呢!” 珍娘笑眯眯地招呼着来人:“叔叔伯伯们,进来坐吧!里头凉快,凉皮尽有,花生管够!” 路人们都有些犹豫。 这几个都是结伴出来窜巷做小买卖的,还有一个是个木匠,才从邻村做了几个月活计,预备回家的,虽不是农人,手里也颇有几文闲钱,可到底还都是靠双手吃饭,没有大本钱的,因此没问个究竟时,还是不敢贸然进去。 “我说,”木匠问着珍娘:“你这样应该很贵吧?” 巡抚大人吃过的饭馆,肯定不能便宜吧? 珍娘早料到对方有此一问,当下嫣然一笑:“叔伯们,别的不说,你们只看这菜式,是能贵得起来的么?” 凉皮花生米,再加几样泡菜腌货,确实只能在中下等里算钱。 路人们由不得咽了下口水,心头大喜。 “凉皮五个钱一盘,花生一个钱一盘,买三盘凉皮送一盘花生,小丸子十个钱一盘,一盘八个!茶水是温的,每桌都有,不要钱!”珍娘小嘴一张,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价钱份量清清楚楚。 路人们心里一盘算,确实不贵,也走了几十里路,也赶了半天日头,是汗也出了,胃里也空了,如今眼皮子底下就有个歇脚吃饭的地方,价钱也合适,何乐而不为? 虽说钱不可乱花,可出门在外,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肚子不是么? 第104节 “行啊!给我来盘黄拉皮,多放些泡菜,我喜欢酸辣口的!” “我也来一盘,不不,各样来一盘,送花生吧?” “小丸子也要!” 一瞬间,卷棚底下就坐下不少人,珍娘眼皮子一撩,大约有数了,人数点单不用记,都在她心里呢! 说话间,各桌上的菜就上齐了,一时间人人都顾不上说话,直埋着头吸溜起来,呼噜稀里地,响成一片。 珍娘送了菜,又进厨房里,忙得分身乏术,好在钧哥也到了,于是他在前头张罗,珍娘才得空,专心与福平婶做菜。 锅里油滚了又滚,小丸子一批又一批地下去又上来,一座座地凉皮堆被削了又刨,很快窄下去薄得见了底,最后直到太阳斜到西边时,花生米萝里也见了底。 “哎呀可累死我了!”钧哥将最后一位客人送走,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呼呼直喘气:“妈呀,怎么头天生意就这么好?” 珍娘顾不上理他,就着外头还有些力量的的阳光,一笔一笔地记着帐,然后在心里大约算了算,出入流水,刨去成本,今天毛利竟有一半! 今天共来了近五十个人,每位平均花了三十钱,帐面上一共有一千五百钱,再多几十个零头。 也就是,今天赚了近八百钱! 一贯钱是一百钱,十贯钱换一两纹银,也就是今天毛利就有近一两银子?! 珍娘心头大喜! 这生意真不坏! 生意好也是有原因的。 一来她这茶楼所处位置上佳,进城的人都要从这里过,四里八乡穿梭的手艺人,农人,也都要经过这里,人流量巨大。 二来,她定位精准,菜品适口价格便宜,路人吃着舒服,掏钱时也不觉得心疼。 这一来二去的,还能不赚钱?! 这样算来,一个月下来,就能有差不多二十几两进帐! 珍娘心里美孜孜的,咬住了笔杆,嘴角情不自禁斜斜向上扬去。 福平婶将手头收拾得差不多了,忙不迭地过来,紧张关切地问:“怎么样?没亏本吧?” 正文 第八十八孙木匠 钧哥见说到要紧事,也将脸凑到珍娘身前:“姐!咱忙活了一天,没白费工夫吧?!” 珍娘顺手用毛笔在他鼻尖上点了一点:“何止是没白费?你那一百个鸡蛋就要实现了!” 钧哥大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福平婶听不懂这姐弟两的话,可从脸色上看得出来,说得是好事无疑! “太好了!我就知道,珍丫头你是个有心眼的,你只要用心办的事,没个不成的!”福平婶乐得拍手跳脚,整个人仿佛回到了二十岁。 钧哥向后连退几步,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这才知道,原来婶子也有这么活泼的时候!” 福平婶脸红了,作势要上来打他:“小猴崽子信嘴胡说!” 钧哥连向外跑边在嘴里叫:“我福平叔呢?快来救我啊!” 珍娘笑着摇头,放下帐本,心里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今天头几个客人中的那个木匠,听说她要收一批旧凉席,倒劝她不必城里去:“我家里正好有几张去年换下来的,我留个地址给你,明儿得空你取去,我保管给你算便宜些!” 明儿却不得空,珍娘看看外头天色已晚,她这里不比城里,晚了赶不上进城,路上的人就少了,因此做不了晚饭生意,也就一个早饭一个午饭罢了。 因此不如趁现在没事,去那木匠家里一趟。 珍娘看看写在薄薄一张黄纸上的地址,路倒不远,齐家庄北边一个小村子里,走去走来,差不多一个半时辰也够了。 “钧哥!”珍娘招手叫弟弟过来:“厨房里有半根没用完的蜡烛,你取了来,前头门头上再下一盏灯笼来,咱们先不回家,跟我出去一趟!” 福平婶愣住,一把将钧哥拽到珍娘面前:“这天就快黑了,你们还去哪儿?” 珍娘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福平婶摇头道:“走去太费事!你等着,我回去叫我当家的给你借个车来!” 珍娘忙说不必:“我们两个呢!再说现在天黑得晚,走过去只怕还亮着呢!现在又是收麦时节,哪家田里没人看着?不怕的。” 福平婶还要说什么,珍娘却已经将钥匙交到她手里:“婶子好生替我锁了门,明儿早上我还叫你,咱一块儿走!” 钧哥收拾好灯笼,姐弟俩便匆匆向北边去了。 福平婶看着两人的背影,心里又是敬佩,又有些担忧。 木匠所在这个小村,世代都以手工木活闻名,妇孺们留在家里务农,汉子们多半出去做活,因此村子虽不比齐家庄人口众多,可却富裕许多。 走了大半个时辰,珍娘透过一望无际的麦田,远远就看见一群小孩子嘻笑打闹着过来了,穿着布衣布裤,染浆得平整干净,清清爽爽的。 “你们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看见生人到,其中个子最高的一个小子跑出来,嘴里和气地问。 钧哥摸了摸对方圆溜溜的脑袋,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包炸丸子来,是中午剩下的最后几个,他进厨房里收蜡烛时,顺手捎进自己怀里,路上吃了几个,还余了五六个。 “来,哥哥给你好东西吃!”钧哥将外头布揭开,露出里头香喷喷的食物来:“快来!” 小子冷了脸,双手伸开一挡,将后头闻见香赶着上来的几个小孩子拦在了身后:“我娘说,不食嗟来之食!你这人到底来做什么?平白无故地给东西吃,一定不是好人!” 珍娘心中顿时生出对这小子的好感来。 “你娘说得对,不过这不是嗟来之食,是我们请你们吃的,来吧!”珍娘盈盈浅笑,招手叫孩子们过来:“我自己做的,哥儿捂在怀里一路过来,还热着呢!吃吧!” 第105节 不知是她和顺如春的声音,还是温婉可人的笑意,那个本来充满警惕之意的小子渐有被打动之势,不过还是不肯过来。 “我们来找孙木匠,他中午还在我那儿吃过饭呢!是他留下这个名儿,”珍娘扬了扬手里的纸,依旧笑眯眯地道:“叫我来找他的!” 那小子一见黄纸上的字迹,立刻就笑了。 “原来找我爹啊!”小子一下换了个人似的,扑上来一掌将小丸抓了个干净,却没塞进自己嘴里,反转身小心地平分给身后几个小的:“早说啊!” 这才拍拍手,向后引着:“跟我来吧!” 前头说了,这村里男人都是做木活的,却唯有这个姓孙的是个人尖,也算辈分最高的了,祖师爷给皇帝造过皇宫和花园的,粗算起来,村里别人或多或少,都算经他手调教过的。 小子一蹦一跳地向前走着,嘴里说东道西,其实都是在各种夸自己爹爹如何了不起,在这村里如何有威望,可他说得有理有据的,不但不招人讨厌,倒让人很有些敬佩之意。 “你爹是个人尖,你在这半大小子里,也算个统领了吧?”珍娘看他身后总跟着一群孩子,左拥右围的,跟个将军带兵似的,嘴里便打趣他道。 小子一挥手:“我娘说,只要诚心待人,人心换人心,不怕人家不跟随自己!” 珍娘想起刚才,小丸子是他先抓的,却都分给了别的孩子,自己只舔到些碎屑,不由得点点头道:“你娘说得对,你也行得正,怪不得是这村里的将军了!” 说话间,到了一处农舍,两边扎着两重细巧篱笆,此时五月下旬,正值百花齐放,满眼的嫣红姹紫,艳丽芬芳,野玫瑰将周边染成一片粉雾,空气里满满都是甜芬馝馞。 “爹!有人来找你!”小子走过去,伸手进里头,将半人高的院门内,栓子下了,高声大气地喊了一嗓子。 有个声音应了一句,珍娘一听便笑了,是中午那个孙木匠没错。 小子完了事,向身后呼喝一声,一群孩子又欢笑着跑开了。 孙木匠见声不见人,倒是个俏丽的妇人走了出来,圆圆的脸,两道弯弯的眉,一对大眼睛,亮晶晶的见人就笑,脸上有几个浅白细麻子,讨喜不生厌。 正文 第八十九走哪儿吃哪儿 孙家娘子出门,见是个不认得的高高瘦瘦的丫头,跟个哥儿站在门口,丫头长得清目秀,穿一身布衣,粉面凝脂,纤腰约素,笑盈盈地,哥儿一脸英气,身高体壮,保镖似的跟着,不由得心里犯疑。 “姑娘有事?” 珍娘忙先拉钧哥,一起向对方行了个半礼,然后客气地问:“孙大哥在不在?中午说好了,我来收家里的旧凉席的!” 正在屋里吃饭的孙木匠,听见珍娘的声音,想起中午的事来,忙丢下碗走了出来:“是有这么回事,叫她进来吧!” 珍娘拉着钧哥走进屋里,见别的也罢了,与一般农家无异,只是桌椅案具,虽是常见简单大方的样式,但色泽极沉,近荸荠色,又泛红,看不出纹理,又不是漆器的颜色,因没有浮光,心里便知不是平凡材质。 因此便对这孙木匠有了些与别不同的印象。 娘子笑眉笑眼地送上茶来,茶盅有吃饭的碗大,一色的白,磁不细,却是粗而润,厚且实用的。 里头不知泡着什么名目的土茶,入口亦是无名的香,委婉清新,一碗下去,顿时来时路上的乏顿全消,头目清爽起来。 孙木匠自己去了后院,不一时捧进几大卷涮洗得灰白洁净的旧凉席来:“是旧年搭在院里的,我家规矩,一年一换,本来预备将这东西拆了烧灶的,你既要,三文不值二文的,收了去吧!” 珍娘忙叫钧哥接过来:“赶紧抬到外头院里去,别污了孙大哥这干净屋子!“ 孙家娘子笑道:“不脏不脏!每年我都洗净晒干了再收的,虽说要烧灶,可不洗过心里总觉得渗得慌,拿在手里也不顺当似的!“ 珍娘也笑:“想来是嫂子手脚勤快惯了的缘故呢!“ 席子拿过,该是算钱的时候,珍娘掏出一吊钱来,凭孙木匠自取,后者哪里肯收? “烧灶的东西,你白走了半日来,已经算是误工了,怎好多收?你将这整的收了,再拿十个小钱来就完事!“ 珍娘心想十个钱?你不如白送算了! 两边推来阻去,最后孙木匠变了脸:“你要非多给,我就不让你拿了!传出去我白用这东西换钱,村里名声怎么处呢?叫人家指我姓孙的脊梁骨不成?!” 见对方真动了气,珍娘只好先收了一吊钱,掏出一堆散的来,孙木匠真的只捡十枚,收进桌上一个匣子里。 “这不好了?”孙家娘子含笑对珍娘道:“你不知道我当家的脾气,他认准的事,别人再多说也是无用!” 珍娘知道这一家都是良人,于是拉了孙家娘子衣袖,半是撒娇半嗔道:“嫂子明明知道,也不提点我几句,白看我笑话不成?” 孙家娘子也回手拉住她:“这个家他说了算的,我怎好胳膊肘向外?到时还吃不吃这家的饭了?” 不提饭还好,一提到饭,钧哥眼睛就有些虚飘。 别小看这孙木匠家,虽是农家,可又比一般人家丰富多了,冷荤四个,用的卤很特别,味很重,又有一股凛冽的药味,没吃进嘴里,光闻味就觉得是另一路的了。 地里才收的麦面,这里已经上桌了,新麦的味道腾地窜出碗去,别说在屋里站着,就在外头院里,也闻得见香。 钧哥情不自禁,咕嘟咽下了一口唾沫。 珍娘重重踩他一脚。 咱们可不是来吃饭的! 孙家娘子将这一切都收进眼底,尤其钧哥那一声咕嘟,就连孙木匠也听见,笑了。 “来都来了,添双筷子的事!来来,上桌!小子能喝酒不?陪哥我喝半钟?” 珍娘自然说不必,钧哥也要向外躲,可脚就路粘在地上似的,半天就是动不得。 也难怪他,半大小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消耗大代谢快,又走了半天的路,虽有几个小丸子垫底,这时候也早跑得差不多了。 孙家娘咯咯地笑,一把将钧哥按到木匠身边:“坐吧,咱当家的说一不二,叫你留下就只管留下!” 珍娘还要再说,孙木匠瞪起眼珠子来:“不差那两个饭钱,快坐下去!” 再拒绝就是矫情了,于是珍娘也道了声谢,半坐半站着,就着炕沿落下半拉身子。 第106节 这家的热菜里也多用各种香料,也是味重,尤其一道豆腐,小半块砖样大,看着没冒凉气,一日咬进去,芯子里滚烫,舌头上一层皮险得没了。 寸二长的野韭菜里,埋着几条河里的大鲫鱼,用自家做的大酱炖,香气扑鼻,下饭又鲜美。 酒是不敢的,孙木匠知道钧哥一会儿还得领着姐姐回去,路程不短,因此劝过一回,也不强求。 一餐饭吃完,珍娘对孙家娘子的手艺赞不绝口:“得空我再来拜访,嫂子得好好教我做几道菜!” 孙家娘子捂着嘴笑:“你逗我呢!你的手艺连巡抚大人都说好的,我这野路子哪入得你的眼?也就是走得饿了,觉得什么都好吃了!若真放出去,叫人听见还不笑掉大牙!” 珍娘便问孙木匠:“大哥是两边都吃过的,嫂子这话不确实吧?” 孙木匠大手一挥:“若在家里,自然是我婆娘好些,不过”他话头一转,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若放在外头,还是掌柜的您强些!” 珍娘哭笑不得:“您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说出话来滴水不漏!” 眼见天色不早,珍娘便与钧哥告辞出来,后者肩扛手搂,将凉席便卷到自己身上,珍娘要拿一张,他死活不让。 “这才是呢!”孙木匠替他叫好:“男人家就该这样!我看这小哥有几分气概,是个将来能成大事的!” 珍娘笑称不敢,接过孙娘子替他们点亮的一盏灯笼,退出孙家院子来。 不想才转身,就撞上一双上扬含笑的凤眼。 “我在外头就听见了,孙头家今儿怎么这样热闹了?我不敢惊扰,只好在这里候着。” 正文 第九十不是冤家不聚头 文亦童! 黑暗中,他一身湖绸便服,头顶圆帽,披儒巾,站在一辆马车前。 马车头处挂着两盏灯笼,半明半晦的灯光洒在他低眉微笑的脸上,如玉的脸庞线条,深邃又柔和,比白日里还要俊俏。 珍娘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两步,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哟文掌柜哪!”孙家娘子也看清来人,忙热情地招呼:“我当家的以为天晚了你不来了呢!快快请进!他正等你呢!” 文亦童且没动,饶有兴趣地看着珍娘,似在猜测她的来意。 不过看也看得出来,钧哥手里扛着凉席呢。 “你们为这东西而来?要它做什么?”文亦童指着钧哥问,眼睛却只看珍娘。 珍娘不想回答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 “您有正事,我们不打扰了,这就告辞!”珍娘淡淡应酬过一句,拉起钧哥就走。 “且慢!你二人此去路程不少,反正我跟文掌柜不过几句话说,待他事毕,坐他的车一道走吧!”孙木匠说着,又小心问着文亦童:“文掌柜觉得这样可好?” 文亦童不出声地笑了,眼尾细长上挑的精致眸子眯起来,黑暗里竟有种妩媚而亲切的感觉:“当然可以,并不费事。” 珍娘正要说不必,孙木匠却叫婆娘:“这就行了,快帮那小哥儿卸下东西,再进来坐会儿吧!” 钧哥不松手,文亦童便轻轻一笑:“哥儿怕我?” 钧哥顿时重重撂下凉席:“谁怕你?你又不是老虎,怕你吃了我不成?!” 文亦童笑得更开心了:“这不行了?进屋去,再坐儿!” 珍娘拉着钧哥:“你们谈正事,我们不进去了,在外头转转得了。” 孙家娘子笑道:“姑娘,没什么正事,不过掌柜的在咱家定了几件家具,说好日子来看式样,外头黑天黑地的,有什么好转?还是进去吧!” 文亦童早被孙掌柜的请进后屋里去了,珍娘心里略畅快些,于是跟在孙家娘子身后进屋了。 “咱家如今能有这份家当,”孙家娘子又给姐弟俩添一回茶水,脸上满是自豪之情:“都亏了文掌柜的赏识。自接了隆平居的生意后,咱当家的名声算是在城里闯出道儿来了!大小人家都知道他,也就有了做不完的活计!” 珍娘呷了口茶:“也是孙大哥手艺好的缘故,不然凭谁赏识也没有用!别的不说,看这家里家外摆的放的,手工就是不俗!我是没那么本钱,不然也一定请孙大哥好好给我那茶楼打造打造!” 孙家娘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姑娘别开玩笑了,你的本钱可也不小!别的不说,那茶楼能交给你,就是本钱!据说那地方是城里几个富户集资建造的,整花了一千两银子呢!” 珍娘心里一沉,没有接话。 “隆平居也出了好大一份呢!姑娘你说,这样一份产业,还能算小了?” 孙家娘子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看见文亦童,飘逸洒落地出来,忙又闭了嘴。 “掌柜的还满意吧?”孙木匠提着些小心,看着文亦童的脸色。 文亦童依旧只是微微地笑:“很好,就这样造吧,只是时间要紧着些,我月末就要的。价钱还是照旧,按你我的老例。” 孙木匠唯唯点头,又叫婆娘:“再去点几只灯笼,给掌柜的挂在车前照亮!” 文亦童走到珍娘面前,略伸伸手:“姑娘,请吧。” 珍娘一愣,没想到对方如此有礼,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倒是钧哥,大大咧咧地推开对方的手:“我姐会走,假客气什么。” 珍娘暗里拉了钧哥一把。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这样友好,自己再拉长个脸就显得太过矫情了不是么? “多谢文掌柜的,请吧。”珍娘先起身向外走去。 车只有一辆,可男女有别,珍娘早打算好了,宁可自己坐前头车把式上,也不跟文亦童同坐车内。 自己的闲话本来就够多了,再授人以柄就太傻了。 不料走到车前,文亦童比她动作更快,轻轻松松纵身跃起,先坐到了车头前。 第107节 “小哥儿你会不会赶车?”坐稳了之后,文亦童回头招呼钧哥:“外头凉快,月色也好,让你姐坐里头,咱哥俩外头吹吹风,可好?” 钧哥立刻笑了。 赶车是件多么有趣的事! 这架小车也是孙木匠的手艺打造,比通常车体还要大上的三分之一,车轮的彀、辐一无偏倚,齿牙抱得紧紧的,严丝合缝。 车斗围了栅栏,安了板凳,上头套着绣花锦披,左右各挂着四只小荷包,里头不知填了什么香草药材,散发出淡淡的芬郁。 车身没上漆,上的是桐油,露着原木的纹理与颜色,木脂的气味还没散去。 车辕上套着一匹高头大马,通体雪白没一根杂毛,通亮的月光下,犹如童话里的独角兽,高高扬起骄傲的头颅,喷着重重的鼻息。 “当真让我来赶?”钧哥一见那马,心都酥了,抱着头又是摸又是瞧的,满眼羡慕之色。 文亦童使个眼色,车夫乖乖丢下马鞭,跳下车去。 “兄弟今晚就跟我歇吧,咱好好喝一坛!”孙木匠会意地拉住人,作势要向屋里拽去。 珍娘心想这个姓文的倒是真心会体贴人的,自己的顾虑他全看在眼里,不声不响地就给解决了,也不叫受益人有负担的。 于是凉席捆上了车后,用手指粗的麻绳栓得牢牢的,珍娘则安安稳稳地坐上了车,钧哥欣喜若狂的捏了马鞭,文亦童笑眯眯地坐在他身边,不时的指点一二。 孙木匠家二口子,并车夫三人,目送那车滴滴得得地走远后,方回。 月光如水,撒进无边的田地里,起伏连绵的蛙啼此起彼伏,愈觉得月华下的田埂上的小车里,安静的异样。 珍娘貌似平静的坐在车里,挂在车门上的竹帘微微摆动,外头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晃动着透时些影子来,也是无声无息的。 正文 第九十一人材! 文亦童虽是坐在车前,却一直保持身姿端挺,笔直如剑,替钧哥控缰策马,自如潇洒。也许是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他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钧哥: “茶楼那边怎么样?生意好么?家里还忙得过来么?只有你姐弟两人,田里的活还顾得上么?” 问题是一个接一个,慢慢出口的,不显得过份亲密,也不显得格外生份,都是很自然而然出口的,透着些接家常似的关心。 钧哥因让他驾车的缘故,对文亦童的印象大为好转,他本就是心胸宽大,不记恨的愣小子,再一个文亦童也确实没做什么妨碍自家的坏事,因此一来二去的,也肯接他的话了,谈话就变得有些热络了。 “今儿第一天,生意么过得去,家里还好,田里的活倒是有些麻烦,不过我姐也给解决了。” 文亦童不出声地笑。 你姐可真是个人材! “怎么解决的?” 钧哥正要回答,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他立刻将嘴闭得跟个受了惊的河蚌似的。 珍娘心想这个弟弟真是个楞头青,人家问什么全给竹筒倒豆子似的兜出去了! 刚才听了孙家娘子的话,珍娘心里便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茶楼是文家出了大半的钱修建的? 虽说是以程大人名义接的,可想到钱是外头那个男人出的。。。 他不会就此认为,自己对茶楼有了责任和义务吧?不会就此认为,自己是替他做事,他是东家,茶楼成了另一个隆平居吧? 想到这个,珍娘微微蹙眉。 她可受不了别人对自己要做的事,指手划脚! 茶楼是她的心血,是她一点一点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她可不想被别人染指!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姓文的上来就套话,钧哥听不出来,她珍娘可不是傻瓜! 文亦童见钧哥闭紧嘴巴,便又开始指点他赶马:“。。。缰绳拉得松些,别太紧了,马儿也有脾气的,哎,也别太松了,也得让它知道,到底谁才是主人!” 他不过是无心的一说,钱是以县里的名义捐出去的,他可从来没想过茶楼会跟自己还有什么关系。 可听进珍娘耳里,却愈发引得她疑心了。 谁是主人? 你?! 简直岂有此理! “有张有弛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也得看对手如何,要是匹野马,不如放手叫它去跑,只管束缚紧了只怕更是坏事!” 珍娘的声音不卑不亢,悠悠然从车内传出来。 文亦童有些意外,她生气了?为什么生气? 野马?! 文亦童忽然很想放声大笑,野马? 好一匹野马! 接下来的路途,文亦童再没提过茶楼二字,反倒一心一意地指导钧哥使马驾车。 “到了!”钧哥远远看见卷棚,不由得惋惜地道:“这么快!” 珍娘嗔道:“还快!看看月亮都走到中天了!庄上人都睡了还快!” 第108节 文亦童一声不响地停了车,让姐弟俩下了车又卸了凉席,细长的凤眼在珍娘脸上,不着痕迹地掠过:“告辞!” 干净利落地丢下这两个字,文亦童重重甩下缰绳,马儿嘶叫一声,撒开蹄子,奔了出去。 “真潇洒,真帅!” 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钧哥羡慕不已。 珍娘一掌打在他后脑勺上:“帅什么帅!回家!” 有意耍帅算什么本事! 将凉席丢进茶楼后院,珍娘这才跟钧哥回家歇息。 次日早起,一切照旧。 福平婶先跟珍娘将凉席撑起来,嘴里不住赞道:“你这主意好,这地方靠着河边,又凉快又透风,又不碍着前头的事,亏你怎么想来?” 珍娘正要说话,钧哥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姐!外头有人来,带了好些旧桌椅,还说要给咱家打井!” 珍娘大喜,拉起福平婶的手:“叔叔这么快就寻着人了?” 福平婶一头雾水,心想有这么快?我怎么没听说? 此时外头已经熙熙攘攘地走进几个大汉来,皆是蜂腰猿臂的,看得出有把子力气的,手抬肩挑地,带进不少桌椅来。 “放这儿放这儿!”珍娘心想这事办得真是时候,才搭好凉棚呢,就送桌椅来了,由不得又冲福平婶竖了竖大拇指:“叔叔给力!” 福平婶也笑,却有些不知所措。 很快摆好之后,汉子们又忙里忙外地卸下带来的工具,在天井里衡量着打井的位置。 “掌柜的,”待量得差不多之后,一个打头的就叫珍娘来看:“这地方怎么样?” 珍娘自然说好,这起人看来就是专业的,手法姿势严谨一丝不苟,叫她还有什么话说? 于是破土开工。 珍娘见他们忙着,也不好意思上去打扰,只得问福平婶:“要打几天?工钱怎么算?” 福平婶稀里糊涂一本帐,哪里说得出所以然来? “晚间跟我回去问问再说。” 珍娘将一丝乱发重新塞回,扎得紧紧的头巾里,俏脸上梨涡一闪:“好喽!” 今日菜单:炖菜配米饭。 买办送来的菜都是新鲜上乘的,珍娘大约看了看,心里有数了。 新鲜的野蘑菇炖鸡,茄块炖猪肉,土豆炖牛肉,烧羊肉上现撒新鲜花椒蕊,带肉馅的锅塌豆腐烩青椒。。。 几只大锅加瓦罐,粘在灶头上似的,不歇火地烧着,煮着,炖着,香气飘进院里,打井的闻见,便都觉出了腹饥。 正咽口水时,珍娘端着托盘,满满当当盛着近十只大碗吃食出来的。 炖菜加草头饼,糙得拉舌头,就是有咬劲和嚼头;裹着面糊油里炸的小虾,都是才从后头河里捞上来的,卷上劲道的豆腐皮。 几个大汉顾不上道谢,埋头苦吃起来,停了手身上的汗就干了,可被热辣辣的吃食一逼,又冒出一层来,叫隔着河面的风再吹干,汤水下去,又出一层。 正文 第九十二管你个大头鬼! 将这里照顾好了,外头也逐渐有人来了。 过路的男人都喜欢坐在门前的卷棚里,贪图凉快有风,有进城烧香许愿的婆姨们,则都坐进屋里来,看看字画,瞧个新鲜劲儿,又赞叹下陈设,最后叫上一客炖菜,吃个自在舒服。 炖菜是要早下工夫的,到客人上座时,珍娘倒有些闲空了,钧哥也过来帮忙了,她便腾得出手来,却没坐下歇息,又忙起另一件吃食来。 就是茶干! 自家造的就是比外头买的不同,珍娘是用此地山上野茶将老豆腐腌渍,然后风干,再腌渍,再风干,经几回手续。 最后出来的货色,漆黑铮亮,硬得像铜皮,几乎掷地有声,光想想那个嚼头,就让人口腔发酸,可此地人还就喜欢这一口,配茶下酒,非它不可。 珍娘先坛子里腌好的一批拿出来,挂在厨房高梁下,穿堂风左一阵右一阵的,不到十天就能吹透风干。 这已是第三轮了,结束后就能上桌了! 珍娘正爬在灶上挂篮子,福平婶大惊失色地从外头跑进来:“丫头,我当家的来了!“ 珍娘笑她:“一日也见三五回,婶子有必要这样失慌失色的嘛!” 福平婶又是摆手又是跺脚:“他带人过来打井的!” 珍娘手一松,篮子险些落进锅里,好在她反应灵敏,回手又接住,不然茶干可就都煮了汤了!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十分明显的了。 早起来的那些人,不是福平请来的。 珍娘放下篮子就向外冲去,院里已分做两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你们是哪儿来的?”珍娘顾不上跟福平打招呼,先找早起来的那拨,领头人说话。 那大汉挠挠脑袋:“我们掌柜的叫我来的呀!你不知道?不知道还招待我们吃饭?准了我们下井的位置?” 汉子们扛来的轱辘架孤零零地支在井口,中间已经挖有半人高的洞了,此地土壤水分高,用来加固的木头也支下不少了。 第109节 可这一切,此时却显得分外突兀碍眼。 因是来路不正的! 珍娘心里的火一下就窜了出来,直觉告诉她,这些人是隆平居的人! 一定是昨晚歇在孙木匠家里的车夫,得知了自己这里缺水少家具的消息,早上回去耳报给了文亦童,他才派了这些人过来! “你们掌柜凭什么要给我打井送家具?”珍娘气得脸通红,语调情不自禁高了八度。 真当这里是隆平居分号了?! 领头人还是摇头:“这我可不知道,反正文掌柜的叫我们来,我们就来,工钱他付,已经结清了,二天打出一口井来,你给管饭就成!” 管你个大头鬼! 福平身后也站着几个农人,手里扛着同样的轱辘架和铁锹,还有不少木头杆子,见对方都已经动手干上了,工钱也结过了,顿生退意。 “你这不是耍俺们么?早知道这活叫人揽下了,还叫俺们来做什么?”说着几个人就要回走:“白浪费一早上工夫,真不地道!” 福平脸涨得紫茄子一样,咀嚅着看看珍娘,又看看农人,说不出话来。 “你们且住,我有话说!”珍娘沉了脸,叫先来的领头人过来:“你们二天活算多少钱?” 领头人说了个数,珍娘点点头,走到前头柜台里取出四分之一的钱来,又将几张桌椅的钱也算了些,一并塞进那人手里:“哪!这里是半天的工钱,我不管你们掌柜的怎么跟你们算,你在我这里干活,得我来付钱!收了工具回去吧,饭我也管过了,你们的活只到现在为止!” 那人可不肯收钱,又推回珍娘手里:“这可不行!我只认我们掌柜的说话!钱已经收了,怎好再要!再说。。。” 珍娘眉头一肃,清冷冷的杏子眼中,陡然迸射出凛冽之气:“这里不是隆平居,你们掌柜的话在这里没用!我说了才算!收了钱走吧,你们掌柜的不依,让他上门来跟我说!” 被她凌厉霸气的话语震住,一院子人都没了声音。 领头的汉子乖乖收了钱,叫上自己人:“收拾家伙,走着!” 福平偷偷向自己婆娘张了一眼:这丫头原来这么厉害?我一向竟只当她好声好气地容易说话呢! 福平婶不以为然地回了一眼:少见多怪的,我早习惯了! 珍娘叫那几个农人:“师傅们来吧,接着替我打下去!” 农人们二话不说,接着架上轱辘架,热火朝天的向下挖去。 珍娘叫福平进了厨房,给他倒碗热汤,又挖出一碗干爽爽的珍珠稻米饭来,堆得尖尖的,再就一碗红通通的辣子鸡块。 “叔叔吃吧,辛苦了!” 福平吃得眉开眼笑,红辣椒干辣椒,新鲜的蒜头姜葱,和着黄噔噔的鸡块在他嘴里合奏出一曲乡间小调,配上手工轧出来的稻米香,简直是世间再也没有的美妙合宜。 很快碗空汤光,福平婶顺手递过来一节嫩油油的黄瓜:“哪!” 一口咬下去,嘎崩儿地脆! 福平笑得嘴也歪了:“今儿我可打了牙祭了!虽跑了一上午腿,也值当得多了!” 福平婶嗔着自家男人:“话多嘴烂!还不快吃了回去!地里还有活呢!” 午后人少,珍娘让钧哥看着院里打井,自己坐在柜台算帐,福平婶悄悄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叔叔走了?”珍娘边打算盘,边问。 福平婶点头,半晌反问她一句:“丫头,你每日这样来回地走,可累么?” 珍娘听这话好像是有来头的,便放下手里帐本,含笑看着对方:“婶子这话什么意思?” 福平婶不好意思地笑:“才在后头,跟我当家的闲聊,说起你这一天的活来,我心里想着,又要做菜,又要照顾前头后头的,可真累得很。再一日这么来回地跑,时间一长,只怕你受不了。眼见才二天下来,你那小脸儿又尖了许多。。。” 正文 第九十三租赁生意 珍娘见说这个,情不自禁叹了口气:“累是累些,却也没法子,不然怎么样呢?” 家里也丢不下,还有鸡和小块菜地呢!那几亩地更丢不下,好容易才从四大恶人口中夺下来的,还指着那些麦子做粮食呢! 福平婶神神秘秘地靠到珍娘耳边:“我有个好主意,就怕你不依。” 珍娘笑了:“婶子又说这话!我姐弟能有今天,不得多亏二爷爷那五十两压箱底的银子?有什么话婶子只管说,当听我一定听!” 福平婶一拍大腿:“那我就说了!你那几亩地不如租给人家种算了!连房子也是!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家里也没什么大家当了,细软只管搬了这里来,院子南边不是现成的厢房?白空着做什么?” 珍娘心里一动,由不得看了对方一眼:“听这口气,婶子莫非有相中的人家了?” 福平婶微微有些脸红:“其实这主意我哪想得出来?还是我二爷爷提了一句。正巧呢,我们借牛那家,他们人口多田地少,正想分出几口人来别处过活去,我那当家的跟他们打过几回交道,是个老实本份人家,也做得来活,你的房子带地,赁给他们倒是好的。” 珍娘陷入沉思之中。 房子田地租出去,她不是没有想过,不得一定得找个可靠的人家,不然交到人家手上容易,再拿回来就难了。 再说,到底是自己爹娘住过的房子,随便让外人住进来,她总觉得心里有些嘀咕,思来想去,只怕钧哥也不会答应。 不过福平婶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两头跑不是长久法子,钧哥虽是个哥儿,却也不过半大小子,让他又忙田里又来茶楼帮忙,珍娘也于心不忍。 再者,眼见麦忙了,自己也插不上手,反要请二爷爷和福平帮忙,别人不说,自己心里总该明白,确实是力有不逮,力不从心了。 想到这里,珍娘暗暗下了决心。 “既然二爷爷看中的,想必不会差到哪里,”珍娘拉了福平婶的手:“就劳烦婶子明日请了那边当家的来谈谈,也许谈得成,也说不一定。” 福平婶拍巴掌笑了:“你见了人保管就肯了,真是个本份人家呢!” 第110节 珍娘笑笑,看看再说吧。 这下下午,果然福平带来一家五口,男人小头,粗脖,宽肩窄腚,脸皮子晒得老豆腐皮似的,嘴角处却有些刻进去似的笑纹。 看起来倒确实是个老实人。 “他们家在张家庄上算大户,一个老爷爷生下七八个儿,又都成家添了人口,家里哪有这许多田地房子?他又是中间的老三。大的留下要养老,小的又舍不得,没得说,只有分他家出来了。” 福平婶在珍娘背后,细细地解说:“哪这是他家当家的,那个头发黄黄紧贴在头上的,是他婆娘。” 珍娘看着,婆娘有些胖,脸上也总笑,眼角有些吊,嘴呢,又向前有些微拱,看起来不太好说话似的。 不过个头不小,因此胖的不太累赘,最重要的是,这个婆娘态度难得的大方,沉稳,虽是被分出家来,拖儿带口的要另寻生活,眼里却没有自卑自贱的神气。 只这一点,倒叫珍娘挺喜欢的。 一男一女身后带着的,是两个半大小子,都跟钧哥差不多年纪,身形跟男人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似的,两人一手一边夹在中间的,则是个黄毛小丫头,真是黄毛,贴在耳后打了两根细细的辫子,又盘回头上,依旧只是一小把,绕成个尖尖的发髻,用根草棍子插得紧紧的。 被珍娘的目光看得有些讪讪的,那小丫头便不肯站在中间了,小身子一侧,躲进了个头高些的小子身后,嘴里嘟囔着:“看什么看?“ 婆娘就拉了她一把:“坠儿你别说话!”说罢又拉自己男人。 男人便冲珍娘一笑,嘴边的笑纹愈发深了:“姑娘,丫头子不懂规矩,让姑娘见笑了!” 珍娘笑着挥手:“我也是丫头子过来的,见什么笑?来,”向黄毛坠儿招手:“你过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坠儿伸个头出来,不动。 珍娘袖子里一掏,摸出一把拷的焦香绷脆的红薯干:“来!” 坠儿咽了下口水,眼神犹豫着。 钧哥大叫起来:“这不是我才在灶边烤的?姐你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快给我!“ 坠儿听他说要,立刻箭一般窜了出来,夺过红薯干,飞快塞了一块进嘴里,然后又缩回刚才的藏身之处。 “怎么样?”珍娘不理钧哥,笑眯眯地看着坠儿:“好吃吧?” 先没听见回应的声音,只听见嚼得嘎绷儿脆的噼里啪啦声,过后一个小脑袋再次探了出来,脸上有了笑意:“才烤得的,真香!” 钧哥悻悻地:“可不是那烤出来的,你来前我才放上去的!” 福平对珍娘道:“我本说叫全贵一个人来,”指着男人:“就得,可他愣说住进去的是一家人,得叫你看看全家才行,万一你有个不中意的,岂不落下个骗名?” 珍娘心里又多三分好感。 “既然你们这样诚心,”珍娘笑着向福平婶拱了拱手:“麻烦婶子替我看着这里,我也领他们看看屋子去,万一人家取不中我呢?” 双向选择,这才公平。 福平婶忙推珍娘:“你只管去,这会子过了吃饭的时候,人也来得少,有个三五个,我也抵挡得了!” 于是珍娘打头,一行人离了茶楼,向齐家庄走去。 走到村头,胖二婶正坐在老槐树下磕瓜子,看见珍娘就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哟!这又是一笔什么好生意哪?明儿我也得生一场病,病他个三年,醒过来也许也能发大财呢?” 正文 第九十四介绍情况 钧哥冲她扬了扬拳头,却反被她啐了一身的瓜子皮,全贵家娘子立刻替他拍打了去,坠儿也来帮手,显得一家人似的。 “这是我们庄有名的胖二婶,嘴快心硬,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珍娘只对全贵家人说话:“将来你们住过来,认准了,见她绕道是正经!” 胖二婶恼了:“珍丫头你说谁?我还在这里坐着呢你就这样编排我!” 珍娘还是只对全贵家人开口:“不过也不必怕她,她家有四个儿子,最喜欢说跟人家动手,却都是纸扎的幌子,我家只有一个钧哥,却也不曾输给过她!” 全贵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这胖妇大约是个欺行霸市的货色,不过因此不得人心,想必也狠不到哪里。 全贵家两个半大小子,连同钧哥一起,一句话不说就先站到了胖二婶跟前。胖二婶本是盘腿坐在树下的,眼前突然一黑,这才看清,原来人家也有两个儿子,心里由不得唬了一跳。 “你要打我不成!”胖二婶有些心虚,声音不受控制地高了八度。 两个小子鄙夷地看着她,都没说话,可高高的身量投下不小的阴影,震得胖二婶一时说不出话。 珍娘嫣然一笑:“走吧,认得她就行了,也不必浪费时间。” 一行人走远,留下个张大了嘴的胖二婶,突然觉得自己一向的强横运势是不是到头了? 一路在农人们好奇的眼光里,珍娘带着全贵一家走上了通向自家小院的岔道,她暗中观察着全贵家人的反应,见虽身处左右织网似的好奇眼光里,可这一家子还是保持着冷静和镇定,心里便又再点了点头。 婆娘则自看见院前的篱笆,眼里便隐隐约约地,闪出火花来。 篱笆上金银花开了,清香淡甜的味道将空气织染成一片白玉白,初夏的感觉迎面而来。 珍娘将院门开了:“全贵叔,婶子,进来看吧。“ 也许是因为珍娘嘴里换了称呼,显得更加亲热了,也许是这农家小院实在好得太出乎他们的预料,总之全贵和他婆娘一时没说出话,一个先站在墙角边,细细打量着砖瓦木梁,一个则站在鸡笼前,欣喜地看着里头那几只活泼乱动的母鸡。 屋子是好的,砖瓦砌得整齐结实,木梁上得又高又稳,院里清清爽爽,鸡笼靠在篱笆旁,不占地方,显得敞亮。 “走,我带婶子看看厨房去!“ 见这家人站在门口,总不好意思进去,珍娘为打破僵局,便将全贵娘子拉进后院,全贵家的眼前又是一亮:一块不大不小的自留地,种着各色时鲜菜蔬,韭菜茄子蚕豆胡瓜油菜,葱姜蒜辣子,虽都不多,却也够大半年的咸菜坛子了。 厨房里则又不必说了,东西是分门别类收拾好了的,灶台前后擦拭得几乎不见油腻。 梁上吊得几只竹篮,干货都收在里头,珍娘特意都取下来给全贵家的过目,一见篮子上头结结实实地担着块干净白布,全贵家的心里先就欢喜上了。 过后再看见篮子里的东西,半块风肉,一小包干枣,还有几包自家造的老茶干子,漆黑铮亮,硬得像铜皮,揭开就闻见一股酱香。 第111节 “家里本没什么值钱的,”珍娘有些不好意思:“茶楼里的,我也不可以带回家的。” 全贵家的忙陪笑道:“这才是正经,我们也不想那些没着没落的。不瞒姑娘说,前头我们也看过几家,哪个出门不是恨不能连砖瓦也一并带走的?像姑娘这样诚心厚道的,实在是头一回见着。” 珍娘笑了:“婶子先只不言不语的,原来也是嘴这么甜的人。” 全贵家的脸立刻红了,声音降低了八度:“真不是嘴甜,是实话。” 两个半大小子很快跟钧哥混得烂熟,大人在厨房里说话,他们仨已经跑到后院去了,钧哥将自家挖的地窖指给他们看,里头自然是空的,三人站在门口,望着黑洞洞的洞口,笑闹着要将彼此推下去。 珍娘听见了,便对全贵家的道:“原是爹娘在时挖的,存夏红薯。后来爹娘没了,家里困难,就空着了。“ 全贵家的见珍娘难过地低了头,情不自禁抚上她的肩背:“你家的事,福平他们都对我们说了,你这丫头不容易,哥儿也好,日子眼见不是越过越敞亮了?你爹娘泉下有知,想必也替你们喜欢的。“ 全贵也走上来:“姑娘你放心,这屋子若你真肯赁给我们,保管一丝土也不坏你的!只有给你添东西,”说着便指窗下:“这里正好种几株向阳转莲,”就是向日葵“秋天收了盘子,又有东西可以过嘴,门前的地,我再给你填把土,垫得高高的!“ 全贵家的也道:“窖里依旧存夏红薯,等红薯发了汗,切进稀饭时,到时请你姐弟来喝个十碗八碗,保管甜得像蜜!“ 珍娘扑嗤一声笑了:“十碗八碗!婶子也不怕喝炸了我们的肚皮?!” 说说笑笑间,大家都觉出彼此十分投缘,刚开始见面时的生份,此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坠儿也不怕生了,满院里窜来窜去,钧哥又给她捉地里的磕头虫,几个小子凑在一处斗草,坠儿又一本正经地给他们作评断。 珍娘走进里屋,执笔写了一张字据,只是价钱方面,有些为难。 人家是好人家,不过亲兄弟明算帐,这钱该怎么收?她本是穿越来的,对此地这种事的行怀可谓一无所知。 算多了,觉得亏待人家,算少了,对方只怕自己看不起他们似的。 因此笔走到这里,就再走不下去了。 好在,救命很快到了。 二爷爷本来在田里做活,几个学舌的农人将这事报到他耳朵里,来不及将锄头送回家去,二爷爷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妞子到田头给他送茶饭,这时也小尾巴似的跟过来了。 正文 第九十五告别老宅 有了二爷爷的指点,珍娘很快将那个难办的数字填了进去:一年屋租三两,地里粮食另算,秋收二十石麦子,过了冬春天下豆时,再意思收个几石黄豆。 二爷爷两边都熟的,辈分高人又正直,因此他说出话来,全贵家也没异议,再说价钱也确实公道,没得话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各人按了手印,画押落定。 珍娘在屋里收拾着东西,其实哪有什么细软?自爹娘走后,为维持生计家里有些值钱的,也都卖出去了。 衣服收收一小包,实在破的也不要的,留给齐贵家垫炕吧。铺盖二副,再加上珍娘后添的纸墨图书等物,用块整布包了,还比不上钧哥的脑袋大。 全贵家两个小子,一个叫狗子,一个叫根子,此时都跟钧哥要好的不行,见包裹出来,都抢着要替他扛。 全贵家憨厚地搓着手笑:“让他们送送你,我跟婆娘正好回家也收拾去,他们留下也淘气!” 坠儿正好跟妞子也好得一个人似的,于是妞子领了她回家,大家都出门去。 珍娘最后一次锁上院门,回望了一眼这个自己呆了并没多久的地方。 说来也怪,虽然自己是穿越而来的,可此刻的心情还真像是离开了久居的祖屋,既舍不得,又有些怅然。 钧哥更不必说,手里拉着院门前的篱笆,久久撒不开。 “要想了,只管回来看,自家的锅灶,总有你姐弟俩一口饭吃!”全贵家的温柔开口,珍娘眼一热,拉住了她的手。 “好婶子,这家我就交给你了,大家奔着好日子,齐头向前赶吧!” 齐贵家五口,直将珍娘姐弟送到村口,还要再送,珍娘返身拦住了:“就在这里分吧,你们也得回家收拾去。” 于是大家一连声地告别,各行各路。 回到茶楼,钧哥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珍娘知道他心里有些舍不得老屋,便将带来的包裹推到他手边:“去,别在这里偷懒不干活,后头厢房收拾铺盖去!” 钧哥不吭声,不动手。 珍娘重重在他脊背上拍了一掌:“好个男子汉,也算个爷们?!这点小事要黏糊到什么时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茶楼不好么?一百个鸡蛋不好么?” 钧哥眼圈有些发热,硬梗着脖子呛道:“茶楼再好,不是我们的!这地契还在谁手里?反正我是没见着!“ 珍娘心里一动,钧哥这小子看着粗心,没想到也有细致的时候。 “要照你这么说,咱那老屋地契又在哪儿?”珍娘戳了钧哥手边的包裹一把:“不过也是租给人家住罢了,又只写了一年期限,你怕什么?愁什么?” 福平婶也上来劝说:“。。。那家人真不坏,你们才一路去,就没看出来?真是老实本份的一家子!” 珍娘指着钧哥,笑对福平婶道:“婶子不知道,现在这人撅着嘴,刚才在屋里,不知跟人家两个小子玩得有多好!糖粘了豆似的,掰也掰不开!还跟人家说院里柿子树一年能打多少个果子呢!” 福平婶也笑了:“是狗子和根子吧?确实跟这小哥是一路脾气,合得来也是应该的!” 钧哥被说得有些脸红,眼里的热气也就好多了。 福平婶便接过他手里的包裹:“这事他哪里会?走,珍丫头,咱们收拾去,留在他这里看店!” 挽起手来走进后院,珍娘立了脚,先看了一眼打井的那边。 眼见轱辘架下,一个半人身位高的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几个汉子嘴里吆喝着号子,向下狠砸着桩柱,正干得热火朝天。 “快了,”福平婶说:“也是前面那几个人留下的基础好,再接手就容易得多了,我看到明儿早起就能出水了!” 珍娘点点头,心里转出个念头来,不过嘴上倒没说什么,依旧挽着福平婶,进了东边一道小门。 进了这门,气氛立刻变得跟外头不同了,这本就是预备给巡抚大人歇息的下处,自然要风雅闲趣许多。 第112节 一架蔷薇花障子,此时开满了粉色的朵儿,堆去成锦似的,挤在人眼前,引得凤蝶蜜蜂萦萦绕绕,生机盎然。 几株芭蕉规矩地站在窗下的阴凉地里,几天没下雨,有些耷拉,不过叶子还是绿油油的,好比冻腊。 走进去正中间台阶上去,厢房共有三间,一大二小,本来预备程大人在大的那间,小的则给他的仆从,另在小门对面,还有两间小小的耳房,预备停放大人行李的。 珍娘姐弟不用说,自然是占了两间小的耳房,别的她也不讲究,只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 福平婶进去看了一眼,地方是够大的,只是没有家具,只是光荡荡的一间屋子。 珍娘也愣了一下,竟都没想到这个问题。 “不要紧,凑和一晚上也行,我在厨房里灶边靠一宿,让哥儿去小厢房那边。”珍娘立刻想出解决的方法,并不以此为困。 福平婶立刻说不妥:“还是跟我家去,总有地方挤一晚的。” 珍娘怎么也不肯。 刚刚才离开的老屋,钧哥为此正有些愁闷呢!若晚上回去,离得那样近又回不去,他心里不知又得难过成什么样了。 “对了,”珍娘一拍福平婶的手:“外头不是桌椅多得很?我跟钧哥一人拼一张床,铺盖放上去不就睡了?这天又不冷,对付一晚上还是容易的!明儿早起我就寻孙木匠去,从他那儿弄几件家具来!” 福平婶听她这样说,方才罢了。 于是先将包裹放进耳房,珍娘锁了门出来。 晚间生意清淡,珍娘将帐算好钱摆清,送走福平婶,便准备关门。 不想才走到门口,被一丛黑影吓了一大跳:“什么东西!” 黑影连绵成片,有高有低,如水的月光下,看着鬼魅似的。 不料鬼魅比她还胆小,听她叫了一声,连连向后退去,还发出声音:“别叫,是,是我们!“ 原来是狗子,和根子。 听见这两哥儿的声音,钧哥立刻咧开嘴笑了,也窜了出来。 “我娘非让送来,”狗子根子协力将身后那个矮搓搓的东西拎到前头来,让珍娘姐弟过目。 珍娘低头一瞧,由不得大笑叫出声来:“呀!原来是头小羊呀!“ 正文 第九十六说曹操。。。 “自家养的老羊,过年才下的崽儿,娘说没别的东西,只有这个,还算个心意。”狗子根子丢下栓绳,就要溜走。 钧哥大叫一声扑上去:“两个肖小哪里逃?”一手一个,又将人拎了回来。 珍娘将羊栓进后院,顺手从厨房里捞出两个馍来塞给两个小子,两人又跟钧哥玩了一会子,又跑到打了一半的井眼前看了会热闹,方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给羊喂过草后,钧哥睡在拼在一起的两张桌子上,将被子拉到下巴根儿,嘴里轻轻地道:“姐,我觉得福平婶的话真没错。” 黑暗里,珍娘微微一笑:“哪句没错?” “这家人,真不坏!”钧哥飞快地说完,一个转身,将头蒙进了被子里。 珍娘的嘴角愈发控制不住地翘起。 次日,对付过繁忙的午后用餐高峰之后,珍娘独自一人去了孙木匠家里。 这一回熟门熟路了,走近村口,几个小孩子就将珍娘领上了孙家的小道。白日里,各 家的门都是敞开着,高高的台子上,孙家婆娘正迎门坐在案板前,村道上的情景便尽收眼底。 “哟,大姑娘你来啦!”孙家娘子笑着迎了上来:“怎么今儿得空?” 珍娘将置办家具的事大约说了,孙家娘子忙开了后院仓库的门:“里头尽有,姑娘自己请挑吧!” 孙木匠人不在,说被请去一家乡绅,修园子时,替人家架构亭台楼阁。 仓库里的做好的成品,大部分是普通白木,匠作却精到,木面光洁,推拉轻巧,全用楔子,关节处严丝合缝,不留一点儿多余之处。 珍娘看中两张床,一张案几,出来说定了价钱,孙家娘子便叫外头小孩子:“去,村口看看有没有过路的车,若有,进来带一趟!” 转身又拉珍娘:“姑娘请坐!走了半天路累了吧?来,喝碗茶再走!” 端上来的,依旧是润厚结实的土白瓷碗,不知名的土茶,呷一口进嘴,漾开满嘴清香。 “孙大哥生意可真旺!”珍娘跟对面的婆娘闲聊,“家里日子一定过得很红火吧!” 婆娘笑得眉眼直跳:“也不过这么回事!姑娘你不知道,这个庄上大部分人家都是木匠,日子么,其实也都差不多的!” 珍娘又恭维她几句,遂将话头引向正题:“别人家哪比得上孙大哥?隆平居的名号不是假的!领了他家的生意,婶子家的日子自然要比别人家强得多!” 孙家婆娘手里纲着鞋底,嘴里由不得带上了三分自豪:“隆平居确实名号响,我当家的也是经了几轮才被定下来的。想做他家生意的木匠,光这庄上就有不少,可到底还是败给我当家的了!哈哈!” 珍娘配合着笑了几声,然后低头喝茶,嘴里若有似无地问:“隆平居是老字号?我看他家掌柜的,年纪倒不大。” 孙家婆娘嘴里啧啧有声:“唉你不知道。。。” 在对方滔滔不绝的言语声中,珍娘大概知晓了文家,尤其是文亦童的经历。 原来也是幼年丧亲,也是小小年纪就扛起家业。 看起来,他跟自己倒有不少相近之处。 村口路过的车想必不多,到这会儿还没见孩子回来。 却给了珍娘难得的机会,一窥文家底细。 第113节 “还有那位秋师傅,”珍娘咳嗽一声,又呷一口茶,还是装得风轻云淡,可有可无地问:“听说是京里很出了一阵子风头的大厨?鼎鼎有名的?怎么跑到咱这小地方来的?” 孙家娘子一拍大腿:“他啊!他更是个故事的人!” 珍娘情不自禁前倾下身体:“这话怎么说?”眼里同样控制不住地,闪出好奇的光芒。 好在孙家婆娘急于要说故事,也就没在意她的态度:“其实关于这位秋师傅,镇上的传说还真不少,不过总结起来,大约只有两个意思,那就是,想必他在京里得罪了什么人,又或是,撞上了什么邪。。。” 后一句话,不知怎么的引出珍娘一身的鸡皮疙瘩。 撞邪? 本来聊得热火朝天的气氛,忽然就冷了场,孙家娘子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似的,身上一阵发冷,珍娘更是禁不住地打了个颤,虽然初夏天气温热,她还是觉出了寒意。 好在,这骤然而至的清寒并没有持续太少时间,嬉闹的孩子们回来了,还带来一辆装满粮食的大车。 孙家婆娘心里松了口气,珍娘同样也是。 “行了,我搬你搬,你只管上去!”孙家娘子叫过自家小子:“来担把手!” 小子才要过来,却被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拉住了后背。 “我来!” 珍娘才要从院里走出来,听见这声音,本来安定下来的心脏,陡然间又颤动了一下。 秋子固! 在孙家娘子和珍娘诧异不安的目光注视下,一身洁净白衣的秋子固,冷静定然的从车头上下来,径直走向仓库的位置。 孙家娘子张大了嘴。 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呢? 珍娘更是觉得怪异,脖子后面的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speakofthedevil。。。 秋子固平静地穿过院子,几颗脑袋跟着他转,他却丝毫没有被困扰的意思。 推开仓库的门,秋子固微微有些皱起眉头。 “哪几件?” 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话,除了必要的字,似乎他连多一句废话也不愿张口。 孙家娘子机械地开口:“靠门边,两张床,一张案几。” 话音未落,只听得仓库那边哗啦一声响,再看秋子固,一左一右架着两张木头床,轻松自如的走了出来。 看不出来,这样瘦的一个人,力气倒真不小! 布衣飘飘的袖子下,那隐隐约约突出来的,是不是肌肉?! 珍娘突然转过头去,不看那具健康悠然的男子身体,因为对方越走越近,而她的脸,却越来越红。 秋子固目不斜视地走过珍娘身边,仿佛他就是应了孩子们的要求,到这里来帮一趟忙的而已。 至于帮的人是谁,并不重要。 “上车吧!”独自一人将三件家具搬上车后,秋子固第一次将目光,投射到院里的人身上。 犹豫了一下,他略过孙家娘子,直视在珍娘身上。 上还是不上? 不上么? 秋子固的眼神里,颇有玩味之意。 不敢就算了! “姑娘要避嫌,我就先将家具送回去。”依旧是精炼到毫无赘语的地步,秋子固收回目光,迈步欲坐上车去。 正文 第九十七曹操到 谁说我不敢? 我凭什么不敢?! “等等!”珍娘昂首,斜眼睇那欲离开的男子,清丽黛眸中露出烦躁与愤怒:“让我先上!” 她还是头一回这么没有礼貌,因此孙家娘子由不得地看了她一眼。 可珍娘自己,却没怎么觉得。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我就一定得怕你? 鬼才怕你! 不就一起坐个车嘛有什么了不得?! 秋子固果然停下了脚步,向前一挥手,衣袂飘飘,神色悠然:“请!” 珍娘勾唇一笑,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多谢!” 孙家娘子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说不出来。 第114节 这两人貌似和谐,可怎么觉得,空气里有股较劲的意味? 坐在车上,珍娘看了看周围:明显这是一辆装货的大车,除了正对车门处有一条小小的条凳,四周都放满了装满粮食的麻袋,挤挤壤壤的,让人连平放双腿的地方也没有。 而那个面无表情的秋大厨,则同样挤挤攘攘的,以一种让人十分不舒服的姿势,坐在她身边。 自然条凳上是没有位置了,他只有坐在麻袋上,从这一点看来,他似乎是很有君子风度的,将唯一的座位让给了珍娘。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马车行驶在村道上,颠簸不平的路面,让车上人不停地左跌右倒,免不得的,两位同行者,身体上便有些不大不小的接触。 车外,明明有空位的,珍娘心想。 上回也是坐车,坐文亦童的车,人家就体贴得多,晓得要去外头避嫌。 您老人家倒好,偏要守在我身力,怕我偷粮食是怎的?! 秋子固则毫无拘束之感,不过他不看珍娘,微微阖目,养神定气。 珍娘忍不住偷瞄他一眼,见对方老僧入定似的,白肤青鬓,眉眼不比张开时冷清,却更淡然了,葱茏淡然,让人想起江南四月烟雨的天气,虽平淡却是极有风情的。 身体坐得笔直,端挺如剑,薄透的布衣下,绷紧处隐约可见肌肉。 珍娘心里一动,他是不是暗中控制着,竭力不碰到自己的身体? 这样看来,此人又不是全然没有君子品性的了。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去到车外呢? 车轮忽然撞上一块石头,整个大车身体倒向一侧,珍娘思想开小差,突如其来的冲撞让她惊叫一声,情不自禁倒向右边。 右边,正是秋子固所在的位置。 一双硬而有力的双手,轻轻将她托回了原位。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刚沾上她的身体便立刻松手,仿佛蜻蜓点水,又如凤蝶穿花。 珍娘大窘,继而大怒。 这什么意思?嫌弃我?! 我身上有毒?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非得守在这里? 秋子固依旧只管闭着眼睛,不看,不理。 魔障。 他想,果然是魔障。 为什么这车夫每回跟自己出来,都不能换件干净衣服? 破点烂点都不怕,秋子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那股子又酸又馊几辈子没洗过,难得洗一回却放在雨天里阴干的味道,实在让洁癖重症患者,秋子固先生忍受不了! 要不然自己也能在外头赏赏风景了! 本来他根本不想绕进木匠家里,更不可能带什么人回程,社交于他,等同废话。 可鬼使神差的,那孩子说了茶楼掌柜四个字,于是同样鬼使神差的,秋子固掉转了车头。 自己作的孽自己受,秋子固心想,放在眼下自己身上来看,真是一点不错。 他知道,珍娘可能心里有数,自己是输给她的那个人,也是曾闯过她家门的那个人,,因此尴尬,因此故意对她视而不见。 可这该死的车! 该死的路! 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顺心畅意些! 可不能被她看成登徒子! 所以秋子固才身姿端挺,所以秋子固才闭目养神。 可车夫太不给力,刚才那一偏,到底还是毁了秋子固一路过来的努力。 本能之下,他出手相助。 过后立刻后悔,却迟了。 既然她是魔障,自己的手沾上了会不会有问题? 一向以来,秋子固都不让女人进厨房,这是习惯,也是师傅传下来的遗训。 因此他洁身自好,因此他避讳女人。 可今儿算是完了。 珍娘斜眼看秋子固:“谢谢!” 对方不答,睡着了似的。 珍娘恼羞成怒:“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既然防我跟防贼似的,为什么又偏带上我走?你停车,我要下去,我才不受这气!” 秋子固困惑地睁开眼睛:“谁给你气受?为什么要下去?”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到位了,也就是你,换成别人,当我会理?! 第115节 两人思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因此牛头不对马嘴。 珍娘呼啦一下从条凳上站起来:“外头停车,我要下去!” 车夫不明就里,将手里缰绳嘞紧了一把。 好比急刹,珍娘猝不及防,瞬间整个人就向后载去。 秋子固头上顿现三排黑线! 又要我来救! “你给我坐我!” “我要下车!” “坐好!” “放手!“ 车夫只听见车内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叫声,手里缰绳顿时没了准头,该松还是紧? 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那就是,秋师傅现在的语调,可真比平日高了八度不止呢!听得出来,是真急眼了! 想象一下,秋子固那个平时总也冷冰冰没有表情的扑克脸,真急眼时该是什么模样?!眉头会不会飞到额角边上去?! 哈哈,这可是件难得的稀奇事! 车夫忍不住偷笑,一定得记得回去学给那几个伙计听! 谁说我不敢? 我凭什么不敢?! “等等!”珍娘昂首,斜眼睇那欲离开的男子,清丽黛眸中露出烦躁与愤怒:“让我先上!” 她还是头一回这么没有礼貌,因此孙家娘子由不得地看了她一眼。 可珍娘自己,却没怎么觉得。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我就一定得怕你? 鬼才怕你! 不就一起坐个车嘛有什么了不得?! 秋子固果然停下了脚步,向前一挥手,衣袂飘飘,神色悠然:“请!” 珍娘勾唇一笑,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多谢!” 孙家娘子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说不出来。 这两人貌似和谐,可怎么觉得,空气里有股较劲的意味? 坐在车上,珍娘看了看周围:明显这是一辆装货的大车,除了正对车门处有一条小小的条凳,四周都放满了装满粮食的麻袋,挤挤壤壤的,让人连平放双腿的地方也没有。 而那个面无表情的秋大厨,则同样挤挤攘攘的,以一种让人十分不舒服的姿势,坐在她身边。 自然条凳上是没有位置了,他只有坐在麻袋上,从这一点看来,他似乎是很有君子风度的,将唯一的座位让给了珍娘。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马车行驶在村道上,颠簸不平的路面,让车上人不停地左跌右倒,免不得的,两位同行者,身体上便有些不大不小的接触。 车外,明明有空位的,珍娘心想。 上回也是坐车,坐文亦童的车,人家就体贴得多,晓得要去外头避嫌。 您老人家倒好,偏要守在我身力,怕我偷粮食是怎的?! 秋子固则毫无拘束之感,不过他不看珍娘,微微阖目,养神定气。 珍娘忍不住偷瞄他一眼,见对方老僧入定似的,白肤青鬓,眉眼不比张开时冷清,却更淡然了,葱茏淡然,让人想起江南四月烟雨的天气,虽平淡却是极有风情的。 身体坐得笔直,端挺如剑,薄透的布衣下,绷紧处隐约可见肌肉。 珍娘心里一动,他是不是暗中控制着,竭力不碰到自己的身体? 这样看来,此人又不是全然没有君子品性的了。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去到车外呢? 车轮忽然撞上一块石头,整个大车身体倒向一侧,珍娘思想开小差,突如其来的冲撞让她惊叫一声,情不自禁倒向右边。 右边,正是秋子固所在的位置。 一双硬而有力的双手,轻轻将她托回了原位。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刚沾上她的身体便立刻松手,仿佛蜻蜓点水,又如凤蝶穿花。 珍娘大窘,继而大怒。 这什么意思?嫌弃我?! 我身上有毒? 第116节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非得守在这里? 秋子固依旧只管闭着眼睛,不看,不理。 魔障。 他想,果然是魔障。 为什么这车夫每回跟自己出来,都不能换件干净衣服? 破点烂点都不怕,秋子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那股子又酸又馊几辈子没洗过,难得洗一回却放在雨天里阴干的味道,实在让洁癖重症患者,秋子固先生忍受不了! 要不然自己也能在外头赏赏风景了! 本来他根本不想绕进木匠家里,更不可能带什么人回程,社交于他,等同废话。 可鬼使神差的,那孩子说了茶楼掌柜四个字,于是同样鬼使神差的,秋子固掉转了车头。 自己作的孽自己受,秋子固心想,放在眼下自己身上来看,真是一点不错。 他知道,珍娘可能心里有数,自己是输给她的那个人,也是曾闯过她家门的那个人,,因此尴尬,因此故意对她视而不见。 可这该死的车! 该死的路! 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顺心畅意些! 可不能被她看成登徒子! 所以秋子固才身姿端挺,所以秋子固才闭目养神。 可车夫太不给力,刚才那一偏,到底还是毁了秋子固一路过来的努力。 本能之下,他出手相助。 过后立刻后悔,却迟了。 既然她是魔障,自己的手沾上了会不会有问题? 一向以来,秋子固都不让女人进厨房,这是习惯,也是师傅传下来的遗训。 因此他洁身自好,因此他避讳女人。 可今儿算是完了。 珍娘斜眼看秋子固:“谢谢!” 对方不答,睡着了似的。 珍娘恼羞成怒:“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既然防我跟防贼似的,为什么又偏带上我走?你停车,我要下去,我才不受这气!” 秋子固困惑地睁开眼睛:“谁给你气受?为什么要下去?”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到位了,也就是你,换成别人,当我会理?! 两人思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因此牛头不对马嘴。 珍娘呼啦一下从条凳上站起来:“外头停车,我要下去!” 车夫不明就里,将手里缰绳嘞紧了一把。 好比急刹,珍娘猝不及防,瞬间整个人就向后载去。 秋子固头上顿现三排黑线! 又要我来救! “你给我坐我!” “我要下车!” “坐好!” “放手!“ 车夫只听见车内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叫声,手里缰绳顿时没了准头,该松还是紧? 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那就是,秋师傅现在的语调,可真比平日高了八度不止呢!听得出来,是真急眼了! 想象一下,秋子固那个平时总也冷冰冰没有表情的扑克脸,真急眼时该是什么模样?!眉头会不会飞到额角边上去?! 哈哈,这可是件难得的稀奇事! 车夫忍不住偷笑,一定得记得回去学给那几个伙计听 正文 第九十八必须是魔障!! 正当车内乱成一团,外头车夫窃笑之际,小小的田埂那头,真不巧地,对面对过来一牛一人,都是才从地里拔出脚的,不免一路走一路撒泥,一脚一滑的。 农人想是累了一天,也乏了,边走道边打哈欠,这边马车呢,因那车夫开小差偷听偷笑,也不免忘了看路,待到牛马快要相撞时,两边的主人这才觉得不对,可惜,业已迟了! “哎呀!” “要死!” 两边各发出一声惨叫,牛儿哞地叫了一声,歪到了一边田里,四脚朝天,马车则滚到了另一边,也是个人仰马翻。 第117节 珍娘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从条凳上滚了几个来回,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发现周围突然敞亮了,定睛一看,原来是车顶蓬被掀了下去。 装满粮食的麻袋,散落在刚刚收尽的麦田里,幸好口袋都是栓得极结实的,这才没遭了大倒殃。 车夫则径直摔了个屁敦儿,扶着腰哎哟哟直叫唤,嘴里骂骂咧咧的,正要寻那牛主人的不痛快,突然间看到了什么,两眼顿时发直: 这是谁? 田边的水渠里,泥水滴沥达拉地顺着身体直向下流淌的,是谁? 头上顶着一蓬水花生,正卡在发髻中央,好像高中的状元郎带了大红花似的,是谁? 满头满脸脏泥巴水,污沓得连眼睛也睁不开的,是谁? 可怜那件,上门时刚刚换上的,一尘不染,浆洗得笔挺通透的长衫呕! 可怜那一头,整整齐齐,一天不洗就好像生了痒虫似的乌发呕! 面对秋子固的惨状,车夫简直说不出话,牙齿在嘴里打架,心想伙计们这回得打多少桶水上来?隆平居天井里的两口井水,会不会就此干涸?! 一只歪脖子树上正停着只老鸹,看见底下有丛水草绿得鲜艳,瞬间飞了上去,用长而尖的嘴巴,在其中挑挑拣拣半天,发现没有虫子,更有一股难以忍受的肥皂味儿,于是呱地一声又不屑地高飞远走,临走时不忘留下一泡印迹。 珍娘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跟自己面对面的泥人,灰扑扑的泥水脸上,瞬间又多了道白印。 鸟屎。 空气凝固了。 “哇哈哈哈哈哈!” 半晌,一声狂笑打破了僵局,车夫的魂灵本已冒出头一半,被这笑声一震,又收了回来。 是珍娘! 秋子固这付尊容实在让她绷不住了! “对不起,对不起,”自然了,珍娘心里还是感觉十分抱歉的,别人如此受难自己还笑,实在不应当,所以她本能的道歉。 可是笑声,也本能地越来越强烈! 也不能怪她,任何人,只要现在看见秋子固的脸,尤其是头上那丛水草,想要忍住不笑,那真是比登天还难了! 魔障! 魔障!! “都给我闭嘴!” 秋子固自以为喊出这五个字来了,可泥水沾在他的薄唇上,让他实在张不开口。 车夫先是惊惶失措,随后也被秋子固的窘态逗得不行,捧腹大笑之余,到底没忘了自己是隆平居的人,将来还得活到秋子固手下呢,于是忙不迭脱下自己的衣服送上去。 秋子固此时面临了他人生中最大的难题:是选择继续脏下去,还是,接过车夫手里那件,自己一路以来回避不已的馊臭衣物? “我的牛,我的牛!” 一声尖利的哭嚎,刺破了此刻带有些戏谐意味的空气,农人扑倒在侧翻的黄牛身上,涕泪横流:“我的牛!” 珍娘和秋子固都怔住了,这才发现倒地黄牛口吐白沫,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一条前肢以极怪异的姿势斜伸向前,明显是已经断了。 对一个庄家人来说,牛就是大半个,甚至全付身家,而断了腿的牛则相当于泡进水里的泥屋,几乎是一钱不值了。 “你,就是你!”农人抱着自己的牛,哭着指向光着上半身的车夫:“驾车不看路是怎的!我这么大条牛你只看不见!如何怎样了?生生撞断了我的宝哦!” 珍娘心里替那农人难过,她是吃过家里没牛的苦的,因此深知这是多大的苦难。 “师傅,你走得太快,也许真没看清就撞上了?”珍娘有些替那农人说话的意思,再说这边人和粮食都没事,人家却是受了大损失的,不偏着点,也说不过去不是? 车夫不干了。 “怎么成了我的错?大路朝天大家走,就撞上也不能只算在我一个人头上吧?”车夫抄了手,斜眼看着珍娘:“怎么有的人心肠比煤炭烧枯的还焦?好心带她一趟,反倒咬一口?” 珍娘气得脸都涨红了。 “好心带我是一回事,撞倒人家的牛是另一回事!”珍娘眉心倏地一凝,清冷的杏子眼里,闪出倔强不服的光芒:“我要谢谢你,你却要对人家陪不是!这是两不相干的,你怎么混在一处说?人家牛折了腿是真的,再不能下地干活了,你说怎么办吧!” 车夫一听也恼了:“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边说边看秋子固,意思您也说几句,好歹您跟我是一家的,总不能看我一人受辱吧? 再说要赔钱的话,您也跑不了这责任吧? 珍娘也看秋子固。 “这位秋师傅,”她的声音比刀子还尖:“看起来车夫得看您说话,您是不是擦把脸,看看形势,断断公正?要知道,这世上可有许多事,比您那身干净衣服重要的多!” 秋子固眼中乍然闪过煞气。 他可不是凭人怎么说怎么做的软面性子,珍娘的话如此这般让自己下不了台,他就再冷淡再清悠,也忍不下去了。 可他还没开口,有人却抢在了他前头,要替他出气。 “你这丫头怎么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车夫光着圆滚滚的肚皮,一头油汗冲着珍娘呵斥:“你一身干净清爽的,哪里体会到我们秋师傅的苦?你倒丢进泥塘里看看呢?看还能不能有这样的闲心,管别人的闲事!” 正文 第九十九此消彼长 珍娘轻嗤了一声,鄙夷不已:“我下过田耕过地,什么样的泥水谭没趟过?我们是要靠自己双手讨生活的人,哪有闲情逸致理会身上衣服?嘴里吃食尚顾不到呢,哪里还理会得衣服?!” 农人听了几个来回,倒还是珍娘的话贴他心脾,知道也是个穷苦出身,会帮着自己说话。 第118节 “这姑娘的话在理,你说我撞你,我一个人手里牵了头牛,能走多快?能撞得上你?你手里缰绳略偏一偏,不就躲过去了?还不是你走神忘事,把个车驾得失了准,这才撞上来的?” 车夫被说得无话可回,只得再次求援地看向秋子固。 毫不犹豫地,秋子固推开对方递上来的衣服,反低头从泥坑上捞了把水,浮面上的,还算清澈,在脸上糊了一把,总算露出五官来。 “牛是咱们撞的。”随之而来的,是淡淡六个字。 车夫呆住。 “秋师傅,你可不能这么就认了!”车夫慌了:“这钱怎么算?回去咱们怎么能文掌柜的交待?还有这车,车也散了啊!” 秋子固再没理他,反掉过头来,直视珍娘,英挺眉峰上蹙意重重,泥水从他额角滑下,愈发显得他的脸,白得耀眼。 “不过此事因你而起,要赔,大家平摊!”还是那不疾不徐、毫无情绪的声调。 你要公平? 我就给你公平。 不是魔障么?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秋子固面上平静如水,淡然如常,心里却渐渐有些狂暴起来。 车夫满意了,立刻得意洋洋地看着珍娘。 怎么样,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 看你出不出钱! 珍娘扫了一眼正盯着她看的秋子固,冷漠一笑:“果然是秋师傅,一字一句如金石相击,铿锵有力!好,你说得有理,谁让我今日霉运上身,坐了您的车呢?赔,赔吧!您说个数就行!” 秋子固强忍着不适,伸手,从自己脏得不像样的衣服里,掏出一小迭银票来,好在贴身放着的,倒也没怎么湿,外头略有些污迹,并无大碍,还是可以用的。 此处跟车下乡,他是专为收购新麦而来的,自然身上带了不少钱。 拈出一张五两的来,秋子固招手叫那农人过来:“拿去!” 农人倒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能解决,身子向后缩了一缩。 珍娘推他:“你只管去,他吃不了你!” 秋子固重重看了珍娘一眼,珍娘以同等力量回视。 农人过来了,秋子固将银票交到他手:“这里是五两,你的牛值多少该自家有数,少的部分,找她去!” 手指横向珍娘。 珍娘冷笑,玉手轻取,同样一张五两的银票传到了农人手里。 农人欢天喜地,连蹦了几跳,回头看了一眼地上依旧呻吟不止的黄牛,毫不在意地就要离开:“这牛你们只管拿走吧!我有了钱,再不要它了!” 秋子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些不同的表情,是冷笑,嘴角翘出个诡异的弧度,眼瞳里掠过一点子幽凉的火焰:“凡人不都如此?有用处是宝,无用时?弃若敝屣!” 声音不大,其中蕴含的凄怆,和看晓世事的通透无奈,却让珍娘平静连贯的呼吸,由不得断了一断。 农人去了,留下一地狼籍的粮食口袋,和滚翻在地的家具。 孙木匠的手艺由此可见一斑,因家具依旧归整齐正,没有一丝损坏,不过落些浮灰罢了。 车蓬落在不远处的泥地上,孤零零带人受过的模样。 车夫去将其捡了回来,正要请秋子固帮忙重新安回去,却不见他人影。 珍娘冷眼看他:“你不知道秋师傅心性么?这会儿自然去了河边!” 车夫没由来的想笑,但因是珍娘在眼前,便又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秋子固边在清澈的河水里,好好涤洗自己的头脸,衣服,他穿着衣服平躺在水面上,任流水在自己身上冲来拂去,一动不动。 几个婆娘过来近水洗菜,被这躯轻飘飘的身体吓了一跳,尖叫着跑了开去:“出事啦!水里有个死人啊!” 秋子固却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的脑子正飞快运转着,他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 这个女人,这个魔障,她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 会对自己造成如何不可预料的危害? 细细数过,自打遇见她以来,自己输了程大人的差事,被客人返单,还有就是,每回见她,自己的洁癖必要受到挑战! 身处鸡窝,脚踩羊粪,今天更好,干脆是整个人掉进了泥水坑,头顶水草,脸染鸟屎! 按这样的速度下去,将来再见她,自己可能会处于何等境地! 秋子固刚刚想到这里,身体便由不得打了个寒战。 难道,自己与她,真的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么? 眼见她的生意越来越好,越来越走上正轨,相对之下,自己岂不是要。。。 陡然一阵大风掠过,秋子固的身体随着骤然而至的波浪,上下起伏不定。 可是细想那高僧的话,明明说的又是,得命中魔障收服了自己,方可解难。 她? 来收服自己?! 第119节 秋子固平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情不自禁捏成一对拳头,捏得紧紧的,发出咯吱的声音。 如何收服? 一天鸡窝一天鸟粪么?! 歇息在岸边的一对水鸟,被一阵猛烈的水花,惊得腾迭而起,以为河里窜出了龙来,吓得落荒而逃。 车夫正无聊地坐在田埂上,嘴里咬着草根,眼光时不时在珍娘身上打转。 牛已叫邻近的屠夫来拖走了,说定了,分作平等两分,处理好了后,各自送到茶楼和隆平居。 粮食也都扛回来堆回车上,只是没有顶,全然暴露在阳光下,可怜巴巴的一堆堆。 珍娘则自顾自地检查着家具,察觉到车夫的目光后,冷冷地抬起头来:“若有一丝儿破皮坏损,你们也是一样要赔的!” 车夫吓得来不及地缩回眼神,顾左右而浑然不知的样子。 这一看不要紧,车夫忽然一喜:“秋师傅,您回来啦!” 珍娘听说,目光也顺着看过去: 正文 第一百下战书 秋子固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却焕然一新,泥浆都被河水冲去,头脸洁净,五官中,因双眼眯缝,便愈发显得玉雕刻一般的鼻梁,比寻常时还要高挺,薄而精致的唇紧紧抿着,不带一丝笑意。 秋子固走到车夫跟前,清冽爽净的气息引得车夫一抽鼻子,连打了数十个喷嚏。 待他止住后,秋子固早已独自将车蓬支好,并二话不说,走到珍娘身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将家具也搬回了原处。 珍娘微微一愣,来不及多想,便捏着绳子走到车后,欲将家具绑好。 不料秋子固猛地一把从她手里抽走了绳子,珍娘吃了一惊,下一个瞬间,家具已经结结实实地捆在了车后。 “你这是做什么?”珍娘以为,秋子固还在为刚才赔钱的事生气:“凡事都有个是非对错!你的车撞了人家的牛,怎么不赔?” 珍娘的衣领突然被拽紧了! 手如白玉,指尖洁晰,指甲如贝明光莹润,却无丝毫血色。 “你以为,”秋子固的表情终于失去了平日的清淡,带上了隐隐的阴郁:“你以为就此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了?你以为,自己是克星就可以将我捏在掌心搓圆捏扁了?!你以为借此自己就可以青云直上了?” 珍娘被他几句劈头盖脸的追问,问得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为了五两银子,这个男人就发疯了么? 还是刚才在河里,被水鸟吃掉了脑子,塞进了稻草? 秋子固终于松开了手。 很难说是眼前那张清丽脸庞,因意外而变得失了血色,让他情不自禁泄了劲道,还是那双杏子样的双目,纤长浓密的睫羽如蝴蝶展翅般瞬间打开,露出晶亮如生的眸子紧紧盯住自己时,心底里的本能让他紧不起力气来。 总之,他松了手。 “如今儿开始,咱们都睁开了眼细看看,到底是你那茶楼本事大,还是我秋子固引领的隆平居,食艺精!” 宛若丢下战书,秋子固眉目冷凝,一身煞气,丢下这句话,立即转向车夫:“套马,上车!” 车夫的魂没了。 什么时候见秋师傅动过这样大的气? 什么时候听秋师傅说过这样的长篇大论? 超过七个字对他来说已是难得,刚才那句话是几个? 珍娘简直气炸了肺! 为一头牛,你至于吗?! 小气鬼做错事还不认帐?! 我对你为所欲为? 你是不是有迫害妄想症啊!? 行啊,不就是下战书吗? 来啊!谁怕你啊? 珍娘密密长睫猛然掀起,目中霎时有冷意弥漫,声音寒冽刺骨,面上神情亦是冷得如那雪岭冰霜! “手下败将!何足挂齿!”冲着秋子固强硬端挺的背影,珍娘凛然回了八个字! 车夫咋舌! 这样的话,竟敢对名誉天下的秋师傅说! 秋子固此时却已全然冷静了下来,珍娘的话他充耳不闻,径直跳上车前驾马的位置。这回,他不再挑剔车夫的衣服了。 反正,他自己身上的也够脏了。 河水虽清,他却没带肥皂,因此,以他秋子固的标准来看,根本不能算清洗过。 珍娘狠狠爬上车去,坐回车内,路过秋子固身边,两人都只当没看见彼此。 第120节 路还是要走的,珍娘气归气,到底还没失去理智。家具总得运回去,反正就当外头那个不讲理的东西不存在好了! 好在接下来的路,车夫是提着小心的,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岔道上的茶楼。 不待珍娘开口,车夫自动停了下来,他也想早点送走这尊瘟神,免得秋子固总坐在自己身边,不停散发寒气。 珍娘头也不回地下去,路过那个湿身男人身边时,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没一脚踹他下去。 钧哥见姐姐去了那么久,早等得心焦,此时见她从一辆大车上下来,又惊又喜:“姐!” “快去后头将咱们的东西卸下来!”珍娘的脸绷得铁板一块,声音也冷冷的。 钧哥吃了一惊,这才张眼向车上看去。 哦,是他,怪不得。 钧哥虽不知缘故,可隆平居的秋子固他还是认得的,姐姐既然板了脸,他也立刻收了笑沉下脸,二话不说抽了绳子,跟珍娘一起,将床和几案搬了下来。 车夫看看秋子固,后者眼皮不抬地,捞起门帘,坐回了车内。 这就是信号。 车夫心领神会,长鞭一扬,马儿嘶叫一声,扬长而去。 钧哥连着呸了几声,脸上做出厌恶的表情,嘴里作势向外吐着:“什么玩意!” 珍娘挥手:“别理这种小心眼的吝啬鬼!抬咱们的家具去!” 将床几安置得差不多了,珍娘这一路的故事说得差不多了。 钧哥连骂几句,他是无条件支持自己姐姐的,姐姐既然说那人不好,那人就一定是臭狗屎一堆。 福平婶却有些疑惑,看看珍娘,欲言又止。 “婶子有话直说好了,”珍娘咬了下嘴:“我又不会冤枉人。” 福平婶忙赔笑道:“没说珍丫头你冤枉人。不过一向我也听人说过这位秋师傅,似乎不是那样将钱财放在心上的人。” 珍娘嗤了一声:“婶子你是没亲眼看见,他对我训话时那付嘴脸!凭心而论,掏钱时他是挺爽快的,可人家走后,他怕是又后悔了!河边洗过回来,整个人失了血似的!还说我是凭他才青云直上的,这叫什么话!” 福平婶心里也觉得奇怪,听珍娘后一句话说出口后,也有些替她不服了。 “你就赢了他,也是凭自己的本事,怎么倒成凭他了?想必此人心高气傲,输在你手下,不知多少不服气呢!” 钧哥连连点头:“就是就是!还有他家二掌柜,那个什么文小姐,天神老爷!整一个母老虎!我就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女子!” 福平婶也点头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还是有点子道理的!我还听人说,那个什么二掌柜文小姐的,倒对她家这个秋师傅挺上心的。。。” 珍娘心里突然一抽。 这一抽来得奇怪,她在心里笑自己,跟我有什么关系? 于是理所当然的,没将这反应放在心上。 正文 第一百一美味的羊肉汤 “他这样的人哪里知道我们的疾苦?”钧哥不屑地撇嘴斜眼:“听说他祖上出过几名御厨,世代都是名厨,自然生下来也是锦衣玉食了,虽也是靠双手吃饭,但你们看见没有?”说着他伸出自己长而粗硬的手掌来比: “这才是正经做活的手呢!那个秋师傅,手比女人修得还干净,还白嫩,我猜他一定摸香胰子的!” 钧哥的话,让珍娘忍俊不住,虽是故意诋毁,却无意中起了反效果。 说实话,秋子固的手其实是真挺好看的,纤长白皙,大而不粗,细嫩滑润,若不说名号光看手,还真会以为,这是执笔丹青的手呢。 “行了别说了,让你姐进去吃饭!”福平婶拉着珍娘坐进卷棚:“你来得正是时候,灶上有热汤呢!我给你盛一碗去!全贵家下午送来的,我一直炖在火上呢!” 珍娘听说全贵家送来的,忙推福平婶:“怎好要人家东西?平白无故的。” 福平婶笑道:“人家非要给,你不要,不是不给人家脸?再说也不全算人情,他家临出门时,长辈儿特意杀了只羊,说是分家了,大家打个牙祭。全贵家娘子呢,又最会伺弄羊肉,就由她各样烧了出来,又特特地跟长辈说了,这边的房东再好没有,因此拣上尖的,上桌前盛了几盘子出来,汤也一瓦罐留着,原封不动地叫狗子根子送过来的呢!” 珍娘也笑了:“这样说来,我不收倒真是不对了!” 福平婶去了,珍娘问钧哥生意怎么样的闲话,没说上几句,忽然抽了抽鼻子。 一股湿润肥腻的香气,混合着芫荽和辣椒油的刺激性气味,硬生生强绷绷地扑面袭来。 福平婶小心翼翼地端着个海碗,沸腾地热气将她的脸熏得湿漉而鲜艳,比平时夺目许多,嘴里哈着气喊烫,躬着身子将羊肉汤送到了珍娘面前。 珍娘先就皱了下眉头。 不是说她不能吃羊肉,不过到底也算不上喜欢,总觉得有股不太习惯的气息,若是红烧的,多放些葱姜倒也能盖住味儿,可羊汤。。。 “来来,快喝!趁热!”福平婶催着:“看这汤色多白!熬了几个时辰呢!” 珍娘低头看了一眼:乳色的汤汁,碧绿的芫荽叶,鲜红的辣椒油,抢眼极了。 不知怎么的,膻味也变成香气了。 珍娘凑上碗边喝了一口。 辣,烫,鲜,香。 辣油,芫荽,羊油弥漫在她的口中,漫出她的口唇,将她的脸也熏红了。 “真没想到,羊汤原来这样好喝!”珍娘连吸了几口,长叹一声,满意之极。 福平婶松了口气:“以为你不喜欢呢!自家养的土羊,膻味是重了些,可对喜欢的人来说,这就是香呢!我这就切面去,下几碗来大家吃!” 钧哥听说羊汤下面,立刻觉出肚子里的空虚来。 第121节 此时远在城中,却有个男人,同样身处羊肉的纠缠中。 “秋师傅,外头要个大葱爆羊肉!” 秋子固刚刚梳洗过,全身湛然一新地出现在厨房里,却没想到迎接自己的头一道菜,就是羊肉。 又是羊肉。 秋子固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头。 “秋师傅?”跑堂的有些意外,又叫了他一声。 秋子固立刻接过对方手里的单据,啪地一声,拍到了灶头上。 不知怎么的,这一幕有些熟悉,在场的伙计们忽然都想起上回因海蜇皮返单的事,几乎异口同声地,倒抽了一小口凉气。 每人一小口,聚在一起却有了直接而显著的效果。 秋子固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空气里油然而至的压力。 他这一辈子,直到目前为止,大半时间都可谓顺风顺水,没遇见过什么难关的。 直到那个高僧出现,带给他恶兆,直到那个女人出现,带来乌云盖顶的厄运。 因此若在以前,压力对他来说就是放屁。 可现在。。。 “配料切好了没有?”秋子固的声音依旧冷静。 伙计一愣,忙送上盘子:大葱,青蒜薹,洋葱,还有大量的干辣椒。 秋子固眼也不抬接来过就向锅里一丢,热油里顿时窜出浓烈的炸香,接着就是洗净切好的羊里脊,切成筷子粗细,滚在锅里炸的麻辣焦香的热油里,开出浓膻的花来。 秋子固喉头一颤,几乎就要吐了出来。 简直是天下奇闻,大厨不能炒羊肉! 好在只是爆炒,好在还有大葱鲜冽刺激的味道掩护,秋子固紧锁喉头将这道菜盛出锅来:“上菜!“ 重重丢在几案上,肉条几乎就被从盘子里跌出来了,颤巍巍的,愈发让秋子固觉得恶心。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秋子固此时额角上晶莹剔透的汗珠,被灶头通红的火光照着,几乎有些窘然。 天下竟有这样的事! 一道大葱当季时常见的爆炒羊肉,竟让闻名八方,隆平居的大厨,秋子固炒出冷汗来! 厨房的门突然开了,穿堂风骤然而至,秋子固身子猛地觉得寒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秋师傅,”是文亦童进来了:“菜好了吧?外头客人有些急了。” 声音徐缓镇定,带着安抚,也带些提醒。 秋子固不出声地深吸一口气,拾起牙箸,轻轻将盘子里的菜拢了拢,然后推向门口:“好了,掌柜的来得正是时候。” 文亦童笑了,拍着身边呆住的跑堂小二:“听见了?秋师傅说正是时候呢!还不上菜!” 秋子固额角的汗已被风吹开,可身上的不适却越来越重,他不顾文亦童疑惑的目光逼视,对身边副手低低吩咐了几句,便径直转身,向后门走去。 文亦童不解却警惕的目光,直追到门外,直到帘儿打了下来,将外头的黑暗拒在一片灯光里。 厨房里的副手闵大,是个年纪比秋子固还大的伙计,因在京里时便敬仰他的厨艺,遂一路千山万水地跟到淞州,也因此,此地没人比他更了解秋子固了。 正文 第一百二救兵来了 文亦童冲闵大招了招手,后者心领神会,不出声地跟他去了后楼。 “我才从外头进来,就听见院里打水声一片,出什么事了?”文亦童示意对方合上房门,又指一张小凳让坐下来说话。 闵大愁眉苦脸:“我也只听车夫说了个大概。据说今儿下去收新麦回来时,又碰上那个茶楼的女掌柜了,秋师傅还带了她同行,不想路上撞着一头牛,秋师傅,”抬头看了看文亦童的脸色:“不知怎么的,弄得身上脏了。。。” 文亦童低下头去,半晌没有开口。 闵大提心吊胆的看着他,彼此都想到了前些日子,也曾发生过一样的事,秋子固下乡收豆,也弄得一身泥污地回来。 那次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与今日之事连在一处想,难免不让人生疑。 “你下去吧,这事就此为止,别再提了,秋师傅一切正常,别让那起没心眼的乱嚼舌头!”文亦童再抬起脸来时,依旧挂着常见的微笑,让笑是能让人安心的,带着洞察一切之后的豁达。 闵大一见那笑,心里不由自主地就安平下来。 “小的知道,必不让人乱传!” 多少人在外头等看隆平居的笑话呢,可不能让人检了漏! 这一点闵大知道,文亦童更知道。 送走闵大,文亦童的脸色阴沉下来。 其实他并未能洞察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下人们安心罢了。 秋子固身上正在发生些奇怪的变化,起因似乎是那个农家小女,而这些变化,又不像是无缘无故发生的。 再联想到秋子固离京到这里来时,断断续续一直不停歇的流言,文亦童忍不住幽眸微敛。 无论如何,不能让隆平居的名声信誉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第122节 自己不容易才撑起这份祖业,其中艰辛,难与人语。 秋子固虽算功臣,却有日暮西山的趋势,那么自己是不是该。。。 “掌柜的,浆洗衣服的彩婆子送了四个人来,说是掌柜的定好的?”外头伙计轻轻敲门,文亦童的思路就此被打断。 “是我要的,叫她们进来!” 不一时进来四个女人,二个跟文苏儿差不多大小,二个则是年长的妈妈。 “各自报上名来。”文亦童眯起眼睛来,上下打量着来人。 四人低头,老老实实地回话,一叫苹儿,一叫秀儿,年长的两个则跟了当家的姓,一个是陆妈妈,一个是陶妈妈。 文亦童刚才出去,正为彩婆子递信来,说人已经选好,十几个请他去挑。文亦童便看中了这四个,付过钱立了字据后,文亦童挂念着店里,便先回来。 四人略收拾了下,也被打发过来了。 文亦童看着她们,见身上衣服都有些破旧,也不是什么好颜色质地,知道是彩婆子给的,于是吩咐她们:“一会儿我叫个裁缝来,你们留下尺寸,先做几身合体的衣服才好。” 四人欣喜若狂地道了谢。 文亦童这才叫个家人上来:“请二小姐出来!” 家人去了,不一时苦着脸进来:“二小姐打着骂着,又赶我回来了!” 文亦童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 这个妹妹真是越来越难管束了! 上回将她关进房里自我反省,已近七天时间,她茶饭不思,非不肯低头。 目的很简单,无非是让自己首肯她的心思。 秋子固。 这怎么可能? 可不许她,这个爆碳性子又打死不肯回头,真让他这个当哥哥的,万分为难。 四个新来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这个下马威给得可不小,看起来这位文家小姐,不是个容易伺候的主儿! 再想到外头有些不太好听的传言,二个丫头倒还没什么,二个老的脸上可都有些会意的表情,露出来了。 文亦童何等精明人物,人家眼风一动他就能看出不对的,更何况这两个妈妈几乎已是眉来眼去的,快要笑出来了? “文哥哥!”气氛正尴尬时,门外有个笑盈盈的声音:“是我,兰麝!” 文亦童眼前一亮:这不是救兵来了么? “兰小姐,你来得正好,苏儿闹脾气呢,你去劝劝她,这里四个下人,是买来伺候她的,你一并带去吧!”文亦童开了门就走,嘴里十分有礼,可脚步却停也不肯停一下。 兰麝望着文亦童下楼而去的背影,心里只替身上这件新衣服委屈,湖蓝色的绫面,绣的黄和白的雏菊,花儿活泼泼的突现波光粼粼的缎面上,好比女儿家的心事,跃跃欲试,却出不得口,因此无声无息。 两个婆子将她的眼色也看在心里,由不得咧嘴交换了下眼神。 兰麝回头,正撞见那两人嘴角边的笑,心里是有鬼的,由不得脸红,嘴上声音便大了起来:“快走,小姐等着呢!” 于是一行人下楼,绕过角门,向纵深处走去。 苏儿的绣楼在文家最里一进,外头临街自然是隆平居的店堂,三层楼上下,可坐一百来号人的。 隔了天井便是灶间厨房,也宽宽敞敞隔了好几间,又有几进,再过一个院门,便是文亦童的下处,上头书房,底下客堂,左右各有一间厢房。 这本是文家二老曾住的地方,也是老楼。 最里头,就是苏儿的香楼了,是自她成年后,才新起的。 要说这个香字,也是她自己取的,因在戏文里听过秋香,她心里中意那个秋字,又不好意思明放在外头,便只取香字,冠名自己的闺房。 小楼规制并不大,仅一楹,但有三叠。第二、第三叠全是楠木铺地,显出文家的财力,也显出哥哥对她的用心。 兰麝走进院门,见里头黑洞洞的,也没点个灯笼,花草都隐在暗处,成片拥挤着,完全看不出白日里的好模样。 四个跟来的也都有些意外。 文家好歹根基甚深,隆平居名声大外,家大业大的,怎么唯一的一位小姐的绣楼,入了夜连个灯笼也没有? 兰麝看出四人有些轻视的态度出来,便高声大气地回头叫了一声:“怎么小姐院里连个光也不见!平日那些绛纱灯啊,明角灯啊,琉璃灯呢?都叫你们吃了不成?” 正文 第一百三冰释前嫌 一个负责看院子的小厮跑了上来,咀嚅着回道:“本来是点着的,可小姐不让,骂着让我们都收了下去。” 四个新来的脸色又有了变化。 看来这家钱是有的,小姐的脾气也是大的。 将来自己的日子,貌似就要在好过与难过之间摇摆不定了! 兰麝倒是满意了。 小姐么就该如此,没个威严成什么体统! 将来这家的女主人,也该是这么个做派! 兰麝突然挺起腰杆来,声音也变得冷冷地:“给我点盏小海棠灯来,我要寻小姐说话!” 第123节 小厮忙不迭地去了,不一时果然奉了灯来,通草编制作成的,花朵中点了小白蜡,拎在手里十分好看,光也足够亮。 四人跟着兰麝走到香楼下,见两边连接角门的抄手游廊都是硃红小栏杆围着,中间一道六角小门,挂着湘妃竹的帘子,微微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后头的大门却是紧紧锁闭的。 “苏儿妹子,是我,开开门吧。” 兰麝纤柔婉转地拍着门,声音温柔极了。 门里先是没有动静,过后湘妃帘内却传来拉门的声音,一张俏脸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兰姐姐!”一声欢呼之后,文苏儿从门里蹦了出来。 四个下人吓了一大跳,没见过这么活泼的小姐,立刻都伏身下去,头也不抬地拜在地上。 “这些都是什么人?”文苏儿拉了兰麝的手,好奇地看着地上四个黑影。 兰麝刮了她挺翘的小鼻子一下:“你好福气,都是你使唤的人呢!” 文苏儿立刻撅嘴:“我不要这些人,我自由自在罢了,才不要这些马屁眼线么!” 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哥哥买来的,生怕她们便因此做了哥哥的下手,时刻要限制束缚自己的。 兰麝含笑将她向屋里推去,又叫身后那四个:“还不起来做事?没见里外黑得罩了锅底似的?还不替小姐都点亮了呢!” 四人一愣,却也都是心性极聪敏的,要不然文亦童也取不中她们了,要知道,他的眼光可远胜过一般人,生意场上出来,又是迎八面送四方的业务,什么人没见过? 能取中她们,自然是各人身上都有些好处的。 于是苹儿借过兰麝手上的海棠灯,一一将屋里屋外灯具点亮,很快就将个香楼照得里头剔透,雪洞一般。 秀儿则替文苏儿里外收拾着,见她要坐,又移个绣垫到墩子上:“夜里凉了,小姐坐这个才好!” 两个妈妈则一个出去叫热水,一个轻手轻脚地开窗掸灰,都是老成做惯的模样,手脚轻便,灵活紧凑。 很快,香楼里几天不进人,有些埋汰的状况便大为好转,就连沉闷的气氛都变得有些焕然一新了。 苏儿本不放心,跟着四人里外乱窜,先不许她们这样不许她们那样的,可架不住兰麝死拉硬拽她坐在桌边,陶妈妈又适时送来热茶,外头厨房里的热点心也一并送上,苏儿再有脾气,也发不出来的。 “你是个小姐,”兰麝半嗔半怪:“怎么好事事自己动手?其实你大哥已经迟了几年,将你个性子养得这样粗厉,你早该享这样的福气!” 苏儿将头一偏,嘴里叼着半个花饼:“是我不要的,干我哥什么事?我喜欢一个人,再说我也不总在这院里,起身就得外头看着去,要些丫鬟妈妈子有什么用?不如放在外头店里使唤罢了!” 兰麝故意沉下脸来:“苏儿,姐姐今儿可得好好跟你说道说道了!” 于是拿出自己做例,小家小户的,不也有几个人伺候?再说女儿家大了,终归不好抛头露面,最后一个理由,更是重中之重。 “你哥将你看得有多重要,不必我说了,若你整日跟个伙计似的在店里坐着,他一个文家长子,该多么面子?有什么是他办不成的,非得你来镇着?你又不是尊佛,摆在店里就能杀遍四方?” 文苏儿低了头。 其实她的心思并不在外头店里,只在后头厨房里,那个飘逸俊朗的男人身上,若整日将她关在香楼里,见不到那个男人,那日子跟这几天的禁闭还有什么区别? 可兰麝的话里,大道理小情理样样俱备,她的小女儿心思,又怎好说得出口? 兰麝见她低了头,由不得也将声音放低:“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可这事急不得。你也知道你哥那个脾气,真惹得他火了,寻个婆家落了定,你想再回转就难了!“ 文苏儿的脸一下灰了。 兰麝凑近她身边,耳语道:“好事不在忙中取,你非跟你哥硬碰硬,反不好回转。不如你先顺从你哥,他心情好了,你年纪也还小,自然不急着找官媒,有了时间,咱们好事慢谋,岂不是两全齐美?” 文苏儿心头一亮,脸上便有了笑,手也拉住了兰麝的手:“好姐姐,果然还是你疼我!这回算我给你个面子,下回,”脸上飞起红霞来:“你可得帮我!” 兰麝含笑将她搂进自己怀里:“你是我妹子,我不帮你帮谁?“ 苏儿是妹子,自己自然就是嫂子了! 刚才兰麝话里所谓的两全其美,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文亦童正在外头三楼雅间,跟几个常来的乡绅们叙旧,忽然看见窗外兰家的车前人影闪过,心里由不得一喜。 上车去的身影是兰麝,这并不落在他心上,不过车前送人的那个香团雪彩的玉色身影,不正是苏儿么? 还有身前身后跟着的一个妈妈,一个丫鬟。。。 她肯出来了? 肯接受那四个下人了? 文亦童心里,第一次生出些对兰麝的感激之情来。 文家兄妹冰释前嫌,兰麝圆满完成任务,这一刻可谓皆大欢喜,只除了一个人以外。 秋子固躺在厨房后院的耳房里,辗转反侧,心情起伏难定。 这还是第一次,隆平居还没关门,他先进了自己的下处。 皆因心里烦闷,甚至连一向他最喜欢的地方,厨房,他也呆不下去了。 正文 第一百四章此消彼长谁怕谁! 平日里熟悉甚至喜爱的锅碗瓢盆,鸡鸭鱼肉,南北干货,此时似乎都在嘲笑着秋子固,并带些警示之意。 很快,很快你将失去一切天生之艺,你傲然于人的嗅觉味觉,天生对食材搭配的敏锐,掌握火候的本能,勺铲在手中的掌控。。。 一切,都将如春雪遇雨,消融殆尽。 高僧的话,看来真是再准也没有了。 第124节 不过若真如他所说,自己被魔障收服,那日后自该顺利才是。可照现在这样下去,此消彼长,看起来只有那魔障顺利的份,自己却将一无所有了。 “无稽之谈!”秋子固翻了个身,愈发烦躁不堪。 月上中天,水银似的从窗户缝里泄了进来,秋子固此刻看什么都不入眼,明亮的月光也叫他讨厌,外头时不时传来伙计的闲聊,更让他厌恶。 不料其中两个一来一回的谈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水萝卜我怎么都削不成花,也不知怎么弄的,看别人倒挺容易,自己一捏刀,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你还是缺练!才碰过几回算什么弄不成?人在困难面前,常是此消彼长!你若怕了它,它就是个过不去的坎!你若发了狠,拼了心去弄,凡事有个不成的?” 本是平常老伙计鼓励新来的劝慰之词,不知怎么的,却正撞上了秋子固的心事。 秋子固将那老伙计的话在心里暗念过一遍,又将发狠两个字裹在嘴里,说了一遍,先是无声默念,过后,却突然大声喊了出来:“发狠,正该是发狠的时候了!” 对啊!既然是此消彼长,那么谁收服谁,还不一定呢! 高僧只说经此一劫,自己便可一帆风顺,那么自己若将那魔障斗败了,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说不准这才是自己命中劫难的真正含义? 想通这一点,秋子固精神大作。 上回输给她不过是对方借了米家的势,自己又被高僧的话唬住,以至于一泻千里。现在可不一样了,下午不是也撂了几句狠话给她? 正该如此! 月光将一束桃影投到他的窗前,秋子固没看,将头埋进被子里,酣然入梦。桃花见醒着不能将其打动,于是鼓足气力,索性潜入他的梦里。 一株碧桃,一裘丽影,缟袂临风,飘飘欲仙。 秋子固咬紧牙关,转过头去,依旧不看。 同样的月光下,珍娘却睡得很香,脸色平静,隐有笑意。 次日,珍娘的茶楼终于迎来了等待了几日,程大人交代下的那位客人。 姐弟俩皆是歇在后头厢房,早起便省了路腿的麻烦,院里井也打好了,打水也方便容易,因此愈发将茶楼里头涮洗得一尘不染,福平婶随后就到,灶上不断,小火闷了一夜的辣汤,此时便端上来,放在卷棚门口,招揽生意。 珍娘才将瓦罐放下,远远就看见一阵尘土风扬的,扬手细看,那灰里隐约可见几匹高头大马,遂知是贵客,忙长身直立,守在门口,直到马停人定,方才躬身笑道: “不知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下来的这人倒是一脸和气,约有四十岁,身穿一件蛋青贡绉大衫,钮扣上套了一个羊指玉螭虎龙圈,套着一挂金索三件头金剔牙杖,松花绿洋绉面、大红绸机里夹套裤,鲜艳有余,雅趣不足,一见便是生意场上的人物。 “怪道来时总听人说,此地有个出色的茶楼,原来就是这里?”那人回头,身后还有四马一车,于是吩咐众人:“卸马吃草,咱也垫垫饥!” 珍娘听这口音,心里突然一动。 “客官莫不是从京里来的?倒是一口京片子呢!”珍娘面上若无其事地招呼:“我也做得几个像样的京味点心,客官若喜欢,一会捏出来请客官品鉴!” 那人笑了:“怎么听得出来?”声音爽脆清亮:“算你这掌柜的伶俐!我本家是京里山西铺子,我确实是京里土生土长的,是他家的二掌柜,这回子来,”手指后头大车:“是给淞州这里送点子货,再捎带点回去。” 珍娘愈发笑得恭顺:“原来如此,辛苦辛苦!”边向里让人,边在心里盘算。 看起来程大人让打听的,就是这位了?原该二天前到的,怎么拖到这时候? “也别客官客官地叫了,显得生份,”这人十分圆滑,眼睛打珍娘身上一瞟,声音就如同蜜里调了油似的,又滑又甜了:“我姓钱,正巧也是个掌柜,你就叫我钱掌柜吧。” 珍娘偏了身子,故意让开对方窥探的目光:“钱掌柜的稍坐片刻,看看菜单,要吃什么,只管跟他,”一把拉过钧哥:“说就行!” 钱掌柜的遗憾极了:“怎么才说两句你就走了?不听我说说京里风土人情世故?” 珍娘的笑声远远传来:“后头厨房还指着我呢,不敢怠慢钱掌柜的,少不得精心料理几样菜肴,请钱掌柜的细品!” 话说得在情在理,倒叫对方无话可说了。 珍娘走进厨房,手下不停地切菜做点心,脑子里却在想着,买办那天留下的话。 近日京里山西铺子有人要来,此地有个干果海味店,是他家本钱,他家掌柜的在京里也很有势力的,只是每回此地疏浚的政令颁布,他家总避嫌不出,说是铺里总亏钱,你细打听打听,看实情如何 实情如何? 别的不说,光看这二掌柜通身的装扮,便知是个有钱的主儿了,出门在外,竟也不避讳。不过看看人家带出来的护卫,也许是京里名镖局出来的镖师? 个个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腰里鼓鼓囊囊的又是刀又剑,看着就够吓人了。 车上的货也多,将两匹拖车的马儿拽得够呛,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不过这才是早上天刚刚亮,马儿卸下套子时,都有些喘气吐沫了,想必累得不轻。 说话间钱掌柜的单子里点好,送了进来,珍娘就着钧哥手里看了一眼,禁不住瞪圆了眼睛:上面满满当当写了大约有十几样点心名,还有菜汤蔬肴,笼统算起来,店里有的,大约他都点上去了。 正文 第一百五章食神娘娘下凡 “吃得了这些么?”福平婶从后门进来,也凑上来看,由不得惊叹。 珍娘只说两个字:“摆谱!” 钧哥就笑了:“管他摆谱摆六?反正东西做出来就是给人吃的,给他吃也一样!” 珍娘冷笑一声,指着灶上才切出来的六样冷荤盘子:“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哪,这是才预备下的,先端上去堵堵嘴!” 钧哥才要走,忽地又转身:“还说要酒呢!” 珍娘头也不抬:“这里只有茶,要酒?农家自己吊的土烧,问他喝不喝得?” 钧哥去了,不一时回来:“土烧也要,说近夏了,江南水气又大,喝了杀杀潮气!” 珍娘只得放下手里的刀,眼珠子转了一转:“钧哥你拿那边柜子里的坛子,到咱家庄头南边八公公家去!他自已会酿得一手好绿豆烧,劲大味香,你问他要一坛子来!”顺手从怀里摸出十个小钱:“哪!拿去!” 第125节 钧哥接了钱,自去开了柜门拿坛子,然后一溜烟在窜出后门,不见了。 福平婶便道:“看起来,倒要请八公公到这里来吃一回酒了!怎么着也得把他的手艺学到才行!不然一回二回的,不成了给他添生意了?” 珍娘嫣然一笑,露出一双梨涡:“怎么婶子跟我想到一处去了?那就劳烦婶子今晚回去走一趟,明儿我就预备菜!” 一时钧哥回来,果然坛子里装得满满的,脸也变得红扑扑,走近过来,珍娘就闻见一股酒气。 “你少兴头!”珍娘嗔他:“外头还有客呢!你倒好,自己先喝上了!” 钧哥一吐舌头,抱着坛子到前头去了。 福平婶倒劝珍娘:“这哥儿不怕的,二三口酒哪里打他得倒?你爹娘在世时,都是量宏之人,先不说你爹,光你娘一个,咱庄上大部分汉子就喝她不过!酒量随娘,想必你也是个能喝的。” 珍娘笑而不语。 关于酒量她还真不是什么能手,前世不过只有一杯的量,现在能成酒林高手? 她对此表示怀疑。 渐渐的茶楼前后开始热闹起来,走亲戚的堂客们里间坐了,过路的生意人或是香客贪图凉快,大多坐进卷棚里,都是容易说话圆通的人,一来二去的,话稠起来,你说我应的,谈笑晏晏。 后门也有不少农人坐着,都是附近庄上的,走动之间,图新鲜也好,看热闹也好,反正不过花一二个小钱就能吃一餐热呼呼的饭汤,很快也都坐满了。 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着,福平婶手脚不停地忙,珍娘脸上挂满汗珠,注意力全集中在锅灶上,直到买办送货进来,都没察觉。 “外头那个是不是。。。”买办不亏是程府老人,一眼就看出端倪,沉了脸,走近珍娘身边,问道。 珍娘不回头:“你看出来了?是他。” “那你还不出去?”买办有些沉不住气了:“程大人的话,我可交代得清楚得很!你这茶楼开出来可不只为赚银子的!”最后一句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压低了声音,只因福平婶在旁。 珍娘声音淡然如常:“你看这里忙得,哪一样少得了我?若丢了只管应付姓钱的那位,人家不起疑么?” 买办不出声了。 半晌,吐出一句话来:“你还该多请些人来。” 珍娘将锅里的菜盛出来,重重顿下锅铲,密密的长睫陡地掀起,露出了那对点漆似的灵动双眸,盯紧买办: “你办你的差,我做我的事,我不想知道你花了多少从街市上买来这些的,”指着地上横七竖八乱摆着的菜肉:“你最好也别管我是怎么管理这茶楼的。” 哪家买办不从自己差事里揩油? 珍娘的话,让买办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 珍娘满意地点了下头。 “你去吧,下午再来一趟,给我带些上好的酒曲,我给你想要的信息。”珍娘指着地上一包卤豆干道:“还有,这个没在我写的单子上,我不要,你带回去!” 买办从后门出来时,所有正在吃喝的农人都将他一张涨成紫茄的脸,看进了心底。 福平婶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不过等买办走后,却不出声地朝珍娘竖起了大拇指。 好容易将一阵用餐高峰对付过去,人渐渐稀了,后门的农人们丢下碗和钱各奔东西,堂客们赶着去近山的寺庙里烧头柱香,也都包紧头脸走了,唯有外头卷棚里,依旧有些不赶不急的人,喝酒说笑。 反正城门就在不远处了,大半个时辰也就到了,何必着急呢?天色还早,商铺有的还没开门呢,也没有必要赶的。 珍娘手里的单子也越来越少了,直到最后,只要等蒸笼上的点心好,就再没别的事了。 于是她从温水罐子里打些水出来,将手脸净了,然后解下围裙,轻轻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钱掌柜的,觉得这乡野小店的吃食怎么样?” 钱段一抬头,笑了。 珍娘神彩飞扬,容光照耀地站在他眼前。 “别的不说,”钱段指着几个烧饼面:“这东西你怎么知道做的?我们那儿都叫它驴蹄子,原以为出了京就再吃不着了呢!“ 珍娘笑而不语。 开什么玩笑,前世我可是旅游达人,中华大地能去的都去了个遍,人都去了,以吃货的癖性,还能放过当地美食? 再说,驴蹄有什么难做的?不就是烧饼面上沾的芝麻略多,刷上一层糖浆,瓤儿充实些,好夹腌腌萝卜吃? 钱段好奇地打量着她,忽然发问:“你不会真是食神娘娘下凡的吧?“ 珍娘还当他会问出什么高难度的问题来,一听是这话,几乎没喷饭。 “您觉得呢?”笑过之后,珍娘勾唇浅笑,眼底满满得都是不怀好意的亮光:“这事我是不会明说的,反正做生意的,客上至上,您觉得怎样,就怎样呗!” 正文 第一百六章打探 钱段愈发对这女子好奇,不过以他一双生意场上浸润出来的厉眼,也看得出来自己再问也是白搭,也不可能从她身上再问出什么来了。 不如换个话题。 于是又说回点心。 “这小磨香油芝麻酱是此地庄上出产的吧?”钱段伸根手指进酱碟子里,沾了些放进嘴里,闭上眼睛,叫好不迭:“嗯!香闻十里!” 珍娘便介绍给他:“离了茶楼向西边去,离城门四里地时,拐进个岔道,走不上一里就有个油坊,这香油就是来自那里,此里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家的小磨芝麻油正宗,油清味厚,路过不买是要后悔的。” 钱段便吩咐手下:“记下地址,空车回去时,买个百八十瓶的,带回京里。” 珍娘听提到京里,眼皮子微抖了一下:“果然是京里老字号,出手就是不凡,百八十瓶?只怕他家一天的油量都叫你买走了呢!” 第126节 钱段脸上渐有得色:“不是我有意自夸,掌柜的将来若有幸去到京里,必得看看我家的铺子去!一日不说别的,流水也有上千两!” 珍娘哗了一声,眼光里隐有羡慕之色。 钱段被这个眼色弄得心痒痒的,嘴里的话便愈发挡不住地喷薄而出:“还不止这个呢,京里大户人家多,哪个大家没有个三四房姨太太?哪个姨太太手里没个千把银子?银子留在手里生不出钱,只有生霉,她们又都是无依无靠的,少不得指着银子生利息。。。” 珍娘是一点就通的性子,听见这话便眯眸一笑:“这样说来,少不得都将银子存到相熟的铺子里,彼此都好,大家生钱,是不是?” 钱段一愣,陡然失语,过后,摇头微笑。 “姑娘在这里真是委屈了,这样灵通的心性,若进个大铺里,”话到这里,钱段忽又犹豫了,她是个姑娘,哪里进得了大铺子? 珍娘还是保持淡然的微笑:“我在这里很好,能有现在这份生计,我满足得很了!” 潜台词在她心里,没说出口。 一个女人活在当时当地,不依靠别人,唯有从小做起,以微处着眼,至于能不能成大事,那就得看天命,看时运造化了。 “说起来还是京里来,”珍娘将话题巧妙地拉回自己想要的路子:“京里出来的,眼界都宽些。” 不着意的恭维,让钱段瞬间笑咧了嘴。 “江南也有好的,”投桃报李,钱段指着桌上大半空着的盘盏道:“别的不说,只水八鲜来看,清缥紫鳞,奇味杂错,无不精美,水果都比京里的大些水份也多些,到底水土养人。” 说着,颇有深意的眼神,便在珍娘身上打转。 珍娘装作不知道,老老实实地回话:“话是不假,可靠水也不容易讨生活,这水网密布的江南城域,淤塞和淹涝是常事。历年来,开凿无数新河,又贯通无数旧渠,可每年水患一到,还是老样子,该淹还是淹,该涝还是涝。” 谁能想到这再朴实不过的话里,竟有些其他深意呢? 反正,钱段是想不到的。 “我在京里也常听闻,江南每年报灾,总以水患据多,”钱段十分同情地道:“不过皇帝近来开了新下政,据说要疏浚吴淞江?将这症结解了,想必日子要好过得多。” 珍娘摇头叹气:“谁知道呢?这些河政上的事,我等小民也不懂的,不过每年都说些差不多的事,银子倒没少征收。” 钱段想起,来时大掌柜曾说过:“此回下去,得小心举止,尤其入了淞州之后,他处新来个巡抚,奉旨治理河政,必要募资,此事咱家能免则免,京里才叫人刮了一大笔去,地方上来可再松手。” 于是钱段不接话了,装作有些乏了,以手掩嘴,打了个呵欠。 珍娘思付片刻,再开口道:“不知钱掌柜从京里来,可带些什么好货没有?若有上好口蘑山珍,我倒想求个方便,先倒腾些给我,省得日后我还得进城,若过买办的手,少不得又剥层皮。” 提起生意,钱段顿时来了精神头:“这有什么难的?”说着叫过一个跟随的镖头:“车上最外头有包小货,你卸了抬进来。” 珍娘笑了:“什么叫小货?” 钱段斜眼看了下周围,见人走得差不多了,方才细声细气地道:“哪个出京的手里没点私货捎带?这是我自家的,不是铺子里的,存点私房钱么,姑娘懂的。” 珍娘摇头,故意笑得可爱极了:“这可不行!私货是私货,人情是人情,可东西我得过目再说,丑话放前头,不能是钱掌柜的私货,我就看也不看收了!” 钱段拍着胸膛:“我自己的最是好货不过!不信姑娘跟我出来看!” 此话正中珍娘下怀,于是走出卷棚,走到大车跟前。 珍娘眼波如水,轻轻一扫心里就有数了:大约车上装了七八百斤山货,都是满满当当,塞得车上一丝缝隙也没有,怪不得马儿累成那样。 只不知这许多东西,换成银子值当多少? 钱段自己的小包果然如言卸了下来,却不肯铺在外头,钱段让人抬进屋里,这才展开在珍娘眼前。 晒成透干的獐子肉,野鸡肉,松子榛子香痱子,口蘑丁都跟算盘疙瘩一样大小,看得出来是经过精挑细选的。 干贝个个有一寸见圆大小,澄黄玉润,最特别是一方麇子肉,大约有十几二十斤,这种关内罕见的长白山珍,江南地界别说吃,就连看一眼,也是难得一见的。 珍娘抚掌叫绝:“哇!这许多东西!样样我都想要,件件我都想收!只不知,得花多少银子?” 钱段见对方为自己的宝货倾倒,兴奋得满脸红光,心里绷紧的弦也就情不自禁松了:“我这一包总得上百两吧,如果全收的话。还算是便宜的,外头大车上,一大包就得上千!” 珍娘飞快地心算,一包上千,刚才粗粗看去大约有七八十包,那就是七八万两银子? “生意果然做得不小!我没有那么多钱,只好收些口蘑,还有那方麇子肉,”珍娘做咬牙状:“实在难得,少不得也收了!不过钱掌柜下回什么时候到?提前知会我,也好多备些银子!” 正文 第一百七章进城喽! 钱段只当珍娘是真盼自己再来,为生意上考虑罢了,于是不假思索地回道:“这条道我一年总得走个十回八回,铺子里要货要得急,少走也不中用的!” 一年十回八回,每回七八万两,这笔帐到目前为止,可谓算得极清了。 珍娘将自己要收下的山货清点出来,钱段扒拉开随身带来的一柄紫檀算盘,刮拉拉几下响脆声之后,报出个价钱来。 福平婶听了数,暗中用胳膊肘捅了下珍娘。 珍娘会意,浅笑道:“钱掌柜的手真辣,若这样算,我不如还是进城里买便宜得多了!” 钱段本以为她不过是个农女,又是才开张的茶楼,能有多少眼界?因此信口开价,足足比市买贵了五成不止。 没想到,农女不是好糊弄的,竟被她看出来了! 钱段忙堆上笑脸:“做买卖么,哪有不还价的?我这样报,就为了让你好还钱么!你觉得高了,你报个价来?” 他有意这样说,也想看看珍娘对山货市场知道多少?到底有多少斤两? 珍娘不动声色,走进柜台里拿出一份单据来,上面清清楚楚罗列着近一个月来,市面上所有能买得到手的,蔬菜鱼肉,山珍海味的价钱,精确到分的数位。 这是珍娘茶楼开张第一天时,请了买办从市场上誊撰下来的,名目也很正当:这样大家心里有数,月底结帐时,也少些纠纷,少些口舌。 买办看在程大人面上,少不得依了珍娘,也因此心里对她有些敬佩,轻易不敢以劣货来糊弄她。 钱段没想到,自己就此撞到枪口上了。 第127节 “淞州这里,山货大约是比京里要贵些,毕竟运过来不易,要吃些辛苦钱,也是应当的,”珍娘将那份单据捏在手里,冲着钱段甩了三下:“不过要得太高,我也吃不消。店小利薄,没有那许多容易糊弄的钱!” 钱段忙堆笑,嘴里道:“不必不必,”手却向前,要接过珍娘的单据来看,珍娘瞬间缩回手来,钱段扑了个空,脸上的表情愈发尴尬:“不叫人看?哎呀不叫人看怎么知道你的价格是真是假?” 珍娘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山货:“做生意凭个信字。钱掌柜的既一年来淞州几回,想必市价早已心知肚明,何必还要看我的帐?哪家铺子是容易将进货价示人的?以后生意不做了?反正我的价格就是这个,”珍娘伸出纤纤玉指,比了个数字:“钱老板觉得行,那咱就交易,不行的话,也别伤了和气。” 钱段听了这话,心里对这小丫头又生出几分敬佩之意,本来要从她身上刮钱的心,也淡了下去。 “这是自然!咱不仅要不伤和气,还要高高兴兴地将这笔生意做成了!头回见面,我倒觉得跟小掌柜投缘的很,来,”钱段作出大方的态度:“就按你给的价格,”又显出微微的心疼,“收了收了!” 珍娘抿嘴一笑。 其实您并不吃亏,何必做得挖出心肝似的? 于是钱货两讫,皆大欢喜。 “小掌柜,要不要跟我进城转转?”收拾了东西要走,钱段顺嘴一说。 珍娘转了转眼珠,店里没什么要添置的,正要说不去,福平婶却替她应下:“去去,要去转转的。” 珍娘杏子眼瞪得溜圆。 “婶子这是做什么?好好的转什么?” 福平婶将她拉到一旁:“掌柜的,”声音里有些心疼,有些抱怨:“你现在好歹也是个当家的了,怎好再穿这样的衣服?”指了指她袖口处的补丁:“咱这里是常有贵客上门的,看见你这样,如何信得过这地方?” 珍娘本说不必,可福平婶非推她到门口:“去吧去吧,扯几身好衣服,再替你弟弟扯几件褂子!眼见天就热了,他也该换换,新鞋袜总得买几双吧?” 珍娘犹豫了。 钱段趁机添油加醋:“城里好玩地方多着呢,你可知道银珠巷?” 珍娘没什么兴趣:“不就是买花戴看衣料的地方?” 有什么特别? 倒不如去旧书铺,买几本旧时食谱养疗回来看看。 钱段冲她挤了挤眼睛:“可不是你说的那样!要比你说的有趣多了!百闻不如一见,快走快走,掌柜的我带你开开眼去!” 珍娘几乎是被福平婶推出门去的:“这时候店里没人,怕什么?有我守着呢!小菜也炒得,点心也蒸得,只管去只管去!” 珍娘到底觉得一个人去太不妥当,临上车时,拉了钧哥:“开眼也不能少了你,跟你姐走着!” 钧哥巴不得呢!本来就眼巴巴看着,想说去,又怕姐姐说自己贪玩,这下好了,心愿得偿,嘴也笑歪了。 路过齐家庄村头,大槐树下依旧坐着胖二婶,和几个闲人,瓜子壳儿吐得漫天盖地,嘴里唾沫星子花洒似的到底喷。 钧哥跟珍娘并排坐在车头上,后者死活不肯进车去,钱段劝说不动,只好依她,自己进去了。 “胖婶!”钧哥拉着缰绳,叫喊的声音盖过了那群吹牛的闲货:“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胖二婶扬首,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钧哥哈哈大笑,手一抖,马儿嘶叫一声,叫得那帮人屁滚尿流,让之不迭,随后一阵细灰扬过,在众人目瞪口呆中,钧哥熟练地驾车远去。 胖二婶被扬得一头一脸全是灰,嘴里的瓜子也成了灰裹的了。 “好好的,你撩他们做什么?”珍娘嗔着钧哥:“看二婶回头有的嚼你舌头了!” 钧哥痛快地抖着缰绳:“怕她!了不得再干一架!反正我早看保柱那小子不顺眼了!再说,这样人家也就不会疑心,你跟她家。。。” 珍娘一巴掌上去,打落了他下面的话,只留下几句嘿嘿。。。 正文 第一百八章阴魂不散 在珍娘的强烈要求下,钱段进了城便放下她姐弟俩,只是十分遗憾,恋恋不舍地问道:“当真不要我领路?你们又不认得银珠巷。” 珍娘头也不回地下了车:“我不定非去那地方,我自己转转,钱掌柜不必忧心。” 钱段啧了下嘴:“小辣椒,当真行事滴水不漏。” 珍娘还是不回头,声音却冽然起来:“我听得见呢,钱掌柜!” 钱段厚着脸皮笑了:“这是夸赞,是夸赞!” 街镇不大,却也不小,对钧哥来说,巷道阡陌纵横,比宽阔随便跑的庄上相比,简直是到了另一个新世界。 珍娘却不甚在意,甚至对钧哥的大惊小怪,大呼小叫取笑不已。 拜托前世本姑娘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自由行都去过地球的另一边了好不好? 她只对一件东西感兴趣,那就是古书。这是前世她想看而不能够到手的,就好比此世的人想要个果六,然后突然到了二十一世纪的心情一样。 她并不是书虫,只是物以稀为贵罢了。 “书铺在哪里?” 珍娘的话,让钧哥简直无言以对。 “姐!”他叉了腰站在当街:“今儿得我来管管你了!现在别理会书的事,出门时你没听见福平婶的话么?”说着顺手拉过一位路人:“镇上最有名的成衣庄在哪儿?” 路人吓了一跳,本能地回应:“那自然是兰家绣铺!” 珍娘心里一动,兰家? 瞬间又想起上回瓷器铺里的事来,然后就是文苏儿那张气呼呼的脸。。。 “对不住,我们问错了,银珠巷,银珠巷在哪儿?”珍娘脑子一转,想起钱段的话来,立刻以此来搪塞。 第128节 路人又吓一跳,怎么这两人脑回路跳转地这么快? “银珠巷么,这边走。。。”他指了个方向:“路口右拐,向前直走过三个路口,再左转。。。” 听起来是极复杂的,不过珍娘情愿去七拐八绕地找,也不想去兰家,万一撞见文苏儿,这一天的好心情就毁了。 “走走,快走!”拉上钧哥,珍娘行走如风。 接路人所说,拐弯直走后不久,珍娘姐弟俩仿佛走近了这小镇的纵深处,一旦进了巷道,倏地静下来,听得见鸡啄食的笃笃声,然后响过几声孩子的拨浪鼓,接着就又安静了下来。 “是不是走错了?”钧哥挠着头:“按说应该是很热闹的地方呀,怎么这样安静?” 珍娘沉下心来细看,巷内台门相连,果然不起眼处,其中有一扇洞开着,于是犹豫着走了过去,竟是个穿巷而过的通道,于是两人走进去,再穿出来,果然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原来这里是买女子饰物,细巧奁具的地方! 迎面而来,路两边全是各色奁具,象牙梳篦,玉镜粉奁,脂盒香盒几乎看不过来,珍娘到底是个女孩子,凡是女子,到了这里就没有不动心的,就算不买,看看也好呀! 多漂亮的玩意!手工不必说了,都是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匠艺,也有创新,总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强的不是吗? 奁具过去便是头面,各色金银铺让人眼睛都移不开了,金钗银簪,鎏金点翠,什么花样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出的,花样成色无不一好,就连珍娘这样不看重修饰的人,到了这里也情不自禁露出笑意,眼里闪出光来。 金银翠玉的过去,又是另一种景象了。 路两边全换作了珠子铺,琉璃珠子盛在小木桶里,颜色形制各异。赤、橙、红、绿、青、蓝、紫、杂色、合色、无色;长、方、扁、正圆、椭圆、圆鼓、腰鼓、契形、锥形、水滴形、莲花形;金银片、云母片、琥珀片、翡翠片、螺片、贝片、牙片。。。 珍娘走到这里,情不自禁张大了嘴巴,这简直是城隍庙嘛! 别的东西也罢了,这珠子却是她小孩子时一路玩到大的东西,幼年时为锻炼手指眼力,父母让她玩过不少塑料珠子,后来大了虽不玩了,却在心里留下了浓厚的一笔记忆。 “真好看!”珍娘走到一家铺子前,忍不住伸手进桶里,拈起一只放近眼前来细看:贝母磨出来的,扁扁细长的一小只,水滴状的,阳光下闪出七彩的光芒。 是自然天生带来的,全无人工痕迹,因此愈显得珍贵,挤在珍娘如玉的手指间,弱不细风,却也有着让人不容忽视的美丽。 “姑娘,买一对吧?”伙计见有人上门,顺势捧着木桶送到珍娘眼前:“才进的新货,看这磨出来的手工?还有这珠眼儿!多圆润,多光滑!” 珍娘也有些爱不释手之意。 这里的伙计都是眼神犀利的,没有买意时已是撩拨着了,见有了三分欲望,那更是勾住不放了。 “姑娘你看,买一对同样大小的,再买三五只从小到大的,这样依序串上排下来,”伙计拿过一对样品请珍娘过目:“戴在耳朵上,可不得好看死了?” 一般来说,店铺里伙计的话得打几分折扣来听,因此死了倒不至于,不过好看,却是不假。 小小一串水滴,在伙计手里晃动起拂,细长如水,欲滴潜流,几乎可以想象出,若挂在女子耳朵上,将掀起多少眼光,漾出多少风情。 “会不会太招摇了?”珍娘将手伸进珠桶里,开始挑挑拣拣,嘴里却还有些犹豫不决。 钧哥咧开嘴笑了:“怎么就招摇了?”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吊钱来,这是路上珍娘给他,预备进城零花的:“说个数!”手便开始解绳头了。 “且慢!”一声骄横细嫩的嗓音响起:“这桶珠子我全要了!” 钧哥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珍娘,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阴魂不散。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突然冒出这四个字来。 怎么到哪儿都有你?! 珍娘抬头转身,果然不出所料,文苏儿冷冷站在自己身后,表情更比上回瓷器铺所见还要不快,还要生气,还要让珍娘讨厌。 珍娘瞳孔猛地一缩,将目光移开了。 不是她胆怯,实在是烦了这种事。 正文 第一百九章冤家路窄 文苏儿是被兰麝劝出来的。 这几日她几乎天天到隆平居报到,自然表面上是说劝文苏儿跟文亦童和好,伙计们心知肚明,只笑在心里,脸上装得纹丝不动。 文亦童的脸上也是纹丝不动,看不出他到底是知道对方用心呢,还真是一笔糊涂帐? 不过文苏儿,倒是很欢迎兰姐姐的到来。 “我想吃点心了,兰姐姐你替我去厨房要一碟来!” “不知伙计们有没有偷懒?新来的几个洗菜总是洗不干净,兰姐姐你替我看看去!“因文亦童不让她进厨房,文苏儿便将主意打到了兰麝身上,后者对自己形势看不清楚,倒对文苏儿的局面一目了然。 这也是人之常情,丈八的台灯,照亮别人,自己却总只躲在阴影里。 “整日闷在家里做什么?”见文苏儿总是蠢蠢欲动地想进在秋子固身上打主意,兰麝便劝她:“出去转转吧!咱们有日子没去银珠巷了,我想买些珠子回来穿珠花,你要不要?“ 文苏儿嘟了嘴,不响。 兰麝轻轻一笑,没说话,先出了香楼,片刻之后,端着一碟子莲子梅酥糕进来。 文苏儿看见那糕,情不自禁抿嘴,笑了。 隆平居的莲子梅酥糕,都是经秋子固亲手切出胚子,压进模子里,放进蒸笼里,然后,再亲眼看它们被放进盘子里。 这是隆平居的一道名点,若不是点整桌燕翅席还吃不到嘴呢! “厨房里好得很呢!”兰麝将一块莲子梅酥放到文苏儿嘴边:“不信,尝尝?看跟平时有没有什么不同?” 文苏儿这才答应,陪她出来,到银珠巷。 第129节 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冤家偏是要聚头。 这句话,几乎是同时从兰麝,和珍娘心头掠过。 不过文苏儿,却是另一种想头。 “上回让你跑了,这次可没这么容易!”文苏儿细长的眼睛嗖一下瞪了起来,柳眉倒竖,眼里爆出戾气:“谁让老天开眼呢!上百道巷子你不去,非到姑奶奶面前来!” 说罢向伙计一伸手:“拿来!” 伙计傻了眼,被文苏儿的气势吓住,由不得慢慢向她捧过珠桶去。 “等等!”钧哥一把兜住了桶底:“凭什么给她?就凭她声音大么?珠子是我先看到的,必得先留下给我姐的,再给她!” 文苏儿向地下啐了一口:“呸!哪儿来的野孩子在这里撒泼?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要耍赖回你庄上耍去!银珠巷我不会走道时就来过了,坐轿子来的!这里哪家伙计不认得文家小姐我?!我说一句要,他们不得双手捧上来才怪!” 兰麝柔声细语地劝着钧哥:“你一个哥儿,跟姑娘家计较什么?伙计你来说,文姑娘是不是这里常客?一个月不照顾几十两生意再过不去的。你不看她平日份上,也看在隆平居文家份上,珠子给谁,还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钧哥气得脸红脖子粗,却说不出话来,他本不不善于跟人对嘴,再何况对方是两个女子,来硬的不行,软的他又没本事,一下怔在当地,只有嘴里出的气,没有说话的声音了。 文苏儿得意了,眼见伙计极听话地将珠桶捧到自己面前,趾高气昂地就要接过来。 却不想,半路上杀出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劫了过去,不是别人,正是珍娘。 “你是老客,价钱上可以商量,却没听过,新客要让老客扫货,自己让出的道理!”珍娘身姿如雪中青松傲然挺拔,声音冷冽硬气:“若这样做生意,哪还有新客敢上门!” 文苏儿哼了一声:“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傻?东西我要了,这里我说了算!你要脸的呢,悄无声息地走开,就算识趣!若真不要脸跟我争,落个不好看,可就是你自找的了!” 说着下死劲将珍娘手里珠桶拉了一把。 可珠桶纹丝不动。 想从我手里抢东西?别开玩笑了! 你那只小手,能跟我切菜掂锅的比力气?! “文姑娘,我劝你省点力气!”珍娘眼中顿时有森冷寒光闪过,唇角翘起嘲讽的笑:“要说没脸,上回大呼小叫的惹得满街人笑的,到底是谁?我先到我先选我先买,不知道到底是谁不要脸?” 文苏儿气得两只手一齐上来了:“好啊你要来硬的?伙计出来,你帮我抢过那桶珠子来!不然回去跟我哥说了,上个月店里的帐,不清了!” 这还了得? 瞬间店里就出来几个伙计,都是年轻力壮的,本就听见外头吵闹,只是不便出来,这下听文苏儿说要拖帐,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出来帮她,或者说,帮钱。 珍娘一手箍过珠桶,护住不让人碰,清丽眼睫一掀,唇角笑容不变,眼底却有冷光闪过,语气亦是变冷:“原来隆平居就是这样在外跟人做生意的?动不动就用赖帐来逞强?我算开了眼,这样比起来,我倒觉得我那茶楼,强过隆平居百倍!” 文苏儿上来要撕她的嘴:“有种你再说一遍?!”却被一个人拉住衣袖,回头一看,是兰麝。 带她出来,兰麝是另有打算的,本想一路上打听着文亦童的事,什么爱好,喜欢什么,有能入他眼的东西,兰麝是预备自家买来,送他的。 却没想到,文苏儿惹出这场大事。 上回瓷器铺里,文亦童的态度尤在眼前,兰麝一向知道,他是将隆平居的名声看得极重的,若知道苏儿又在外生事,还将隆平居也牵扯进去,一定不会高兴。 那自己岂不是白费了一场心机? “别动手!”想到这里,兰麝拦下苏儿不让事情闹得太过厉害,她心里想着要给珍娘个难堪,但又最好别生出太大动静,让文亦童不快。 兰麝可比文苏儿精明得多,瓷器铺的事,已让她吃一堑长一智了,毕竟她的目的是文亦童,他的喜怒才是她关心的重点。 文苏儿?不过是个工具罢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魔头出现 “文妹妹别恼,”兰麝温文尔雅地劝:“咱们是有规矩的人家,不跟有的人似的,粗鲁没教养!文妹妹好声好气地说,还怕这店里不依?识相的就该明白,到底得罪了大主顾,也对自己生意不利的。” 珍娘看出来了,这兰姑娘表面有礼有家教,实际上还不是一回事? 真以为扮猪吃老虎,别人就看不出来?都是瞎子? “伙计你来,”珍娘也懒得跟那两位唱双簧的废话,直接招手叫伙计上来:“你自家说说,到底谁先看中的?若你觉得合适,你就将珠子让给她们,若眼睛还长在脑袋上,就说句真话。” 那伙计看看这边,趾高气昂的文苏儿,还有一脸不怀好意笑着的兰麝,又看看珍娘,最后将心一横,厚着脸色开了口:“自然是谁先给钱谁是主儿,别的我们不管!” 文苏儿高兴了,抬手就飞过一两碎银子去:“整桶给我留着,我一会再取!” 钧哥气得要揍那伙计,珍娘拦住了他。 珍娘也气,可她不愿在大庭广众下跟文苏儿她们吵架,那不将自己拉到对方那么低的水平了? ““不过一串珠子罢了,她喜欢就让她拿去,后头好的多呢,有钱还怕买不到么?”珍娘拉着钧哥向前走去,并不当回事似的。 文苏儿反而又不高兴了。 她也不为珠子,就想看珍娘受辱,偏要争对方的东西,就想看对方个不开心。 没想到,打出去的拳头陷进了棉花堆,自己好容易抢来的,竟是对方可以随便丢弃的! “你站住!”文苏儿大叫:“叫你站住听见没有?!” 珍娘头也不回,翩然而去。 文苏儿气得跳脚,几个丫鬟连哄带劝,兰麝则扭过头去,一脸的不耐烦。 这丫头真得好好管教! 若不是看她哥的面上,自己真不想敷衍她! 第130节 珍娘连向前走了几家铺子,直到听不见后头吵吵闹闹的声音,方才停下脚步。 “姐!”钧哥气愤之极,一把甩开珍娘拉住自己的手:“你怎么不跟她要回来?明明是你看先中的!” 珍娘已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琳琅满目的珠子桶上了:“这种东西有什么要紧?”她拈起一只青金石放在眼前,边转边看:“何必放在心上?哎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钧哥不情愿地低下头来,却也被那蓝得发翠的珠子吸引住了:“真好看!”由衷发出一声感慨:“原来世间有这许多好玩好看的东西!我以前竟然通不知道!” 珍娘冲他挤了挤眼睛,眼底满满得都是不怀好意的亮光:“所以何必要争?她能买下这里全部?让她浪费钱去,我们只管挑好的就是!” 钧哥这才回过味来,于是也咧开大嘴笑了,又朝姐姐竖起大拇指来:“高,实在是高!” 店里的伙计热情地将珠桶都搬出来,珍娘终于挑了个痛快,买下一对青金石,虽只有小指尖那样大,可再配上几对宝蓝色的琉璃珠,串出一对耳坠来,也是晶莹剔透,大方耀眼的了。 买完了珠子,姐弟两人又去了衣料铺,给钧哥扯了几匹夏布,鞋袜也一并买齐,珍娘自己也买了些,一并包在个大包裹里。 “姐!”钧哥将包裹扛在肩头:“为什么不买现成做好的衣服?这些回去还得裁剪,多麻烦呀!” 珍娘在他额角上点了一指头:“有什么麻烦?我又不是不会,省下银子来,不可以多买一百个鸡蛋么?” 钧哥想起前事,自己也笑了。 “现在我可不巴望一天一百个鸡蛋了!若一天能有跟昨儿似的,一碗羊肉汤下面,那才是美呢!” 珍娘摇头叹气:“胃口就是这样吃出来的!钧哥儿,你现在可得多干活多锻炼了!我看你肚子上的肉就快起出来了!” 说说笑笑地,两人又买些别的,然后不知怎的,就走到菜市口了。 说是菜市,其实不过是一条窄窄的街道,两边挤挤攘攘地塞进不少菜户,各人又在门口撑出台面来,愈发显得里头窄小,偏生人又多,于是都有些走不动挤不开似的,肩并着肩,背挨着背的,越衬托出这里生意的兴旺了。 “整日吃这里的菜,却没见过里头什么样!”钧哥有些想进去的意思,站在巷子口,向里直伸头,却总被里头出来的撞着: “借过!”脾气好的说这两个字。 “你进去还是出来?怎么堵在门口!”脾气不好的,不免就有些抱怨了。 珍娘心里也痒痒地,想进去,不过看看自己手中拿的,再看看钧哥肩上扛的,觉得还是别进去自找麻烦的好。 “下回再说吧!”珍娘拉了钧哥向外走:“天也不早了,迟了出不得城!” 钧哥眼见出来的,人手一把艾草叶,不由得想起来:“快到端午了吧?家里该熏艾了吧?” 珍娘算算日子,果然不错:“快走快走!我记得河边有一丛艾草的,赶早回去,还能收回不少来!” 两人匆忙在街边叫住一辆马车,谈定了价钱,坐上去就走。 待车儿走得没了影,菜市场里才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来,高高大大,长身玉立。 不消说,自然是秋子固了。 他是来跟常交易的水货铺,定下个月交货的数量的,顺带也将上个月的货款清了。 没想到,事情了结后,前脚出门,后脚就看见了珍娘和钧哥,两人手里大包小包的,明显是来镇上买东西的,又站在菜市口有说有笑的,看着心情不坏的样子。 于是才伸出的左脚,又缩了回来。 秋子固转身回到了水货铺里,柜台前正算帐的老板娘,诧异地抬头看他:“秋师傅,还有什么事吗?” 秋子固没说话,自管自地看着养在水桶里的活鱼。 老板娘心慌了,生怕自家的货色有什么不对劲,叫这魔头看出来了。 在菜市口做生意的人,没有不知道秋子固名声的:对食材要求严苛,一丝不苟。新鲜不新鲜就不必说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 而秋子固的标准,则更高一筹。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魔障降临 若让秋子固看出些许不好,哪怕是一点一星儿,常人不放在心上,甚至根本是无害的,比如说虾子尾巴的弯曲度直了些,又或是螃蟹吐出的沫儿细了些,都有可能坏了他的心情,从而毁了与隆平居的生意往来。 因此老板娘火急火燎地赶到水桶前:“怎么样?有什么不好么?“ 秋子固不说话,貌似深沉的脸色,让老板娘的心顿时悬在了半空中。 片刻之后,秋子固的眼神飘向了外面,好像接受到什么讯息似的,同样如来时般一言不发,悠然而去。 老板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天煞魔星!” 恕不知,秋子固此时心里也正想着这四个字。 没碰上面,连眼神的交汇也没有,自己应该不会掉进泥坑了吧这一回?! 珍娘在车上,远远就看见自家茶楼前,福平婶圆胖的身影,正焦急地冲来路上张望。 见车停在自己跟前,福平婶一下就笑了。 “可算回来了!”替钧哥接过包裹,福平婶在手里掂量了几把:“哟呵,还挺沉的!” 珍娘将车打发走,进屋来张了一眼:“哦,还有客人哪!” 福平婶点了点头:“都是去山上进香回来的,最近快到端午,上山进香的人开始多了,咱的生意也跟着好起来了!” 珍娘笑着跟那两位香客打了个招呼,然后进了后院。 钧哥早自觉跑到后头河边去了,不一会就挝过一大捧艾草回来,珍娘与福平婶将草平摊开,预备晒干了熏屋子。 福平婶顺手将艾草上头的嫩尖掐下来,用水洗净了,交给珍娘:“哪!晚上洗身子时,泡在水里一并洗着,天热就不长痱子,也不惹蚊子了!” 珍娘嗯了一声接过来,心里顿时暖融融的。 第131节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福平婶将钥匙还给珍娘。 “晚饭都带上了么?”珍娘关切地问。 自打福平婶在这里帮忙后,家里的晚饭由她走时,从茶楼带回去,也省去不少麻烦。 福平婶扬了扬手里:“我正要跟你说呢!菜都在盒子里了,装了个半满!还装了五个馍!” 珍娘嗔道:“婶子越发见外了!我钥匙都交得出手给你,还怕你多带了菜不成!半满怎么行!”说着就抢过对方手里的食盒,硬从灶上挖出不少菜,生生将那盒子装了个十成十满。 “我姐弟俩也吃不了那许多,剩得多了也是浪费!”珍娘只留下自己和钧哥够吃的份,余下地都让福平婶带走。 福平婶感激地接过来,正要走,又被钧哥拖到了东边厢房。 “别急着走啊婶子!先看看我姐给你买了些什么好东西!”钧哥咧开的嘴歪到了耳边,合不拢似的。 福平婶喜出望外:“我也有?” 珍娘将手洗干净了,笑眯眯地将几案上包裹解开:“这一匹葛布是给我二爷爷的,这匹蓝色的,给叔叔,粉红的花布给妞子,还有这个,”说着抖开一匹深紫色夏布:“婶子喜欢不?” 福平婶张大嘴,好半天才说得出话来:“天神老爷!这给我?”边说边将手拂了上去:“天神,这织得多细密!一根错丝也寻不出来!可怎么这样薄?夏天穿得多凉快!” 珍娘笑着推钧哥:“还不快包起来,给婶子带回去!” 钧哥忙忙动手,想想又要笑:“不知叔叔他们看见了,会怎么说?” 福平婶笑得见牙不见眼:“他啊!三棍子打不出下个闷屁!怎么说?好呗!只怕妞子要兴奋得睡不着觉了!” 说罢,又对珍娘千恩万谢。 珍娘向外推她:“快走吧,”一双笑弯弯的小月亮挂在她脸上:“一会家里该饿着急了!” 送走福平婶关了门,珍娘将里外收拾洗刷干净,又好好地用艾草洗净手脚,一股清苦却爽冽的味道,让她顿时神清气爽起来, 钧哥早睡得呼呼的了,珍娘却燃起青油灯,对付起新买来的布匹。 前世她约莫知道些剪裁缝纫的常识,因此先依样画葫芦描下衣衫的各个部位:领,袖,前襟,后襟,然后剪出来。 再寻出一件自己家常衣服来,比对着大小,等修建得差不多,然后才在布匹上动手,剪出相同的形状来。 接下来就是缝纫的活了。 珍娘的针线活很不坏,手指灵活,眼光精准,想必本尊对于女红是很拿手的。 等一盏青油灯的油熬到半尽,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夏布长衫,已经很有几分模样了。 珍娘将剪下零头碎布,和纸样一并扫进簸箕里,半成品长衫,则平摊着挂在床栏上,一切安然之后,方才吹灯安息。 与此同时,隆平居却正陷入一片喧嚣之中。 秋子固,过敏了! 从来不会对世间任何食材过敏的他,中邪似的,过敏了! 身上起出大片红疹,又痒又烫,最让秋子固难过的是,引起过敏的原因! 竟是他下午水货店里,碰上了虾! 别问他为什么会知道,因红疹从他走出水货店门口,就开始在身上蔓延了! 作为厨师他不知处理过多少只虾了,堆起来总得有隆平居的门楼高了吧?为什么今儿就偏过敏了? 今儿跟昨儿前儿有什么不同?! 秋子固咬紧牙关,看着身体一点一点变红,肿涨,与此同时沮丧,绝望,也一点一点吞噬着他本已逐渐平静下来的心情。 后楼上,文苏儿得知秋子固过敏的事,火急火燎地要去看望,文亦童拦住她不许。 “秋师傅已经回自己房间休息了,我也请了郎中,是城里最好的,你还操什么心?” 文苏儿跺脚要跳:“郎中怎么行!身上起疹子最要紧是搽药,他们哪里知道轻重!” 文亦童细长的眼眸里,闪出某种警告的讯息,文苏儿捕捉到了,由不得声音低了下去:“我也不是说一定要。。。我只是去看看,哥,你就让我看看去吧!秋师傅是咱们隆平居的门面,他伤着了怎么了得!咱家的生意还怎么。。。” 文亦童轻轻将她推坐回绣墩上:“咱家的生意,不必二小姐忧心,不然要我这个大掌柜的做什么?!你只管在楼上修身养性!对了,今儿出去买什么东西回来了?看着大包小包的,倒不少!” 他倒不为心疼银子,跟银子相比,他更担心文苏儿的操行。 正文 第一百十二章急中生智 兰麝笑嘻嘻地上前来,拉着文苏儿的手,脸对着文亦童笑,声音委婉动人:“我带妹妹去了银珠巷,那里好东西多呢,自然买了些,文哥哥,”这三个字可叫得温柔可人极了:“可是心疼银子了?” 接着便是咯咯咯,一阵娇笑。 文亦童看着苏儿:“嗯?”眼里是宠爱的表情:“买什么了?也是我疏忽了,有段日子没给你添新头面了。” 苏儿不以为然的扬扬手:“没什么,我也不稀罕那些,不过看中些珠子,买回来穿珠花。”越到后来,声音越弱,因是有些心虚的。 文亦童笑了,这一笑,愈发将曳丽斜飞的凤眼,投画得线条精致不已,也就此勾走了兰麝的魂。 “我苏儿什么时候也爱上穿珠花了?这倒是难得!” 知妹莫若兄。 文苏儿自小便对女红手工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因此什么穿戴之物,金银珠翠,一向都是文亦童替她打点,她倒是不挑,有什么穿什么的。 对此文亦童一直深以为憾。 第132节 因此刚才从文苏儿口中听得穿珠花三个字,文亦童由不得高兴,自然,也有些困惑。 或者妹妹大了,也逐渐知人事了? 文苏儿有些躲避哥哥的目光:“嗯,珠花么,不是什么大事,难得穿穿么,也不是什么难事。” 文亦童嘴角向下轻轻一压,看了一眼兰麝,对方笑意盈盈地迎着他的目光,眼里都是炽热的情愫。 文亦童微皱眉头,转开目光,苹儿正上来送茶,被他抓了个正着:“你叫苹儿?你说说看,今儿跟小姐出去,有什么趣事没有?” 苹儿兴高采烈,因小姐说了,珠花穿出来她们二个丫鬟每人可分得好几只,因此心情好到不行,嘴里便有些拢不住:“趣事可多,不过最好的还是小姐赢了那个农女!” 文苏儿大叫一声:“住口!” 兰麝忙不迭地向外拉人,可都迟了。 文亦童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苹儿的话。 下一瞬间,文苏儿只觉两道利剑似的寒光陡然射来,其间似是夹着冷漠锋锐,和十二万分的不满。 不用说,文亦童心里电闪似的,将一切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怪不得成桶的珠子都搬回来了,原来为跟珍娘争执? 文亦童走到桌边,将盖在珠桶上的细布挑开,满屋里都闪出七彩的珠光来。 贝母的颜色,水滴的形状。 不知怎么的,文亦童忽然想起珍娘小巧粉润的耳轮,若配上这珠串,那将是如此旖旎艳丽的景象。。。 不好! 不行! 文亦童强压下身体里乱窜的热流,情不自禁捏紧了双拳,竭力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现在,此刻在屋子里的人身上。 “你为什么总要跟她过不去?”文亦童冷凝了脸,问着苏儿。 文苏儿咬了咬嘴唇,一扭身:“你为什么总要帮着她?!” 问得好,什么叫急中生智,这就是。 文亦童心里的热流如火山喷出,为什么要帮她? 他终于明白,自己平日里再老成,再圆润通融,最究也不过是个怀春的少年罢了。 兰麝也终于第一次看到,一向镇定自如,游刃有余地文大掌柜,哑口无言了。 文亦童竟被自己妹妹问了个无言以对。 其实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比如说我没有帮她,只不想你当街出丑,又或是,你该改改你的火爆性子,别总见人就掐,你是个小姐,何必自失身份?! 可他这会儿,却什么也没想到,上面明显好用好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想不到。 因为无意间,文苏儿问进了文亦童的心底,问到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核心要物。 为什么要帮她? 兰麝紧张地绞手,她比任何人都期待文亦童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她希望能听到诸如哪有这种事? 我只关心你罢了! 诸如这样的话。 核心可以是文苏儿,但不能是那个农女。 为什么要帮她? 一屋子人都在看文亦童,都在等他回答。 文苏儿没想到,自己无意间提到的这个问题,会让哥哥如此为难:“哥!”她突然喊出来:“你怎么脸红了?” 没心没肺的丫头! “没有的事!” 文亦童转身拂袖而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脸红了,不过他心里很清楚,再呆在那里,被兰麝和苏儿逼着,他只怕要忍不住失控了! 荒谬! 兰麝呆呆地看着夺门而出的文亦童,脸色冷了下来,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戾气迸出。 那个农女! 凭什么她能得到文哥哥的特殊对待?! 凭女人的直觉,兰麝看得出来,文亦童对那个叫珍娘的女人有些不同寻常的情愫。谨慎起见,也是侥幸心理作怪,她不愿将此看作动心。 不可能! 文哥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那个乡下丫头动心?! 他不过对她有点好奇心,最多还有些同情心罢了! “你这丫头也是,”兰麝推了苹儿一把,手中用的力气可真不小,推得后者一个趔趄,差点摔了手里的茶盘:“好好的说那些做什么?亏得买来时还说是大家出来的,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脑子也不过一遍?” 苹儿被骂得面红耳赤。 文苏儿本来已经算了,见兰麝如此,也上来照面打了苹儿一下:“没规矩的小蹄子!就你还来伺候我?!出去!” 第133节 这便可看出兰麝对她的影响了。其实本来这事已经结束了,文苏儿本是火爆的性子,可也是发完就算的,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也不会秋后算帐。 不过兰麝却给了她坏影响。 原来自己有气,是可以向丫鬟们身上撒的?! “都怪你!”文苏儿又对苹儿身上加了一脚。 兰麝觉得差不多了,又做出好人样:“算了算了,让她下去吧,何必气坏了自己?” 这才是会做人呢! 事是她挑起来的,可也是她劝和的。 苹儿退下去了,心里恨的,却是文苏儿。 正文 第113章月下倾谈 走下香楼后,文亦童漫无目的地在院里转圈,他觉得心里似乎有一团火,若不散出来只怕要伤着自己 露水已经下来了,月光也很好,白天的暑热退下去,天地间万物都平静下来,劳作过后,修身养息。 此时若屏住呼吸,便能听见植物生长的声音,抽长,出苞,白日吸收的养分,都在这一刻运作起来,因无人看见,便愈发疯狂,疯狂地在黑暗中孕育,成长,肆意蔓延。 文亦童终于走累了,坐在花架子下的一个石墩上,冰凉的石面反让他觉得惬意,因身体发烫,正可借此舒缓。 不想向后靠去时,撞上个人。 两人都吓了一跳,不过都是男人,因此没有大惊小怪地叫出声来。 “掌柜的!”秋子固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文亦童哦了一声,问了一句:“身上还好么?搽过药了么?” 秋子固淡淡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文亦童对妹妹没有撒谎,他确实给秋子固请来了城里最好的郎中,可也治得了标,治不了本。 “所以说,”文亦童有些迟疑:“以后秋师傅你,都不能碰虾了?” 秋子固站在花影里,一声不吭。 “不要紧,”文亦童反过来安慰他:“本来挤虾仁这种事就是小伙计做的,秋师傅你不用过手,下锅就更不必过手了,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秋子固的脸阴晦难测,不过东家总归是好意,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文亦童为让自己不去想心里那团火,正愁没个人来岔开,这时撞见秋子固,倒觉得来了救星,平时两人也很少有机会能如此单独相处,他不免话有些稠起来: “秋师傅,你觉得这段时间,自己是不是有些不顺?”文亦童觉得作为掌柜,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关心店里首席大厨的身体及心理状况。 秋子固几不可察地向后微退一步。 “多谢东家关心,我很好,没有不顺。” 声音是略带些紧张的。 本来不必,秋子固对东主关系看得远比一般人淡,这倒不是因为他傲气,不过生性使然,也因那场京里旧事。 因此他对一切社会关系都看得很淡。 文亦童却正与他相反,隆平居的文大掌柜,最拿手就是看人辨色,最能干就是善理人际关系。 所以秋子固声音里那点异常的紧张,他立刻就捕捉到了。 本来是东主闲聊,至少到文亦童来说是如此,可现在,却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真有不顺? 为什么? “上回程大人的事,”文亦童提及此事,十分小心,秋子固心高气傲全天下都知道,提到此人的败绩,他自然要小心:“其实与秋师傅无关的,不过你在我店里,就吃了这个亏而已。秋师傅只当吃到块臭鱼,咽下去也就罢了。” 秋子固亦在心里斟字酌句。 怎么样才能不让东家知道魔障的事? 因关系到老东家的下世,秋子固不得不小心应对。 这件事整个淞州,除了自己,就只有闽大知道,因他是跟自己从京里来的。 “若说没有影响,东家不信,我自己也不能信。不过已经过去了,实无大碍,东家不必忧心。”秋子固回应地依旧如常,风轻云淡的。 可文亦童却不能十分放心。 他为何总躲在花架子下,不肯出来? “来来,“文亦童温和地笑:”秋师傅这样客气,倒显得我作为东家,太过苛刻了。何必站着?坐吧,坐下说话。“ 秋子固不动:“多谢东家,我站着很好。“ 这也是他不知通融的地方。 他觉得好的事,别人怎么说,都不能改变他的意见。 文亦童轻皱眉头,不过他也习惯了,东主几年下来,秋子固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心知肚明。 工作上,作为厨师,文亦童敬重他。 第134节 不过生活中,同为男人,文亦童并不欣赏他。 也难怪,这样乖僻耿介,自然让人难以接受。 尤其文亦童又是正与他相反的性格,豁朗通达,看不惯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也是为什么文亦童不让文苏儿接近秋子固的另一个原因,他看得出秋子固对妹妹的影响,他不愿让妹妹也变得那样。 “花架子下蜜粉多,你身上才好些,别又引得发出疹子来,还是坐吧。”文亦童忍下心里隐隐的不快,微笑向秋子固招手:“再者,我总是这样回头跟你说话,大家都不舒服不是?” 秋子固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他觉得很好,自己躲在花影中,不让掌柜的看出脸色表情,他觉得再好没有了。 文亦童不再坚持,身子随即坐正,声音便从前头飘向秋子固:“羊肉的事,秋师傅觉得怎么样了?” 直到现在,凡店里点羊肉菜,都是闵大过后,秋子固沾也不沾的。 现在,虾子也不能沾了。 文亦童本来装作不知道,不过现在,他被秋子固的态度引得有些动气,便有意提起。 秋子固心里绞了一下,疼痛从食指尖开始发作,一直蔓延到心底。 “还好。”依旧只有淡淡两个字。 文亦童沉默,只留个凝滞的背影给对方。 秋子固心里叹了口气。 对方到底是东家,自己不解释,说不过去。 “闵大已经出师,厨房里的菜,也不必样样经我过手。羊肉菜他都做得很好,我,”秋子固犹豫一下:“我觉得这事,对店里生意并无影响。” 文亦童不出声,半晌,绷紧的背部才略有些放松下来。 秋子固也就此松了口气。 他不为羊肉,也不为生意,他只为能将老东家受自己所克之事,又瞒过去一天,而松出这口气来。 提到闵大,闵大还真就来了。 “秋师傅!”闵大急匆匆走进院里。隆平居这一进院中小楼,上面是文亦童住,下一层却住着秋子固。 是不拿他当外人的意思,也是老东家在时,立下的规矩。 正文 第114章此一时彼一时 “什么事?” 秋子固和文亦童异口同声地应。 闵大吃了一惊,没想到掌柜的也在,由不得声音压低了些:“掌柜的,您也在?” 秋子固不说话了。 有文亦童在,他总是退半步在身后。 是尊重,也是自觉。 “什么事?”文亦童又问一遍。 闵大上前行礼:“回掌柜的话,才宫老爷家里来人,说二天后家里做弥月酒,要请秋师傅过去一天,给做几桌酒席。” 宫家,淞州此地的名门望族,上回米县令都没能请动宫老爷,可见其根基深厚。 文亦童一向跟宫家关系良好,宫夫人更收他做了干儿子,两家交厚得很,因此只要宫家有事,用得上他,几乎没说过不字。 自然,宫家也为隆平居如今的红火,出力不少。 别的不说,只要宫老爷请客,就是隆平居,宫府家里有事开席,也都是秋子固上门外烩。 “嗯,知道了,来人是朱管家吧?”文亦童拔脚就向外走去:“正好,近端午节了,先将朱管家的节礼送了。。。” 声音犹在,人已经走远了。 秋子固没说什么,轻轻从花影下走了出来。 “秋师傅,”闵大一脸愁容地看着他:“宫老爷可爱喝个羊肉汤!眼下又正值吃烧羊肉的节气,宫老太爷更不必说,腿脚不便,每日都要吃羊蹄煲的。。。” 这话不假,当初宫老太爷得了足痹症,正是秋子固推荐他吃羊蹄煲,说用陈皮仔姜当归炖羊蹄,再放几只大枣,下鹿筋、鲍脯一同用文火煨烂,羊蹄鹿尾,肉嫩味厚,入口而化,可治双足无力,坚持得时间久,可恢复强筋健步。 果如秋子固所说那样,三个月下来,宫老太爷的腿脚已大有长进。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 宫老太爷好了,秋子固却坏了。 他再不能闻见羊肉味了,闻见就起腻,泛恶心,更因此判断不出火候老嫩,食材鲜烂。 闵大担心的,正是这个。 刚才当了文亦童的脸,闵大不好说的,可现在只剩下他和秋子固两个人了,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秋师傅,一向到宫府只能去咱们两个,到时候。。。” 到时候我可不能完全替得了你的手! 秋子固淡淡打断闵大的话:“不必说了,我心里有数,厨房里怎么样?” 闵大擦了把汗:“还过得去。” 第135节 秋子固听得出来,声音里信心已然不足。 于是再开口,他将调门提高了:“闵大,你是跟我多少年的老人了?什么风浪没见过?这点子小事也就能唬住半大小子!你怎么也怵了?!” 难得多说了几十个字,闵大诧异地抬头看着秋子固。 秋师傅,难道你不知道,越是这样着意,越是看得出,此事重大么? 秋子固的脸,被月光照得通透一片,闽大一眼就看出,对方额角上绷紧的青筋,正跳得狂暴。 于是再没说一个字,闵大躬身退了下去。 秋子固独自一人站在院里,露水下来了,也不知道,沾湿了衣服,也不知道。 两日之后,宫家张灯结彩,大宴宾客。 宫老爷生了三儿一女,女儿远嫁进京,二个儿子也在京里任职,只有老大,因科业上无所作为,因此留在家里,帮着料理家务。 今日这事,原是宫老爷留在家里的这位嫡长子,宫大爷纳采的第三个小妾,生下了宫家至今为止第一个长孙,虽是庶出,可到底是孙辈中的头男,因此足月之后,自要大办特办。 宫家可算淞州第一大户,因此到了这一天许多亲邻堂客女眷,都送礼来,家里前边大厅上少不得摆设筵席,请堂客饮酒,挤得满满当当,还不停有进来的。 不一时,眼见差不多熟悉的堂客官眷到齐了,宫夫人先吩咐在卷棚摆茶,众人有说有笑,冷不丁听见外头有小厮慌张跑进来:“回太太的话,程府送礼来了!” 宫夫人吃了一惊:“哪个程府?” 小厮慌得浑身打抖,话也说不连贯,一个官眷就笑了:“宫夫人想也忙糊涂了,放眼淞州,哪里还有第二个程府?自然是巡抚大人家了!“ 落后才进来的一位太太也笑:“应该是巡抚大人没错,才我进来时,就恍惚看见,好像是程家的八人大轿到了,绣帘上还有他家字徽呢!说不准程夫人也到了呢!” 宫夫人立刻起身向外迎去,嘴里一迭声喊请,又回身叫大奶奶:“快跟我出去迎客!” 又叫几个姨娘:“替我这里张罗着!” 嘴里又请在座诸位见谅些。 再厉害的地头蛇,再显赫的本地大户,见了主管官员,少不得弯腰。这是规矩,在场也都是大户堂客官眷,自然都很理解。 一时宫夫人与大奶奶到了二门前,果见大轿换了小轿,抬进来一乘精致软轿,四个妈妈并四个丫鬟随行跟着,穿戴皆与一般人不同的。 “不敢劳动程夫人大驾!”宫夫人立刻迎上前去,作势要跪,被一位妈妈快手拉起。 软轿绣帘被丫鬟拉开,程夫人慢慢下来,脸上笑意盈盈:“宫夫人这是做什么?早就想来拜访,只是寻不着由头,现在不好了?两全齐美!” 宫夫人满面堆笑,又叫大奶奶上前请安:“这是哥儿有福气,我们本不敢劳动去请,没想到程夫人竟亲自来了,实在折煞小儿了!” 大奶奶要跪下,也叫程府的妈妈拦住了。 “何必这样多礼?大家一家亲似的,才热闹呢!”程夫人一手一个,携宫夫人和大奶奶同入二门:“不瞒二位,我在这里呢,是一个人也不认得了,白来了几个月,只有空坐在家里。好容易贵府办事,这下好了,我得了机会,就不给我帖子,我也忙忙都预备好了,上门来一为瞧瞧哥儿,二来,也正好将这里官眷们一一都认个脸儿,下回再上门,也不好说不认得我了,哈哈!” 宫夫人陪笑,却在背后,与大奶奶默默交换了个眼神。 正文 第115章夫人们的宴席 程大人新上任来,便将治理河道放在首位,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要捐钱。这事在淞州大户们心里几乎都传了个遍,无人不知,却也无人开口。 出头的椽子先烂,出名的猪儿先宰,都是深宅大院里活了几十年的人,哪个不明白这个道理? 因此自打程大人到了,大家心里虽都好奇,却没一个敢先下帖子,请程夫人上自家门来。 自然到程府拜访是少不了的,人家是新来的贵人,不去见一次说不过去。不过也是大家携手同去的,不没了谁,也不显得某家特意讨好。 带些相敬如冰的意思,冰冷的冰。不得罪,也不上赶着。 也因避嫌,怕看出自家有钱,自打程大人上任,淞州此地大户几乎没人大张旗鼓地办过喜事,本来有几家惯于笙歌夜宴的,也都悄没声息地停了。 不过宫家这回不一样,添人口是喜事也是大事,再加上宫老太爷近来身体比前几年弱了许多,总觉得大事是办一场少一场了,因此他提出要办,府里上下没人敢开口驳回。 最关键还是,京里二位老爷也都因此事特意派人送喜礼来,走了上千里的路,还不许张扬么? 锦衣夜行,到底不是件痛快的事。 再加上宫家身份地位,在淞州不同凡想,因此宫老爷才下了决心,也有这个魄力,咬下头只螃蟹,拆了这个鱼头。 这也是本地大户们期待的。本来么,你宫家是领头羊,凡事都由你开头才对,难道程大人来三年,三年不张门迎客么? 不过到底不便太过恣意,宫家也是宦海里浸淫过几辈人的,什么该行,行到哪一步,都是门清的精明。 因此帖子是送上门的,可上面的话却与一般人家不同,只说明情况,满篇都是不敢惊动的惶恐。 相信以程大人眼力,不会看不出来。 看是看出来,不过肯不肯依行,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接到帖子那天,程府已送过礼了,今天却又上门再送,还是程夫亲自出马,宫夫人少不得心里多添了三分小心。 程夫人倒是笑得一脸灿烂,半点心机没有的模样。 大奶奶悄悄回头,吩咐贴身丫鬟:“叫那班小戏子先等着,几个席上唱曲儿的也都先等等!” 程夫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似的,心无旁鹭地走到卷棚下:“哟,都来了?” 官眷们一拥而上,问好不迭,完全看不出,本是心里有芥蒂,有畏惧的模样,争先恐后,唯恐被别人占了先机,自己落了下风。 程夫人一个不落,也不特意优待谁,也不冷落了谁,一视同仁。 姨娘将足月的小哥儿抱了出来,程夫人赞几句,又给一把沉颠颠的金锁,宫夫人笑称不敢,大奶奶终于还是上前磕了头。 第136节 “请各位夫人厅里坐吧,”宫夫人轻轻挽起程夫人的手,向台阶上走去。 厅里早已是屏开孔雀,褥隐芙蓉,阑外芍药盛开,又有丁香、海棠等,红香粉腻,素面冰心,帘外更摆着几盆珠兰茉莉,微凤一动,便有一阵阵的花香从帘隙中间直透出来,宜人清馨。 程夫人略蹙眉头:“原来宫夫人喜欢花香?”笑向身边人发问:“倒只有我是个例外,走过许多家,倒只有城外那小尖馆还合些心意,松柏阴凉,肃穆沉静。“ 宫夫人一时愣住,连她这样的老姜都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别家堂客更是瞠目结舌,更有胆小的,甚至在心里替宫家捏了把汗。 不过也不能怪人家,本就没请程夫人上门的,自然没想到要逢迎对方。 程夫人拍拍她的手:“不防事,这原是我自己一点小想头罢了。对了,可有茶么?说了半天,请夫人赏口润润嗓子吧。” 宫夫人忙请程夫人坐:“茶水早奉好了,只不知合不合夫人心意?” 程夫人欣然入座,先将桌上一只小小玉瓷盏端在手里欣赏了一番,赞了声好,然后送到唇边呷了一口:“嗯,”她点了点头,再没说别的。 宫夫人背后出了一层细汗,转身寻个由头出来,吩咐一位自家妈妈:“去程家那边探探风声,看程夫人喜欢些什么,速去速去!” 厅上依旧欢声笑语不断,宫家大奶奶抽身走出来,宫夫人回头看见她:“哪里去?”语气里有些抱怨:“今儿有大佛来,你也不照看点!” 大奶奶忙解释:“太太,不是这么说。才我在里头细听了几句,好像程夫人对城外那个小尖馆的厨娘颇多赞许,又说她手艺如何出众,又说她泡的茶火候如何到位,我心里想着,要不要赶着,请那个厨娘过来?” 宫夫人倒抽一口凉气,忙拉起自家媳妇的手来:“倒是你还伶俐些,我竟没想到这一层!本来就听说,上回给程大人接风打尖一事,是尖馆那个农女赢过隆平居,看起来确实她比秋师傅更合程家人口味!既然如此,你就快叫个妥当人去请,要快要快!” 大奶奶应了一声,脸上却又有些为难:“只是秋师傅这边,又要怎么办?” 本来已经请了他,偏生他又是个那样冷傲的性子,若知道过后又请别人,恰恰又是赢过自己的对头,以秋子固那样冷傲的性子,会不会闹别扭? 他闹别扭不要紧,倒别弄僵了宫家与文家多年的交情。 宫夫人紧锁眉头,略想了一下,叫了个小厮过来:“你从外头进来的,可看见程老爷没有?” 那人回说没有。 宫夫人舒了口气:“这就好办!外头老爷们的菜就交给他做,让他到大厨房去,这里花厅后还有一间小厨房,管咱们后头茶水的,叫他们清理出来,再分一半菜蔬到这里,让那厨娘来做,不就完了?” 大奶奶立刻笑了:“夫人说得是,我竟糊涂了!” 于是事不宜迟,宫府的小厮立刻开了后门,快马加鞭赶向城外。 正文 第116章做堂会 珍娘正在自家厨房里忙着对付外头越来越多的香客,忽然听得前门处一阵喧闹,原来是宫家请她的人到了。 小厮来不及喘气,急匆匆将大概事情说了一遍,却因着急慌张,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珍娘听得一头雾水,只知道是宫家要请自己去。 “怎么这么赶?既然今儿宴,怎么早不说?”福平婶有些不满,扎着满是水的双手,气呼呼地看那小厮。 小厮本就跑得累了个半死,又挨了福平婶几句,愈发来气上火:“要不是有人看中了,我们宫府哪会请你这种人?真以为开个小尖馆有什么了不起了?宫府请你是你的福气!要提早做什么?你这里有贵人赶着来不成?“ 珍娘本来预备要走,听这话便不乐意了,将本已解下的围裙重又系回腰间:“我这里没有贵人,客人倒是不少。既然你宫府这么了不起,我不去想必也有别人上赶着要伺候,那就另请高明吧!” 小厮急了,宫家的名头在淞州可不算小,你这毛丫头怎么一点人事不知? “你是真铁了心要跟我们做对是不是?行啊,你看不上宫家,连程夫人也看不上了是不是?一会我就回去,到程夫人面前告你一状,说请了你还不来,有意不给她老人家面子!你就等着官差上门吧!” 小厮少不得搬出比宫家来头还大的人物。 福平婶一听便有些软了,官差! 一般人听到这两个头都要头炸的,更别提很少跟差人打交道的庄家人了! “要不,还是去吧!”福平婶拉了拉珍娘的袖子,语气软了许多:“程府的人哪!咱得罪不起。“ 珍娘不动,拿眼瞟那小厮。 说实话她有些信不过这毛小子的话。 程府的买办跟她是天天见面的,怎么一点儿也没听他提到这事? “你是宫家的人,怎么倒拿程家当挡箭牌?说实话!别以为我年纪小就好糊弄,想骗我?再来十个你也不中用!” 小厮瘪了。 他本以为这事很容易的,宫家两个字在镇上无所不行,无处不通的,怎么到丫头面前就这么难了? 想到宫夫人差他出来时,特意吩咐要快,要快,要十分快,更不能节外生枝。。。 小厮不得已,冲着珍娘陪了个笑脸。 “姑娘对不住,是我心急了,一时冲撞了姑娘,实在对不住。事情是这样,”小厮不得已,将宫府宴客,本已请了秋子固,后因程夫人喜欢珍娘,这才赶着要请她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再加上几句添油加醋,蜜里调油的好话。 “我就说嘛,宴席怎么少得了这位姑娘?人家可是接待过程大人程夫人的,什么场面对付不得?早就该请,还该重重下个拜贴!怎奈我人小言微,上头不听我也没法子不是?” 珍娘正在抄菜,听见这话差点没笑出声来。 “好个会拍马屁的!”福平婶也笑了,趁势接过珍娘手里的铲子:“珍丫头,看在他虔诚的份上,你就跟他去吧。” 珍娘不松手:“这就去了,”偏头让开腾起的油烟:“显得我耳根子软得听不进两句好话似的!” 小厮是何等油滑的人?一听这口气便知有戏,立刻打蛇随棒上,马上再接再厉:“没有这个话,我都是真心话,姑娘听与不听,都在姑娘自己!不过我们做下人的”立刻做出可怜巴巴的模样,与刚才进来时的嚣张截然不同了:“只有听吩咐的份儿,姑娘不去,少不得要挨上头的骂了,姑娘就不可怜可怜我?” 珍娘将锅里菜盛在盘子里,顺手从桌上拈起一只小炸丸子向后丢去,小厮心领神会地用嘴接了,眉开眼笑地。 “既然你说得这样,我不去岂不一点怜悯心也没有?”珍娘将菜送到钧哥手里,又吩咐他几句:“好生看着店里。” 钧哥拍胸脯说:“前头就交给我,姐你只管去!” 第137节 “可你的命是救下了,”珍娘还是有些不放心:“我这里怎么办?” 最近香客甚多,店里生意正是好上加好的时候,再加上现在是午饭用餐高峰,外头连卷棚里都坐满了,后面河边几张桌上也都是人,她只怕福平婶一个人忙不过来。 客人等久了不上菜必然会不耐烦,可灶上只有一个厨娘两只手,哪里顾得过来? 福平婶看出珍娘心思:“没事,”她也学会钧哥的招式,拍着胸脯道:“我外头寻个过路的齐家庄人,让他给全贵家的带个信儿!她上灶也是能手,今儿菜单又是凉皮,没什么难的,让她替你,保管能行!” 珍娘这才放下心来,点头说这样也好。 小厮已是在外急得催命,珍娘前脚才坐上车去,后脚便扬起一阵风沙,马蹄儿得得的,跑得影也没了。 一路上珍娘好奇地问东问西:“府上为什么事设宴?来得都是些什么人?” 小厮嘴滑,通通说了个干净,只是说到程夫人,他由不得拌了舌头。 珍娘心里大约明白,想来程夫人是不请自到,人家吃不准她的喜好,自己正好是曾接待过夫人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来应付。 “其实咱宫府上做堂会,一向是请隆平居的秋厨,有他在,端上菜来别人再没话说。”小厮见珍娘不吭声了,怕她想到歪处,忙寻些话来说:“不过程夫人是喜欢姑娘的,我们夫人自然是客随主便,这才劳烦姑娘走一趟。” 珍娘笑说不敢,双手不自知地握到了一起。 这是有些紧张时,她的习惯动作。 她自己是不知道的,可身体却诚实地反应出她真实想法。 这么说来,今儿秋子固也在? 又要跟他同台竞技了? 珍娘不出声地吁了口气。 不知为何,自己对此还真有些期待呢 正文 第一百十七章下个马威 小厮一路快马加鞭,等到进城到了宫府后门时,珍娘浑身的骨头就快颠散了。 后门处早有一位厨房里的妈妈候着,见车停了,忙就上来掀帘子请人:“姑娘里头请,快快!” 珍娘皱紧眉头下来了,妈妈拉着她就向门里奔去:“茶水过了三巡,凉菜也上了,就等姑娘上灶呢!” 珍娘没提防,被她拉得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没扑倒在地,妈妈看见了只作没看见,依旧拽着她狂走。 珍娘心里十分不满,不过看在人家也是为了差事的份上,自己又是新到这里,因此暂时隐忍下来。 从后门走进不远,婆子便指一处门道:“到二门了,姑娘加快些,进去还得走好一段呢!” 珍娘心想你们早干嘛了?这会子拿我当驴做马的?我身上骨头都散了架,能走就不错了,还要快? 因此心里愈发有气,随那婆子怎么死劲地拉,她脚下依旧维持正常的步履。 走到二门口,几个小厮正闲坐着打牙,看见婆子进来,一个个上赶着叫:“许妈妈好!”“今儿里头吃什么?有好的留几盘子给我们!” 许妈妈头也不回,拉着珍娘向里头去,嘴里笑骂道:“小猴崽子们,一个个不知怎么快活了!还说什么吃?菜都还没下锅呢!” 小厮们这才回过味来:“哟,这就是急赶着去请的那位厨娘?” “哎,怎么包着脸不叫人看?” “你懂什么,我听上过京的人回来说,京里现在的规矩是,”一个老成些的煞有其事地开口:“但凡好的厨娘,非极富贵人家不能用!” 珍娘被拉得飞起,耳朵却情不自禁支起来要听那小厮的话,可惜许妈妈不给她这个机会,拉着她绕进二门里一道水磨砖砌成的大照壁,窜上白石子砌就的甬道,脚下带风地狂奔。 走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座石桥,过去之后,柳林下池边一个小门儿,再进去就是一带长廊,通是朱红漆的万字栏杆,外边满布着松竹,长短大小不齐,时时有千余枝,映得檐前里翠,阴凉舒爽。 珍娘走得腿脚乏力,心想这有钱人家的园子可真够大的,从后门走到厨房,已要掉本姑娘半条小命了! 好在松竹后头,走尽了游廊,转下去,就看见小小一座院落,稀稀疏疏地冒着烟火气。 一闻见这个熟悉的味儿,珍娘就知道,自己一定是已经到了厨房所在地了。 许妈妈隔着老远就叫唤开了:“快出来个人接着,老娘走得气也喘不上了!“ 里头闻言,果然奔出二三个婆子来,看见许妈妈身后站了个窈窕清丽的丫头,心下顿时大喜。 “哟!”婆子们簇拥上来,一个个快嘴快舌地道:“想必这就是那位程夫人看中的厨娘吧?” “尖馆来的?快里头请!“ 开始还说些恭维之词,可等珍娘被拉进厨房后,话头就开始转向了:“菜都切好了,就等姑娘来下锅呢!” “来来,灶头在里头,姑娘快着些请,上头都等着呢!” 珍娘终于失去了耐心。 “请?”她重重甩开婆子们拉在自己臂膀上的手,唇角翘起嘲讽的笑,一刹那眼角闪过冷芒:“这一路上来,我是骨头也散了,魂也走飞了,你们宫府就是这样请人的?知道的是请我来帮忙,那不知道的,还以为官差拿人呢!” 婆子们哑口无言。 在她们心里,其实这样对待珍娘已是很有规矩,很有礼节了。 本来么,你不过是个农女,若放在从前,是连宫家的后门边,也沾不上一沾的。 不过程夫人一句话,抬举了你,你今儿才有福气到宫家园子里来走上一遭,怎么着?骨头就此轻得没份量了是不是? “我说丫头,”许妈妈是小厨房的主管婆娘,听见珍娘的话,立刻就沉下了脸:“我们这里不比你们农庄,凡事都是讲规矩的!主子们吩咐的话,我们做下人的只有依从办理的份,说不上什么拿不拿人!” 第138节 底下人一听许妈妈这样说,立刻也七嘴八舌地冲着珍娘吵开了:“就是就是,说个请字,是看得起来,你还当真以为自己是根葱了?” “就是,你一个农家丫头,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你能进这个门知道得祖上得积多大的德么?” “还这么吆三喝四的?真真笑死人了!要不要我们斟茶倒水,伺候您老之后,再焚香沐浴,请您老上灶呢?” 婆子们说完,哄堂大笑,眼里瞟着珍娘,又是讥讽,又是嘲笑,甚至胆大的,还有些鄙夷。 “不就是个庄稼人么,装什么城里闺秀!” 珍娘被众婆娘言语轰炸,依旧冷静地我自岿然不动。 开玩笑,我可是打村里四大恶人手下调教出来的,你们这几句话算得了什么? “既然你说斟茶倒酒,”珍娘指着刚才笑得最厉害的那一位妈妈,不惊不怒,眉眼间一派平静自如:“我若拒绝,不是一点儿面子不给了?焚香沐浴就不必了,到底太耽搁时间,酒也算了,那就请妈妈斟茶吧!” 说完,珍娘将自己长衫上的灰掸了掸,洒洒脱脱地捡就近一张凳子,坐了下去。 厨房里鸦雀无声。 婆子们目瞪口呆。 当真? 这丫头是来真的?! “你!”许妈妈爆怒! 才走了一路走出来的热汗珠,这会儿全变成了冷汗!被气出来的! 许妈妈预备拿出在宫家呆了几十年的看家本领,好好治理这不知好歹的丫头一番,让她长长见识,懂懂道理! “你还真是。。。” 不料她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外头走进个人来,高冷清寒,厉声喝住了她:“怎么还有空说闲话!上头催几回了!” 厨房里的婆子们望着来人,一个个噤若寒蝉,伸手也不是,缩头也不是,顿时变成了巨人脚下的小蚂蚁,怂了。 珍娘静静坐着,细细打量着来人:嗯,穿戴与一般下人不同,看起来,该是位管家娘子。 正文 第118章好腿能成事 进来这位确实身份与一般人不同,乃是宫夫人贴身使唤的,跟随夫人多年,夫人未出嫁时,她是贴身丫鬟,出嫁后跟过来,做了陪嫁。 后来指给宫家的管事做了娘子,管家姓朱,人就称她为朱妈妈,是这园子里后院的头把管事,上上下下近百号丫鬟婆娘,都从她手里过。 如今已有四十余岁,白净面皮,头发倒还是乌黑的,用两根银点翠的簪子耙得牢牢的,又沾了刨花水梳出来,一丝儿不乱。 上着穿黑青回纹锦对衿衫儿,泥金眉子,一溜捧五道金三川钮扣儿,下系白云拖地锦裙子,开口就是说的一口京话,因宫夫人娘家老家虽在江南,可多少年在京里生活,她还是没改口的缘故。 见是她到,厨房里没人敢出大气。 珍娘知道此人身份必不同,因此也站了起来,先行过礼:“这位妈妈好。” 先礼后兵嘛! 朱妈妈不笑,倒也回了个礼:“这位就是请来的齐姑娘吧?” 声音彬彬有礼,且像这样连着姓叫出自己名儿来的,珍娘还是头回听见。多数人都只叫她:丫头,姑娘,更有甚者,农女。。。 珍娘愈发觉得这位朱妈妈不可小觑。 “回妈妈的话,正是本人。”珍娘微微一笑,语气里半是尊重,半带警惕。 朱妈妈点了点头:“齐姑娘到得正是时候。厅里已上过一轮凉菜,程夫人言谈间,几回提到姑娘的手艺,均是赞不绝口。请姑娘稍作歇息之后,立刻整理出几样菜肴来,上头主子们等着,要品鉴姑娘的厨艺呢。” 声音平淡如常,略有些急切,因语速听得出来,是快了些,不过呢,到底不失分寸,表情也没有失掉应有的庄重。 珍娘情不自禁应了一声:“知道了,有劳妈妈。” 她的性格是,人对我好,我便不失于人,人敬我,我也敬人的。 朱妈妈这样有礼有节不失大体,由不得让人心生好感。 “你们都听着,”朱妈妈眼光落到了厨房里众人身上:“齐姑娘是夫人请来的,为程夫人而来,今日你们都替她打下手,不得有误。若姑娘一时出来,有个什么不好传到我耳朵里,我听见必是不依的!” 妈妈们个个缩了头,许妈妈忙不迭地陪笑上前,拉住朱妈妈的衣袖边:“妈妈这是什么话,我们哪里敢?” 回头使了个眼色。 众婆娘们立刻齐声媚笑:“不敢不敢,绝对不敢!” 朱妈妈转身出去了。 许妈妈这才伸手擦了把汗,又看珍娘一眼:“姑娘,您就行行好,”语气软得成了泥,脸上也尽是可怜相:“赶紧着吧!” 珍娘扑嗤一声笑了:“妈妈,你也赶紧着擦把脸吧,看汗珠子都掉进眼睛里了!” 许妈妈见她笑了,这才放心,于是也嘻了嘴:“姑娘不发话,我哪敢擦呢?” 几句玩笑,将厨房里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下来,珍娘也不再计较,洗过手后,便在灶前忙了起来。 许妈妈见她衣服整洁,想到什么,忙忙回自己屋里,取了一件干净的围裙出来,陪笑送到珍娘手里:“姑娘别嫌弃,我看你来得急,必是没带这东西,姑娘是个爱干净的,衣服上连个油星儿也没有,想必在家里是系这玩意的。这是我新做的,没穿过几次,请姑娘用吧。” 珍娘心说这位朱妈妈果然不同凡响,自她发了话,自己在这小厨房里所受的待遇,简直与初来时有了天壤之别。 于是笑着道了声谢,可惜手里正握着锅铲不方便接,于是愣住了神。 许妈妈见珍娘点头,又占着手不得动,忙就替她系了上去:“姑娘忙你的,这点子小事我还做得!” 第139节 婆子们见领头的如此,遂也心领神会,珍娘站在灶前,替她送盘子装菜的,替她底下看着火的,甚至还有怕她热着了,在她身后替她打扇的,一时间,珍娘成了厨房里的女王,变得至高无上了。 这样的环境下,再不快手快脚地出菜,那可真说不过去了。 于是很快,一道道热气腾腾的佳肴,流水似的从珍娘手下传了出来,她仔细对待每一道菜,上桌前都亲手打理摆盘,连盘沿的一丝污迹也不肯放过,一定要用干净白棉布擦过,才肯放进食盒里。 宫夫人眼见席上,终于热菜也上来了,忙亲自替程夫人布菜:“夫人别客气,看看可合口味?” 程夫人自是谦让,宫夫人哪里肯依,笑着向她面前盘子里夹了几片蜜汁火方:“我知道,夫人喜欢吃甜的,正好前儿我得了一只正宗宣威云腿,想必就是它了!” 程夫人只得咬了一口,细细咀嚼之后,脸上渐有笑意。 宫夫人长长舒了口气。 本来菜单上写定,这火腿是要做另一道菜的配菜的,并不作为主菜来用。都知道火腿提味起鲜,是绝妙的配料,倒不曾想到,请来的厨娘心狠手辣,竟切下整只云腿精华,中腰封,做成了这道蜜汁火方。 不过能引得程夫人满意,也不算憾事了。 程夫人连吃几片,似还意犹未尽:“这个菜选得好,”她放下牙箸,笑对宫夫人道:“其实好火腿要作为正菜,单独品尝,才能体味出它醇正昌博的真味原味来。总有些厨子喜欢什么菜里都散火腿屑,其实我是看不入眼的,若是好腿,白糟蹋了。若是不好走了油的,那更是连原醚的菜都赔进去了!” 宫夫人由不得背上出了一层冷汗,脸上忙笑出来道:“程夫人果然吃过见过,说出来的话竟也不同凡响,哪里是我等乡民的见识可比?“ 程夫人自然又说不敢,不过嘴里的话,却不曾停住:“世间事无不如此,好了还要好,其实反过犹不及,”说着指向菜盘里:”夫人你看,说是蜜汁,其实只能和蜜汁三成,冰糖七成。因蜂蜜有一种花粉味,只能三成,用多了影响火方正味。“ 在座诸位夫人到了此时,只有说是的份。 “不过不用呢,也不行,有商有量,有帮有助的,才能成事。”程夫人说是讲菜,可不知怎么的,听进夫人们心里,却勾起别的事来。 正文 第119章酒会联谊 “你看这火腿,本就够好了,又取精华,依大小切成方块,片皮剔肥,只取精 肉,实是好上加好。不过光它一味,也不中用,还得用整个大干贝,再用绍酒浸润后铺满垫底,吸油去腥提鲜助味,这才吃得出上好的火方滋味!“ 程夫人的话到了这里,忽然一转: “为官之道,差不多也是这样。夫人们别怪我多嘴,实在平日见不着各位,今儿得了机会,又是初到贵地,少不得我先说几句闲话。我家老爷呢,”程夫人一提到老爷二字,列席各位心头,由不得抖了一抖: “我家老爷刚刚上任,又是头回下京到贵地,自然有许多事不明,不晓。他呢,我不怕诸位笑话,确实是个人中龙凤,皇上金銮殿上也曾夸过的,不过到底初来乍到,许多事弄不清眉目。“ 程夫人的话,自然是笑着说的,可不知怎么的,官眷们听在心头,却总觉得带了股杀气似的。 “这回我家老爷出来,也实是领了圣意的,若不做出些成绩,也对不住”程夫人说着,站了起来,向南边京城方向,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皇帝的重用。” 她这一来,弄得诸位官眷们坐也不是,跟着她站起来也不是,因要再起来时,她的礼都已经施完了。 “所以呢,我也想请诸位夫人,”程夫人竟没坐下,依旧站着,冲着同桌众官眷也行了个礼:“帮我这个小忙,回去跟老爷们说说,该出把子力的时候,该得出把子力气。毕竟都是受了皇恩多年的人,”她又看向宫夫人,是知道宫家在此地的地位,也知道宫家有人在京里任职的缘故。 “不能白吃这许多年皇粮,该分忧时,还得替皇上分忧,不是么?“ 这一番长篇大论,从一道蜜汁火方,竟谈到老爷们的正事,由此可看出程夫人的心计谈吐心段,不亏是新贵程大人的贤内助。 这个京里传遍了的名头,终于第一次落实在淞州各位大户官眷们眼前。 且看她说话时,不卑不亢,始终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语气更是委婉柔和,可该到强硬处,比如说到白吃皇粮这几个字里,声音里陡然加重的威严,竟让闻者由不得,打了个寒战。 这时才又想到,程大人可是一向以严苛耿介,不通人情出名的。。。 看起来这两口子是配得极好,老爷在外黑脸示人,夫人呢?后院里唱唱白脸,可心思却是一条线上的,不偏不倚。 程夫人说完了,席间气氛不出所料地变得冷淡尴尬,就连宫夫人竭力想缓和,却苦于一时实在难以寻到由头发挥。 却不想,程夫人自己端起酒杯来,依旧站着,手举得高高地,笑向桌上转了一圈:“言尽于此,我是个有口无心的,又与诸位初次见面,不知是不是得罪了。也罢,我自饮一杯。”偏生也巧,杯里是半空的,跟她的丫鬟立刻上来添酒,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酒液几乎满得漫过了杯沿。 程夫人扬手昂脖就是一杯,再放下杯子时,向所有人照了个杯底:“算我敬诸位姐妹吧!” 又是敬酒,又称姐妹。 顿时,席间气氛又活络了过来。 夫人们忙着同饮表忠心,忙着说些附和的话,也为表忠心,向远在京里的皇帝,也向近在咫尺的程夫人。 程夫人端庄地笑,一一纳之。 “原来诸位是这样好相处的人,早知道如此,我早该一一上门拜访了!” 这桌上知心一片,那边小姐们的桌上,却又不耐烦了。 因文家与宫家交厚,两家一向是通家之好,所以文亦童是礼到人也到,文苏儿自然也跟着一起来了,兰麝更不放过这个机会,作为闺蜜,一路同行。 本来,以兰家绣铺的名头家业,兰麝是没资格进入宫家宴席的,不过自打跟文苏儿亲近后,她便如同大开方便之门,淞州大户的后院,倒也走了个门清,几回走下来,夫人小姐们也都跟她熟络起来,兰麝本就是极会看人眼色又惯会说话体贴的,因此大家也都欢喜她的很。 今天到宫家,兰麝还肩负另一责任。 文亦童特意在她刚刚到时,便请了她楼上掌柜的房间里说话,着重嘱咐她:“要小心苏儿的举止,她在外头野惯了,宫家虽是走惯了不当事,可今儿又有许多外头人,你替我看着苏儿,小心她生事。” 替你看着? 兰麝的心就快跳出口去了,脸上强作镇定,却还是浮出两块红云:“文哥哥,你放心,有我跟着苏儿,一定不让她多行多话!” 文亦童点了点头。 他实在是没法子,才将苏儿这样托付给外人,到底他是个爷们,在外酒席上,是要跟苏儿分开里外坐的。 没错,在他心里,兰麝就是个外人,不过文苏儿喜欢她,本人又貌似豁达知礼,因此他倒也不抗拒苏儿跟她走得近。 可是在兰麝心里,那就是犹如拿到尚方宝剑,已经拿自己当苏儿的嫂子一样看待了。 第140节 因此当宫大奶奶安排她与文苏儿坐在小姐桌上时,她便时时刻刻注意对方举止,并不时小声提醒:“苏儿,别这样!” “苏儿,别那样!” 几番下来,文苏儿不耐烦了。 “姐姐你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话这样多?”文苏儿笑她琐碎:“还是菜没吃几口,酒倒上头了?” 当了一桌小姐们的面,兰麝闹了个面红耳赤,便推说席间热得很,要出去散散,顺带也将文苏儿提溜出来。 文苏儿巴不得呢,本来她就嫌坐在一众小姐们中间,着实拘谨得难受,现在好了,出得席来,只有苹儿一个跟着自己,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哎呀苏儿你别乱跑!”兰麝没想到,出来后自己更看不住文苏儿,自己为显身高漂亮,特意穿了高底鞋,文苏儿却是软底毡鞋,几步下来,两人就隔开了几个身位。 正文 第120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宫家的园子,大而不失精巧,在整个淞州都是出了名的。当初造这座园子时,是到了宫老太爷这一辈,本为修缮祖宅,又因家里人口渐多,有些住不下了。 本就是殷实富庶人家,京里还有人做官,修建家宅,就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了。京里的二位老爷奉了老父亲的信,亲在户部寻了个筹画起造的高手,又着人送回老家,随行一并带回银票各五千两。 只这一项,就是别人家比不了的了。 因此文苏儿每回到宫府,都不免流连于花间林下,说起来她的天性也确实与一般小姐不同,喜自由憎拘束。 “怎么兰姐姐这么慢?快些快些,不然苏儿我可不等你了啊!” 兰麝还没来得及回话,文苏儿嘻嘻一笑,早隐身进了花丛,不见了。 兰麝慌了。她不比文苏儿,宫家园子又大又深,小道众多,她一个人哪里认得出?再加一个苹儿,更是生户。 眼见苏儿走上右边的小道,可等兰麝赶上去,却早寻不着对方身影,再向前走几步,接着又有几处亭榭,绿树浓阴,鸟声噪聒。庭前开满了罂粟、虞美等花,映衬游廊边老柏树上垂下来的藤花,又有些海棠、紫荆等类。 耀目鲜艳,兰麝却一点欣赏的心情也没有。 她迷路了。 文苏儿得意洋洋地躲在藤架后的假山下,笑嘻嘻地看着兰麝,她闷了半天好容易出来,调皮心冒了出来,就想跟兰麝开个玩笑。 眼见兰麝在自己眼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却看不见自己,傻愣愣地张着眼睛看不到人,文苏儿笑得差点别过气去,更别提对方身边还有个张皇失措的苹儿了。 “看你们平日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怎么,现在都哑炮了?”文苏儿强忍住笑,心里嘲讽起那两人来。 兰麝慌张寻了半日,没寻到文苏儿的影子,正着急时,耳边忽然传来鞋履的声音。 苹儿大喜:“好了,姑娘来了!” 兰麝才心里松了口气,顷刻间却愈发慌张起来:“不对,这声音不对!” 女儿家的绣鞋哪能发出这样沉重的声音?再说,渐渐的也听见人声了,虽辨不出是谁,可明显是男人在说话。 兰麝来不及多想,拉起苹儿就向游廊下躲去,还真巧了,两人不偏不倚地就蹲在文苏儿藏身之处,假山的前面。 文苏儿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哈哈! 兰麝和苹儿才将身子藏好,说话的人就到了眼前,她小心地拂过老柏树上垂下来的藤花条,不出声地将眼睛凑到缝隙处。 “秋师傅,你怎么赶着出来了?里头还有半席的菜等您料理呢!” 听见这声音,兰麝略吃了一惊,再看走到头里那个男人,果然,身长玉立,一身洁净得晃眼的白衣,不是秋子固,还能是谁? 而跟在他身后,催促不已的则是宫府的朱大管家。 文苏儿也看清楚了,差点没叫出声来,若不是怕兰麝听见了会拉她回花厅,很有可能她就直接窜出去了。 秋子固不理会身后的人,一直走到水池边,又径直站上了水沿边的台阶,再向下,直到最下一级。 “我知道了,”这时秋子固才开口,声音低沉淡然,一如平常:“厨房里热得厉害,让我在这里吹一吹风再去!” 兰麝脸上肌肉不平整了。 她是早拿自己当隆平居的老板娘了,听见厨房里的大师傅这样说话,还是对一个重要的客户这样说话,心里由不得生出几分不满。 是,没错,您是隆平居的大功臣,您是誉满天下的名厨大师,不过隆平居它到底不姓秋,您是不是也太拿自己当东家了? 到人家做外烩,厅上还有许多名门老爷们等着呢,你一个大厨就这样丢下灶火跑到外头来了? 趁风凉还是做风雅? 你有这个资格么?! 也是兰麝见识小,她是自小出生就没离开过淞州的,只知道天下之大,大不过隆平居,男人再好,好不过文亦童,哪里想得到,秋子固当年在京里,是何样尊贵人物? 别的不说,在徐公公府上时,为吃他一道拿手菜,多少达官贵人等着他动手,他却直等睡到自然醒,才肯下厨房? 在兰麝心里,是什么人都要给文亦童,隆平居让道的,你一个小小秋子固又算什么? 朱管家自然要比兰麝明白得多,见秋子固如此,他也不敢勉强,知道这位秋大厨心性与别不同,万一弄僵了,反不好收拾。 因此倒柔声陪笑道:“怎么秋师傅今儿身子不爽么?想是天气热起来的缘故?府上倒备有养神汤和益气丸,都是夫人奶奶们用的,秋师傅要不要服几剂?” 秋子固不回头,让湖面上来的风吹过自己的身体,依旧只淡淡回道:“平生我从不吃药。” 朱管家大窘,此时凭他再圆滑通达之人,也说不出什么回旋的话来了。 兰麝愈发生气,伙计不听话就该教训,姓朱的是外人,只怕要给文家留几分面子因此不开口,自己倒可以说得秋子固几句,可惜又不便出去。 文苏儿则正与她相反,恨不能出去骂那管家几句,我秋师傅要吹吹风碍着谁了?厨房里那样大的烟火气,出来换换气怎么就不行了? 第141节 里外几个人各怀鬼胎,倒只有秋子固我自岿然不动,依旧迎面向风。 其实他是不得已,不得已出来,不得已吹风。 大厨房里的羊肉膻腥气,实在让他忍耐不下去了! 也不知怎么的,宫家今儿偏生备下了不少生羊肉,羊肉汤也是一大罐炖在火上,向来宫家的规矩,厨房里炖汤的火头是不许熄的,半人高的炖罐,不熄火地在秋子固身边冒着热力和蒸汽,最后,他终于受不了了。 可是又不能对人家说是受不得羊肉气,这话只要说出口,秋子固自己的名声先不说,隆平居先就完了。 眼前就到了吃羊肉的时节,隆平居的秋厨不能闻见羊肉气?那这生意还怎么做下去? 要知道,往年到了这个时候,隆平居一日是要向肉铺买五六百斤羊肉的 正文 第121章他怎么了? 一时间,水面游廊后,都没了声音。 虽是寂静,可不管是在外头明处,还是在游廊下假山后的暗处,各人心里,都不免急得厉害。 吹了半天风,秋子固略觉得好些了,心里泛泛的恶心感觉似乎已经过去,于是回头,正好撞见朱管家焦急的眼神。 朱管家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本就是等秋子固一个苗头,此时见他肯回身,脸上立刻堆满笑意:“秋师傅好些了?这就请吧。“ 说着手向后一划,说是请,也有些上赶着的意思了。 到底他是宫府的大管家,再客气身份也摆在那里,秋子固少不得抱拳陪个不是,心里摇头,还是只有回去。 待这一场做完了再说,秋子固在心安慰自己,不过只剩下几个菜了,厅上十桌,算起来也不过几十个菜,容易的跳几下锅就好了,炖汤也快上了,自己的苦日子也快到头了。 兰麝吁了口气,她蹲得腰酸背痛,也是时候出来放松放松了。 文苏儿更觉得轻松,看秋师傅面色好多了,她心里只有觉得舒服,再说外头人走了才好,她跟兰姐姐捉迷藏的游戏还没分出胜负呢! 正当众人都觉得惬意时,苹儿却又紧张起来,她本是凑在兰麝身侧向外伸头的,这时便戳出一根手指,对着秋子固和朱管家背面方向,轻轻地咦了一声。 兰麝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你在人耳根子底下叫唤,是成心想吓死人怎的!” 苹儿不敢说话了,只指着外头,又偏头,叫兰麝快看。 兰麝的视线移了过去。。。 俏生生的高挑身形,一裘青色布衣,湖风拂过,缟袂临风飘飘欲仙,脸上笑意盈盈,露出一双梨涡。 正是珍娘! 只见她一路分花拂柳,向众人所在之处,走了过来。 朱管家先看见了她,因不认得,便喝了一声:“你是哪一房的丫鬟?怎么在这里闲逛?” 秋子固不回头,他对丫鬟小姐什么的全无兴趣。 珍娘被朱管家的声音唬了一跳:“我不是宫府的下人,是外头请来,在小厨房里做菜的厨娘,因朱妈妈叫我,我才出来的。” 朱管家哦了一声,因是程夫人推荐的人,他的脸上顿时再次堆出笑来:“原来是齐姑娘,怪不得我见着眼生,心说好个齐整姑娘,若见过是该记得的。这会子不在厨房里,要去哪里?” 珍娘笑着回道:“因厨房里少了些干贝,朱妈妈说记得后楼上还有,叫我先过去等她,一会她来开了库门,让我捡些上好的来用。” 朱管家点了点头,这才将目光移到秋子固身上,却有些错愕,因对方脸色已经僵住了。 珍娘其实早看出来,这个身体挺得直直的人是秋子固了,不过人家不跟自己打招呼,她也没兴趣主动招呼人家。 上回那头牛的事,她还记在心上呢,倒不为钱,只觉得这个名气如此之大的秋师傅,怎么气性那么小? 还小气。 心胸狭隘又小气的男人,珍娘想着就要望天,手长得再好看,也不是我的菜! 这话有些自己说服自己的意味在内,若真是不放在心上的人,是不会这样强调的。不过当此时,珍娘还体会不出这层意思。 游廊下柏树阴里,兰麝早已气歪了脸。 不知怎的,事到如今,她是看见珍娘就有火,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她看得出来,珍娘无论相貌还是谈吐,都在自己之上,想想就不服气,不过一介农女,凭什么有这样的人品?! 最关键的事,自己到哪儿都脱不开她的影子,甚至可以说,自己都快成为她的影子了! 因只要她一出现,兰麝自己就在文亦童眼里隐形了! 和她居有同样心理的,还有假山下的那位文大小姐。 “文家园子这么大,她偏不走别路要走这里,真不是个好货!”文苏儿嘴里轻轻地骂:“也不知她有哪一点好?程家那位不开眼的夫人偏要这样抬举她?!呸!“ 说着,就向地上啐了一口。 珍娘是听不见也看不见这些事的,不过就算听见看见,她也不会放在心上,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是影响不到她的。 “秋师傅也来了?”因赶着要去拿干贝,珍娘脚下匆匆,与秋子固擦身而过时,口中淡淡打了个招呼,并不着意去看对方,只在眼角处,微微抬了一下。 不曾想,只这一眼,珍娘就看出不对来。 她是个心明眼厉之人,且对世间一切异常的东西,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反应。若是正常的人和事,她几乎不用看,抬抬脚就过去了。 可若有什么不对,珍娘只要闻见气味,心里就会生出疑问。 世间万物,其实都是有着各自的气场的,一旦有异常发生,气场就会改变,也许没有大的征兆,在一般人眼里,也许并无异样,可细微处,首当其冲的,就是气味的变化。 而珍娘对气味,则已经敏感到了专业的地步。 第142节 她第一时间就感觉到,秋子固身上的气味不对! 她与这个男人,其实已有过多次近距离接触,时间和距离最近的一次,就是在运家具回茶楼的马车上,一路过来,她的鼻息下始终有他身上,混合着皂角和檀香,且还微微有些青草和薄荷的凉涩,几种气息相互平衡,谁也不占先,微妙地安抚着闻者的鼻息。 记得当时她还在心里诧异,一个整日在厨房油烟熏陶下的男人,身上竟会有着如此清爽的气息。 可眼下,她却闻出些不对,上面几种味道明显都有,却不同寻常的杂乱了,青草和薄荷的凉涩退到了底,几乎闻不见了,皂角和檀香却冲到了最前头,太过浓烈,简直有些刺激呛人了。 最后,还有一股陌生的气味,珍娘辨认出来是何种味道后,心里不知怎么的咯噔了一声。 正文 第122章缓兵之计 气味是辛辣殷苦的,还有些生腥气。 是草药的气息! 他病了?不然为什么要吃药? 什么病? 病了还来宫府做菜? 也许是东家逼的? 不过以秋子固的身份,又似乎是不该被淞州这里任何人逼迫的。 转瞬之间,珍娘脑子里窜过好几个念头,其实不过是迈出一小步的时间,她的心里却仿佛走了一段长路。 也许是同行间的关心? 又或是,英雄间的惺惺相惜? 珍娘自己也说不明白怎么回事,她竟转身,问候了秋子固一句:“秋师傅,身上不好么?” 这一句话,固然让秋子固意外,同样的,也让兰麝和文苏儿诧异错愕。 然后,就是气愤,不服,和厌恶。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他是我文家的手下! 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不知怎么的,兰麝和文苏儿却像说好了似的,心里统一冒出的,都是这句话。 秋子固躬身行了个礼,这在他是极难得的一件事,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为了掩饰什么? “没有不好,多谢齐姑娘关心。“ 朱管家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说起这个秋子固,人都说他不通人情不懂世故,因此有时不讲礼数,人也多不与他计较,也是他手艺太好名气太多,诸位大人都点着名地要吃他的菜,将他娇惯坏了。 可谁能想得到,今日还能看到他如此礼尽,如此规矩的一面? 看来不是不知礼,只看对谁用礼了。 珍娘有些疑心,她对自己的直觉是百分百信任不疑的。不过当了朱管家的面,也不便再说什么,脸上笑了一笑,便过去了。 秋子固心里松了口气,瞬间又紧了一紧。 又看见她了! 天杀的!这一天该怎么正常过下去? 还能正常得了么? 终于等到秋子固和朱管家也走了,兰麝慢吞吞地拉起苹儿,从树阴下出来。 “兰姑娘,”苹儿冷不丁地提了一句:“我怎么觉得,秋师傅近来的脸色像得了病似的?” 兰麝突地心里一跳:“快别提这个!”她忙捂住了苹儿的嘴:“你要死了!这是什么地方!你这样的话!隆平居的名声生生要叫你败坏了!” 知道自家厨师有病还让他上门来伺候,宫家就算再与文家交厚,也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更别提,此时外头,几乎坐满了整个淞州的名门大户。 这句话若传出去,隆平居的生意也别想好了。 私底下,谁不知道隆平居是仗着秋子固?雅平居那样有势力,还不是被隆平居踩在脚下了? 没了秋子固,这一切都将是泡影! 苹儿也想到了这一点,立刻就向兰麝陪了个不是,不料话还没出口,后脑勺就被人重重拍了一巴掌: “做死的丫头!你好日子过多了是不是?要不要本小姐赏你柴扉里蹲几天?还是到厨房跟新来的小巴利剥几天菜皮去?!” 是文苏儿。 经了刚才珍娘的一番搅合,她再没了开玩笑的兴致,见兰麝她们出来,自己也就没好气地跟了出来。 苹儿也是运气不好,正赶上文苏儿心情不好,偏又说了那样的话,少不得挨了打。 兰麝被唬了一跳,回身见是苏儿,忙拉住她向回走:“算了算了,一个丫鬟知道什么?”嘴里劝着,又道:“出来也不少时候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文苏儿现在的心情是百般不顺:“不回去!”她挣开兰麝的手:“我要去大厨房里看看!” 不知怎么的,珍娘的话撩起文苏儿多日的心事来。 秋师傅前些日子不是身上起疹子了么?也不知好了没有? 兰麝吓得魂就要掉了:“你疯了!”她以眼神示意苹儿,快上来帮自己拽住文苏儿:“现在是在宫家,可不是由着你使小性的地方!” 文苏儿意外地看着兰麝,第一次觉得,这个一向与自己相濡以沫的兰姐姐,变得有些陌生了。 第143节 看出文苏儿眼神不对,兰麝忙换了付笑模样:“好亲亲的苏儿妹妹,”声音里甜腻地能滴出蜜来:“我也是为了你们文家的面子,你想啊,那起小姐的嘴又多坏?人在时还说三道四的呢,你若不在,更不知要如此编排你了!我知道,”又将声音压低,推心置腹似的:“你担心秋师傅是不是?你听姐姐一句,在这里不便,你一天乖乖守了规矩,回去后我少不得寻个机会。。。” 话到这里,声音便细得听不见了。 既给了文苏儿希望,又没彻底这事说实。 万一不行呢,自己也好有个退步。 这就是兰麝的厉害之处,反正没说死,到时候再回旋也有余地。 苹儿听出来了,眼光斜着从兰麝身上瞟了一下,有些鄙夷。 兰麝才不在乎她呢,这世上她只在乎一个人,而那个人今儿将文苏儿交给她了,她就不能让对方出丑。 文苏儿是个实心眼,哪里知道这是兰麝的缓兵之计?反正能让她见到秋子固就行了,回家见也行。 于是耐下性子,文苏儿依旧与兰麝回到了花厅。 此时,不知程夫人正跟大家说些什么新奇的事,一屋子屏声静气的,都将目光集中在主桌上,没人留心别的事。 兰麝让苹儿外头台阶下候着,自己则拉起文苏儿,蹑足溜了进去,倒也没人注意。 “当真?”宫夫人听着程夫人的话,似有些不信:“一个好厨子有这么高的身价?” 程夫人笑着,将手里一枘小小的宫扇微微打了几下:“这不当什么,我还有个更厉害的厨娘的故事呢!” 一屋子的好奇心都被她的话勾了起来,就连才进来的文苏儿兰麝,也听住了。 “京里人家,如今不重生男重生女,”程夫人目光灼灼,“生女则异常疼惜,及其长成,则因材施教,培育出各类尖材,其中,便有厨娘一味。” 正文 第123章自取其辱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一味?说得厨娘自己也成了菜似的。 文苏儿和兰麝也听住了,外头台阶下的丫鬟,也渐渐走近门口来。 “厨娘手艺好,是不容易找,不过到底不算什么难事,京城之大,难道还寻不出几个女子么?”宫大奶奶觉得这位程夫人是不是太过夸张了?因此脸上带着笑,声音里却将信将疑。 程夫人摇头:“手艺好才到哪里?除了要手艺,还要人物出色,字画样样来得,举止规矩大方,”程夫人回头望望丁香:“上回李太守那件事,我竟忘了八九,你还记得不?若记得,说出来给诸位夫人小姐听,听是笑话,解解酒也好。“ 丁香就笑着开了口。 原来这位李太守,与程老爷有同窗之情,本是出生寒素之人,父亲丁忧之后,便从京里放回老家,走时府上厨娘不愿同行,山高水远的,人家只想留在京里。 于是李太守求了程老爷,知道他人脉颇广,请他代寻一位可随行的厨娘,还要好的,上好的。因要回去伺候老母亲,也有让诸位乡人开开眼界的意思。 程老爷好容易寻着一位,刚刚从一家大户出来,说来也巧了,她的老家正与李太守一处,因也要回去,正好同行。 这位厨娘能书会算,相貌也好,至于手艺,更不必说了。程老爷当晚就命专人,护送到李府,次日便开拔回乡。 不料走了一个月,总算望见城门了,厨娘却不肯走了,离城还有五里时,自己住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再走。 太守无奈只得先回到家里,不料这厨娘的禀启随后就到,还特意遣了个小厮送来的,光雇人就先花了一吊钱。 宫夫人听到这里,由不得笑了:“这厨娘想必不是个容易伺候的角色,本已同道,何必又故弄玄虚?钱花得这样不明不白,哪里像凭双手吃饭的?“ 程夫人呷了口温到好处的黄酒,又将酒杯底的青梅含进口中,半晌方扑地一声吐了出来:“倒也不为这个,宫夫人不知道,好的厨娘也是讲究体面的,不成体统的人家,她也不愿意去。这一手本为打探对方人家行情来的,若差了些,她也不肯将就的。“ 宫夫人与宫大奶奶对视一眼,心里存了个疑团。 程夫人说了半天厨娘的事,到底用心何在?这个女人很明显,说什么都是有用意的,无缘无故的话,她才不会浪费口舌。 本来就够抬举那个姓齐的厨娘了,难不成,现在还要为她唱唱赞歌? 京里厨娘身份高,也不见得这个农女身份就高了呀? 还有一问,非得要抬高她的身份,又为了什么? 席间有人耐不住性子了,追问程夫人:“后来怎么样?到底这厨娘去了太守家没有?“ 程夫人又不说话了,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丁香这才将话接了下去。 太守一接了信就有些意外,厨娘亲笔所书,字画端正。太守心里得了意,还特别将这信展示给几个上门拜访的乡邻,让他们开开眼,也看看京里的风情,一个厨娘,且能如此。 乡邻们果然艳羡不已,将这厨娘的做派笔迹好好恭维了一番,李太守一兴奋,当了众人的面许下日子,三日之后,李府设宴,老夫人上座,由这位京里来厨娘主理。 宫大奶奶笑弯了眼睛:“想必这座酒席好得很了!” 宫夫人也笑:“那是一定了,别的不说,会写字的厨娘,我活到现在,就没见过呢!” 程夫人似不经意地接话:“怎么没见过?今日贵府不就来了一位?” 宫夫人和宫大奶奶心里又是一动。 丁香也由不得深深看了自家夫人一眼,嘴角动了动,却没开口。 程夫人掸了掸袖口上的浮灰,细声细气地道:“接下来的我来说吧,李太守下了拜贴,又派了软轿去请,厨娘果然就到,红衫翠裙,打扮娴雅,从老夫人开始,一一拜见,规矩也好,一见就是大家出身。” 文苏儿听到这里,忍不住哼了一声。 大家规矩这几个字是最让她头疼的东西,哥哥给买来了几个下人伺候,若在别人,只怕盼也盼不来,可唯有文苏儿,只觉得如孙猴子上了紧箍咒,简直浑身不自在。 因此听到程夫人夸那厨娘知礼,文苏儿先就憋不住了。 程夫人眼光如电,从人群里一扫,立刻就看到了文苏儿脸上:“这位是?” 第144节 宫夫人忙拉过文苏儿来,笑着推到程夫人眼前:“这就是隆平居文家二小姐,我是一向当她干女儿一样的,今儿有事,她少不得过来伺候。” 程夫人听见隆平居,便将文苏儿上下好好打量了一番,然后笑道:“好个模样,长得出色,怪不得宫夫人喜欢,我见了也心疼。”说完叫赏,丁香捧出个小匣子来,内里装了些镶宝戒指点翠花簪之类,送到文苏儿手上。 文苏儿看也不看地收下了,嘴里轻轻道了声谢。 兰麝看那匣子沉甸甸的,忍不住咬了下嘴唇,又忙跟出来在文苏儿身后道:“苏儿给我吧,我替你收着。” 文苏儿不当回事,果然将匣子交了出去。 程夫人收回目光来,貌似要对丁香说话,可声音却大得足够让在座所有人听见:“文家二小姐的这位丫鬟,看着年纪倒不小呢!” 丫,丫鬟?? 兰麝先只觉得错愕和惊异,片刻之后,待满厅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时,她的脸便唰地一下红了,窘态顿生。 文苏儿一把搂住了兰麝的脖子:“她不是我的丫鬟,她是我兰姐姐!” 程夫人和霭地笑了笑:“哦?原是我说错了?兰家?”说着偏头想了想,又问宫夫人:“兰家?” 意思我怎么没听过? 宫夫人又看宫大奶奶。 后者到底是年轻,因协理家事,也常听买办提到兰家绣铺,便悄悄凑到宫夫人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宫夫人便笑对程夫人解释:“是跟我苏儿一起来的,想是她相好的姐妹。“ 并不解释兰家,知道是提不上筷子的人物。 正文 第124章开个单子来看 程夫人心里有数,再看文苏儿时,眼光便有些不同。 好个隆平居,看起来是个大家,怎么也有这样不知礼节的人?原以为此地民风荣雅,连一个小小农女都那样知情识趣。 没想到,农女倒是特例,在座的一个个,反是庸脂俗粉。 想到这里,程夫人的胸口突然一紧。 夫君的眼光果然不坏,先是几十年前择中自己,如今又。。。 她的眼睛便有些发酸。 在家从父,出阁从夫,多少年下来老祖宗都是这样教导的,难道有错? 于是,眼里的酸涩,很快又平复了下去。 文苏儿则完全不在意众夫人的目光,她是从不放这些事在心上的,也一向很少在大家后院里走动,就连宫家是十分相厚的了,一年也不过来个七八回,按节拜礼罢了。 可是兰麝却不一样。 她的性格正与文苏儿相反,最最在意,就是家世身份,人品相貌。却没想到,今日在这些事上,栽了个大跟头,被人看轻了不说,还是当了所有淞州大户官眷的面。 可怪谁呢? 谁让她在不该伸手的时候,伸出手去的呢? 没别的好解释,要说也没人听的。兰麝默默缩回身子,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厅外去了。再呆下去,她怕自己就要哭出声来。 苹儿看她出来,一言不发,脸上似乎倒有些幸灾乐祸。 兰麝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冒出来了。 等着瞧!你们只当夫人小姐是天生的?破落户在淞州也不少见!我家绣铺里赊帐的本子上,可也有不少是在座各位的名儿!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兰麝要顶着文大奶奶的头衔!到时候,看你们还怎么好意思跟我开口说笑! 厅里的话则还在继续,程夫人轻轻松松,又将话题拉回到厨娘身上:“文小姐,刚才为什么笑?莫不我说的厨娘故事,引得你发笑?” 文苏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厨娘有好的,那厨师也有好的,京里的再好,还能好过我家秋师傅?” 我家秋师傅。 这五个字本是没错的,讲到底,文家还算是秋子固东家的。 不过呢,语气却太亲密了些,听在夫人们耳里,便不太是那么回事。 程夫人眯起眼睛来,看了文苏儿一眼:“秋师傅?哦,”做恍然大悟状:“就是那个徐公公家的秋子固吧?哎,当年在京里,名声是大的,大到三品之下,想吃他做的菜,也不能够。徐公公又宠他得很,家里等闲人来,他是不必亲自下厨的,非是贵客,尝不到他的手艺。” 文苏儿高兴了,眉间全是喜气:“可不是?”声音连珠炮似的:“依秋师傅的水准,就该如此。若来个人就叫他,一日忙也忙死了。” 倒忘了,若依程夫人所说,秋子固现在不是走了下坡路? 程夫人斜瞥她一眼,笑而不语。 宫夫人好奇地问:“既然这样好,为什么后来又从京里放出来了?我倒是听说,徐公公要保举他放宫做御厨的。。。“ 程夫人犹豫了。 文苏儿紧张了。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事情她是知道的,当时这件事在京里可谓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她听到的却是真章,因程家与徐家两边家人有通亲之故,自然瞒不过她。 可若真说出来,那隆平居就算毁了。 眼下米家文家斗得正厉害,自己的势力还不曾树立得稳,老爷曾说过,不愿出手偏帮任何一家,是两边都信不过的意思。 第145节 那么,就打个马虎眼好了。 “这种事我哪里知道?”程夫人也做出困惑的样子:“不过伴君如伴虎,想必御厨也不是好做的,不如外放出来,你看现在,淞州听见秋子固三个字,没人不落口水的,轻松自在,又有名气,何乐而不为?” 夫人们笑了,附和不已,气氛缓和下来。 于是又回到李太守的家事上。 既然次日大宴,晚间少不得要试试新来厨娘的手艺,于是先做便饭一顿。 厨娘就请太守点菜,太守开出单子来,厨娘看了,很快又开出物料帐来。 她这一开不要紧,李太守看了却吓了一跳。 宫夫人听到这里,手里的核桃仁也忘了吃,只管问道:“怎么?想是开得不对?是个冒牌货,让那太守看出来了?“ 程夫人含笑摇头:“倒不为这个,“心想宫家也不过如此,连夫人的见识也这般浅陋:“因她开出的数目太大。” 宫大奶奶便点头叹息:“说起来,家里买办简直没法了。。。”眼光一瞟,惊觉程夫人恍惚脸上有不耐之色,瞬间收声不语。 “不过到底是第一回,就依了她发出银子去做,结果食料买来了,大家就都聚到厨房里看,连李家老太太都驻了拐扶着丫鬟过去了。” 光一样羊头肉,就买了十只羊头五斤葱,干烧冬笋,那简直是将集市上所有的冬笋都买回来了,整一箩筐! 在座各位张大嘴巴,诧异不已,不过有了刚才的教训,都不敢擅自开口。 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程夫人喝一口汤,才又说了下去:原来羊肉只用眼睛旁一块,葱呢,只用最里头的嫩心,至于冬笋,只要最上头的尖尖,剩下的全都丢了! “也有说她这样太浪费的,老太太就看不过眼,”程夫人从眼角处瞥了众人一眼,心里又是鄙夷又是好笑,因见个个都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就令人将她丢掉的再拾回来,结果你猜这厨娘怎么说?” 文苏儿跳出来问:“怎么说?”她的好奇心此刻被彻底点燃了。 “她说,这是在狗嘴里夺食呢!”说着,程夫人掩口而笑。 满座失语。 后来的事就不必说,这厨娘做的菜,自然是色香皆俱,没别的话说,饭后李太守叫她来赞了几句,不料她也有话:请照例犒赏。 赏多少呢? 厨娘从怀里掏出一迭单子来:大宴,赏多少,便饭,支多少,上头清清楚楚,一本明帐列开着。 原来是从京里来的旧日犒赏单 正文 第125章公事公办 宫夫人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动。 程夫人说到犒赏,会不会也有暗指今日请来的厨娘之意? 当下眼睛就向宫大奶奶看去,后者心领神会,立刻抽身向厅外。本来她们只预备了五两银子给珍娘,现在看来,远远不够。 其实当日,程夫人初到尖馆时,也不过赏了珍娘五两。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情形已不同当时。 扶持珍娘,是老爷亲自提到过的,她身为贤内助,只有竭力而为。 明里,老爷说是因为米家文家势力太大,整个淞州大户,无不分作两派,自己想有所作为,也不得不受两家挟制。 “也别小看了一个小小的饭馆,哪家不吃饭?哪家不办事?只要有人,必有饭馆,只要有人,定请厨师,做得好就是人气也有了,消息也有了。”程老爷说到这里,十分惋惜地摇头:“只可惜隆平居和雅平居,没一个本官能信得过的。” 既然如此,不如扶植自已人。程夫人听出老爷的意思,便主动这样提出。 没想到,老爷看中的人选,竟是她。。。 也不知到底真为公家的事,还是为自己谋私? 不过无论为公为私,老爷的事到了夫人这里,都是正事。 所以程夫人到宫家的这一日,其实是心怀两个目的,一为募资疏浚河道,二来,则为珍娘在大家后院里扬扬名气。 以程夫人多年京中大宅门的修为,这两件事都办得十分顺利。 宫大奶奶才出门,招手便将朱妈妈叫了过来:“去预备这个数的银子来,”说着伸出两根手指。 朱妈妈人在厅外,厅里的话可是一字没漏下的,立刻就明白意思,转身要走,可脚下犹豫了一下,又顿住了。 宫大奶奶看着她,低低地问:“有事?” 朱妈妈有些为难地看着她:“回大奶奶话,”声音细得几乎听不到:“才我当家的来说,大厨房那边,不太好呢!” 大奶奶心都揪起来了:“怎么不好?” “说是秋师傅,不知是不是这几日不舒服,别的菜倒罢了,葱爆羊肉没熟呢,就端上去了,老爷们吃出来了,又送回来,弄得里外都尴尬,这可怎么好?”朱妈妈一向冷静镇定的一个人,说到这里,脸上也有些焦急之色了。 宫大奶奶也焦躁起来了,怎么不早不晚的,秋子固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正没个主张时,朱妈妈凑到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宫大奶奶眼神一亮:“哎呀不亏是朱妈妈,果然反应得快!就照你说得办,这样银子就多给些,也不怕人说咱们拍程家马屁了!” 后一句说得直白了些,引得台阶下丫鬟们纷纷抬头,本来在外头游廊下坐着的兰麝,也禁不住看了宫大奶奶一眼。 宫大奶奶忙忙进厅里去,走时不忘吩咐朱妈妈:“要快,要快!” 朱妈妈忙忙地去了,兰麝的眉心渐渐拢在了一起。 珍娘正将最后一道甜汤盛进个大海碗里,总算全都做完,安安生生地过了这一关,她疲惫又满足。 第146节 不料事还没完,朱妈妈再次出现在小厨房门口,婆子们都呆住了,还以为有什么坏事降临。 “齐姑娘,今日实在对不住,前头大厨房忙不过来,请你过去替替手,如何?”朱妈妈语气诚垦,带三分请求,五分吩咐。 珍娘先是愣住。 大厨房? 不是秋子固在料理的么? 听刚才婆子们闲话里谈到,宫家办事一向都是请秋子固来的,也都办得妥当,怎么今日。。。 忽然珍娘心头一颤,她这才想到,刚才秋子固身上的草药气味! “我去!” 这两个字仿佛没过脑子,直接从她嘴里蹦了出来,以至于珍娘一瞬间以为听见的是别人的声音。 朱妈妈欣慰不已:“就知道姑娘心是好的,走走,那头还等着呢!” 于是珍娘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两个字,人就已经被拉到了大厨房。 大厨房是在宫家前院,专为伺候老爷们设下的,家里有事要办,也都是大厨房出力,若不是今日程夫人提了一提,原本也用不到后院的小厨房。 从刚才珍娘走近的地方再向前,左手转弯,高高低低,曲曲折折,走上青石羊肠小径,半天就看见游廊一带,走下去之后,就看见广厦五楹,白墙黑瓦,就开始闻得见肉菜的味道了。 门口槐树成阴,槐花已过盛时,香气还在,甜而清淡的香气,将油烟气冲淡了不少。 珍娘走到门口,几个伙计正在择菜,抬头见是她来,由不得呆住了。 朱妈妈走进去,叫了一声:“秋师傅!“ 半晌,有人应了一声,声音不见清亮,倒是混混沌沌的。 又过片刻,才见一个高瘦的身影从里头现了出来。 珍娘一见,心里又是一跳。 秋子固额角上都是汗,脸色有些发白,表情倒还是平平静静的,冲着朱妈妈行了个半礼:“有事?” 不看珍娘。当她不存在似的。 朱妈妈简单说道:“见你这样忙不过来,正好小厨房事也完了,就请齐姑娘来帮帮手,”说到这里,她见秋子固飞眉皱起,立刻又加了一句:“今日事重,秋师傅也不可太过勉强了。” 到底是朱妈妈,说出话来,不容得秋子固拒绝。 是啊,今天是宫家办酒,可不是在你隆平居,人家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办,更何况,羊肉已经被送了回来,自己本身已经做得不够好了,怎怨得人家再请人? 可道理想得再透,终归心里还是不舒服,秋子固情不自禁伸了手,撑在门框上,其实不为挡什么,只因身子忽然有些软下来似的。 珍娘也不看秋子固,伸手打开他挡在厨房门上的手:“让开,灶头在哪儿?” 一付公事公办的架势。 朱妈妈满意地看着她的背影,转身去了。 正文 第126章温水里煮青蛙 灶上火头正旺,重新切好的大葱堆在案几上,七八盘爆羊肉则散乱地堆在一处,没人理会,代人受过的样子。 只有这道菜中的主角,羊肉片,还没有被片出来,一整块地撂在案板上。 珍娘走到跟前,先捏起块羊肉放进嘴里,很快面露厌恶之色,又吐了出来。 不用说,半生不熟的肉,一定是被退回来的菜。 秋子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珍娘一个字也没说,卷起袖子,顺手操起砧板上放着的银刀,那是秋子固带来的私货,只供他一个人用,从不许外人碰,人家都知道是他的,也不会伸手。 现在捏在珍娘手里,不知怎么的,也很合适。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看在秋子固身上。 秋子固的脸上,阴睛不定,一时看不出什么端倪。 珍娘才不管别的,手下的活才是她此刻最关心的事。 银刀刷刷地响起有节奏的声音,很快羊肉被切成整齐的肉片,珍娘拈起一片来冲外一扬,通明剔透,薄如蝉翼。 “秋师傅,”珍娘正色看着秋子固:“切成这样可以吗?“ 秋子固意外之极。 他没想到珍娘会是这样的态度:公事公办,没有嘲笑的意思,也没有别的意思。 别的是什么意思?自己难道是在期待什么? 他来不及多想,自己的声音已经回上对方的话了:“很好,可以。“ 简单不废话,也是他一向的风格。 不过有他秋子固在的厨房,什么时候来过女人? 从这一点看,又不像他了。 就连前几年京里厨娘风头正劲,大户人家争请上佳的厨娘来撑场面时,他也没允许过女人进他的厨房。 珍娘利落地转身,先走到灶边,低头看了看火:“你是管火的吧?”二话不说,指着灶下一个小厮:“火都成这样了还怎么爆?” 小厮下意识地加快了手里的扇子,火借风势,很快舔上了锅底,珍娘将油瓶向下一斜,一条线似的倒进不少,眼见火大油旺了,转瞬间葱段就先下去炸锅了。 第147节 厨房里腾地窜出一股葱油的浓香,噼里啪啦响过之后,羊肉也下去了。 三下五除二,等珍娘鼻息下闻到那股熟悉的肉香时,她头也不抬地吩咐身边人:“拿盘子来!” 八寸五彩婴戏图盘立刻送到,珍娘接了,几锅铲将菜盛出:“再来一只!” 她一锅下了三盘的料,盛出来后再炒两锅,顷刻间就完了事。 “还缺什么菜?”珍娘这才转身,却没想到,撞上一只强壮有力,却洁白细润的手臂。 秋子固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后,手里还端着珍娘刚刚才递过来的菜盘。 原来,一直给她递菜送盘子的,是他? “我不过想看看,”秋子固立刻开口,说话的速度远远异于寻常:“你拿捏的火候如何。” 珍娘先是微窘,因除了钧哥,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如何接近过自己,可再一听对方的话,她立刻又大怒。 “信不过我?还是对所有女人的手艺都信不过?”珍娘直面秋子固,密密的长睫陡地掀起,露出了那对点漆似的灵动双眸,唇角翘起嘲讽的笑。 秋子固一惊。 其实他的话也是托词,怎好让这个小丫头知道,他喜欢站在她身后,看她炒菜? 不被她笑话死了? 说也奇怪,本来站一眼就想走的,也怕自己受不得那股浓烈的羊肉味。可不知怎么的,待回过味来时,小丫头已经转过身来,菜都已经三锅了。 “怎么见得我秋师傅就信不过女人?你别一进来就寻不是,给我秋师傅扣那么大顶帽子!”闵大上来解围了。 珍娘眼波中冷光一闪,回以淡漠一笑:“是我寻不是?你们秋师傅不是有条规矩么?有他在的厨房里不许女人进?” 闵大顿时噎住。 珍娘微笑得意,睥了秋子固一眼。 看你没话好说了吧?小气鬼小心眼小。。。 忽然,闵大放声大笑起来,秋子固则脸色渐讪,瞪他一眼,似要阻止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可惜迟了。 “什么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现在我算明白了,原来多少流言就是这样断章取义传出来的!”闵大一边笑,一边刻意大声地对周围宫家伙计们开口:“你们知道这个规矩是怎么来的?我秋师傅一表人材,手艺又好,家世清白,当年在京里根基深厚,引得多少女子仰慕,寻各种由头到厨房来看他,甚至还有大家小姐,跟着夫人来徐公公府上,却各种小心地跑到后厨来,这些事,你们可知道?” 伙计们明知这话是对珍娘说的,遂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笑道:“原来如此!” “真的假的?还有大家小姐?” “那想必闵师傅您也见过不少热闹吧?” 秋子固简直没处落脚,恨不能一掌将闵大劈到屋外,却被众人艳羡的目光顶住,一下也动不得。 珍娘嗤之以鼻。 这叫什么话? 骗骗三岁小孩罢了还骗我? 我可是几百年前穿过来的,我会信你? 虽然,此时她心里立刻想起,自己从师时,厨房里也常常摸进些年轻女孩,都是仰慕师傅而来的。。。 眼角瞥见珍娘的表情,以秋子固的本事,就只看得出鄙夷,顿时血色从脚漫到头顶,他本就是白得透明的肤色,这下好了,整个成了一只煮熟的龙虾。 “原来怕追求者都跟进厨房来,这才定下的这条规矩呀?我竟不知道,秋师傅原来这样受欢迎?”珍娘眼睫一掀,唇角笑容不变,声音里却不知怎么的,莫名有股酸溜溜的味道似的。 闵大被她激得跳起来:“你不信怎的?不信你去问问文家的伙计,为什么大掌柜不让二掌柜下楼到后厨。。。” 文苏儿?! 珍娘身上突然炸起一层鸡皮疙瘩! 秋子固再也忍不下去,温水里煮青蛙,大概是这个滋味吧? 正文 第127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闲话说够了没有?!开头不用上菜了?!“ 见秋子固发火,闵大乖乖闭了嘴,伙计们也顿作鸟兽散。 没别的话说,又觉得尴尬,秋子固立刻抓过写好的单子来看,见下一道又是羊肉,由不得皱起眉头。 珍娘一个人站着,觉得应该过去看看菜单的,可心里又有些梗着,不便凑近那座冰山似的。 免得他以为,自己也跟那群庸脂俗粉似的,拜倒在他的白围裙下! 珍娘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要翻白眼,不就是个高富帅么?不就是抄得一手好菜么?可他是有是洁癖的呀!还小气,还小心眼。。。 这些女人都瞎了眼不成?! 不过就算话说到底,珍娘也不得不承认,秋子固这个人,还算是长得好的。 尤其是皮肤,怎么能比女人还白? 今生本尊就算是白的了,可珍娘每每看见秋子固,还是不得不感叹,老天没开眼,这么好的桃花肌肤,不上粉也白,不点胭脂也艳,偏生给了个男人。 想到这里,珍娘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皮,向灶头左边望了一望。 第148节 宫家厨房虽大,可供炒菜的只有两个灶头,也是,谁家没事弄七八个灶头呢?又不是干饭馆。 第二进的房里,一排四头火,后两个都用来炖汤,一个二十四小时不歇火的煲着高汤,另一个则坐了一锅甜羹,因此剩下的两个火头,都挨在一处。 闷墩红烧,要耗时间的菜都已经送上席面去了,剩下的不过几只热炒的快菜。 所以不得已,珍娘现在,跟秋子固也挨得极近。 近到再次闻见,他身上的草药气,清淡却苦涩。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珍娘,她因了刚才闵大的话,愈发跟这个男人要多生份些才好。在秋子固呢? 他则是绝对不能让珍娘发现,他到羊肉的异样感觉。 怕的是,她会笑话自己。。。 一个大厨,会不能沾羊肉?想想也够让人笑掉大牙了! 伙计们不知都干什么去了,闵大也不在,一时间这房里安安静静,只有汤罐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这声音是安逸的,让人可以联想到冬日午后的阳光,夏天傍晚的凉风,总之,是舒畅,又带三分安稳的。 珍娘忽然抬头,从秋子固手里抽走那张菜单:“下一道是什么?“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 她笑自己想得太多,自己做什么来了?正事不办想歪心思! 秋子固一怔。 没想到这个丫头是比个男人还豁朗的! 这倒是他一向少见的品种! 自己一个大男人,反比她还扭捏了,不愈叫人笑话? 于是他也放平了语气,端然指着单子上的字道:“羊肉烧豆腐。“ 珍娘皱起眉头。 家常菜啊这是,怎么宫家酒席上也有这样的菜? 秋子固的声音轻轻送进她耳朵里:“是宫家老爷子喜欢的菜,老人家牙口弱,吃这个不费力,因此每回都有这个菜,宽汁用大海碗装,好蘸馒头吃。” 珍娘心里一动,心想这个男人倒是很能体贴的。 “羊肉早已炖好,”秋子固指着珍娘身后两只瓦罐:“豆腐也煎好了,不过下锅烩一下就得。” 因说得是公事,秋子固的语气便比刚才正常许多,脸色也好了,不过红色尚未完全褪尽,犹如桃瓣上面,愈发显得剑眉如墨染就,双唇似点粉樱。 珍娘本来要问,调味汁重口还是清淡,可抬头看了秋子固一眼,猛然又垂下眼皮。 好在秋子固一点没察觉她的异样,说到公事,他的心思就全在菜肴上了。 “调味要重些,老人家口重,馒头又是淡的。” 他这里话音未落,出乎他意料之外,身边的珍娘,已经将豆腐罐子揭开! 秋子固忽然紧张起来。 这豆腐可不是一般的白豆腐,光用油煎出来就可以用了。 宫家老爷子喜欢吃羊肉,远比一般人口味要重得多。整只羊片好后,羊尾巴下那团肥油,不能丢,挖出来专门熬豆腐,还得是老得不能老,几乎是豆腐干的老豆腐。 这样的豆腐,宫家常年预备,老爷子说声要吃,挖出来配各种菜烧,给老人家过饭。不过老爷子最喜欢的,还是原汤化原食,豆腐配羊腿肉。 为什么他最喜欢这道菜?除了牙口弱,还因为这道菜的膻味最大! 喜好羊肉的人,说那叫香,不叫膻,没有这个味道,也不算羊肉了。 所以豆腐罐子才刚刚开了条缝,空气里便陡然弥漫出强烈的膻腥气,和清淡的豆腐气味混在一处,还有大料葱姜五香的气息,呛人鼻息,绝对让人无法忽视。 秋子固几乎被这股气味推了一把似的,身子向后仰去,再好的伪装此时也用不上了,因他用过这东西多回,知道有多厉害。 珍娘嘟囔着向罐子里伸头:“还剩多少?也不知够不够用?” 她倒是不怕的,羊肉嘛,就该是这个味。 秋子固的身体僵硬在半空。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想吐?这么浓的羊膻气,为什么胃口嗓子眼,一点儿抽动的感觉也没有? 珍娘轻手轻脚挖出一团红旺旺油光光的豆腐,放在碗里打量,心里掂量着,还得再挖一团才好,不料将身子绷直时,径直撞上个人。 秋子固呆头呆脑地站在她身后,还将脑袋伸得老长,好像要够着那碗豆腐闻似的。 珍娘没说话,转身又用手里的勺子挖出一团来,这回没送进碗里,倒直接送到秋子固的鼻子下面了:“你喜欢?要不要尝一口?” 若在以前,秋子固是一定会吐出来的,一定,肯定。 送到嘴边的羊肉老豆腐,膻不可挡,沾不得羊肉的人,只怕恶梦里也做不出这样的场景。 秋子固自己也以为一定完了,自己的秘密一定保不出了,都吐出来还能不被人发现? 正文 第128章活过来了 珍娘见秋子固只管呆呆地盯着手里的豆腐看,不耐烦地将勺子又向前伸了一伸:“到底尝不尝?” 秋子固立刻掉头。、 第149节 不是被熏出来,而是怕再迟,自己嘴角处绷不住的笑意,就要冒出头来啦! 竟然没事啦!不觉得恶心啦! 顿时天地间一片光明,秋子固此刻的心情,只有用大赦天下四个字来形容,看起来好像不相干,但真的是此刻他的心情写照。 恨不能如皇帝似的,大赦天下。 “你炒下一道,我记得是核桃腰。”不容珍娘多说一个字,秋子固忙不迭在将豆腐碗端走。 珍娘气呼呼地瞪他一眼:“你就成心让我给你打下手是不是?既然你要做,刚才为什么不过来挖豆腐?!” 秋子固装听不见。 都大赦天下了,还在乎你多说一句揶揄的话?! 瞬间厨房里又活络过来,红红火火的油烟气,再加上叮叮当当的锅铲声,预示着一切又回到正轨了。 闵大和几个宫家伙计扒在外头窗下看热闹,这时一个伙计就悄悄地笑道:“哎你们说,这秋师傅的规矩,是不是到齐姑娘面前,就全没用了啊?” 另一个也笑:“所以才有一物降一物的说法呢!不然天地间怎么平衡呢?” 闵大啐他一口,可自己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话好像是有些说中了。 再一个就看闵大:“我说闵师傅,你看这两人背影,像不像一对小夫妻啊?” 伙计们一下哄然笑了起来,闵大则毫不留情,一个接一个,都在头上赏了爆栗:“要死了一个个的!这话也好随便说的?我家秋师傅是什么样的人?她一个农女怎好配得上?” 声音到了最后,带上三分颤抖,因连闵大自己也看出来像了,只是不可承认。 为什么不可? 实在有深重的缘由。 伙计们抱头,也有不服气的:“哎呀我的好闵师傅,你这可是老眼光了!她怎么是农女?农女也能进得宫家的门?如今咱们巡抚程大人,不知多少器重她!就连程夫人也在夫人们面前多有举荐,不然今日能轮到她来主理小厨房?!” 闵大吃了一惊,拉过说话的那位就问:“这话当真?” 那人就斜眼看他:“我骗你干什么?这阵子外头传什么的都有,我就不信你们整日开门做生意的,就没听见?” 闵大谨慎开言:“我恍惚听见,说程大人看中她,要纳她作妾?” 伙计们又是一阵哄笑:“这我们可不知道,话是你说的,我们可没说!下日要被拉进官府轮嚼舌根的罪,我们可不认的!” 闽大不敢再说,心里直抽凉气。 早几日他曾听一位酒客谈笑间提到此事:“这位程大人,平白无故地对那个丫头那么好,要说没事,鬼才信!” 说着话峰又一转:“不过呢,要说收进家里,只怕还不会,毕竟新官上任,多少大事尚未料理,怎好先做这样的私事?据我看,还是放她在外头的好,夫人那边,也好交待。倒是你们隆平居,”说着点住闵大的鼻头:“要小心呢,有程大人给那个丫头撑腰,跟你们平起平坐,还是不是分分钟的事?!” 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你们秋师傅,可是败在她手底下过的!”说完,又冲闵挤了挤眼睛。 直到现在,闵大想起那天的话,身上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就是刚才说到,不能将屋里两个人放在一处的缘由。 因为程大人是要利用她来对付文家的! 秋师傅啊秋师傅,闵大望着屋里忙碌的秋子固,直在心里摇头。 你可千万,不能对这个丫头动心啊! 不过闵大到底是跟随秋子固多年的,担心归担心,还不至于惊慌。 咱秋师傅什么美色没见过?能动他的心的人,只怕世上少见。 灶头前,忙得热火朝天的两个人,全然没想到,外头竟还有人操着别样的心思,替自己担着不着边际的心。 “都好了,”珍娘将盘子递到案几上,向外叫了一声:“有人没有,上菜!” 秋子固则专注在手下的豆腐上,不能过份地碎,可也不能太整一块,不然就不够入味了。 此时羊肉的膻味对他已经完全不是问题,他又能得心应手地对付各种食材了。 伙计们鱼贯而入,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这笑印进珍娘眼里,由不得狐疑起来。 “闵师傅,刚才听你们在外头说得热闹,都说什么了?”正好闵大也进来,珍娘就问他。 闵大看也不看她一眼。 “没有什么,不过是些闲话,家长里短的。”闵大冷冷地撂下一句,接过秋子固手里的羊肉盘子:“秋师傅,我看这里也差不多了,您出去走走,我来收尾好了。” 秋子固大病初愈似的,哪里舍得离开厨房?恨不能外头再点十盘羊肉来才好呢。 “不用你,我来。” 珍娘则早去水槽里搓洗抹布了,她的习惯是,做完菜一定要将案几灶头擦拭得一尘不染,不然日积月累的,时间久了想擦干净也不能了。 不巧的是,这也正是秋子固的习惯,不过他是主厨,如今这事已轮不到他过手,可是看见珍娘忙里忙外的,又听见水响,他也本能地捏起块干净的棉布。 “秋师傅,还是我来,这些事哪里用得着您!”闵大被刚才伙计们的谈话撩动了心思,现在只想推秋子固离开厨房,更远远地离开珍娘。 秋子固瞥了闵大一眼。 只这一眼,闵大瘪了。 到底是多年的主仆,这点子眼力劲没有,闵大也不配跟在秋子固身边了。 第150节 心里再急,闵大不开口了,眼睛盯着秋子固洗啊擦啊,与珍娘同时各种忙碌。 由不得叹了口气,闵大不得不承认,这下更像小夫妻了。 简直是夫妻店嘛! 总算都弄干净了,偷懒的伙计们这才一个个从外头挨了进来,嘴里说来迟了不好意思,心里却各自笑开了花。 正文 第129章闯祸了 “呀!我的头巾呢?”珍娘洗净了手脸,要回小厨房,却寻不到自己的那块白色头巾了。 秋子固下意识地看了手里一眼:团成一块烂棉花似的棉布,本来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现在已是乌糟得不像样,灰不溜球,上面还有数不尽的油点。 不是吧? 没有这么巧吧? 珍娘还在四处翻找:“真奇怪,记得来时就放在靠南墙的这个凳子上的呀!怎么会没有?” 一块头巾罢了,没几个小钱,偷儿看见了也不会伸手的。 珍娘深信还在这屋里,不会丢的。 秋子固的心漏跳了一拍。 从哪儿拿的刚才我是从哪儿拿的? 他搜肠刮肚地想,可这会脑子里好比塞了成团乱麻,怎么也想不起来。 应该不是从南墙边的凳子上拿的吧? “不会什么人拿错了吧?我那头巾下摆处绣着自己名儿呢,就一时拿错了,也该送回来的呀!” 秋子固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一步,二步,三步。 神不知鬼不觉的,秋子固退到了灶后墙角边,趁珍娘背对自己翻找橱柜时,偷偷将手里的布巾展开。 下摆,哪里的下摆啊! 小丫头说话也不说清楚了!左边还是右边? 有了! 果然在头巾一角,一个米粒大的齐字,赫然而立,白色底布上的天青色字迹,虽微小如细屑,一疾一徐,一张一弛却相映生趣,毫无拖泥带水之感,朴而力,且又工,最是大方不过了。 都说字如其人,果然这个字给人的感觉正如珍娘,虽外表寒素,但仪表清洁安静,仪态端庄大方。 可是此刻却不能够维持洁净了!好端端一方松江白布,已经成了厨房灶头边的抹布! 秋子固只将齐字看了一眼,立刻紧悄了拳头,重新将布巾窝成一团,一向镇定淡然的神色已然有了变化,眼皮几不可差地抖了一下。 两道剑眉下的双眸,则一瞬不瞬地,盯住了珍娘。 珍娘翻完了面前的碗橱,转身正要向灶边来看,不想才一回身,就撞见秋子固两道极为专注的目光。 “秋师傅找着了?”珍娘嘴角轻轻上扬,心里生出希望。 秋子固的头,左右摆了一摆,节奏整齐,频率窄狭,倒像前世珍娘练钢琴时用过的节拍器,滴答,滴答。 “没找着你再找啊!发什么呆啊真是!”珍娘火了:“一个大男人一点忙也帮不上!” 看人家这样着急你怎么倒还悠闲得很哪! 真真是一点儿也不愿替别人操的自私鬼! 讨厌! 趁珍娘生气呵斥自己,秋子固低头从灶后逃脱出来,口中喃喃地道:“这里好像,好像没有,我,我再到外头,看看,看看。” 难得难得,秋子固也结巴起来了。 不过珍娘此时没心思嘲讽对方,找到头巾赶紧得回去,茶楼那边丢给福平婶一个人,她可不放心! 甚至她还没注意到这事时,秋子固人已经逃了出来。 真是要命了怎么搞的!秋子固直在心里骂自己是个蠢货!好好的抹布不拿,偏生怎么正好拿了她的东西?! 可抱怨有什么用?现在头巾就捏在自己手里,怎么办? 珍娘已将厨房里三进全寻了个遍,没有发现。 最后,目光落到了最外头的一进,也就是,秋子固现在所站的地方。 “让开!”珍娘推开秋子固,她已经有些急了,说实话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不过却是要紧的,没有头巾自己怎么回去? 虽是现在女人魂,到底生活在这一世的,抛头露面地出去雇车,的确不太成体统。 珍娘知道,现在外头对自己评头论足,说什么的都有,所以要更小心才是。 秋子固乖乖避让开半个身子,珍娘气呼呼地从他身边过,继续搜寻。 闵大从外头洗了手进来,疑惑地看了看秋子固。 秋师傅也太听话了吧?被这毛丫头呼呼喝喝的,就一点儿反击的意思出没有? 还是说。。。 第151节 闵大眼睛光一溜,向秋子固藏在身后的手里看去,这一看可了不得了,就见秋子固的身子抖了一下,攥紧的拳头里,隐约可见一条白边。 说时迟那时快,闵大一个急行军冲到秋子固面前,装作没看清路的样子,还将珍娘撞得几乎趔趄。 “好好走路行不行?!“珍娘本就心气不顺,被撞后更是语气不太好了,闵大倒一声不吭,默默受了下来。 因为现在,他的心思全集中在秋子固的手里了。 “快给我快给我,秋师傅松手!” “你别动别乱动!” 闵大要扯,秋子固不让,手愈发向后缩,正乱作一团时,旁边的珍娘,看出苗头不对了。 “手里什么东西?” 闵大和秋子固突然呆住,本来拉拉扯扯的手不动了,两双眼睛同时抬起:喝! 倒抽两口凉气! 珍娘小脸板得铁紧,柳眉剔竖,星眼圆睁,一双秋水里只写着三个字:拿,出,来! “我跟我秋师傅要东西跟你有什么关系?”闵大油滑,醒过味来立刻掩饰:“你那边找去,这里跟你没关系!” 珍娘昂首,斜眼睇着主仆二人:“没关系?”冷笑一声:“没关系这么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少废话,手里什么拿出来看!” 闵大涨红了脸:“哎呀你这女子真是泼辣!什么东西跟你有什么。。。” 话没说完,手里陡然一松。。。 珍娘拉住两个男人手掌中间空出来的部分,下狠劲猛得一抽,男人们都没预料到她会这么快动手,猝不及防之下,头巾被三股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着,最后失于慌乱,扒地一声,被甩到了大门口外的泥地上! 得,没得说,是驴子是马,这就被暴露在阳光下了! 秋子固当即被冻在了墙脚边!闵大也傻了! “这是什么?” 珍娘话才脱口,一眼就看见了泥巴地上那个小小的齐字,这是她前两天才绣上去的,头巾也是新买的,当时一共买了两条,预备每天替换着用的。 才戴了两天的新头巾! 灰扑扑烂兮兮地摊在泥水里,要说是块擦鞋布,只怕还有三分准头,说是头巾,打死也不会有人相信 正文 第130章要气死老娘了这是! 怒火,一点一点窜了出来,先是脚趾,然后到腰,最后穿过心脏,直达珍娘的脑门! “这是怎么回事!” 珍娘怒吼一声,闵大觉得桌上的菜叶好像都移位了。 是被她暴烈的气场吓的?还是被那一声怒吼冲的?! 秋子固将个烫山芋甩出手去,又过了最开始的惊吓阶段,现在心情略为和缓些了,也能说得出话了:“你,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因为看你刚才擦洗厨房,我也想帮忙,也不知道这头巾是你的,正好放在手边,所以我就。。。” “不知道的东西你就敢伸手?没人教过你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碰吗?”珍娘的狮子吼,瞬间让秋子固语塞。 他觉得真是见了鬼了!明明不过是个小失误,怎么弄得跟自己偷了她似的?! 另一边,珍娘心疼地拎起地上的头巾,细细端详,看还有的救没有? 你怎么了?头巾君! 早起还是白白细细,干净清爽的,现在怎么成了乌糟糟的咸鱼干了? 秋子固看见珍娘脸上的表情,嘴唇抽动了一下,喃喃呐呐地道:“我赔你,再赔你一条。。。” 珍娘闻所未闻地拧了一把头巾,哗啦一声,脏水淌了一地,珍娘的心也碎了。 “我说我可以赔的!”秋子固小媳妇似的,略提高些声音。 闵大也生气了,不就是块布头巾么至于吗?看来农女就是农女,没见过世面也罢了,还小气唠叨! “秋师傅说赔你了你还要怎么样?布头巾有什么稀罕的?赶明儿上兰家绣铺去,上好的松江白绫尽挑去,整匹地给你,行不行?” “有钱就可以得到一切吗?有钱就可以任性吗?有钱就可以随便糟蹋东西吗?”珍娘将头巾重重地抖开,又唰地一声甩开:“谁稀罕你赔!还整匹的给我,告诉你,三个字:不行!” 闵大噎住。 不行。。。 这是三个字还是二个字? 珍娘也是被气糊涂了,其实她数学很好的,不是体育老师教出来的那种。 跟这废话有什么用?她在心里恨恨地想,反正头巾已经毁了,跟他们隆平居的总归话是说不通的,倒不跟省省力气! 也是见了鬼,珍娘心想自己这一世命里八字是不是跟隆平居犯冲啊?见一回倒霉一回,以前交手时还好说,今儿明明自己是帮人家来的,也被祸及,真是没处说冤屈啊! 走走走!有这听他们废话的工夫,还不如跟朱妈妈借一块旧头巾包起来算了,茶楼里还有事,自己可比不得这位秋老爷那样清闲! 见珍娘收了脏头巾要走,秋子固急了。 “你先别走,”情急之下,秋子固伸出手去拉住了珍娘:“既然你不喜欢松江白绫,那我原样地赔一条给你好了!你告诉我,在哪里买的这个?” 珍娘虎着脸眯着眼,冷冷丢下一句话:“此乃高档精梳棉120支纱织就,即汲汗又凉快,原料来自天山脚下,未成年少女亲手采下的棉花,哪里买去?你自己想吧!” 第152节 说罢转身就走,只留下个目瞪口呆,什么也没听明白的闵大。 还有一个,一字一字,都收进心里,虽不明白也收进去的,秋子固。 三脚并做两脚,珍娘好容易赶到小厨房,却见朱妈妈正跟几个婆子在门口说话,见她来了,又都闭口不言了。 “姑娘来得正好,”朱妈妈难得微笑地走到珍娘跟前:“太太们在厅上叫呢,请姑娘这就过去一回。” 珍娘忙摆手:“我不习惯去太太们面前应酬的,到了话也不会说,请妈妈做做好人,替我敷衍两句,茶楼那里还等着我呢,我这就要回去了!” 朱妈妈不等她说完,早拉起她又向园子里去了:“夫人的吩咐怎好不去?家里再忙,说几句话的时间还是有的,再说,姑娘你的赏银还没给收呢,白做一天不成?” 话到最后,眼光一斜,看见了珍娘手里捏的那方脏头巾。 朱妈妈立刻皱起眉头,自己嫌弃不动手,向身后的徐妈妈使了个眼力,后者立刻上前,趁珍娘没在意时,一把抽走了头巾。 “妈妈这是我的。。。“ “哎呀,这种东西要来做什么,脏得看不得了!你去厅上多说几句好话,夫人一句话,你一年的头巾就有了!”朱妈妈边说边走,她的手劲可真不小,珍娘挣了一下,最终还是跟她去了。 走到厅上,朱妈妈领着珍娘,穿过几桌小姐们的席面,直接推到了主桌宫夫人,程夫人面前。 “夫人,齐姑娘来了!”朱妈妈从背后轻轻捅了珍娘一把,珍娘没奈何,只得先行了个礼。 宫夫人早等着见人,这时便叫珍娘:“抬起头来吧!”、 珍娘心里厌烦,无法可想,明知对方要对自己品头论足了,只好先勉强对付着,抬了头。 宫大奶奶也赶紧地凑上来看,脸上本是客气地堆笑,可待近到珍娘跟前,那笑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撑不住了。 小小一张俏脸,眉弯新月,眼溜秋波,粉嫩光洁的肌肤,因来时走得急了,便桃花似的染点红晕,看得出不是人工胭脂,因那红是从皮肤下透出来的,而不是只浮在表面。 一头乌黑油滑的青丝,整整齐齐拢在脑后,头发又多又密,有几缕便不太听话地跑了出来,阳光从后头射上去,朦胧间闪出剔透似的光芒,原来是耳垂上钉着一双青金石耳坠。 “好个俏模样,怪不得人家会说那样的话。”宫大奶奶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若是差一点,也不配人说。” 宫夫人待要说话,程夫人先笑了:“齐姑娘好啊,又见面了呢!” 珍娘回以同样的笑:“程夫人有礼了。” 宫夫人的话立刻缩回嗓子眼里,一屋子都要看看,这两人到底如何交流,彼此间的态度又是怎样。 都是大家后院里,被各种流言熏陶大的,如何分辨真情还是虚意?这屋里个个是一把好手。 正文 第131章我不要 “今儿的菜我一吃就知道是过你的手,”程夫人笑眯眯地向珍娘伸出手去,“来来,到这边来,我好好看看,几天没见的,恍惚觉得你瘦了。” 珍娘心里不出声地笑。 跟您这是有多亲哪?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您侄女儿呢! 不过不要紧,您这假的来,我也假的去就好了嘛! “多谢程夫人关心,也多谢夫人抬举我,”珍娘人是到了程夫人身边,不得不给对方这个面子,可手却轻轻从对方手里抽了出来:“我知道,今儿能到这里,都是托夫人的福呢!” 语气里是知恩却不过份的感谢,又偏过头,有礼地冲宫夫人点了下头。 宫夫人心里舒服许多。 刚才程夫人不顾自己,先将珍娘拉过去的尴尬,也悄然无踪地化解了去。 程夫人将一切收进眼底。 “茶楼那边怎么样?生意可好?”程夫人边说边叫丁香过来:“出门时叫你带的东西呢,拿出来吧。” 珍娘回头一看,见丁香手里捧着一只小拜匣,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都是我年轻时候的东西,本来不预备带出京的,谁知这几个丫鬟不晓事,三不知地打进了行李包里。昨儿我看见的,没得好笑一场。老爷才叫人替我置办了一批新的,要这旧的有什么用?” 程夫人说着,自己亲手将那匣子找开了,一桌的夫人都伸头来看,原来是一副牙梳,一个泥金妆盒,脂金盒香盒各一枚。 都是妆奁。 宫夫人回过头,与宫大奶奶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下眼神。 “我见姑娘总是布衣荆钗的,心里就想着,天下哪有女子不爱红的?横竖这些东西我收着也没用,不如给了姑娘也好。”程夫人说着,便将匣子递到珍娘面前。 一屋子眼睛,唰地一下全盯住了珍娘。 其中就有文苏儿的一双,鄙夷,轻视,隐隐也有些不服气。 她凭什么?一个农女而已! 珍娘毫无意外之喜,更没打算要接程夫人的东西,反倒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轻轻让开了程夫人的手。 “我一个农女,又整日在灶下的,这些东西拿下更是浪费,请夫人还是收回去,或是赏给别的姐姐们,”珍娘瞥了丁香一眼,后者正看着匣子里的东西,眼里冒火,她遂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或者留下自己用吧。” 程夫人怔住了。 世间女人她见得多了,外头送来的姨娘,家里的丫鬟,唱戏的小优们,哪一个不是看见这些东西就眼红出火的? 别的不说,看丁香那个馋样! 不会是欲擒故纵,嘴上说说,心里还想要得更多吧? “你别看是旧的,其实我哪里用它?手里闲的东西多了!”程夫人心里不高兴,脸上依旧还是笑眯眯地:“你嫌不好?先收下,明儿有好的,我再替你置下一份。” 这话已经说得差不多通透,再听不出的人,只好当个傻子了。 第153节 偏生珍娘,就愿意当个傻子。 “夫人这样说,可生生就折煞我了!”珍娘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头垂到膝盖处:“我心里知道,能有现在这份小产业,全凭了程老爷和程夫人的面子。因此我不敢懈怠,日日辛劳,实指望别辜负了老爷夫人。只要将茶楼里外理好了,我就满足了,要说别的事,那是想也不敢想的,非要逼着我,也不能从。” 最后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也是弦外之音,森然而现,再听不出来的人,也只好做个傻子。 程夫人就不愿当个傻子。 再说就算她肯,一屋子官眷的眼神,也不能白放她做个傻子吧? “当真不要?”程夫人定定地看着珍娘 珍娘的头垂得低低地:“多谢夫人,有现在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 “那好吧,”到底是程夫人,脸上嘴里声气不变地,又将东西推到宫夫人手里:“既拿出来的,我也不便再收回去,正好你这里有几个丫鬟,给她们分了吧。” 丁香眼里愈发出火,却一个字说不得。 于是几只精致的奁具,白便宜了宫家的下人,宫夫人也落得做个好人,替程夫人解围。 接下来的事便顺畅很多,宫夫人命人拿出赏银来,珍娘明显看出多了不少,不过自己已经推了一次,再推不免显得不识抬举了,再说是凭自己手艺得来的,就先收下了。 朱妈妈再领珍娘出来时,眼神都不一样了,怎么说呢,有不解,更有些佩服,不过人心难测,只看一两件事是看不出真心的,因此朱妈妈倒也没多说什么。 走到台阶下,朱妈妈便不再跟了,叫一个小丫头来:“领齐姑娘后门出去吧。” 小丫头应了,一路分花拂柳,两人走进园子深处。 “妹妹,”珍娘这才想起,头巾的事还没解决呢:“可有干净的头巾?”说着从袖子里摸出十几个钱来,在对方面前晃了晃:“借我一块可好?“ 嘴里说借,可手里的钱却闪着精光。 小丫头乐了,突来外财谁不要? 于是先绕到后头丫鬟们的下处,抽了一块洗干净的旧头巾给珍娘,看在钱的份上,又替她细细抿了抿头发,包起头来。 “行了,”珍娘将最后一缕碎头发掠到耳后,笑着对那小丫头道:“多谢你帮我,下来的路我认得了,你不妨在这里偷懒歇息,我自己走得了!” 小丫头乐得一跳老高:“那敢情好!”话音没落,人早不见了影。 珍娘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慢慢沿来时的路,走了出来。 她的方位感很强,走过一遍的路便不会迷失,于是先经过了小厨房,跟许妈妈几个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向后门方向走去。 快到二门处,珍娘见几个小厮依旧还坐在原地,墙角下说笑,她微微低了头,嘴里轻轻打个招呼,就要迈过门槛去。 “齐姑娘今儿可大出风头了!” “听说还得了好大一赏呢!” “谁说不是?程夫人看中的,还能差到哪儿去? “你们这就说得不对了,明明是程老爷。。。“ “哈哈哈哈!” 正文 第132章气场不对,彼此排斥 珍娘听出众人嘴里的揶揄之意,她懒得跟这些人废话,知道是没事靠嘴皮子消磨时间的,跟他们开口,反而要愈发引起他们的话头,不如不理。 小厮们还要再说,忽然脑后响起炸雷似的一声响: “你们一个个的少兴头些!文大爷来了也看不见?一会待我回了老爷去,皮不收了你们的!” 朱管家冷冰冰摆下一张脸,悚然站在门后。 小厮们吓得嗖一声从墙角下窜了出来,敛袖垂首,怂了。 珍娘轻轻迈过门槛,也一样低着头,声音却是不卑不亢的:“朱管家好。” 恍惚听见说是文家大爷来了? 那么。。。 “文掌柜的好。”珍娘端庄地行了个礼,眼皮略抬一下。 文亦童一身水蓝底子鸭卵青蟹壳青二色刺绣镶领桃红底子暗八仙纹样彩绣交领直身,浆洗得笔直的领口,露出雪白的交领中衣,因是贺喜来的,身上便系了大红宫绦,左右各垂下一对粉白绸面彩绣荷包,配一条淡青色裤子意气风发,神情飞扬,脸庞一层隐隐透出玉白,光彩照人。 同样端庄地也回了一礼,文亦童的声音悠然清扬: “齐姑娘好。” 声音是从右边头顶处传来的,珍娘冲那个方向微微点了点头,便径直要从夹道里穿过。 文亦童侧身让了让,眼里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精光。 走了两步,没再听见有人说话,小厮们是不敢出声的,朱管家也没动,文亦童?更不见动静。 再走了两步,珍娘眼角处已经看见蟹壳青绸缎的下摆,和淡青色的裤脚了,她装作不知,眼观鼻鼻观心,脚下加快了些。 看见隆平居的人就倒霉,还是早走早好! 眼看就要越过文亦童身边了! 一阵风起,吹动了男人直身的下摆,也吹动了女人轻柔的衣襟,珍娘觉得袖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扯动了一下,有些坠坠的,想来是风。 第154节 别出妖蛾子!千万别弄出什么妖蛾子来! 珍娘在心里默默祈祷。 说来真是奇怪,隆平居这三个字估计跟她八字不合,自上到下,自掌柜到伙计,珍娘都觉得气场不对,彼此相斥。 好在一切顺利,直到她出了后门,也再没听见文亦童的声音,想必也早就走远了。 门口早停着一辆小车,车夫见有人出来,不耐烦地喊了一嗓子:“是到齐家庄的不是?” 珍娘忙上去笑回:“是我,师傅你怎么知道?” 车夫扬了扬鞭子,不答她的话,反催她:“快上快上,这会子赶出城去,还来得及回来再做几笔生意!” 一路风驰电掣,珍娘终于赶在晚饭前回到了茶楼。 福平婶一见面就拉着她问长问短,来帮忙的全贵家的开始还认生不敢上前,只在旁边怯怯地听,后来见越说越热闹,也忍不住凑近过来。 珍娘的身子被拉得左右倾斜,袖口也歪了,于是叮咚一声,从里头掉出个东西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呀!这是什么?”福平婶眼尖,一眼看见那东西在灯光下发着幽光,好像是对耳坠子,忙就低头伸手去捡。 珍娘却比她手更快,瞬间将那东西又卷起袖子里,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句:“没什么,碎银子而已,你继续说。” “我说珍丫头,”福平婶信了,拉住全贵家的的,冲着珍娘竖起大拇指:“看不出这婶子烧菜还真能行,别的也罢了,羊肉汤泡馍,今儿一下午卖出去几十份呢!” 珍娘大喜:“真的?那婶子就别回去了,留下来帮我吧!” 全贵家有些不好意思,手在围裙上搓着,身子直向后退:“这怎么中用?这怎么中用?我也只会烧羊肉汤菜,别的也不行。你们这里是招待贵客的,我一个乡下人,不中不中!” 福平婶笑着拍了她一下:“你这话寒碜谁呢?这里屋里谁是城里人?” 钧哥探出个脑袋来:“我是!” 珍娘五根手指用力,又将他重新塞了回去。 “婶子别客气,”珍娘一团和气地拉起全贵家的手:“眼见香客越来越多,我这里正缺人手,婶子若家里肯放,就来我这里做个半天,早上晚点来,午后早点走,家里也不耽搁,也可以赚些闲钱,可好?” 一句话说动了全贵家的。 是啊,本来家里就只要做两顿饭,闲下来做什么呢?齐家庄上又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只靠纳鞋底耗时间么?家里又穿不了那许多双。 当然了,最关键的还是个钱字。 庄家人谁不巴望手里有几个现成的钱?捐税纳科时,也不用卖粮食了不是? “好是好的,”全贵家心里已是肯了:“可我只会烧羊肉汤,只怕对付不了这里的活计。” 珍娘咧嘴笑了,大喇喇地将全贵家的搂到身边:“好婶子,眼下正是吃这个的时节,不是说,一下午卖出去几十份?香客们又多,又喜欢吃,咱们还不趁机多做些卖?就这么定了,明儿菜单上加一味常菜:羊肉泡馍!” 全贵婶安下心来,终于也笑了。 珍娘先回房洗脸换衣,这才有机会,将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细看。 福平婶没有看错,确实是一对耳坠子:贝母磨出来的,扁扁细长的五六,从小到大,从下到上串在一起,水滴状的,灯光下闪出七彩的光芒。 正是在银珠巷她先看中,却被文苏儿不讲理地夺了去的东西。 这耳坠子怎么会跑到自己的袖子里? 珍娘这才想起,于宫府出门前,经过文亦童身旁时,袖子里突然一沉是个什么缘故了! 竟然是他?! 可为什么?! 珍娘看了那坠子一眼,犹豫了片刻,最后打个开不常用的衣服箱子,将坠子放了进去,看了一眼之后,又轻轻地将盖子合上了。 事情敲定,全贵家的先回去做晚饭,珍娘在柜台里看帐。茶楼的规矩是,做个早中午生意,晚上人就稀了,因此一过酉时,大门就紧锁了。 按平时,福平婶早也回去了,她不用做晚饭,都从茶楼里带现成的。可今儿却难得了,珍娘算完帐出来,见她还在厨房里,守着灶上的火,呆呆出神。 珍娘皱了下眉头,左右转着身子看了看,见钧哥正在外间客堂里扒饭,悄悄走到跟前问了一句:“婶子这是怎么了?” 钧哥放下碗筷,叹了口气:“二爷爷身子不太好呢,下午福平叔请了郎中来看,这会子婶子替二爷爷熬药呢!” 珍娘大吃一惊,忙忙走到灶前:“婶子!”重重推了福平家的一把:“怎么二爷爷病了也不告诉我!” 福平家的回过头来,又是羞又是惭:“钧小子告诉你了?哎呀这走水的槽!我让他别说别说的!你一日够忙了,别的事就不用管了!这也是二爷爷的意思,说不过染些风寒,何必吵得大家知道,反显得矫情了!” 正文 第133章轮番上阵 珍娘要揭开灶上的药罐来看,见罐子周围竟糊上了一圈面糊,福平婶脸红红地道:“怕药味大了弄得这里气味不好。其实二爷爷让我带回去熬的,可回去再熬时间怕来不及,这就好了,我马上就盛出来了!” 珍娘不说话,细心地将烤成壳的面糊剥下来,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秀美的眉峰立刻锁到了一处:“婶子,”她回过身来,深深地看了福平婶一眼:“你没跟我说实话吧?” 福平婶脸上的红愈发挂不住:“哎呀珍丫头,”眼圈也红了:“不是我不说,是二爷爷不让啊!” 珍娘没再说话,取一块抹布垫了手,又用细纱布蒙住罐面,将罐子里的药汁滤进个大盖碗里,再换块干净的棉布,将碗扎得结结实实,最后放进只荸荠篮里,牢牢盖上篮盖,稳稳拎在手里。 “走,婶子,我送你回去。” 福平婶正想说,你还没吃饭呢,抬起眼撞见珍娘的眼神后,她没再开口。 “钧哥饭吃完了没有?一块去。”珍娘的语气不是询问,钧哥乖乖放下吃到一半的饭碗,快手快脚地拿出两只灯笼来。 夏日天长,走出门时,天还放着光呢,钧哥手里的灯笼就没燃蜡,一行人走到村头老槐树下时,又一次看见了四大恶人。 这回四个人倒凑到一块来了,也只他们四人,不见旁人。也是,这个点儿人家都回家吃饭了,还有谁在这外头耗时间? 第155节 除非有不得已的原因。 “来了来了!”族长贵根远远看见夕阳下高挑一个身形,立刻捅了捅身边的胖二婶:“死丫头来了!” 胖二婶坐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把瓜子正磕得起劲呢,听见贵根的话,直接将瓜子洒了一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瓜子壳,将脸上成堆的胖肉一挤,硬挤出个笑脸来,迎了上去。 “珍丫头来啦!哎呀听说你住去那头,可让婶子我悬心呢!一个人可住得惯么?” 珍娘眼望前方,笔直与胖二婶擦身而过,嘴里冷冰冰地回道:“我有钧哥呢,哪是一个人?” 若是一般人,看人家这样爱搭不理的,早自己讪讪地下去了。 不过胖二婶,那可不是一般人。 “哎呀钧小子算什么人,他还没我高呢!”胖二婶扬头看了钧哥一眼,脸不红心不挑地明说谎话:“你一个丫头家,还该住回来的好!” 珍娘不理她,还向前走,胖二婶急了,一把拽住她袖子:“珍丫头,我跟你说话呢!” 珍娘站住,极厌恶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袖口上掸了一下,胖二婶由不得缩了手,仿佛自己是一粒灰尘,被她不经意地掸了下来。 “房子赁出去了,回不得。”珍娘的声音幽幽凉凉,不带一丝感情。 胖二婶正要听这句话,马上来了精神,再次拉住珍娘袖口:“哎呀住我家不就行了?只要你珍丫头一句话,我那里空屋子立刻就给你腾挪一间出来。。。” 这回珍娘是理也懒得理了,充耳不闻,将手向后一甩,走人。 胖二婶见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马上向族长贵根甩了个眼色。 贵根收了她一口袋红薯干,不得已跑到这里来帮她敲边鼓。 “我说珍丫头,现在你在外头名声可不太好,”唱白脸的下去,唱红脸的上场了:“现在好容易有人家肯要你,你可得掂量点行!要知道,女子大了留不得,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福平婶一听这话脸就白了,钧哥则丢下灯笼要上来揍咸鱼干族长,反被珍娘拉住了。 “我的名声不好?”珍娘迈开长腿跨出大步,逼近贵根,眉头一肃,眼中陡然迸射出凛冽煞气,她眼神仿佛有实质一般,冰冷无情,登时吓了咸鱼干一大跳: “我的名声不就是被你们这样的人嚼坏的么?我做什么了叫你们说名声不好?父母双亡,撑起家业,靠自己一双手吃饭,我哪里就值得人说名声不好了?” 字字句句,有情在理,铿锵有力,如金石落坠,掷地有声。 贵根情不自禁,垂下眼皮不敢看珍娘,也不知是珍娘清冷的目光,还是她强硬的态度,让他连连后退了几步,说不出话了。 四大恶人之三,三混子接着上场了。 “话不能这么说,你说凭自己一双手,外人可说得没这么好听了!”三混子背着手,做出一付长辈的样子,神情沉痛地开口:“我们齐家庄,自古以来可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开茶楼没有好厨艺的女易牙是不是?没有未出阁就能自己挣口粮做大事的女子是不是?没有我这样抛头露面,不跟闲人搅合却能混得比他们还好的女子,是不是?” 三混子的手再也背不下去,长辈的架子垮了! 死丫头怎么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伶牙俐齿了?! 福平婶听到最后,和着钧哥一起,鼓起掌来了! “你们几个,他们家穷时不曾帮把手,反贪图他家的田地,”忽然,一把苍老有力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现在人家渐渐日子有奔头了,你们又见着眼红,一个个苍蝇似的向上扑,胖二你当人家都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么?以为娶了珍娘就一并吞了她的茶楼,是不是?!” 是二爷爷!拄着根木拐,硬铮铮地站在老槐树下! 珍娘眼眶红了。 多少重话恐吓激她不倒,可二爷爷几句贴心替她抵御的话,反让她忽然有些失控。 “二爷爷!”珍娘叫了一声,扑过去挽起老人手来,这才发觉,袖管里的手臂瘦得枯枝一样了。 四大恶人没了声气。二爷爷到底比他们几个年长,又是理亏的,被说中心事的胖二婶,更是连向后躲,躲到了贵根身后。 贵根厌烦地一掌将她推开,心想若不为红薯干,鬼才理你! 只是为一袋红薯干,就这样失了族长的面子,贵根心里又不平衡了! 不过这气,他还是宁可撒到珍娘头上。 正文 第134章二爷爷的遗愿 “二爷爷,你现在是老糊涂了,外头什么事也不知道,只管坐在家里骂人可不行?”贵根拿出族长的派头,眼下四大恶人里,也就只有他还得说出句话来。 福平婶忍着气:“我们二爷爷怎么不知道了?不就是你们在外瞎编排么?珍丫头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做生意,哪一点不好?我们都是有眼看得见的,那是清清白白没有二话的!“ 贵根冷笑:“也不知你们是贪了人家多少好处,才有脸说得这样的话!自然了,做大家姨娘是好过做庄家人,不过丢不丢脸,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钧哥上去就是一记飞腿,好在贵根躲得快,不然一定被踢个狗吃屎。 “看吧,”躲着,贵根嘴里还不放过:“被说中了吧?就这样急躁着要打人了!” 钧哥眼珠子就快瞪出眼眶了:“你再说一遍?”脚又抬起来了。 珍娘声音轻轻渺渺地开了口:“叫他说去,横竖不占着便宜,他不收口的。造我的谣也罢了,现在更连巡抚大人也扯进来了,说是族长,胆子贼大,倒是一点世事道理不知!” 贵根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僵住了,近端午的天气,他觉得好像身上落了雪。 三混子索性破罐子破摔:“知道你要做人家姨娘了,自然帮人家说话,不过就算你嫁进去,我们也是你长辈,说两句怎么了?难不成程大人还要打他大舅公不成?” 真是人不要脸至尊无敌! 现在过了明路,你已经是巡抚大人的大舅子了是不是? 珍娘不怒反笑了起来,冲着三混子鼓起掌来,福平婶更说:“好好,说得好,明儿里长来了,你就跟他这样说,看你大舅子赏不赏你!” 第156节 二爷爷冷笑一声:“放这四个牛鬼蛇神在这里,让他们自己闹去!这种小人,不理他们看还怎么蹦跶!” 珍娘搀起二爷爷向回走,声音软软侬侬地:“就是呢!咱们何必这里站得脚酸,说得嘴乏的?一会巡夜的来了,正好报上去才是正经!” 一股彻骨寒意从脚心倏地扩散开来,四大恶人各自脑门上,开始有涔涔冷汗滴落。 “都怪你,让你别自找没趣地攀高枝你非来!” “你不也来了?自己说错话将巡抚大人扯进来,这会还有脸来怪别人!” “别放屁要不是为你,我会说这话?!” “你才放屁,你为的是我?难道不是为那袋红薯干?!” 珍娘和钧哥,一左一右地扶着二爷爷,将树下不像样的鸡吵鸭鸣丢在身后。 走到家门口,珍娘明显感觉到二爷爷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打颤不说,挂在她胳膊上还直向下软。 “二爷爷!”珍娘看着不对,撑住二爷爷的同时,向屋里大喊:“开门!” 福平慌张跑出来,钧哥早将二爷爷背起来了,妞子开了门,众人扶住二爷爷,钧哥小跑进了屋。 钧哥小心翼翼地将二爷爷放到坑上,珍娘放下药篮端出药来,亲手送到二爷爷嘴边:“二爷爷!” 叫了一声,几没将屋里人的泪都吊了出来。 二爷爷靠在被褥堆上,脸上浮出些笑意:“好好的,这又怎么了?” 珍娘忍住泪,也笑了:“怕爷爷苦了嘴,我还带了些糖,妞子你别馋眼,是给二爷爷的。”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包梅片糖。 妞子躲在娘身后,不住地摸眼倘泪。 珍娘才在茶楼闻见药味不对,里头好几味都是重药,更有几分山参的味道,庄家人,若不是实在病到末头,绝不会用这味生药的。 刚才一路回来,珍娘明显看出,二爷爷身上瘦得只有一把骨头,脸上的肉也都收干了,唯有精神还好,愈发显得老劲苍厉。 知道二爷爷这回病得不轻,珍娘心情沉重,不过为不叫二爷爷难过,脸上一点看不出来,喂药时还不停说笑话,可屋里除了二爷爷在笑,没人咧得开嘴角。 一碗药喝到最后,珍娘放下碗,再也没了说笑的力气,二爷爷招手叫过妞子来,将糖都倒进她的小手里:“去,跟你爹你娘外头关鸡笼去!” 福平知趣,领着小丫头走了,珍娘知道,这是二爷爷有话要对自己说了。 “我这也是老毛病了,”二爷爷轻描淡写,好像说得别人家的事:“年年到这时要发,不过今年发得厉害,胸口上不得气,下午朗中来说,只怕熬不到秋分,我心里想着,别的事也没有,家里也好。”说着拿一双已经抠下去的眼睛,看住了珍娘:“唯有丫头你的事,我放心不下。” 珍娘从袖子里抽出汗巾来,按在眼睛上,钧哥扬首望天,咬紧牙关。 福平婶默默站在鸡笼前,鸡早就被关得紧紧实实了,妞子被打发去烧热水,现在只有她和福平在。 “你说,爷爷到底是个什么想头?”福平问她。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珍娘的亲事?”福平婶摇头叹气:“二爷爷的心气我知道,他看重珍丫头,哪里舍得放她去做小?” 福平沉默半晌,忽然小声小气地道:“其实巡抚大人对珍娘真挺上心的,若不然。。” 福平婶重重在他脊背上扇了一巴掌:“你要死了!这种话现在也敢说!” 福平缩了缩头,没再吭声。 福平婶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又道:“据我平日看起来,程大人倒没额外显出那个心思,倒是程夫人有些抬举这丫头。不过呢,这丫头倒是个死硬的性子,别人放着说,她?只怕是不肯的。” 福平想了想:“爷爷的意思,还是早给珍丫头定了亲,事情定好了,也就不怕别人说了。”不过依现在这个情形,还有哪家敢动珍丫头的心思?“ 福平婶也摇头:“就胖二婶那个不怕死的敢动!说实话,眼下除了愣子赖皮,好人家还真不敢出头!珍丫头这命噢!你说不好吧,人家茶楼红红火火的,也有老爷提携。说好吧,女人家总要嫁人的,偏生这事上,珍丫头没有好时运!唉!” 正文 第135章女人的事,总要由女人来了结 屋里的情形却不太好,二爷爷说话说得好好的,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话也说不出,气也喘不上,瞬间憋得一张老脸紫涨起来。 珍娘急了,爬上炕去,跟钧哥一里一外,替他拂胸顺气,半晌,只听得二爷爷嗓子眼里咯噔响了一声,珍娘忙将个痰罐凑到他嘴边。 吧嗒!二爷爷吐出一口浓痰来,脸色这才好转过来。 珍娘继续抚着老人家的背,想说些什么话来宽慰人心,可嘴里就像沾了湿面,总也张不开。 二爷爷自己反笑了,一左一右,拉起姐弟俩的手来:“丫头,小子,”脸上若隐若现地,闪着笑纹:“我活到这把子年纪,也算够本了,看看庄子里,跟我差不多年岁的,不都已经下去了?我也是时候了。” 一句话勾下珍娘的泪来,钧哥则扬着头看天,竭力不让溢满眼眶的水雾滴下来。 二爷爷渐渐收了笑,重重牵过珍娘的手掌:“如今别的事我都心满意足,唯有一件,就是你的亲事,我不看着你落了红定,无论如何是闭不上眼的。” 珍娘强笑:“二爷爷这是什么话?二爷爷一直要活到我孙子的喜酒才会。。。”后面的话,就连一向镇定的她也接不下去了。 二爷爷点点头:“话说得好,不过珍丫头,你也得先有了婆家,才能有孙子吧?” 珍娘说不出话。 “我一向都知道,我珍丫头是个最聪明不过的,这事别人都有父母做主,唯有你,身边没个能帮着说上话的。如今外头的传言,”二爷爷说着看了珍娘一眼,很快又移开了眼神:“不过天地这样大,我想总有个跟你一样的吧?” 珍娘恍惚了一下,没太听明白二爷爷这话的意思,钧哥就更糊涂。 “老天爷造人,”二爷爷微笑着解释:“总是成双成对的,不然月老怎么知道,往谁的脚上牵线呢?有一个这样的,必有一个那样的来配。我心里想着,既有丫头你这样的,精明出色,伶俐圆融,那就必有一个豁达聪利,坚忍宽容的,来接你,受你,携手终生。” 珍娘愣住了。 没有想到,她万没想到,一介农夫,从没出过淞州地界的二爷爷,竟有眼界能说出这样的话。 “人活得久了,多少总能懂得些道理,就连笨人,几十年下来总也能活明白些,”二爷爷爱怜地抚着珍娘的头:“所以说,”接回了刚才的话题:“世间总有个男子,是在等着你的,眼下不过没到时候,他没寻着你,你也没寻着他。” 到了这一刻,珍娘除了点头,别无他事可做。 第157节 “不过也不能任由着人家毁了你的名声,”二爷爷的语气逐渐凝重起来:“我知道,你是不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的,你不屑去理,却不代表别人也不屑理会。我不想等到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出现时,却生生被别人的闲言毁了你的名声,毁了一桩天注良缘!” 声音说得重了,二爷爷又开始咳嗽起来,这回更比刚才还厉害,甚至惊动了院里的福平两口子。 “要不要进去看看?”福平婶有些担心。 福平拦住她,这种时候,男人反而更有决断。 “让他们再说一会儿,二爷爷时间不多了,别进去捣乱!”福平的声音有些哽住:“这是在交待后事呢!” 福平婶才伸出一只脚去,这会便悄悄落了下来,衣角也捞了起来,捂住了脸。 珍娘和钧哥,一个拂胸一个倒温茶,好容易帮二爷爷止了咳。 钧哥看了姐姐一眼,只见她低了头,灯影下不知想些什么。 “二爷爷,”钧哥为难地道:“自然止了人家的闲言碎语是好,可我姐也有心无力啊!她一个人,哪里管得住城里城外,那许多张嘴?” 二爷爷又笑了,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窝里闪出一丝精光:“小子,你没听过一句话么?解铃还需系铃人!” 珍娘缓缓抬起头来,半垂眼眸,如扇长睫在眼下投了一排密密的阴影:“二爷爷莫不说得是。。。” 屋外,妞子不知何时也跑到福平身边:“爹!我想进去看看爷爷了!” 福平婶推她:“你着什么急?有你什么忙处?” 福平正要叫妞子再转一圈回来,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门口的布帘子动了一下。 珍娘和钧哥出来了! “二爷爷已经睡下了,药我用个棉垫温在罐子里了,半夜老人家要吃,倒出来就行。”珍娘偏头看着福平婶:“这几日婶子别过来了,好好照看二爷爷。” 福平婶正要点头,二爷爷的声音却从屋里飘出来:“不要她留下,她只是话多,反吵得我心烦!” “让她去也好,白天有妞子呢,有事田里叫我一声就行,”福平的声音低低的:“让你一个人在茶楼,老人家心里不安的。” 珍娘双眼又热起来,好在这时天黑没人看见,倔强如她,也没再理会,凭眼泪自流了。 告别福平一家,珍娘一路回去,沉默不语,钧哥几回看她,口中待说不说的。 回到茶楼将门户锁好,珍娘平平静静地烧水,净手脸,又打发钧哥去洗:“才买了两个新木桶,你一个我一个,你先试试!” 钧哥此时哪还顾得上洗澡,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姐!二爷爷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珍娘低头从锅里向外舀水,嘴里淡淡地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二爷爷不就是说个程字么?” 钧哥一把拉住她:“程大人的程!” 那可是巡抚大人!你能做得了他的主? 珍娘轻轻拨开他的手,依旧舀水:“不!”声音却如金石铿锵:“是程夫人的程!” 钧哥顿时傻住。 “女人的事,总要由女人来了结。你别管了,我自有主张,洗洗睡吧。”珍娘丢下勺,径自走了出去。 这一夜珍娘并没有失眠,相反,她睡得很香很沉。 乱麻总算有了个头,也是时候抽出这个线头了。 正文 第136章老爷来了! 这天夜里,程夫人回到家后,正在房里跟丫鬟们说话,却听见外头人报:“老爷来了!” 这一向来,因公务繁忙,程廉总是歇在外书房的,因此听说老爷进来了,夫人由不得一惊,然后便是一喜。 “老爷怎么来了?”程夫人忙迎出门来,站在门前喜气扬扬的。 程廉微笑着走上来:“夫人一向辛苦,正好今日也巧,公文都已批完,外头也没人来回话,我看又是十五了,少不得进来团圆。” 程夫人抬头看天,果见一轮圆月高悬,愈发喜不自禁:“丁香!去厨房传菜,多多几样老爷喜欢的!芙蓉,点几对大喜烛!捡那最粗的拿出来!” 又叫这个丫鬟点只红泥炉子来烹茶,又叫那个丫鬟忙忙开窗散气。 “才点了几束艾草来熏屋子,我知道老爷不喜闻那个味儿,请老爷就在院里将就片刻,待屋里气味散尽了再进去吧!” 夫人走到花架子下,指着上头堆云积雪似的玫瑰道:“江南果然比京里不同,若还在京里,一样的花,就没有这样的香浓了。” 程廉也上来闻了一下,然后点头道:“这花筛干了,做蒸饺陷料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咱家厨子不知做不做得好。” 程夫人心里一动:“老爷,莫不想再请个好易牙么?”却不转头看对方,装得不太着意似的。 程廉没答话,反伸手掐下一朵正开到怒放的粉玫瑰,轻轻替夫人簪在发髻旁:“人比花艳!” 程夫人不觉脸红起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好个没正形的,丫鬟们都在呢,看她们见着笑话!” 也不知是不是听进了她的话,程廉果然笑着走开了。 程夫人心里,却没来由的一阵失落。玫瑰浓烈的香气萦绕在她耳边,提醒着她,自己已是将近四十的人了,再戴这个,会不会有些过份? 装嫩? 年轻时倒不喜欢这样,如今也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竟也爱个娇嫩的花儿了。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不爱个年轻新鲜的物儿?自己年轻时不觉得,待到老了,又回不去了。 女人是这样,男人?天性里更是贪图新鲜的。 第158节 程夫人顶着花香转过身来,再一个人站着,似也无趣,不过待要走开,却又显得特意要凑近老爷似的,她也不愿意。 见程廉坐在院中央的石墩子上,程夫人便特意走上台阶,走进游廊,又叫芙蓉:“给老爷拿个垫子来,看夜深了石头冰着身子!” 两人隔开些距离,程夫人这才觉得心跳得好些了。 芙蓉风摆杨柳地走近来,手里果然拿个绣花软垫,细声细气地对程廉道:“回老爷的话,这里头是才收进的杨花和玫瑰瓣儿,晒得干扑扑的,还有余香呢!” 说到最后,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又百般做出娇羞的模样,伸出一双特意刚刚才搽得又白又香的手,将绣垫递了过去。 夫人隐在游廊下的阴影里,不出声地观察着程廉。 程廉没说话,只站了起来,不看芙蓉,反向游廊上来:“想必屋子里好些了?不如进去的是。” 夫人不出声地笑了。 “想必是呢,老爷这边请!”这才从阴影里走出来,笑盈盈地亲自打起珠帘:“不如坐在外间,穿堂风过来,倒也凉快!” 程廉也笑着点头:“夫人英明,正该如此。” 芙蓉落了个自讨没趣,手里捧着绣垫,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管家婆子业妈妈从她身边穿过,嘴里冷笑道:“早不就劝姑娘收了那心思?姑娘只是不听,现在怎么样?白落个没趣,还叫人笑话!” 业妈妈是夫人的陪房,自小便跟随夫人,又从娘家陪过程家,做了夫人房里头把管事的交椅,她的话,再难听芙蓉也不敢不听,更不敢回嘴。 眼见芙蓉低了头,业妈妈这才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待走到门口,顿住脚向里回了一句:“回夫人的话,菜都预备下了,现在上么?” 夫人的声音,极难得的轻柔可人,从屋里飘了出来:“还等什么?没见老爷都落了座?” 业妈妈这才向后招手,几个厨房里的婆娘忙忙地将食盒送到门口,丁香出来接了,却接不完。 业妈妈回头狠狠地呵斥道:“傻子呢还杵在原地?没见这里要使唤人了?成天只知做梦,一点正经活计也不做!” 这话是骂芙蓉的,众人心里门清。 芙蓉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自比出京她的霉运要开始了,夫人以往对她的宠爱渐渐消失,如今竟让丁香靠了前,今日去宫府,也只带了丁香和几个别的丫鬟,自己反成了个留家看门的了。 本就不服气,又在老爷面前吃了憋,现在连业妈妈也当众给自己难堪,芙蓉一向娇惯的,这下哪受得了,三下里一夹击,眼泪便下来了。 “我才送绣垫里,手里哪得空儿?妈妈一来就训人,也不问缘由!”芙蓉终于壮起胆来跟业妈妈顶了嘴:“这绣垫是给老爷用的,难不成就让人丢在地上不管不成?” 业妈妈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反驳对方,就听见夫人的话,再次传出屋外:“粗声大气地做什么?老爷难得有空,还不给个清静?越来越没规矩了!” 业妈妈眼里闪过一丝寒光,当下就上去捂了芙蓉的嘴,又叫几个婆娘:“你们上来抬脚,我抬头,将这不成器的东西抬到后头柴扉去!” 程府规矩,家人犯过,先进柴扉饿上三天,再行他罚。 眼见外头吵闹声静了下来,程夫人笑了,又亲自执箸,向程廉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块酥鱼:“这是京里带来的,只怕还吃的。” 程廉也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 以往在京里,他很喜欢这个东西下酒的,难道口味忽然变了? 还是,人变了? 程夫人的心又开始乱跳。 正文 第137章躲不过就撞大运 “老爷为修河道募资的事,进行的如何了?”为不让自己乱想别的,程夫人将话题岔到公事上。 似乎很喜欢说起这个,程廉脸上竟然笑了。 “你不知道,那些个乡绅,开始说没钱,还装得愁眉苦脸,后来听我将他们老底一揭开,每年真实的流水帐一报,整个人就像被抽走筋的蛇,一点儿硬气也没有了,那个样子,想起来真真好笑!”程廉说着,仰起头干了金杯里的酒,“痛快!” 这些人家的流水帐,都来自城外那个丫头的线报,那可真是个妖精,没什么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同样的,程廉现在脸上的欢喜,也瞒不过夫人犀利的眼神。 本就在提防的,也是加倍的留意,因此有一点苗头,不免就刻在了心里。 其实自己白天那样抬举推荐那个丫头,为的是什么? 不就为老爷能正大光明地收进那丫头么? 不过为夫君谋划是一回事,眼看夫君的心被别人收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天下没有哪个女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为别的女人动心,却无动于衷的。 程夫人如此竭心尽力,维持自己贤良的名声,说到底,不也为了自己在夫君心里的地位么? 明知他的爱是留不住的,那么,就留下一点怜悯,和感动,也是好的。 “今儿我倒看见那个丫头了,就城外,茶楼的那个。”程夫人主动提起珍娘来。 既然躲不过,那就不如撞撞运。 程廉端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不过很快,杯子便稳稳放回了桌上。 “那你可得好好谢谢齐姑娘,若不是她,我的事也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河资也不会收得这么快。” 程夫人笑了:“谢不只是靠说的,得靠行动呢!” 程廉这回没接话,专心吃喝起来。 程夫人注意看着他,可程廉依旧是一派平静,直到吃完,丢下牙箸:“困了,给我放水,洗完也好安歇了!” 第159节 夫人这一喜非同小可! 自打入了淞州,老爷就没在她房里歇过,这也是一直不能让她安心的最主要原因。 又没带姨娘出来,老爷只是一个人在外书房睡,定是心里有了别人。 可今晚,老爷却让自己吃下了定心丸。 再看他刚才提到珍娘时的表现,似乎。。。 也许自己真的想错了?! 程夫人立刻起身,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来人,传水!” 程廉的手轻轻在桌上叩了几下,若在平时,程夫人早该留意到,这是他一向以来,不耐烦时的本能反应。 可是今天,程夫人却没能有效地捕捉到,这个信息。 茶楼里,次日依旧是如常的一天,五更天起来后,珍娘便一直忙到午后,总算送走客人高峰之后,珍娘抬头看看天,转身进了后院自己的厢房。 福平婶本就一直在注意着她,这时见她走开,不觉有些愣神,全贵家的眼见她切肉直切到手边,忙大喝一声小心,又拉起她手里的刀来。 “看我这脑子,”福平婶冲全贵家好意思地笑:“最近总是走神,多谢婶子相救,不然我这手可就废了” 全贵家的疑惑地看着她,心想你不向不是这样的人哪? “我家爷爷病了,”福平婶解释道:“因此为这事烦心。” 全贵家的恍然,正要说话,却惊见珍娘打扮得整整齐齐,从后头出来了,上穿雨过天青色本色暗纹长衫,底下一条白纱挑线裙子,一头黑油油头发细细拢在玉色头巾里,脸上半点脂粉不施,却桃靥流丹,柳眉横翠,一双盈盈秋水,顾盼生波。 “我的好姑娘,”全贵家的一下围了上来,眼里直是羡慕的光:“这是要去哪儿?打扮得天仙似的!” 福平婶拉开全贵家的:“你真真少见白怪!我家珍丫头这叫什么打扮?不过换身清爽的衣服罢了。真要打扮起来,眼不闪瞎你的咧!” 说着偏头问珍娘:“到底去哪儿?” 珍娘就茶罐里倒一杯凉茶喝了,然后方道:“我进城一趟,给二爷爷抓几服补药,再买点东西回来,两位婶子要顺便捎带些什么不要?” 两人都说不要,全贵家的听见前头钧哥叫,便出去看看,福平婶则捏了珍娘的手,正要说话,反叫珍娘堵了回去:“婶子只管放心,我心里有数。” 全贵家的进来,说钧哥已寻着一辆进城的马车,可以捎带珍娘同行。 珍娘说声来了,回头对福平婶道:“这里交给婶子了,我尽快回来,”说着加重一句:“没事,婶子只管放心。” 福平婶此时只觉胸口沉沉的,心脏跳得有些失控,可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珍娘笑了,拍拍她圆滚滚的手臂,走了。 进城之后,珍娘在城门不远处下了车,另换一辆青油小车,只对车夫说了三个字:“去程府。“ 车夫将马驾得飞快,很快将她送到一条小巷口:“这里车可进不去了,下来自已走吧。” 珍娘下车后,先向巷子里张了一眼:喝,好个热闹所在! 十几个货郎,卖什么的都有,还有馄饨摊豆腐篮,总之吃喝玩乐一应俱全,都盯着巷子里唯一一家大宅院里,丫鬟婆子小厮们的钱口袋。 也没辜负他们的期待,巷子中间一道小门常年开着,几个老年家人坐在门口,跟做小买卖的打得火热,正有说有笑。 珍娘好容易挤过人群,走到门口,寻着个空向其中一位家人问安行礼:“这位爷好,请问这里是程大人家么?” 那人斜眼瞥了瞥珍娘:“你是什么人?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 心想好个小娘子,生得好模样!不过应该是外来的吧? 珍娘回道:“我是城外茶楼的掌柜,我姓齐,想见见程夫人。” 家人们瞬间愣住,过后又瞬间,爆发出一阵狂笑。 “你听听她这口风!狂得还有边没有?” “还见见程夫人!你算哪颗冷葱啊夫人就见你?” 正文 第138章进府 一个货郎却有些眼力,因此没混在众人堆里笑,反疑惑地上下打量珍娘一番,又细细在心里思忖片刻,忽的恍然,拉住家人急道:“我说爷,她不就是城外尖馆里的那位?就是,就是那一位。。。” 一位年长些的家人也如梦初醒,这下是笑也不笑了,脸变得比翻书还快,立刻换上付恭敬的模样:“哎呀我当是谁,原来是齐姑娘来了!您怎么也不早说?何必自己这样辛苦走来?我们本也闲着,叫家里支顶小轿去抬您可多好呢?” 声音巴结,脸上谄媚。 珍娘还是一样平静镇定,既不受刚才对方的嘲笑的影响而脸红,也不因对方此时的讨好而骄横。 “那就有劳这位爷,替我通传一声。” 老家人立刻陪笑应了,转身向门里叫了一声,半晌出来个小厮,老家人将这话对他说了,小厮看了珍娘一眼,立刻拔脚就跑。 “快些,再快些!别叫姑娘等久了!” 转过头又忙对珍娘笑道:“姑娘站得累了吧?这里凳子是极干净的,”捞起衣角在条凳上擦了又擦:“姑娘将就坐坐吧!” 珍娘笑着点了点头:“多谢了。” 不过人依旧还是站着,因她明显看得出来,那凳子上黑呼呼积下一层陈年老垢,阳光下反出令人恶心的光芒。 家人们脸上装着笑,可一个个眼神却不住地在珍娘身上打转,里头的神情可不全是好意。 珍娘心里清楚的很,知道这些人怎么想自己,不过不必跟他们废话,堵上此事发生的源头才是正经。 第160节 果然那小厮跑得飞快,不过一盏茶时间,就看见他嬉皮笑脸地从里头出来的,身后还跟着位年长的妈妈。 一头灰发打成个发髻,一丝不乱地拢着,脑后独独插着一对老翠簪子,上着一件青灰镶领艾绿同色纹样刺绣对襟长褙子,老竹色滚白边偏襟对眉立领袄子,底下配一条白底配淡青绣片马面裙。 年约四十,眼眉间还依稀可以看出往日清秀模样,不过眼下都叫一付严厉的神情替代了。 “怎好叫齐姑娘在这种腌臜的地方站着?”妈妈一出来便狠狠呵斥了门口的家人:“这些小贩又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程府后门成了菜市口了?!” 货郎们灰溜溜地抬起各人的担子,不出声地遁了,吃食摊也无声无息推起小车,三十六计走为上。 家人们这才敢上前回话:“回业妈妈的话,今儿是他,”随便推了其中一人出来:“生辰好日子,小的们这才叫了些小买卖人过来,想挑些好货送他,也算大家一场的心意。” 业妈妈冷笑:“你们几个猴崽子,三日不上紧箍咒皮就发痒!还生辰好日子?可别忘了,卖身契都在我手里收着呢,上头可都清清楚楚记下各人生辰八字的!” 家人们瞬间灰了脸。 珍娘不出声地在旁看着,心里大约明白这个妈妈的身份了,于是趁没人开口,自己方上前来端端地施了个礼,半含笑半庄正地开口道:“这位妈妈好!” 业妈妈早看见珍娘在门首了,不过开头提一句后再故意冷着她,见她主动上来问候,态度又不卑不亢的,少不得也微微浮出一丝笑来:“齐姑娘好!可是怠慢姑娘了。不过这些人整日懒散懈怠,看见了不收拾也是不中用的。”说着,便拿目光盯住了珍娘。 珍娘只笑了笑,没接话。 家人们松了口气。 业妈妈心里的弦紧了一紧。 她本以为珍娘一定会附和自己,这样一上来便得罪了门口的家人,珍娘以后来往一定就不会方便自如。 没想到这丫头竟没接她这一茬,倒叫她白费了一番心机。 看来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儿! 业妈妈重新打叠起百般精神,笑着携起珍娘的手来:“姑娘请进来吧,夫人正等着呢!” 珍娘道声有劳,嫋嫋然跟上前去。 绕过二门首一座硕大的紫檀架子大理石的插屏后,走上绿油油的抄手游廊,业妈妈叫珍娘小心台阶,趁机看了她的鞋一眼。 见是青缎遍地金云头白绫高底鞋,又是天足,业妈妈由不得心里偷偷笑了一下,嘴上倒没说什么。 珍娘早看出对方有意无意地,眼光只是在自己身上打转,又见她看了自己的脚却没说话,心里就有些明白。 大家闺秀才缠足呢,自己一个农女,要做活要生存下去,自然是天足。 想到这个,珍娘不由得望天而双手合十:幸好穿到个农女身上!老天有眼!菩萨显灵!若给我这样一个天性自由的人安上一对小脚。。。 想到这儿,珍娘便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业妈妈错会其意,还当她是看见府中陈设美景而心生敬意,便半真半假地道:“其实这里大半是上任巡抚留下的,夫人本看不入眼,不过住下的时间尚短,要收拾整理也只好慢慢来了。” 珍娘本没留心这些的,听见她这样说,出于礼貌,只得故意做出张望的样子:见厢庑游廊,轩峻壮丽,不似一般江南园林般小巧精致,倒甚有北地遗风。 她前世哪里没玩过见过?拿她当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那还真是打错了算盘。 于是珍娘顺嘴夸了几句,不走心的。 业妈妈是块老姜,自然听得出来,嘴角便狠狠向下一撇,不过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珍娘正好落个耳根清静。 二人一路无话,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院里满目尽是碧杜、红兰、翠苔、绿藓,甚为幽雅,业妈妈斜眼看着珍娘:“我们夫人说,,后宅需得一洗繁华之气,姑娘觉得如何呢?” 珍娘连说八个好字,又堆出自己力所能及做出的最可爱的笑:“夫人可以惠质兰心。” 正文 第139章你想要什么?! 也许是因为珍娘的笑容实在可爱,这一回合她算是过关了,因业妈妈脸上虽不笑,可眼里却有些满意了。 走到蔷薇架下,珍娘见上头开满了香花,烂若晴霞,红香粉腻,由不得多看了一眼。 “齐姑娘,你也喜欢这花不成?” 珍娘忽然听得耳边传来一声柔和的问询,脑子里飞快搜寻出,这就是程夫人的声音! “给夫人请安!”珍娘回身就当院里跪了下去,恭敬地道:“夫人近来可好么?” 只听得一阵衣裳綷粲声,并细碎的鞋履声之后,珍娘眼前忽然伸出一只白腻细滑的手,扶住了她的臂膀。 “这么多礼做什么?快起来说话!”程夫人笑眯眯,轻轻地拉了下珍娘的衣袖:“快起来吧。” 珍娘依言起来,这才发觉,程夫人今日竟盛装打扮了一番:上着一件五彩滚边玄色底子彩凤牡丹刺绣镶领大红主调五色织金缎面立领衫子,底下白底花卉刺绣镶边马面裙,外罩一件吉祥纹样镶边浅粉暗花底子五彩缠枝花卉刺绣缎面圆领褙子,紫罗遍地金高底鞋小巧巧不到三寸。 头上珠翠满盈,金纍丝钗,翠梅花钿儿珠子,箍儿金笼坠子全套带着,脸上还施着厚厚一层脂粉,粉面朱唇的,看起来倒减了几岁年纪似的。 “夫人这是,要出门么?”珍娘试探地问了一句:“怕是,我来得不巧了?” 程夫人微笑摆手:“哪里是出门?家常我也是如此。姑娘还年轻,还不明白这个道理。若一个人整日只是邋遢不净,那就连份好精气神也没有了!家里下人看着,也不像样。再说女人生来在世,最要紧的是什么?不就是这些个精致玩意么?” 说着,伸出搽得红艳艳的纤纤玉指,向头上成套的宫妆头面,指了一指。 恕我不能苟同! 珍娘在心里吐了个舌头,不过面上,还是笑嘻嘻的,没有流露出反对的意思。 程夫人携手珍娘,亲自领着她进了内室,又让她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又叫丁香上茶。 珍娘推让不止:“夫人何等身份,如此让我,着实折煞我了!” 第161节 程夫人笑着坐在她对面:“话虽如此,可你是与别不同的!”边说着话边,边深深地看珍娘一眼。 珍娘心里一动,正好丁香送上茶来,她便低了头喝茶,且没说话。 程夫人知道今日此人上门,一定有话要说,只不知这话是合自己心意呢,还是有违自己心意? 因此打发了屋里几个丫鬟:“你们先下去,”又叫业妈妈:“外间守着,别叫一个闲人进来,若有要紧的事,你先替我料理了。“ 业妈妈应了,亲身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守着门。 珍娘见左右无人,忽地站了起来,直直地冲着程夫人的方向,扑通一声,又一次跪了下去。 程夫人心里有数,这是要求自己了! 本来两人身份悬殊,程夫人又占了主位,该是坦然自若才是,这也是她一向对外的姿态,高贵而端然,基本不受外界影响,一般来说,外界也没什么能影响到她的。 可这一回却跟以前截然不同。 面前这个小农女,跟以往她遇到的所有女人,都不同。 她有才有貌,最重要,也是最让老爷看中的是,她有性格!她跟所有老爷遇见过的女人都不同! 人总是贪图新鲜的,尤其是男人! 再想到昨晚,老爷人虽来了,可心却没在,对一个女人来说,床帏之间要看出这一点,实在不难。 程夫人想到这一点,由不得胸发闷嘴发干,两只手有些没处放似的,只好紧紧压在膝头上。 “咳,咳,”程夫人清了清嗓子,觉得能说出话来了,方才开口:“这是怎么话说的?有事起来说也一样。” 珍娘低了头,直直地挺着身板儿,声音不高不低,不闷不吵,却铿锵有力,直穿进程夫人耳里:“夫人恕我大胆说一句,若今日夫人不依我,我再不起来,直跪死在夫人面前好了!” 自然这话是太过妄自逾越了,可珍娘此时也顾不得了! 程夫人的手微微发起抖来。 终于来了! 她要求自己什么? 难不成是要求自己许了她,收她进来么? 难道她竟已跟老爷说好了不成? 这么说来,昨晚上他那样好,也不过是装出来哄自己,哄得自己开了心,好许今日之事么?! 程夫人骤然间爆怒起来。 可转瞬之后,这怒气又骤然间消了下去。 这不是迟早的事?其实自己也知道的,不是么?还竭力在众人面前煽风点火,若这丫头进来,自己也算出过一份力的,不是么? 老爷肯哄自己,至少说明,自己在他心里,还是有点份量的,不是么? 若不然,只通知自己一声就是了,何必还搞出那许多花样? 至少,自己也花了那男人一些心思和心力,放宽了心去想,也算勉强值当了,不是么? “还是起来吧,有什么应不了的事?”程夫人虽是满腹心酸,却还能撑得住地说出话来,脸上也一丝不乱。 能做到这一份的女人,世间也确实不多,程老爷看女人的眼光呢,到底也是不错的。 珍娘双手盖地,微微抬头,密密的长睫陡地掀起,露出了那对点漆似的灵动双眸,正正地撞上程夫人黯然失神,却还在竭力掩饰的双眼: “夫人是个极聪慧的人,我不妨直说了!如今城里城外,风言风语不断,总说程老爷有恩于我,便是要收我做妾的意思。”珍娘语气平稳,淡然自如:“于我倒罢了,可到老爷和夫人来说,简直侮辱名节,毁了声誉!” 程夫人的身体突然僵住。 好个不要脸的东西!这就等不及要自己提出来了么?! 贤惠理智的名声是一回事,可女人的天性本能,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正文 第140章放心,不要你的东西 一时间程夫人胸中涌出千百种恶毒的话来,堵得她愈发接不上气。 不过,珍娘的话不没说完呢! “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程老爷断然不会如此,别说他看不上我这样一个农女,”珍娘轻描淡写地将此事一带而过:“就大道理来说,放着修整河道这样的大事不办,难不成先下来就直纳妾么?皇帝那边,也说不过去吧?” 程夫人陡然头目一清,骂人的话本已到了嘴边,这时却无语凝咽。 珍娘将对方神色的变化全收进眼底,接下来的话,便说得愈发流畅了:“因此我斗胆想请夫人想个主意,怎么样将城里这些流言平伏了下去,于老爷于夫人,大家得益。” 本来这些流言,大半便是程夫人自己放出去的,这一点程夫人知道,珍娘也知道。 不然昨日宫府弥月宴席间,程夫人为何要那样抬举自己? 古代女子贤德至上,以夫为纲,程夫人这样做,明显是在众人面前树一座贤惠的牌坊。 可是珍娘却不能放手让对方这样去做。 二爷爷昨晚提醒过她,此事因程老爷而起,后来渲染的却是程夫人,因此要止住流言,必得从程夫人身上开刀。 二爷爷细细分析下来,看得出程老爷其实并没明着发话,不然程夫人将又是另一付态度,程家该有的预备,也会悄悄做出来。 可是没有,除了凭嘴乱说,什么实际行动也没有。 第162节 因此二爷爷提醒珍娘:“去找夫人,天下没有女人肯白放手自己男人的!就算是诰命夫人,她到底也是个女人!你跟她掰细揉碎了说明白,自己没动那个心思,老爷呢?暂时也说不上有这个心思,她不会不收手。” 所以珍娘来了,且是有备而来。 “夫人,”珍娘将头低下了下去,低到几乎伏地:“夫人请想想,老爷若此时纳妾,先就不能平服城里众人之口,再一个,政绩上,也不会好看。我虽一介农女,可有一件事还是明白的,那就是男人当以事业为重,皇帝面前没了好话,那就什么都没了。” 别的也罢了,唯有皇帝二字,戳中了程夫人的心窝。她千算晚算,算老爷的欢心,算收进珍娘来,自己凭借出力一事可在以后压她一头,可却漏算了最重要的一点! 皇帝面前将要考核的,政绩! “眼下将近汛期,疏浚河道,重开天地,防止再有淤塞淹涝,养生调息!”珍娘嘴里连珠炮似的开始发威:“这些都是头等大事,程老爷多年官场上行走的,不会放着这些大事不理,反先论自家后院的,不是么?!” 程夫人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况且,程老爷对夫人怎样,城里城外没人不知的,我头回接着程老爷,就听他如何吩咐来日怎样接待夫人,夫人又喜好如何,又只带着夫人一人出京。这样的老爷,又怎会初临他处,就立刻纳妾?” 这话,珍娘又是冲着程夫人女人的天性而去的,让对方听着,由不得,还是点头,点头,再点头。 程夫人脸上,一阵红,接着一阵白! 好个厉害的丫头! 一旦决定了暂时缓住收人之事,程夫人的心思便立刻全飘到了衡量珍娘本人上。 她真是农女?为何懂得这么多事?官场经营,女人天性,从她话里听得出来,她很懂得利用这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开口也好,话说得圆融通达,大道理在前, 确是个不容轻视的角色! 如今且放着她,可将来? 那是不得不防的! 自己原本打算将她抬举着,好风光入程府,省得人家说老爷眼光差看中农女,自己也没面子。 却不料,对方反大道理小心思地说上一堆,明是不肯,暗也是不愿。 程夫人的心是安定了,可情绪,却隐隐有些不太好。 难道是看不中我家老爷? 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难猜。 明明不肯让出自己男人,面上却做得欢喜,且主动。被人家拒绝了之后,本该高兴的,却又替自己男人鸣起不平来。 这一点,珍娘也没有忽略。 “我也知道,自己哪里配得上程老爷?看夫人就知道了,老爷眼光高到何等地步?我就直上青云,也追不上半分半毫!能替老爷夫人做饭,已是我半辈子积下的福祉,再往上去,那真是想也不敢想的!我这样的身份,再有非分之想,那真是要折了阳寿的!” 程夫人的心,慢慢地舒服起来了。 说明是自己配不上,不是人家看中了自己不肯,这也是珍娘今日祭出的法宝。 程夫人再是犀利,也十分轻易地受下了。 只要是人,没有受不下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 程夫人此刻的心情,可用神清气爽,通体舒泰来形容,不过她到底是见过世面经过风浪的,因此竟没流露出多少,只从嘴角的轻轻上扬处,可见些许。 “看你说得这样恳切,又是对我家老爷有益的,“程夫人有意将自己隐去不提:”那我少不得依了你。你也别再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珍娘起身,这时才觉得,腿脚竟麻了。 “丁香,”程夫人忙叫外头来人:“替姑娘捶捶腿,再叫业妈妈来!” 珍娘忙叫不必,她看得出来,这里的丫鬟个个对自己虎视眈眈,生怕自己夺了她们将来的姨娘之位,还敢叫她们给自己锤腿? 锤断了哪儿诉冤去? 业妈妈上来,程夫人招手叫她进了内室,两人不知在里窃窃私语说了些什么,半天没见出来。 丁香拉长个脸站在珍娘身边,一付防贼的架势。 珍娘大事解决,忽然玩心骤起,看丁香一脸死相,便想逗她一逗。 “姐姐该近及笄之年了吧?” 丁香听了珍娘的话,冷哼一声,鼻孔朝天,不耐烦地回道:“关你什么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珍娘捂嘴偷笑:“我听夫人说得呗!说姐姐该到成家年纪了,也许配小厮?或是放出去自择?我想着,也该恭喜姐姐才是呢!” 正文 第141章认干娘为亲 丁香立刻红了眼圈,发狠地跺脚:“姑娘说得什么?这种混话怎好在我们面前说?” 珍娘勾唇浅笑,眼底满满得都是不怀好意的亮光:“所以啊,夫人才没漏一丝风声,若不是我提醒姐姐,姐姐只怕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吧?” 丁香双唇发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姑,姑娘,”声音里带上了哭音:“夫人真这样跟姑娘说的?” 珍娘装作不解:“当然是真的啦!还吩咐我先别说出去,我当这是喜事,自然要给姐姐道个贺,怎么?”眯了眯眼睛,隐去眼底的一道幽冷锐光:“姐姐原来不喜欢?” 丁香说不出话,转身就出去了。 珍娘不出声地笑了。 有些事她穿越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清清白白地跟个小厮有什么不好?非得挤破了头,跟许多女人争一个姨娘的位置? 第163节 要说主仆,姨娘只好算半个主子,自己的儿女也不能叫自己娘的,倒不如贫门寒户,却是一夫一妻,好比福平婶,她穷是穷些,可到底是自己家的当家娘子。 福平是连穿哪件衣服都要问过她,家里每一件家当都是经她手过的,虽身份低微,可关了门,却是自己独大。 再说女人在世为了什么?就珍娘本人观念来说,还是得一人白首,携手同行方为上佳。 钱是好东西,可是人活着,不能只为钱。 面子虽要紧,里子更重要。 里间的话终于说完了,业妈妈打起帘子来,看了珍娘一眼,微微躬身,不发一言地出去了。 珍娘看得出来,对方的眼神里有意外,也有欣慰。 自己不肯做姨娘,倒是成全了不少不相干的人。 程夫人也出来了,笑意盈盈:“姑娘今晚就在我这里吃吧,我家厨子虽比不得姑娘手艺,亦可一试。” 珍娘立刻摆手推辞:“这怎么行?万万不可!夫人疼惜,珍娘我心领了,不过留饭却是不敢领,因天晚了城门关锁,回不去家才是饥荒呢!” 程夫人就笑:“才我还跟业妈妈说呢,我身后也有几个儿女,却都留在京里没带出来,如今独自一人在外,又跟城中官眷们不熟,实在是寂寞得很!正好你来了,又合我眼缘,咱们也谈得来,我心里想着,”声音柔睦祥和:“收了你做我干女人,倒是个两全其美的事!” 珍娘心里一动,情不自禁细看了夫人一眼。 程夫人悠然自得地笑着,神情安然。 贵夫人收个把干女人,实在是再正常普遍不过的事,程夫人果然老练,出这一手,还有谁敢乱传珍娘和程老爷的事了? 且也方便珍娘日后登门,顶个正大光明的由头,来往也皆是后院,因是夫人的干女人,便不怕人嚼舌了。 “夫人果然聪慧伶俐,”珍娘立刻伏下身去:“小女子不才,在上拜干娘一拜!” 程夫人笑颜如花:“快起来,好丫头,今晚只管留下吃饭,迟了城门出不去,我这园子里大得很,还能缺了你一个下处不成?” 珍娘依旧推辞。 干女儿是可以做的,不过留下却不能。 明说个干字,那就不是真亲近的女儿了。珍娘平生最怕的就是跟不熟悉的人寒暄交谈,她宁可厨下忙几个时辰,也不愿假着脸堆放着笑,跟夫人小姐们说上五分钟。 实在跟她们没有共同语言不是?! 她们喜谈的那些头面衣料什么的,自己一概不知,难不成跟她们说食料火候么?那又太委屈了对方的身份不是? 鸡同鸭讲,不如避开不讲。 “夫人的厚意我心领了,实在不敢当,”珍娘做出尽可能恭敬的模样,伏在地上切切地道:“不过今日实在不便,家里也没丢下话,若一夜不回去,不知怎么等我呢!” 程夫人不肯:“怕什么?知道你是来我这儿的,不回去自然是我留下了!难道这城里还有谁敢谋害你不成?对了,想是你忌讳留在我这里,也不要紧,吃过饭后,叫几个人陪你去麒麟街上的安华客栈,那是城里最好的客栈,离这里也不远,你住那边,不就都干净了?明日早早起来,五更天城门就开了,还能误了你的事不成?” 珍娘还要说话,程夫人却有些不耐烦了。 “还是真嫌弃我这里的厨子不好,比不得你小茶楼那边的茶饭?” 珍娘知道,对方已是好话说到头了,自己再犟,弄僵了就不好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珍娘行了个礼,这方站了起来。 “这不好了?”程夫人喜不自禁,拉过珍娘,走到上方软榻上,让她坐自己脚下的一张小杌子上,问长问短的。 珍娘小心应对,不过说些浮面上的话,身世父母也不是什么秘密,也都说了。不过有些话却不能够深说,比如,夫人接下来问的这个: “庄上可有相中的人家?”程夫人爱怜地替珍娘将额角的碎发拢上去:“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庄家人结亲也早,有落红定了没有?” 珍娘忙陪笑摇头:“没有。” 程夫人心里一紧。她本以为,珍娘这样推脱,定是心里有了相好,按她的算盘,若有了下家,自己借干娘名义,陪上些嫁妆,早早打发了她倒是好的。 不曾想竟是没有。 “你这样的人物怎会没定婆家?想是害羞,”程夫人拉着珍娘的手,一脸疼惜:“如今你我有母女之谊,说出来又怎么样?怕我少陪了嫁妆怎的?” 珍娘小心地笑:“夫人说笑了,女儿怎么敢骗干娘?真的没有。一来我娘去世得早,二来么,我家里情况不好,哪有人家看中呢?” 程夫人就笑了:“这确是实话,不过以前不好,现在还愁什么?来,”声音变得亲昵:“丫头你说给我听,你看中哪一家小子了?我给你保媒!” 珍娘的有微微发烧,不是羞的,倒是急的。 自己可没这么恨嫁,怎么人人都上赶着要给自己说亲? “干娘,”珍娘娇羞地笑了,做势要推夫人:“女儿好容易能伺候上干娘,怎么这么快就要赶自己出门?” 正文 第142章空穴从来不来风 程夫人拍拍她的头,也笑回道:“这有什么妨碍?你成了家,更多一个伺候我的,于我倒是美事呢!” 当然是美事,少了个威胁么! 这一点,珍娘心里门清着呢。 “干娘既这样说,女儿我少不得好好拣拣,万一差池了,也对不住夫人的身份不是?”珍娘巧妙地绕开这个话题。 正好,业妈妈推着丁香进来,嘴里呵斥着:“夫人瞧瞧,这丫头愈发没规矩了!客在这里坐着呢,她不管上茶,只在游廊下坐着犯困!” 珍娘差点没笑出声来。 就这么爱当姨娘?当不上就要哭丧? 第164节 丁香当了夫人的面,少不得强堆出笑来,替自己辩护:“夫人,妈妈,没有这样的事,我怕夫人跟姑娘在屋里说些私密的话,进来反叨扰了,因此才在外间守着,夫人也没叫茶,我如何敢进呢?” 程夫人沉下脸来。 业妈妈上去踢了丁香一脚,后者登时就跪下了。 “你还犟嘴!一向府里的规矩你都抛到脑后了是不是?哪有客来不奉茶的道理?该避讳时得避,得使唤处得自觉!若都跟你似的这样起来,屋里也不用摆人了!” 说完,业妈妈毫不留情地赏了丁香二记耳刮子,瞬间丁香的脸上就肿成一片。 珍娘的笑凝在了脸上。 她本意不过戏弄下丁香,给她心里添添堵罢了。因她对自己敌意太深,又总人模狗样地欺凌自己,但并没想给她招下这么大一场祸,更没想让对方挨打。 “好妈妈,”珍娘起身走到丁香和业妈妈中间:“消消气,看我面上,别打了!丁香姐姐也不是故意的,才我来时,一时都伺候得好着呢!人总有疏忽的时候,就饶她这一回吧。” 业妈妈看了程夫人一眼,后者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若不看姑娘份上,今儿非得让你跟芙蓉似的,先进柴扉里反省几日再说!”业妈妈说着,又踢丁香一脚:“还不快起来,眼见就要掌灯了!” 丁香去了,临走时颇有深意地看了珍娘一眼,有不服,也有感激,不过更多的,还是绝望。 珍娘在心里摇头叹息。 “业妈妈,你叫人去安华客栈说一声,捡上好的厢房留一间,一会姑娘要过去的。”程夫人吩咐道。 业妈妈心领神会,又问:“夫人,净房里水已摆下了,可就进去?” 程夫人嗔道:“偏你会守规矩,虽每日这时都是沐浴时间,可这会子有客,怎不知机变?” 珍娘忙笑道:“夫人也太客气,就让我伺候夫人吧。” 程夫人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将珍娘露在外头半截手臂看了一眼:又白又滑,细腻圆润。还泛着青春期特有微光。 “这又是何必,这又是何必!”夫人将这话连说两遍,业妈妈忙接上话来:“我叫丫鬟进来,姑娘这里宽坐就是!” 珍娘推说要出来吹吹风,借机走了出来。 程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悄悄问着业妈妈:“你才出去,可避着老爷的人没有?” 业妈妈点头:“夫人放心,前面的人我一个也没叫知道,才问了小厮,老爷还在外书房待客呢!又新收了驿站一包折子,估计晚上不会下来了。” 程夫人点头,心里却有些失落。 业妈妈叫个未留头的小丫头跟着珍娘:“领姑娘园子里转转去,饭得了叫你们!” 小丫头清脆地应了一声,笑嘻嘻地对珍娘道:“姑娘请吧!咱们不如去池水边,这会子凉快,风从水面来,又有荷香,可好?” 珍娘笑着点头:“难为你想得周到,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回说:“叫间儿,姑娘有事只管吩咐我就是。” 两人一路看花赏景,果然走到水边,见绿树阴浓,满园楼台尽入水面,荷叶在水中央聚成片,隐隐发出清香。 “姑娘来这里!”间儿小鹿似的灵巧,在太湖石阶上连跳几下,蹦上一条石桥,远远看去,直通向一间小亭。 走进去,只见四围是水,只有一条石梁横跨着,在亭上远远地望去,堤岸上一带,绿柳成荫,老槐盈盈,若此时日头西斜,真是清风袅袅,胸襟为畅。 珍娘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间儿话,小丫头嘴倒挺快,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堆。 夫人老爷如何恩爱啦,老爷在京里时如何不恋美色啦,人家送来的姨娘不得不收,却空放着啦,几个儿女都是夫人所出啦,等等,等等。 珍娘默不作声地听着。 既然如此,夫人就不该对自己有畏惧之意,更不该对那些闲话推波助澜。 “原来程老爷夫人,如此恩爱有加,怪不得外头留言虽盛,夫人只是稳坐如山呢!”珍娘有意试探间儿。 间儿不知这话该如何接了。 她刚才说的话,都是业妈妈提前教好的,若珍娘不服呢,就再说得亲昵些。 可业妈妈却没教自己,若姑娘只管附和着该怎么办? 被珍娘拿眼逼着,间儿不得不开口,声音犹豫:“这是自然了,我们老爷,只是喜欢夫人那样的,美色什么的,“忽然她想起一句话来,仿佛听妈妈们提过,这时便匆忙拿来一用:”姑娘难道没听过,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老爷喜欢的,是夫人年轻时那样清冷勇悍的性子,一般女子哪有?” 珍娘忡然变色。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程夫人会如此顾忌自己!为什么程老爷会对自己青眼相加! 全在清冷勇悍那四个字上! 原来自己现在的行事风格,正是程夫人年轻时的路数! 暮色四起,间儿看不清珍娘脸上的表情,犹自念叨:“。。。如今夫人年长,又身披霞帔头带凤冠,自然不好比年轻时候,不过老爷不是那种容易变心的人,夫人总说。。。” 珍娘暗中咬紧了牙关! 空穴从来不来风,留言源头亦有影! “姑娘,姑娘!”一个婆子手里提了灯笼,匆匆向亭上赶来:“哪里寻不着姑娘,原来在这里!间儿快请姑娘回去,夫人已更衣完毕,就等姑娘回去开饭呢!” 正文 第143章一唱一和 回到正厅时,珍娘果见程夫人换了打扮。 许是因对珍娘放心的缘故,夫人头上珠翠卸了大半,只插了两对金簪,一只大凤钗早卸了,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靠后拢着。 身上清清爽爽着一件牙色底子刺绣镶领银白暗纹绸面对襟褙子,蓝色偏襟对眉竖领袄子,系一件月白鱼鳞细褶裙,倒比浓妆时显得精神许多,亦看得出,夫人年轻时确是有几份姿色的。 第165节 “天气热得很,”夫人笑吟吟一团和气:“丫头你可要洗一洗?我这里现成的有别人送来的鲜亮衣裳,花花绿绿的,也不适合我,我心里想着,给你倒是好的。” 珍娘忙说不必,自己外头吹了风来,身上汗干了,倒也不觉热。 业妈妈在旁帮着上菜,口中笑道:“这是夫人偏疼干女儿了!屋里十几个丫鬟伺候,也算尽心了,也没见给她们一件!” 程夫人嗔怪地推了她一把:“她们在京里拿得还少?抖抖箱子底,谁没个十套八套织锦衣服?我就多疼我干女儿一些,也是该当的!” 珍娘听出来,这是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暗中揶揄自己没得好衣服穿呢! “夫人不必客气,”珍娘不恼不惊,清逸无双的眉宇间一片洒脱:“我一个农女,又常下厨的,要好衣服也是无用,夫人留着赏给姐姐们吧!” 程夫人反不高兴。 这丫头越是与别不同,她越是不放心! 好在,暂时还无大碍,只要自己小心,也许可以过得了这一关。 “这有什么?我本就不穿别人送的,留下积箱底么?丫鬟们也都尽有。再说,干娘不是白当的,不送见面礼怎么行?”说着,程夫人向业妈妈使个眼色。 后者会意,立刻叫几个丫鬟:“将夫人床后,最外面顶上那只戗金细钩填漆箱子抬出来!” 一时箱子出来,夫人又叫揭开盖子:“丫头来看,可还喜欢么?” 珍娘少不得凑过去看,心里却没什么兴趣,嘴上只作十分感激地道:“哇!哦!天神老爷!怎么这么漂亮?是贡缎吧?看这水滑!只怕我当不起!” 夫人这方觉得满意了:“怎么当不起?我赏”将个赏字说得极重:“我赏给你的,你就当得起!再说,”话音一转:“你可不是长远只在城外那小茶楼里守着的人!” 珍娘错愕地抬头:“干娘这话怎么讲?” 难道不让我开茶楼了么? 不会这么绝吧? 就算装也得装得温情一些吧? 程夫人总算头一回在珍娘脸上看见些焦急之情,心里满意到无法言语,便有意要延长这难得的一刻:“急什么?你先收下这箱子,咱们边吃边说!” 业妈妈便笑着给珍娘布菜:“姑娘试试这道银丝牛肉,这可算是咱家厨子的拿手菜了!老爷也喜欢呢!” 珍娘强按下心头的不安。她心里明白,自己愈是显山露水的追问,程夫人必愈不肯明说。倒不如顾左右而言他,凭那话在夫人肚子里憋着,只怕她也受不了。 “那我可真的试试!”珍娘夹起些牛肉丝放进口中:“嗯!”点头赞赏不已:“这菜全凭刀功火候,牛肉丝嫩而有味!” 又夹些银丝入口:“这个也好,土豆丝炸得也恰到好处,不焦不生,果然好手艺!” 程夫人掩口而笑:“果然姑娘一说到厨艺上,话就变得多了,我总说姑娘是个没嘴的葫芦,如今看来,倒也不是。” 珍娘不好意思地笑:“叫干娘见笑了!我是只通此一事,别的事叫我说,我也说不出门道,不如沉默是金的好!” 于是程夫人又指乌参嵌肉:“将这个也夹些给姑娘过口!” 不料这一口下去,珍娘倒面有难色了。 业妈妈看她:“怎么,不好?” 珍娘笑笑不说话。 程夫人便道:“你只管说,无妨。” 珍娘这才陪笑开口:“夫人不怪我,我就直说了。乌参火候不对,没入味呢!” 程夫人击掌叫绝,又看业妈妈:“我说如何?只让她在那小茶楼,可不是委屈了么?” 业妈妈这才笑对珍娘道:“因赶着上菜,乌参炖得时间短了些,原只说差个分毫并无大碍,没想到姑娘还是吃出来了!” 珍娘不好意思地笑,却依旧对程夫人的话避而不提。 这下,程夫人自己坐不住了。 “菜也差不多了,你下去吧,”程夫人向业妈妈甩个眼色:“让我们娘儿两自在说话。” 才不过一个下午,见面不差过五次的两个人就成了娘俩。 珍娘在肚子里笑,不出声。 业妈妈退下,还将屋里所有的丫鬟也带了下去。 珍娘自顾自夹着刚才业妈妈放在自己盘子里的菜,悠然自得。 程夫人放在桌幔下的手,缓缓捏紧。 “丫头,”夫人叫得亲热,珍娘几乎起出一身鸡皮疙瘩:“丫头你茶楼的生意怎么样?” 珍娘耸耸肩膀,将嘴里的菜咽了下去:“还得过去,总能糊口。” 程夫人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带着笑意,开了口:“有没有想过,搬到城里来?” 珍娘大吃一惊! 这倒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一句话! 她本以为夫人要说,给你注资,壮大茶楼声势,毕竟现在过路香客很多,生意正处于蒸蒸日上的阶段。 可万万没有想到,程夫人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搬到城里?! 第166节 连人带楼一齐搬? 怎么搬? 古代能有这么高超的移楼技术么?! 程夫人看出珍娘眼中的错愕,甚觉满意。 这就像一场斗智游戏,程夫人总想对珍娘来个出其制胜,让对方感叹于自己的精明。 也许我人是老了,可我的头脑,还没老呢! 程夫人所能凭借的骄傲,也尽在于此了! “怎么样?”程夫人的得意满溢于色:“我这个主意,很不坏吧?” 正文 第144章果然有小算盘 珍娘不敢贸然应对,便笑了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摆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干娘,我一向只听过搬家,可没听过搬房子的呢!” 程夫人咯咯地捂着嘴笑:“傻孩子!天下哪有搬房子的事呢?不过都是个名儿罢了!只要你人过来,城里现成的房子多得是,收一栋给你,不就一样做生意了?” 珍娘愈发不解:“我在城外做得好好的,眼下又是香客正旺,生意正好的时节,为什么要我搬到城里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怕做不来呢。” 城里是程夫人的天下,珍娘心里有数,自己若过来,一时半会只怕就得听夫人调派,那可就不得自由了。 再说做达官贵人们的生意,城里已有了隆平居和雅平居两家,这两家本已竞争得十分激烈,自己可不想再挤进来凑这个热闹。 “什么叫人生地不熟?”程夫人亲昵地拉起珍娘的手来:“我的儿,有你干娘在,谁还敢为难你不成?再说到生意,城外一百个香客,也比不上城里一位老爷能给你带来的钱多!你这么个伶俐孩子,连这一点都想不透么?你又不是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只会做乡野小菜,那也就难说了!偏生你是再能干不过,连我家老爷试过你手艺都夸的,这城里还有什么人是你伺候不了的?!” 珍娘还是摇头,陪笑着回道:“干娘说得自然有理,不过城里消费高,虽赚得比城外多,可所费本钱也一定不少,我手里没那么多现钱呢!要不,等我积够了本儿,再说?” 程夫人笑得和顺如春:“你手里没有,可干娘我手里有啊!我借给你,我做东家,你做掌柜的,不就行了?横竖钱在我手里也是无用,就当借出去生利好了,我看准了,放你身上,是稳赚不会赔的呢!” 珍娘大约听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可有一事她依旧不解。 程夫人不是那样会白帮人不伸手的主儿,说着是放钱生利,其实以对方诰命的身份,哪用得着这样? 再说真要存私房钱,话说这也是有的,珍娘也听来茶楼的生意人提过,往往大家官眷们喜欢将钱存在山西铺子里,一来城里的山西铺子所存年份长,根基深厚,二来堂客们都是彼此相互来往的,也有交情,有个风吹草动的,也好早知道早抽手。 “干娘,您若真要放钱,我倒有个好主意。。。”珍娘的话还没说完,程夫人狠狠地捏了她一把,后头的话,便不好说下去了。 “你真是个傻的!送钱给你倒不好了?”程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珍娘,后者则十分不舒服,觉得自己跟被黄鼠狼看中的鸡似的。 “不是这话,”珍娘想了想,决定还是坚决地从程夫人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夫人若将这事说明白了,有什么女儿能帮得上的地方,又或是有什么必须要女儿进城来办的事,必须女儿离开茶楼上这儿来,女儿才敢接下这活。若夫人说这事纯粹只为女儿生计考虑,女儿倒觉得全无必要,因现在也过得很好,完全没有改变的必要。” 凡是协议,若只有一头好处,那必不得长久,更可能有诡。若两头都得利,这才是牢靠的联盟。 珍娘不傻,前世好歹也是工作过的人,这点子道理不知?也白在老板面前混了。 程夫人手里一空,脸色也微微沉了下去。 好个犀利的丫头!果然一般的话是瞒不过她的。 既然这样,也就只有直说了。 “真真我这干女儿收得没错,一点儿错漏不放过的,”一瞬间程夫人脸上又挂了笑:“若赌心计,只怕没人胜得过你呢!” 珍娘连说不敢,不是还有干娘了么?干娘只有比我强上百倍的。 明知是马屁,程夫人也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 “其实还是老爷,”程夫人说到后两个字时,语气低沉下去:“你最近的事办得很好,于老爷在募集河资一事上,大有便利,老爷几次在我面前夸你呢!” 珍娘听得出来,最后一句话程夫人说得有多勉强,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眼下呢,募资一事也差不多可以了,不过后续开工,也是不小一道难题,少不得要大家配合着行事。你也是知道的,”程夫人语气渐渐推心置腹起来:“城里如今人心不齐,各家有各家想法。不怕当了丫头你的面说句实话,米县令头一个就是个阳奉阴违的!” 珍娘不吭声。 眼下还不是表态的时候。这话以程夫人的身份可以说,可若以自己的身份,那就不能应。 “还有文家。” 珍娘突然身子僵住。 秋子固? 不是吧? 这里头又有他什么事? “文家背后又是几十家大户,眼下他们的意见更是暧昧不明的,老爷是一句真心话也听不到,两边都不得相信。”程夫人叹息连连:“没个自己人,还真是不容易办事啊!” 事情终于变得明朗了。 “夫人想我在城里干个饭庄,一来继续替老爷打探各家消息,二来也好跟文家米家抗衡,分散他们的势力,是不是?” 珍娘的话,让程夫人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好丫头,干娘没看错人,果然是一点就透!” 珍娘垂下羽睫,不出声地低头转着手里的杯子,,灯光下,那一袭剪影清冷如月。 又要跟文家做对? 又要跟秋子固结仇? 第167节 难道自己上辈子受了他的虐,这辈子特意穿到此处,寻他的仇来了?! 其实呢,他这人除了有些小气不会说话对女人有偏见又洁癖严重之外,还真没什么大毛病。 至少,他没伤天害理,也曾在米县令为难钧哥时,帮过自己,甚至还在程大人将到前的紧急关头,替自己切过嫩豆腐丝儿。。。 正文 第145章怎么到这儿来了? “丫头?”程夫人见珍娘久不答话,有些急了:“其实这事于你于我,都是极有利的!你自不必说了,如直上青云,我呢,说实话只为老爷,老爷能好,我是怎么样都可以的!再说,你能有今日,全仰仗了谁?难道不知感念么?!” 珍娘觉得,对方语气里施恩的态度过重,好像自己不接受就成了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又说得自我牺牲意味极浓,将自己渲染得圣女一般。 “夫人的意思,”珍娘故意没说干娘,是表达公事公办的态度:“我全明白了。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我是个农家女儿,虽开了茶楼,到底离家不远,还算是齐家庄的人。如今要将我连根拔起,移到城内,虽有各种好处,也需得容我细细思虑方可。还有,我毕竟还有个弟弟,也得跟他商量不是么?” 程夫人深看珍娘一眼,缓缓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不过”话锋一转:“我相信姑娘是个聪明人,”嘴里也一样换了称呼:“最后一定会做出明智的抉择。”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珍娘丢下牙箸,起身告辞。 程夫人叫进业妈妈来,吩咐备车,又特意小心低语:“别叫老爷看见!”然后大声故意让珍娘听见:“多点几只灯笼!多叫几个人跟着!” 珍娘道谢不止。 待走出二门外,珍娘果见一辆精巧小车停在跟前,小车四围都是锦围绣幕,又有四个小厮手里各拎着一盏灯笼守在车旁,将四周照得雪亮。 “姑娘请吧!”业妈妈请珍娘上车:“客栈那边也都已经说好,姑娘只管过去,自有人接着姑娘。” 珍娘说句有劳,悠悠然而去,灯光下她的背影愈发拉得细长,却如雪中青松傲然挺拔。 业妈妈不发一语,目送车走后,方匆匆回来。 “你们几个将门户看紧了,”回去时不忘叮嘱值夜的婆子:“老爷若进来,速速回我!” 婆子们唯唯应声。 业妈妈回到院里,程夫人正在花架子下,看丫鬟们将败落的玫瑰朵儿掐下来。 “今年热得早,只怕这花儿也焦了不少。”业妈妈走到她身后,揣度着夫人的心思,慢慢开口:“也是丫鬟们太懒了,明儿该多浇一遍水。” 程夫人沉默半晌,轻笑了一声。 “本就是残花败柳,还浇什么水?我看过了今年,倒是全拔了才好。其实我早看厌了此花,说香也不香,说艳不够艳,不如该种牡丹来得好,虽无香,到底是国色天姿,大家风范!” 业妈妈倒抽一口凉气。 这玫瑰可不是一般的花草!是夫人初进程府时,老爷听说夫人最爱此物,特意从京里最好的花厂子里寻来的种苗,又经高手入府上门培育,种出来的名品! 为将此物从京里带到淞州,老爷一路还颇费了些周折,好容易才移进此地,怎么不到二个月,夫人就说不要了? 程夫人看出业妈妈脸上的诧异,唇角翘起嘲讽的笑来: “什么稀罕物儿?”明是嘲讽,可不知怎么的,听在业妈妈心里,却有些不甘心和凄怆似的:“不过凭人的心情罢了。若爱它呢,那就怎么样对待也不过份,恨不能用金水来浇灌,只怕伤了它。可若不爱了,”冷笑三声:“那就直烧了根,也不会有半点怜惜的!” 说到最后,程夫人咬着唇,眼底闪过怨恨的冷光。 业妈妈没说话,冲花架子前的丫鬟们微微摆了摆手。丫鬟们会意,渐渐散了下去。 “夫人,”业妈妈这方开口,苦口婆心地劝:“夫人这又是何必?奴才不怕多嘴地说一句,据奴才一般看来,老爷那头,其实也没什么。。。” 程夫人狠狠打断她的话:“你知道什么!男人的心在不在你身上,除了睡在他身边的人知道,旁人又能看出些什么?!他手里的温度,眼神的游离。。。”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近哽咽,然后,终于听不见了。。。 业妈妈无法接话了。问题太接近核心,那是连她,一个多年老奴也无法触及的禁地。 珍娘在车上坐了不过一盏茶时间,就听见外头有人恭敬地道:“姑娘,到了,请吧。” 下车后,珍娘抬头看了看,喝!好个富丽堂皇的客栈! 在她心里,客栈么应该是如前世经济型酒店那样档次的住处,没想到,直接升级成了五星级大饭店! 只见门楼就与别不同,极为壮丽,崇轮巍奂,峻宇雕墙,铺设得华美庄严,五色成采,门上高悬额匾,四周挂着几十盏玻璃画花的灯,将中间安华客栈四个大字照得大放光芒,两旁一副长联。 珍娘正看那联上的字,不想里头就出来个小二:“哟,这位就是程夫人的贵客吧?快请快请!” 珍娘先打赏了跟随的程府小厮们,四人欢天喜地接了钱,收拾车马回去了。 跟着小二进去,穿过天井,来到后一进的厢房,珍娘先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见天井内东西两人边,各又有一重小门。 小二笑眯眯地领着珍娘向东边去,口中讨好地道:“一般官眷们来,都是在东边的,东边幽静!” 珍娘笑着问他:“怎么?你们这里也有官眷们来?不会吧?” 小二哟了一声,笑回:“姑娘可别小看了咱家!这里可是文家的产业!文家你知道吧?隆平居东家!莫说城里的官眷,就一般有京里达官贵人路过此地,也都是在这里住的!别的不说,姑娘看看这环境。。。” 珍娘只听到个文字,心里由不得大吃一惊,后面的话再没听进去。 怎么又是文家? 到哪儿都躲不开这个字是怎么的?! 小二咋咋呼呼地走进东门,原来里头只一栋绣楼,游览引着,东边又有一门。 再进去,再出来,直走了几进,小二方嘻着嘴对珍娘道:“这里就是姑娘的下处!” 正文 第146章你终于来了 珍娘先被院里雪亮的灯光刺了下眼,半晌方才看清,原来院里安放着几十盏八角琉璃落地灯,此时一齐点了出来,偏生银河清浅,珠斗烂斑,一轮团圆皎月亦从东而出,照得院宇犹如白昼。 第168节 正面一座小楼,两边朱阑游廊相接,长廊缭曲,屈戍横波,四下里种满牡丹花,此时未开,铁枝似的撑着。一带石坡在后,层层的丛兰翠筱,芳磬袭人。 院子一边是鹿栅,有只梅花鹿在里面,见人来便呦呦的叫起来。珍娘呀了一声,玩心突起,便走上前逗它,又从地下食盆里拾起一根胡萝卜,送到小鹿嘴边。 小二走到她身后,嘴里依旧喋喋不休:“这是年后有拉东北客人来,特意带来送给东家秋师傅的!本说养大了吃肉,可秋师傅没让,说可怜这小模样的,就养下来,几个月下来,小家伙长这么大了呢!” 珍娘听见秋师傅三个字,不知怎么的,手里的萝卜向下沉了一沉,小鹿嘴扑了个空,不满意地看了她一眼,跑开了。 珍娘手臂有些无力,萝卜掉下去,滚到了一旁。 小二走上台阶,打起珠帘:“姑娘请进,里头一应都已经设好!” 珍娘缓缓走进屋里:见湘帘宰地,冰簟当凤,花气融融,篆香袅袅,屋中陈列着许多古玩,房屋中间放着个大大的楠木冰桶,冰桶里头浸着许多莲子和菱藕。 “知道姑娘是用过饭来的,”小二殷勤地指着冰桶里的吃食:“因此只备了这点,都是才从后头池子里捞出来的,再新鲜不过,姑娘不信请看,枝头上还带些水珠呢!” 珍娘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几分碎银子来:“辛苦你了。” 小二乐得见牙不见眼,忙不迭接了,又屁颠颠地向外走去:“姑娘的箱子才已经先送到了,就在里间床后摆着呢!净房在右边,我这就让人送热水来!” 珍娘打发他去后,自己走到桌旁,果见一壶茉莉香片正温在茶罩子里,便自斟一杯喝了。热呼呼,又浓又俨的茶水落了肚,一直紧张的心情这才有些放松下来。 程夫人今日所提要求,说是请求,其实半含威胁。自己若不答应,只保现在的茶楼生意也将不保,毕竟,这事从头开始就是仰仗着程府的名号的,地契也在人家手里。 可若是答应下来,势必要跟米家,文家结仇。 米家,那是珍娘不放在心上的。 文家。。。 秋子固。 珍娘忽然烦躁起来,想起钧哥,自己今晚不回去,不知他怎么急呢! 可惜没有手机,科技不发达真要命! 心里一烦,人便有些坐不住,珍娘勉强自己镇定下来,正好婆子们送水进来,她趁机走进里间,一眼就看见程夫人下午,赏给自己的那些东西。 箱子是雕花朱漆戗金的,珍娘用手抚过,指尖感受着奢华的沟渠,心里却无名的失落。为不让自己深想下去,珍娘很快揭开盖子:绫罗绸缎五光十色,瞬间耀花了她的眼睛。 珍娘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这些东西总跟她不太对路,穿上也不像的。 随便捡了一件算是其中最简朴的,蔚蓝绸面偏襟对眉立领长衫,银白绸面细褶裙,珍娘也不细看,啪地一声就将箱子合上了。 净房里水汽腾腾,婆子们将水倒进浴盆里,便知趣地退了下去。水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玫瑰花瓣,鼻息间隐隐还有白檀香的气息。 浴盆边的木架子上,共安放着五种香味的胰子,又担着一大一小,两条干净棉巾。 珍娘将挑出来的衣服挂上衣架,褪衣入水。 直泡到水快凉了,珍娘才舍得出来。 还别说,至少在泡澡这一条上,有钱确实是有好处的。比照起茶楼里那个小小的木桶,这个浴盆可真是强多了! 干干净净,香喷喷地换上新衣服,珍娘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确实是享受。 不过值不值得,用自己现有的一切去换? 这倒是需要好好考虑的问题。 时候不早了,可珍娘还是睡不着,也许是泡澡反提起她的精神来,她在床上坐了半日,最后还是决定,到院里走走。 外头月光如水,清风徐来,吹在身上十分舒服。珍娘沿着游廊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尽头暗处,原来还有个小门。 珍娘隐约记得,小二离开时曾说过,这里是客栈最里头一栋小楼了,怎么还有角门?通向哪里? 珍娘心想反正睡不着,不如探险催眠。 于是走到门前,轻轻推了一下,只听得咯吱一声,让珍娘大感意外的是,小门竟然开了! 珍娘小心地伸出头去,张了一眼。 咦!这里怎么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后院? 皎洁的月光下,红花碧树,照眼鲜明,流水瀑泉,一泓澄碧,几处小假山,玲珑有致;几株松树、梅树、梧桐树,古朴闲趣;又有几株湘妃竹,疏落悠然。 珍娘看着看着,双脚情不自禁迈了进去,左一假山,右一花障,曲曲弯弯,无非幽境,又有高高迴迴随着地势盖的亭间,渐渐沿着细白石子做出的甬道,来到了池水边。 一具湖石,好似披甲戴盔的兵将立在水边,投下形状怪异地阴影,黑地里,竟然站着一个人! 长身傲挺,天然从容,男子背手向水而立。风从水面上来,吹得他衣袂飘飘,仿佛自画中而出的人物一般。 珍娘心想坏菜,自己怎么没防着这一出? 三十六计走为上得了,万一被看见自己该怎么解释?半夜不睡偷溜到人家家来逛园子? 于是,转身,挪步。。。 “齐姑娘,你终于来了。” 此时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人叫起,珍娘无异于头顶上闪过一道焦雷,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正文 第147章夜半招贤 “齐姑娘,我已在此地恭候多时了!” 文亦童施施然回过身来,一裘银白艾绿底子花卉暗纹绸面下摆绣菱纹圆领长袍,手握牙扇,唇角噙了丝淡淡笑容,眼神却变得愈加深邃。 珍娘才迈出去的左脚,顿在了半空中。 第169节 这姿势不免可笑,一只脚抬着,一只脚尖掂着,头向前勾着,身子微微躬着。。。 文亦童脸上笑,愈发绽开了些。 几乎一瞬间,珍娘便摆正了身体。 笑什么笑?别以为躲在阴影下我就看不出你在嘲笑本姑娘! 这位爷,你露着牙呢! 文亦童眼见面前的佳人,转过身来,没好气似的看着自己,情不自禁地,挑了挑剑眉,薄唇翘起好看的弧度来。 “我在这里等候姑娘多时了!” 珍娘不出声地哼了一下。 自己怎么这么傻?明知客栈是文家产业,这后面角门相连的,必然就是文家的后院了! 怎么会这么没脑子地闯进来?! 真是泡澡泡昏头了! “想必角门也是文公子你让家人开着的吧?安排我住进最里间的小院里,也是公子你的手笔吧?” 文亦童一双凤眼眯成了两轮弯月,手里的牙扇呼啦一声,展了开来:“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一猜就准!” 珍娘总觉得那张俊脸上的笑,怎么那么可恶?怎么就这么让自己不爽? 没错这是个帅哥,可横看竖看,都不算是自己的菜! 当然了,可能别人也没拿自己当盘菜。 所以先听听半夜三更的招自己来,到底有什么话说。 “公子找我有事?”珍娘神情淡雅,眸光清冷,面对眼前俊得直入满城小姐心中的男子,报以无所谓的一笑:“请说!” 文亦童没说话,缓缓从太湖石下走了出来,仪容俊雅,举止风流,一双凤眼里如有电似的,飞快从珍娘身上一绕。 “姑娘今日去了程府,想必没有空手而归吧?这长衫不错,颜色也配姑娘,只可惜尺寸错了,略短了些。” 珍娘脸上有些发烧。这贼厮怎么一眼就看分明了,这衣服不是自己的?虽说自己身量比程夫人高些,可这黑天暗日日的,怎么也不该看出来的吧? “这跟公子有什么关系?”珍娘昂首,斜眼睇着文亦童,清丽黛眸中露出烦躁与不耐:“有事说事,没事我可走了啊!” 你老人家半晚闲得,就等着我来跟你讨论衣服料子,时尚流行是不是? 文亦童忙收敛笑意,正色拦下她道:“姑娘且慢,我有正事跟姑娘商量。“ 珍娘眸光蓦地一深。 正事? 我跟你文家有什么正事好谈? 文亦童长眉一挑,幽瞳里微光闪过:“姑娘可曾想过,离开那座小茶楼?” 又是这话! 怎么自己现在成了个香勃勃了?还是那座茶楼哪儿惹得人人都不顺眼?就想拆之而后快?! 珍娘眸光幽幽地看着对面男子,眉梢地微微扬起,似笑非笑:“没想过。” 三个字如银珠滚落金盘,溅起一片余音。 “那现在想想,可好?”文亦童温柔地回视珍娘,清隽秀逸的脸上,浅浅挂着一丝颇有深意的微笑。 珍娘脸上闪出两只梨涡,银色的月光下,她忽地一笑,刹那满目华彩顿现,宛如三月枝头盛开的冰雪梨花,有傲人幽香浮动: “想过没想过,跟文公子有什么关系?您做您的隆平居,管我一个农女,什么闲事?” 文亦童垂下了头,仿佛被她的目光灼伤,又似乎怕被那一双梨涡扰乱了心绪:“怎么没关系?生意要做得大,做得久,少不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需得求贤若渴,姑娘这样的人材,我又怎好白白放过?” 珍娘这一惊非同小可,更比刚才听见程夫人的话,更为错愕诧异,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要招我入隆平居?”太过惊讶的情况下,珍娘竟然放声大笑起来:“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文亦童的音轻软温柔,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气息,却同样带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威势,这是他多年做掌柜时积下的力量,来自于多年当家作主的底气。 “文公子您可别忘了,隆平居您虽是东家,可生意能做得如此红火,全仰仗秋师傅的手艺和名声!他是出了名的不在厨房里跟女人合作,不不,可以这样说,他主管后厨,是不会允许他人染指的!这一点,您该比我更清楚吧?” 珍娘不知是谁昏了头,是那个貌似丰姿洒落,举止飘逸,一切尽在掌握,说出话来却完全不合情理的文亦童,还是可能耳朵出了问题的,自己? “这就不需姑娘操心了,这是文某该管的事。姑娘只需说肯或不肯,别的事,都交给文某来办,即可。”文亦童手里的牙扇,轻轻摇摆着,极有韵律,看得他手不抖,心不慌,所说出的话,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不是顺口胡绉的。 珍娘眉头一肃,双手抱在胸前,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睫羽霎时如蝴蝶展翅,隐去了眸中那一道厉色。 不对劲,今晚的一切,都很不对劲。 程府里,夫人正卸妆整衣,预备就寝,业妈妈替她拿出熏得喷香的青灰镶领艾绿同色纹样刺绣对襟纱衣,小心地替她套上身去。 “这么多年了,夫人的身材还是一点儿没变,看这腰身,”业妈妈嘴里啧啧有声:“哪像是生育过的?” 程夫人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松弛的手感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便冷冷地吩咐:“今儿你话也多了,还不拿那玉滚子来,给我周身滚一滚呢!” 业妈妈看看她的脸色,没再多说,拿起床边小柜上的一只碧玉小滚子,又拿准了力道,轻轻替程夫人滚着腰腹部。 第170节 夫人说是身上酸要这东西来舒筋散骨,其实全为了减肥。不过这话没人敢直说,连业妈妈也不敢,都装糊涂罢了。 “文家那边,去说话的是个妥当人吧?”夫人眯着眼半躺着,片刻后开口说出一句话来。 业妈妈看看周围,丁香知趣地领着人下去了。 正文 第148章心动 “夫人放心,是个极妥当的,以往这样的事,我都交她去办的,没出过差错的。”业妈妈这才回话。 程夫人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才睁开眼来,眼神却是外人难得一见的凌厉霸气:“就看那丫头怎么选了!” 业妈妈谄媚地笑:“夫人好计!这可算是一步妙棋!若她从了夫人,自然将来有说不出的好处,就算入了咱程府,也得被夫人捏在手心里!毕竟是受过夫人的银子么!” 程夫人冷笑连连:“可不是?若她从了文家,那就更好,咱想个法子与米家联手,将她灭个干净!老爷也没得话说!” 业妈妈冲着程夫人竖起大拇指:“铲草除根,真正夫人是高招好计!” 程夫人没说话,垂眸冷笑,眸中浮现森冷寒霜。 文家后院小园中,珍娘面对文亦童,静静站着,浓密纤长的睫羽轻轻覆盖眼帘,让人琢磨不透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事于姑娘只有好处,姑娘细想,若与我隆平居联手,那淞州还有谁能挡得住姑娘发挥?走上金光大道便是指日可待了。” 见珍娘久没有回应,文亦童的声音里带上了三分急切。、 而这,恰恰是谈判中最忌讳的。 于我只有好处?珍娘瞳孔猛地一缩,眼底顿时闪过一道寒芒。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 跟程夫人所说如出一辙? 突然,她的脑海中如光电火石般闪过。。。 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是谁一路安排? 以此人的心计眼力,会不知道安华客栈是文家产业? 既然明知还故犯,又早早让人来明为订房,实为通风。。。 那么,程夫人,她到底想要怎么样?! 下午才说要拉自己入她那边,晚上又将自己送进文家? 到底这是打得哪一出如意算盘?! 不过珍娘有一点是想得很清楚的,那就是:程夫人是绝对不会做亏待她自己的事的。 如此一想,事情便容易决定得多了。 “此事非同小可,”珍娘心中已有主意,不过面对文亦童,她依旧还是含糊其词:“文公子得容我回去,跟弟弟商量着行。” 文亦童闻言,薄削唇角霎时勾起,凤眸深处掠过一道不悦,可面上,他依旧彬彬有礼:“姑娘说得有理,自当如此。” 珍娘扫了文亦童一眼,忽然心里涌上个疑问。 “文公子,若真想再请个厨娘,城里甚至京里,好厨娘多得是,为什么,”珍娘眸光蓦地一深:“为什么是我?” 文亦童心里一忌,脸上的笑便有些挂不住似的,好在月光忽得暗了下去,躲进云里,这才没将他心事彻底照在那女人面前。 “姑娘现在的名气,难道姑娘自己还不知道么?”文亦童凭着多年圆融社交场上的本事,将声音掩饰得十分完美,悠然自如,如清风迎面,三月微雨一般的温柔。 可珍娘却不是一般人。 她不吃这一套。 “我不知道,名声都是别人吵出来的,我不知道,”珍娘强调一遍,又向前一步,这下连月光也帮不了文亦童了,因珍娘密密的长睫陡地掀起,露出了那对点漆似的灵动双眸,精灵似的犀利眼神,直刺向文亦童的双眸。 好像要看进自己的心里。。。 文亦童难得的低了头。 “我只知道,”珍娘的话还没说完:“我一向在城外谁也不碍着,挣自己的钱过自己的日子,为什么好好的,就非得被塞进城里这趟混水里?” 谁想将水搅得更混? 水混了谁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珍娘相信,这两句话不用自己点出来,文亦童也该想得透。 不然岂不愧对他自己掌管隆平居多年的辛苦和磨砺?! 因此珍娘说完便转身了,只留得一个神彩惊鸿的背影 文亦童觉得,那身影只怕是刻进心里了,连同她的声音一起,漫漫今后的岁月里,让他想忘,也不能够忘掉。 珍娘原路返回了自己的小院,这回她睡得很快,头才挨上枕头,人便已经进入梦乡。 次日早起,珍娘走到窗下,见两边彩漆描金书厨里,盛着书帕、尺头,几席及文具书籍等,便从紫檀木笔架中取出一杆五彩龙凤纹瓷管羊毫笔,又取一张苏笺,沾了墨,简单写了两句话,封进个信封里,上书文掌柜亲启五个字,搁在了一张水晶纸镇前。 待文亦童起身后,走到前楼自己房里,欲整一整帐目时,便有小厮将这信送到他手里。 “姑娘人呢?”且没拆开封皮,只看着上头娟秀的字迹,文亦童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小厮恭敬地回:“已经走了,说得趁早,茶楼里还有事。” 文亦童不出声地摆手,打发那人下去。 第171节 待到屋里静如沉水,自己的心也跳得好些了,文亦童才慢慢将那封信笺,凑到了自己唇边。 微凉而带些淡淡青草气,一如昨晚月华下,她走到近身时,带来的气息。 咚咚咚! 外头有人敲门! 文亦童如被拿住了赃的贼,忽然脸红,忙不迭将信从唇边拿下,嘴里本想说是谁,却不经大脑地说成了:“进来!” 于是门外的秋子固,应声而入。 “这是今日进货的单据,我才已全都看过,也经手亲自点过,数目都对,请掌柜的过目。”秋子固头也不抬地进来了,他个子太高,到哪儿进门都得躬着腰,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边说,边将手里捏着的几张薄纸,递了过来。 这是隆平居多年的老规矩,秋子固送,文亦童接,习惯成自然,是每天早起两人合作的第一件事,也是闭着眼也能完全的事。 本来这时候,文亦童就该接上了。 可今儿,却出了点差错。 文亦童手里拿着别的呢! 因此秋子固的手伸出去,便冷顿在空中,半天没等到回应。 秋子固觉出了奇怪,这才抬头,着意地看了文亦童一眼。 正文 第149章较劲 只扫了一眼,秋子固的身体却突然僵住了。 只回对方手里还没来得收起的信封上,落款处,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字:齐珍娘。 尤其那个齐字,跟被他毁掉的那条头巾上绣出的字迹,一模一样,明显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秋子固虽不会绣花,却也知道要绣之前,必得先描,那描上去的便是本人自己手迹。 是她的信! 于是目光瞬间又移上了信封中央,收信人的位置。 文掌柜亲启。 写给文亦童的?! 为什么?! 她和他通上信了?! 为什么? 文亦童已从最初的惊慌中回过神来,若无其事的将信封转了个向,背面朝上地搁上了自己的案头,然后平平静静地接过秋子固手里的单据,一如平常。 “知道了,你下去吧。”不知怎么的,此时文亦童的声音里莫名有了种当家东主的威严。 这可是一向在文亦童和秋子固之间少见的。 秋子固飞眉微挑,向来舒广秀逸的眉目之间多了一丝凝滞。 于文亦童,对秋子固他一向是尊敬有加,并存不少感激,心知肚明,若不是对方倾力而为,隆平居在自己手里撑不到现在,更不可能如现在般发扬光大。 于秋子固,对文亦童亦同样尊重,甚至更因对方的看重,和对老文掌柜两口子的愧疚而愈发将这尊重发挥到极致。 文亦童平日对他几乎是平起平坐,而他呢?则总是在这个平字上,自退半步。 原因便是自觉与自重。 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是东主和雇员之间的一种持之以久,让双方都觉得满意的相处关系。 也带来了互相之间,足够的信任。 可今天,这种平衡被那封搁在案头的信笺打破了。 其实,文亦童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说那信是珍娘写来的,只要不当面拆开告之内容就行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 可是不知为何,今日的文亦童,就是不愿意这样做,心底深处更有个声音隐隐在恶意地做怪: 就让他误会好了,最好是再误会深一点! 为什么不呢?! 敏锐地捕捉到秋子固脸上的异常,文亦童没由来和满意了,低下头不看对方,口中淡淡吐出一句。 “行了,单据我收下了,这会子有事,你先下去吧。” 秋子固知道,现在该出去了。 若在以前,不用文亦童开口,自觉自重这四个他一向依据的准则就足够让他立刻出门了。 可是今天,这四个字失去了效力。 文亦童走到案前坐下,不用抬头,眼角余光提醒着他,秋子固竟还原地站着! 高高瘦瘦,一裘白衣,玉杆似的杵着。 第172节 “怎么?还有事?”文亦童也不客气了,凤眼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笑纹收得紧紧,全然看不见了。 秋子固没说话,可视线落下的方向,却指出了他心中的疑问。 那封信。 文亦童明知对方看的是什么,可他丝毫没有要理会的意思。 “有什么事?”文亦童逼问一句,漂亮的凤眼中,闪过暗沉冷光,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只手掌,重重压在了珍娘的信上。 不让你看,也不许你问。 可秋子固却不是那样容易退让的人。平日退避,是自觉使然,换句话说,是我甘愿让你的。 可真碰上心尖上坚持的事,那秋子固可是杀头也不让的。 就是这么个死倔的性子,按闵大的口气,八匹马八头牛十六头驴三十二头骡子加一块儿也拉不回来! 不过一般人决计看不出来。 因为直到现在,还没什么事能让咱们秋师傅如此较真呢! 除了厨房里的事,不过那也是没人会跟他争的,那里是他的禁地,一言堂,他说了算的。 “那是齐姑娘写来的信么?”秋子固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终于,两个男人交上手了。 “是与不是,与秋师傅有何相干?”文亦童针锋相对,英挺眉峰立刻染上了蹙意,一张俊颜愈发阴沉。 若让老主顾们看见,一定不会相信,一向达善宽厚,以和为贵的文掌柜,和一向不理会外间世事的秋师傅,竟然起了争执! 原因,只为了那封空薄到几乎像空无一物的信笺。 其实究其深意,倒不在信,全在信上那三个字:齐,珍,娘。 是啊与我有何相干? 这个问题问住了秋子固。 不过区区小事难不倒他,很快,回答便脱口而出:“我就是要知道!” 天性使然,该怎样就怎样,我想知道不行吗?为什么不行就是你的问题了,难道有鬼?不然一定要藏着掖着吗?! 文亦童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问题几乎已到了嗓子眼,可文亦童说不出去。 到底他不是秋子固,不是心里怎么想,就可以怎么说的。 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了。 本来很有胜算的一局,竟然搞到落了下风! 按在信上的手,微微发颤。 屋里的气氛沉静下去,寂静一片,两方都没有再说话,但是文亦童却觉得呼吸有些凝滞,空气里充满了怪异的压迫感。 秋子固则是处于焦急的等待中。 他只想知道那封信里到底说了什么,别的事?文掌柜的反应?似乎一点也没影响到他。 不过文亦童是不会轻易服输的人,天性里的要强争胜让他很快抬起双眸:“秋师傅,厨房里就没你要办的事了么?” 顾左右而主他,用对方最感兴趣的事来引开他的注意力。 文亦童不亏是商海里漂着的,配得上谈判高手这一称号。 不过可惜,他不知道,这种曲里拐弯的招数只适合同样曲里拐弯的对方,碰上秋子固这样直来直去,天生不知避讳的人,那就没辙了。 “厨房有事会有人上来叫我,到底那信里说了什么?”轻轻松松一句,话题又被秋子固带回了原处。 正文 第150章剑拔弩张 文亦童几乎要发作,火气已在他胸腔里酝酿,只差一个机会出口。 其实信他自己也还没来得及看呢! 可这话他却不能说,不然一定会换回一句:“那正好一起看!” 以他对秋子固的了解,那头倔牛一定会这样说。 现在,那封信仿佛成了横在两个男人中间的一道鸿沟,让他们彼此对立起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让他们各自心里都有些意外。 不过虽是意外,却还是一步不让。 于是气氛又由寂静,变得有些剑拔弩张了。 文苏儿早起梳洗过后,带着苹儿上前头来找哥哥。 这已经成了她每天的一桩乐事,自打文亦童不让她去厨房,她便只有在这里看见秋子固。文亦童自然也知道她这个小算盘打得不坏,不过他实在也不能不让妹妹来见自己吧? 于情于理,这都有些说不过去吧? 好在有自己处在中间,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妹妹有什么别的念头,总是可以当场让她打消的。 文苏儿才走到楼梯下,就被一个守在门口的伙计拦住了:“二小姐,这会子掌柜正不自在呢,您还是别上去了!” 第173节 文苏儿不以为然:“我哥大清早的怎么会不自在?谁招他惹他的不成?不自在我更要去看看,谁不定两句软话一说,他又好了呢?” 她今日出门穿了一套新衣裳,兰家绣铺里新出的时鲜货:海棠红底子花叶刺绣镶领缘袖口粉红底子小簇花卉刺绣缎面方口领对襟褙子,米黄缎面偏襟对眉立领袄子,象牙色底子棕红刺绣裙脚缎面细褶裙,据说上面花样都是兰麝亲手所制,因此特意要来给哥哥看看。 当然重点是,给秋子固看看。 “二小姐别去,真的,”伙计急了:“我本也是来回话的,没见也在这里等了么?!” 文苏儿冷冷斜了伙计一眼:“我比不得你,我哪里等得?让开!” 说着拎起裙角叫上苹儿:“跟我上去!” 伙计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二小姐真的别去!才我在门口扒着缝儿向里看了一眼,秋师傅在呢!也不知为了什么,跟掌柜的吵起来了似的!” 文苏儿只听见秋师傅三个字,魂儿早乐得飘起来了,因此后半截话便没收进耳朵里,一脚将那伙计踢到旁边,人便飞也似的向楼上奔去了。 “哥哥,看我今日这身新衣服怎么样?”走到门口,文苏儿气不顺一下,脚也不顿一瞬,快手上去就将紧紧合着的门推开了,随着一声笑语,人便飘进了屋子中央。 两个男人之间剑拔弩张,如坚冰般的气氛,便叫她无意间,打破了。 文亦童心里松了口气,虽则此刻有秋子固在,他还是十万分地愿意看见文苏儿。 “好好的你怎么来了?这衣服是新的?我怎么不知道?过来让我细看看!” 文苏儿三步便走到了秋子固身边,再不肯向前去了,嘴里撒娇地道:“哥哥哪里知道我衣服的事?只说好不好看吧?” 话是对文亦童说的,可眼角余光,却牢牢守在了秋子固身上。 秋子固眼里则只有那封信,别的人和事,他不关心,也看不见。 文亦童示意苏儿过来:“来得正好,我有事跟你商量,不过此事只有你我能听,秋师傅,”他以十分正当的理由,配上十分正常的脸色,甚至连凤眼也微微弯起,宛如平时:“能不能请您先回避回避?” 苏儿的不满立刻爆发:“怎么我一来就打发秋师傅走?哥有什么秘密的事不能让人知道?反正我跟哥哥之间没有那样不能公平的话!” 文亦童将脸一摆:“这叫什么话?他毕竟姓秋,你我姓文!难道你落红定的事,我也要昭告外人不成?” 秋子固脸色一变,二话不说径直掉头向外,走了出去。 自己确实是个外人,再伤人,这话也是事实。 再说,落红定这样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当着别姓男子,说给一位深闺女子听的。 可见文亦童想支开自己的心意有多着急了。 秋子固看似不理俗物,不通世情,可其实他比一般人看得更清,不理不通,只是无心不当回事罢了。 认真起来,他是什么都懂的。 文苏儿见秋子固真走了,当下就急了:“哥!”她跺脚嘟嘴,发着狠道:“你就这么不待见秋师傅?怎么就不能让我。。。” “苏儿别闹!”文亦童支开秋子固,心头大松,也有心思可以宽慰下妹妹了:“秋师傅后头厨房里还有正事呢!你知道他的,什么也挡不住他进厨房去,误了上菜,那对他来说简直可比世界毁灭的!” 文苏儿不得不承认,对秋子固来说,厨房里的事好像是要比自己更重要一些。 不过她也不是容易哄骗的。 “哥你少唬人!本来没事,怎么我一来就有事了?还骗我说什么有跟我商量!哼,哥你趁早直说,你刚才跟秋师傅是不是吵架了?” 文亦童哭笑不得:“我的好妹妹,你什么时候见我跟秋师傅吵过架?你又不是不知道,秋师傅那样的性子,谁能跟他吵得起来,才怪!” 文苏儿蛮横地指着哥哥:“那就是你欺负他了!不然怎么进来时,我看你俩脸色都不对?” 文亦童沉下脸来:“苏儿!闹够了没有?新衣服是不错,很好看,不过也得挑个懂得欣赏的人来看!别以为你怎么想的哥不知道!你是有心有意地来了,可人家放你在眼里了么?只怕临走时连你穿红穿绿也没放在心上!“ 文苏儿的心,碎了。 文亦童的心软了下来。 他本想长痛不如短痛,将傻妹妹一句话刺醒了回了头,倒是好事。 不过眼见妹妹眼里蓄满了泪,莹莹在目,他又后悔了。 “世上好人家这么多,苏儿你又何必死抱着。。。“ 不待文亦童的话说完,文苏儿怒喝一声:“不要你管!”一扭头飞奔了出去。 正文 第151章刺痛 文亦童看着妹妹的背影,无可奈何,只得一声叹息。 不过现在倒是看信的好机会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于是展开,拈出,很有力道,笔力慨然通达,朴而力,且又工,乃最为大方的柳体,倒不是一般女子娟秀那一路数的。 所写内容也一样朴素而有力:请恕不能从命,多谢厚爱。 明知珍娘指的是拒绝加入隆平居一事,可不知怎么的,文亦童的心却狠狠地被刺了一下,生生地疼了起来。 城外茶楼里,钧哥急了一夜,终于等来了珍娘,激动得眼泪就快下来了,反被珍娘嗤笑了一番。 “我怎知你在城里有事办到现在?还以为你被人掳了去,你倒好,逍遥自在地。。。”钧哥向珍娘身后张了一眼,见车夫们抬下一只挺大的箱笼,由不得吃了一惊:“怎么还带这许多东西回来?” 珍娘摇摇头,没接他的话,先付过车钱打发人去了之后,才笑着推了钧哥一把:“替我将这箱子抬进屋里去,有话后头说。” 这时已有香客和过路人上门,福平婶也来了,于是照旧先做生意,再谈后事。 等到应付过早晨的高峰之后,珍娘给忙得一身汗的福平婶斟了杯茶,又请全贵家的坐下,然后叫钧哥:“看看前头还有人没有?若没有,将帘子放下来,掩上门,你也过来这里,咱们大家商量个事。” 第174节 于是众人依言都聚在厨房里,边用早午饭,边听珍娘说话。 珍娘先给每人倒了一杯温茶,然后走顺手从放在厨房门边的茉莉花盆里,掐下几只开得正盛的朵儿,轻轻放进杯中。 “茉莉明心清目,来来,大家喝一杯,去去乏!” 钧哥丢下饭碗,接过茶钟:“姐,现在能说了吧?” 珍娘呷了一口茶,慢慢将程夫人的提议说了,倒没提文家的事。 钧哥吓得差点砸了手里的茶杯:“什么?去城里?伺候那些个老爷夫人们?” 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福平婶没说话,吸了口茶水,默然看着珍娘。 全贵家的则半喜半忧,端着茶钟看着珍娘发愣。 珍娘将各人反应收进眼底,又呷一口茶,温热清香的茶水给了她力量,让她能将话继续下去:“从城里回来的路上,我将这事细细从心里过了一遍,其实呢,有好也有坏,不过这且不去说他。倒是你们,”看着福平婶和全贵家的:“该如何料理?” 福平婶还是没有说话,似已陷入沉思之中。 全贵家的勉强笑道:“这有什么难说?我本来不过在这里帮手,有得做就做,没得做依旧家去,横竖有田种着,饿不坏人的!姑娘别为我操心,毕竟在这里也算是姑娘优待我们了,怎么敢拖累姑娘呢?” 珍娘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接着看向福平婶:“婶子怎么不说话?” 福平婶仿佛从梦中惊醒,恍然抬头看见了珍娘,这才忙忙地道:“没有没有,我也没什么说的。” 珍娘勾唇浅笑:“婶子可是担心家里的田地?” 福平婶大惊:“你怎么知道?” 珍娘眯眸一笑:“其实租一家也是租,租两家也是租,婶子,”春水似的眸子又飘向了全贵家的:“你说是不是?” 全贵家的怔住:“你们这是说什么呢?一个个的打哑谜是怎的?我怎么一点听不明白?” 钧哥细细品味,忽然放声大笑:“我明白了!”冲珍娘挤了挤眼睛:“姐!你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算计得一手好盘!果然你这想头很好,依我看,是再好没有了!哈哈!” 全贵家的愈发傻眼,再看福平婶,也是笑而不语,珍娘钧哥也笑,三个人都将目光聚焦在了自己的身上。 怎么回事?一屋子聪明人就自己一个傻子么? 珍娘笑着走上前来,搂住了全贵家的肩膀:“婶子!”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句:“这事若想能成,必得婶子点头呢!” 全贵家愈发不解,眉心里竖起三道小山。 “婶子听我说,”珍娘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睫羽霎时如蝴蝶展翅,飞散出底下一对笑眼:“福平婶之所以犹豫不决,全因她心里想跟我去城里,却又丢不下家里的田地房子。不过这又有何难,眼前不有婶子在么?本来我家田就不多,婶子丢了这里的差事,家里便要吃紧,如今接手福平家的田地,再将她家房子也接过来,岂不住也住得宽敞,收也收得富裕了么?!” 全贵家的恍然大悟,立刻也咧开嘴笑了。 可不是? 什么叫两全其美? 这就是两全其美! 回来路上,珍娘在车上便想好了,要应下程夫人的建议。既然她肯伸出橄榄枝,不管她背后打什么算盘,明面上,自己是跟她联手的。她若真想对自己不利,至少自己也容易打探得到些。 文家?那只怕不妥。 各种原因都有,不过最主要的还是。。。 珍娘摇摇头,努力将心底真实的想法压制下去。她宁可相信,自己是为了不中程夫人的下的套,才这样选择。 公事公办,别掺和私人感情! 珍娘将这话默念三遍,心情渐渐平稳下来。 “不过珍丫头,话又说回来,当真你想好了要进城去?城里虽说好,能容得下咱们这样的庄上人么?”到底是要离开生活了几辈子的田地,福平婶有些担心。 钧哥也是如此:“姐!婶子说得是。庄家人还得靠田地吃饭,真离了这里,咱能城里活得下去么?” 珍娘笑了:“最近几个月,咱们不是没靠田地吃饭么?不也活得挺好?至于说能不能容得下,我想有了程夫人的支持,没人会不容咱们吧?只要手艺好,在哪儿做生意不是赚钱呢?” 程夫人三个字,瞬间将众人的心安抚了下去。 是啊,人家是巡抚大人的正房娘子,皇帝亲赐的诰命夫人,有她这座靠山在,什么水趟不过去?! “姐!”钧哥冲珍娘竖起大拇指:“你可真有本事,怎么就哄得夫人收了你做干女儿了?” 珍娘蹙起眉头:“这话叫一个难听!我怎么哄她了?是她主动要收我的好不好?我还犹豫了一下才答应呢!” 正文 第152章二爷爷去了 众人只当这是个笑话,珍娘说出来逗他们开心的,谁想到会是真的?于是一起笑了。 珍娘也跟着笑,没多解释。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晚饭后,关了店门,珍娘跟了福平婶的家去,看看二爷爷。 老人正躺在炕上,愈发消瘦不已,不过一天没见,眼窝又陷下去不少,脸色也不好,不过见珍娘来了,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笑着向她招手:“珍丫头,过来!” 珍娘将从城里特意带来的一只老山参交给福平婶,然后强堆出笑脸,几步冲到了炕前,双腿跪下握住了老人的手:“二爷爷!” 二爷爷极吃力地点了点头:“珍丫头,”声音嘶哑得不像:“来啦!” 珍娘一阵心酸,知道老人时间不长了。 其实她跟二爷爷相处不过几个月时间,不过感情却十分深厚,果然人与人相处是要讲缘分,而不是看时间长短的。 第175节 无论亲情爱情,都是如此。 珍娘低头将脸靠在二爷爷的袖子上,轻轻将眼泪擦了去。 这一晚,珍娘直陪到二爷爷睡沉了,方才将已经麻掉的手,从老人的臂弯下抽了出来。 次日一大早,福平婶红着脸肿着脸,一身孝衣地来报:“二爷爷过世了!” 珍娘二话不说,同样换上孝衣。这衣服她初来这世时穿过,是为了未见过面的爹娘,现在,又从箱底被翻了出来,这一回,是为了二爷爷。 先取出一张素笺,珍娘写明家有丧事,休店三日的通告,然后立刻吩咐钧哥去请和尚来念经:“引路王菩萨,与二爷爷接引冥途。” 福平婶听见这话,才止住的眼泪又下来了。 珍娘跟着福平婶回到庄里,远远就看见福平披着一身麻布站在门首,来往庄人不断,都是二爷爷平日里结下的善缘。 “叔,怎么没在门前搭个卷棚?人来人往的,也好招待不是?”珍娘悄悄走到福平身边,低低提了一句。 福平没说话,摸眼淌泪的。 珍娘心里明白,必是钱上短了。她来时早有准备,这时便陪笑叫过一位庄上人:“这位叔叔,可知哪里有请人搭卷棚的么?” 正好里长刘中也来了,听见这话便对珍娘道:“我知道,让我请去。” 珍娘向他手里塞了几两碎银子,躬身道了声谢。 珍娘走进屋里,先向上冲着木头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二爷爷的好处此时浮现眼前,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福平婶劝着她,好容易将她拉出屋来。 “这东西二爷爷没吃,”福平婶又将那支参还到珍娘手里,抽着鼻子硬忍着道:“他说时候到了,阎王爷等他下去喝酒呢!” 珍娘接过手来,再次泣不成声。 这一日,珍娘与钧哥忙里忙外,当二爷爷是自己亲爷爷一样发送。 先是请人到城里布店送信,珍娘早在那里预定了。 店里得了信,很快用车送来整桶瀼纱漂白布,生眼布,珍娘和福平婶,并来帮忙的全贵家的,三人在房里,先造起帏幕、帐子、并入殓衣衾缠带。 同时送来,还有光麻布和黄丝孝绢,珍娘亲手接了,交于庄上的裁缝,请他替福平家赶紧着缝出几身合体的孝服。 珍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本以为还有些日子才用上呢,没想到这么快。。。” 三人齐齐低头看着手里的针线,渐渐都滴下泪去。 一时里长请来的搭匠也到了,于是在院里连着门口,搭两间大棚,一时城里冥衣铺的也得了信送来童男童女,并金沥粉侍奉的盆巾盥栉,都是似真的色绫衣服,全是珍娘提早预备的。 福平婶对着珍娘满眼感激:“二爷爷地下有灵,想必也知足了!只怕花费太过了。” 珍娘摇头:“这算什么?二爷爷于我有再造之恩,若不是当初那五十两银子,我珍娘哪有今日?就全用在二爷爷身上也是应当的!” 这一天钧哥在外陪着福平,应付上门探丧吊问,慰其节哀的庄上邻人,珍娘则陪着福平婶在后做针线,又顾着灶上茶水饭食,直忙到天黑,然后又值了一夜的灵,次日早起,福平婶再不肯留下姐弟两了。 “熬了一个黑天白日的,赶紧给我回去好好歇息,”福平婶拿出长辈的架势:“明日大殓,你们再来,不然我必不依,二爷爷若知,也不依的!” 珍娘无奈,也确实觉得精神有些支持不住,有些头重脚轻似的,于是告辞福平一家,挽着钧哥轻一脚重一脚地,回到了茶楼。 洗过手脸后躺下,珍娘这才觉得身上不太好了,一阵阵发寒发热,想起来倒杯水喝,左右挣挫着只是起不来,头沉得好像有几千斤重,虽是初夏,慢慢却打起寒战来。 珍娘心里明白,这是连日劳累,用心用力,身体支持不住做出的自然反应,应该是发烧了。 别的不管,先蒙着被子睡上一觉,也许发发汗,到早上就好了。 钧哥一觉睡到天明,看看窗户纸外已是一片大白,心里反奇怪起来,怎么那个勤劳的姐姐,今日没叫自己起床? 本来昨晚回来时说好,今天还去福平家帮忙的。 “姐!”钧哥揉着眼睛走到院里,向外叫了一声,他以为珍娘定会从厨房里出来,先是抱怨自己起得迟了,然后便会笑着向自己招手:“饭得了,来吃吧!” 不料没人回应,从厢房的门走出去,钧哥惊讶地发现,厨房里空无一人,灶头也是冷的。 这下他真的慌了! 重新回到厢房这边,钧哥这才发现,珍娘的屋子门户紧闭。 “姐!”钧哥扑上去推门,不料门没锁,他扑了个空处,连人跌进屋里,硬生生摔了个嘴啃泥,然后抬头才发现,珍娘蒙头睡在床上,气息全无。 正文 第153章病倒 “姐!”钧哥眼泪都下来了,魂飞魄散,脚上连站起来的劲都没了,连滚带爬地扑到珍娘床前。 好在,手才沾上珍娘的脸,立刻就觉得了温度的不同。 不是冰凉,却是滚烫。 钧哥立刻拉出珍娘的手心,一样还是滚烫。 烧得火炭一样。 钧哥竭力镇定自己,知道珍娘这是病了,可病了该怎么办? 对了先找大夫! 不过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上哪儿寻郎中去? 好在钧哥还算机灵,立刻冲出茶楼站在门前,等了一会就见有辆回城的车驶过,二话不说张手冲到了车前:“救命!救命!“ 第176节 车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外物吓了一跳,来不及拎住缰绳,嘴里就骂:“你找死啊!大清早的寻不痛快?!“ 钧哥此时顾不得其他,上前抱住了马腿,双腿扑通跪下,磕头不止:“求爷救救命,求爷救救命!” 车夫不耐烦地扬起马鞭:“滚开!我赶着进城送货了,你可知这是哪家的东西?误了你可赔不起!” 钧哥此时哪管那许多?只管磕头,又说求带信去城里,请最好的郎中来,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来。 车夫一见白花花的银子,眼都直了,手里的马鞭就此放下,跳下车来一把将银子掳到自己手里,笑眯眯地道:“请郎中是不是?要最好的是不是?包在爷身上!” 钧哥眼睁睁看马车去了,扬起的灰迷住了他的眼,刺得他直流眼泪。 车夫进城后,先将车停在了隆平居的后门时,边叫人出来卸货,边说说笑笑。 “你们猜怎么着?今儿进城路上,我可遇见个笑话!” 原来这车是文家下乡里,收新麦的车。 伙计们边忙着向下抬包裹,边随口问着:“什么笑话?说出来大家乐呵乐呵?” 车夫便将茶楼齐家请郎中的事说了,又发狠道:“该!怎么凭人情赢了咱家的?现在也算得个报应!我白得这二两银子,也算出口恶气!谁有那闲工夫替他请大夫去?让他等着吧!” 边说,边放声大笑。 没想到的是,笑声才出口,就被人从背后一掌,打落了下去。 “谁许你在这里胡乱吵闹?!” 车夫回头一看,忙躬身低头:“二小姐!” 原来是文苏儿。 她早起偷偷溜出后院,不敢直接到前头找哥哥,怕又被说上一通有的没的,想想心里又放不下秋子固,索性到后门处来等着,知道秋子固每日总要在这里验货,哥哥却很少到后门来。 呵斥过车夫之后,文苏儿背过身去,心里却欣喜不已。 好个贱人,果然有天收! 这下完了吧? 看你还怎么蹦跶! 就不替你请大夫去! “还傻站着干什么?不干活没饭吃!”苏儿推那车夫:“还不帮着卸货?” 车夫回过味来,立刻点头,跟着伙计们进去了。 看看离了文苏儿,嘴里又开始唠叨:“看吧,二小姐也不让我去呢,可不是就该如此?叫她姓齐的病去,病得不起才好呢!” 正说得带劲,然后脖子处一紧,车夫顿时觉得出不得也入不得气,整个人呛住了,却也咳嗽不得,身子不知怎么的向上高高耸起。 “你才说得什么话?谁病了?”秋子固冷冷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捏住脖颈提着他双脚离了地,一只手看似清闲地落在身侧,却是捏着拳头的。 眼见车夫被鸭子似的提着脖子拎了起来,伙计们都傻眼了。 看不出来啊! 秋师傅还有这一手拿人的好功夫哪! “我问你,谁病了?”秋子固再将问题重复一遍,却忘了以车夫现在的状态,是不可能说得出话的。 文苏儿眼尖,立刻看见门里那个一裘白衣,干净洁爽的高挑身影,不是秋子固又是谁? “秋师傅!”她雀跃着上前,自觉娇憨又美丽。 今天又换了一套新的,颜色也鲜艳,因兰麝跟她说过,大家闺秀女孩就该穿得艳些风光些:“你想啊,有些人想穿,还没那个本钱呢!” 这话说得苏儿心里灌了蜜似的,立马二话不说,又掏钱在她那里定下了几套艳色衫裙。 今日所穿便是刚刚到手的,朱红底子五彩凤凰团花刺绣配彩绣阁鬓立领衫子,浅黄橘红二色凤尾裙,打扮跟要去人家喝喜酒似的。 秋子固身边漂来一团红云,空气里都是苏儿身上浓郁的玫瑰香气,这也是她从兰麝处得到的要领,女孩家家的,身上就该熏得喷香,且得是玫瑰,这是最能代表女人的花呢! 殊不知天下女人千千万,光玫瑰一味怎能代表? 至于男人的喜好,那就更是各有不同,想要讨好?至少先要弄清对方心里的想法吧? 秋子固闻见浓烈的香气,情不自禁松了手,眉峰蹙起,向旁连连避让。 车夫死鸭子似的倒下,这才接上气。 “齐,姓齐的那个,茶楼,茶楼的女掌柜,是,是她病了。”车夫上气不接下气地回话,手抚着脖子,心想秋师傅手上力气不是开玩笑的,可疼死爹了! 秋子固脚下一顿,整个人冻住了似的不动。 “秋师傅看吧,这就是人坏有天收吧?”文苏儿有意要逗他说话,笑得花儿般娇媚,口中细声细语:“她跟您做对,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哎哎,秋师傅你去哪儿我话还没说完哪!” 秋子固对她的话闻所未闻,简直好像身边没她这个人似的,忽然间箭步如飞向外冲去,几个伙计在门口卸货挡了他的路,被他一掌推出去老远,手上的货也落了地,七零八落地散得满地都是。 再看,秋子固,人身高腿长地,早走得影也不见了。 文亦童正在前头招呼早起来喝茶的熟客,忽然听得后头隐约有些吵闹,便走出来看。不料才走到厨房处,就看见文苏儿,垂头丧气地从后门方向过来。 “你怎么又跑到后头来了?”文亦童沉下脸来:“跟你的丫鬟婆子呢?怎么这会儿一个也不见?!” 正文 第154章别的我不管,救人要紧 文苏儿一脸气不忿:“哥你说说看,别人的家他操得什么闲心?现在的人在身边看不见,忙得只是不相干的人!” 第177节 文亦童一听就知这话说得是谁,线条精致曳丽斜飞的凤目斜斜瞥了她一眼,正待要说什么,苹儿慌张地跑了过来:“哪里寻不着小姐,怎么到这儿来了?” 文亦童板着脸狠狠将这丫鬟训斥了一番:“。。。亏得还有脸说是大家出身!小姐不见了也不知道?还不扶小姐回去?” 苹儿大气不敢出,忙不迭地上来搀扶文苏儿,反被没好气地推到一边:“走开!本小姐腿还能动,不用你扶!” 文亦童逼视着文苏儿,后者极无奈何,慢吞吞地挨到前头去了。 文亦童待到她走得看不见,方才招手,叫过一个伙计来:“刚才怎么回事?” 伙计不敢瞒,将车夫如何带了信来,二小姐又如何听之取笑,秋子固如何出现,又如此迅速离开,二小姐又如何为之不快。。。 文亦童的脸色越听越白,抿紧似刀锋般凛冽,最后不待伙计说完,便匆匆拂袖而去。可刚刚走到后门口,脚步却又硬生生地顿在了门槛内。 伙计们大气不敢出,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半晌,文亦童缓缓转过身来,清俊的娃娃脸上,冰冷如霜,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到底现在是怎么想的。 伙计们冻住,瞬间又都低了头,谁也不敢接他的眼神。 “怎么不干活么?”文亦童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云外传来,飘忽不定:“都不用干活了么?!” 伙计们却都听得出,其最后一句话里的暴戾之气,忙忙就散了,该干吗干吗,肩挑手抬,不敢懈怠。 别看文掌柜的长着一张和善宽厚的娃娃脸,可整个隆平居没有一个下人敢当他是个娃娃。 真叫他动了气,那是没人挡得住的暴烈脾气。 这一点外人不知,可隆平居的伙计们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也因此,文亦童少年时便震得住家业,撑得起场子,伙计们敬他,可也怕他。 文亦童重重踱着步子,一步步走回了前厅,伙计们在他经过自己身边时,无不察觉到其身上散发出的怒气,于是个个都缩起身体,恨不能有个地洞可避。 文亦童不知自己是如迈进大厅的,这一瞬间他只觉得奇怪,为什么心里想的和做出来的,可以如此不一致? 明明自己也想如秋子固般,丢下一切跑去请郎中,然后出城,然后。。。 文亦童十分清楚,秋子固一定是走这个流程去了,一定,一定的。 自一场因珍娘的信引起的风波之后,文亦童就看清了对方的心事,一如看清自己的心般。 可明知如此,文亦童还是不得不让秋子固占个先机。 为什么? 因为他不如秋子固能放得下。 放得下手里的一切,只为一个人。 他做不到。 隆平居是文家祖辈的心血,文亦童早已习惯了将家业放在最高位置。 任何人和事,都不能伤害到这一基准。 眼下厅里后楼雅间中,人来人往挤挤壤壤,正是生意旺时,厨房里没了秋子固已是出了大事,自己再走。。。 文亦童想到这里,生生打了个寒战,后脊梁上滋出一层冷汗。 “哟,文大掌柜的!” 宫家大爷正与三五个相好坐在后楼雅间上喝茶吃点心,远远从窗户看见文亦童的身影,高声叫道:“文爷!来来!” 文亦童勉强抬头,冲他笑了一笑:“我当是谁?大清早的中气这样足,原来是宫大爷!这就来了,等着我!” 抬脚上楼梯时,文亦童只觉得腿上灌了铅似的沉,可最后,到底还是撑着上到了二楼。 雅间里,微酸微甜的面粉气息让文亦童觉得恶心,几张嘻皮咧嘴出了油汗的脸,更让他浑身不自在。 想到那个人此时不知怎样的病倒在床上,自己却还要跟这几个纨绔周旋说笑,文亦童觉得乏力,晕眩,无法张口。 与此同时,秋子固早已策马扬鞭,赶到了城里最好的医馆,二话不说将坐在柜台里的鲍太医拉了出来。 鲍太医是这医馆的东主,也是城里最好的医家了。 “哎哟这谁啊!青天白日的打劫啊!”鲍太医差点被吓掉了魂,怎么前一刻自己还好好地坐在柜台后的太师椅上,下一刻就被跌跌撞撞地扯出门去了? 救命两个字已经横梗在他嗓子眼里,好在看清是一张熟悉的脸,身影也是熟悉的高大俊朗,不用细看也知是谁了。 “我当是个贼,怎么,”鲍太医是个爱开玩笑的性子:“秋师傅这么急?赶着让我替你接生哪?” 秋子固的脸冷得像一块坚冰,不理会鲍太医的笑话,连推带拉将他拖到马上:“会骑马吧?” 鲍太医一个会字还没说出口,秋子固的手已经拍上了马屁股,鲍太医身子一颠,忙不迭向前扑去抓紧缰绳,心里这才舒了口气。 这是要杀人不成? 鲍太医边手忙脚乱地控制着缰绳,边回头大叫:“我的医箱!医箱没拿!” 秋子固二话不说再次冲进医馆里,几个伙计正在柜上抓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进来,然后伸出长臂从柜台后掏出个硕大的木头箱子背上身去,再然后,人就不见了。 同来时一样,烟也没带出一缕地,消失了。 城外茶楼里,钧哥坐立不安地在前门后门来回地窜,好在珍娘昨日贴上的告示还没揭下,因此客人没有,郎中呢? 也没见影子。 第178节 钧哥已在珍娘头上换过几十块井水里渍过的凉棉巾了,可她额头上的温度一点没有降下来的意思。 钧哥此时完全没了主张。 福平婶也不在,全贵家的也不在,偏生此刻身边没一个能出主意拿主张的,他一个半大小子,实在已经到了极限,真没法子想了。 前门处再看过一遍,没人。钧哥慢慢缩回厢房,又摸摸珍娘的头,还是烧得烫手。 正文 第155章恩公到 屋里屋外一片死寂,恐惧与绝望,慢慢爬上钧哥的心头。 姐不会就这么,死。。。 钧哥突然想哭。 咦? 就在他将袖子盖上脸去那一瞬间,耳里隐隐传来马蹄的声音,匆忙而急促。 钧哥回了魂似的清醒过来,死命向外跑去,边跑边竭力辨认,声音的来源。 好像是后门! 说时迟那时快,钧哥赶到后门时,马蹄声已然贴近许多,他站上门槛将手搭在眼皮上,果然看见城门方向,一阵好大的烟尘,雾一般腾起。 烟尘下,两匹马箭一般向这里冲来。 钧哥的心跳得飞快,双手情不自禁合十,口中默念:“菩萨保佑,是郎中来了,菩萨保佑,是郎中来了。。。” 咦?! 马儿越来越近,钧哥很快看清冲在最前头那匹白马上的人:细身高个,白到透明的皮肤,一尘不染的白衣。。。 不是秋子固,还能是谁? 可是他怎么来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oM 这时秋子固身后那匹灰马上的人,钧哥也能够看到了:胖胖短短的身子,圆滚滚的脑袋,脸上眉毛稀疏没有胡子。。。 这不是城里出了名的鲍太医么? 提起这人来,钧哥还有些心酸惨痛的回忆。当年爹娘病得极重时,庄上有人曾提出去请城里最好的太医,姓鲍。 说是世代悬壶济世,医术高明,就是人长得滑稽了些,跟个蛋头似的。 只是当时也顾不得笑,钧哥只想知道如何能请此人来替爹娘诊治。 不过后来自然是没有请到。 本来到,人家鲍太医是专在城里替朱门大户把脉养身的,平日出门都是八人大轿,请他到庄上来? 先别说钱不钱的问题,就面子和身份上来看,人家只怕也是不肯的。 却没想到,今儿姐姐能有这个福份,请得动鲍太医亲自上门。 不过他怎么就肯了? 为什么? 秋子固眯着眼睛,好容易在扬尘中看清,一个身着褐色长衣长衫的半大小子,正在茶楼后门时焦急地向这里望。 不用说,是钧哥! 秋子固再向马身上加了一鞭,马儿扬首嘶叫,直向钧哥冲来! 钧哥正准备迎上前时,忽见那马儿直向自己奔来,看看势头不好,怎么将到门口反走得更快了? 奶奶的,这是上门救人还是来撞人的?! 钧哥正暗叫不好,来不及躲避时,马儿已然扑到他跟前,钧哥回身不及,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将要到来的冲撞。。。 要死了也不知小爷这一身骨头比不比不过那马? 近了近了! 钧哥已经能感受得到马儿湿热的鼻息,也不知是它的汗还是口沫,喷得他一脸都是,还有大声嘶叫的声音,近在耳侧,几乎冲破了他的耳膜。 不过奇怪的是,他倒是没等到预想中的撞击,身子还好好地挺直着,纹丝未动。 钧哥将眼皮撂开条小缝,这才发现,白马已被牢牢拉住了脖子,前面两只蹄子高高扬起,几乎从自己的头皮上贴擦而过,马上那个人呢? 双手紧紧捏住缰绳,从钧哥所在角度也能明显看到,他额角上晶莹的汗珠。 “你姐呢?”秋子固稳住马,翻身下来,缰绳一丢便拉住了钧哥的衣领。 钧哥说不出话,这几分钟里他所受冲击太大,使得他语言功能出现了暂时的障碍。 好在动作还是能做的。 秋子固眼见钧哥抬起一只胳膊,向身后指了指。。。 鲍太医好容易赶上秋子固,又千辛万苦地将马停住。 算起来他有几十年没骑过马了,上回碰缰绳还是刚刚成年的事,后来名声就大了,也就只坐轿子不骑马了。 因此这一路来鲍太医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方才没让自己滚落在地,也没跟丢了前面火箭似的秋子固。 本想双脚一沾地就要开始抱怨的,不过他的苦还没叫出口去,衣领处一紧,鲍太医的双脚又不由得自己做主的离了地。 第179节 “哎呀秋师傅,哎呀有话好说么这是做什么,我也是有身份的人哎呀你急什么,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钧哥张大嘴巴,说不出话,眼见鲍太医球似的被秋子固轻轻松松拎在手里,又轻轻松松一路飞驰着,跑到厢房那边去了。 今儿出了什么鬼? 原来鲍太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么这样看起来? 其实这就是小孩子不懂得体量人了。 鲍太医就算再有尊严再有身份,再尊贵再矫情,碰上秋子固这样一个横竖不吃敬的人,他还能怎么样? 自然只好先受些委屈了。 秋子固带着鲍太医直扑进厢房院里,可走进月亮门后他又犹豫了,哪一间是珍娘的? 好在钧哥立刻赶到,从他身后伸出手来指了指耳房最右边一间:“在那里!” 秋子固二话不说,脚下带着风似的扑了过去,到了门前,咚地一声丢下鲍太医:“请!” 说是请,可语气听起来却很有几分胁迫的意思,一如鲍太医被带到这里的方式。 请个屁! 可鲍太医心里掂量得出秋子固在城里的份量,一如他惯常的处世方法,虽被胁迫着,脸上还是温顺地微笑起来,又轻轻接过一直担在对方肩头的药箱。 “好的好的,不必急,病家在里头?好的好的,我来看看。” 钧哥一路小跑地推开门,向里引着:“姐在里间床上睡着呢,身上烧得厉害,估计是昨晚就开始烧起来的,我早上过来。。。” 声音渐渐向里头隐去,越来越轻,最后终于听不见了。 秋子固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终于没迈开脚去。 这是她的闺房,不该贸然而入,亵渎了她。 于是站在门口,秋子固贴着墙,感觉着微微的凉气,嘴里长长吁了口气。 这几天他身上的风疹又开始复发,痒得厉害,尤其是碰上虾蟹之类的河鲜,简直让人钻心。本来上回在宫家遇见她时,已经好了很多,当时以为将会痊愈,谁知自打她离开后,又汹涌而复。 事到如今,秋子固已能隐约琢磨出,珍娘对自己命运的影响了。 这就是命。 正文 第156章恩公真好 魔障一说,所指必是珍娘无疑了。 接近她,自己的身体便有好转,远离她,各种奇症怪状便会发作。 看来自己前世一定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秋子固极难得地笑了,是自嘲,也是认命。 那就预备这辈子来还吧。 片刻之后,鲍太医从屋里出来,秋子固立刻挺直身体,拉住了问:“怎样?” 鲍太医温和地笑回:“没有什么,不过是受了些暑气,又着些劳顿,二下里一夹击,发起寒热来,不当紧不当紧,这也是这时节常有的毛病,据我看来。。。” 秋子固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如何医治?可要回城抓药?方子在哪里?” 鲍太医脸上笑,心里却想,从没见这冰山如此着急过,就连给自己身上皮疹看治时也没这样火烧眉毛似的,难不成他喜欢这姑娘? “倒不必回城,因是节气病,我箱子里正有几服配好的麻黄桂枝汤剂,才已都交给那小哥,让他先熬起来,方子在这里,反正他也看不懂,我带回去再配几服。。。” 秋子固劈手夺过鲍太医手里的纸片,细细读了起来: 柴胡三钱,芍药二钱半,桂枝去皮一钱半,甘草炙,一钱半,黄芩一钱半,半夏一钱三分,人参一钱。 秋子固点了点头,多年行厨的经验,食疗的研习,让他粗通医理,看得出这方子确实是专治治伤寒六七日,发热微有恶寒,表证未解者。 正合太医刚才所说珍娘的病症,也算对症下药,不是胡乱医治。 “不过鲍太医,”秋子固手捏着方子又想了想:“可否再加一味银菊汤?” 鲍太医捏了捏没有胡须的光下巴,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白菊一钱,银花三钱,花粉三钱,云苓三钱,甘草一钱,枳壳一钱,旋复炙,三钱,黄芩三钱,柴胡三钱,杏仁三钱,竹茹三钱。” 边说,边看秋子固的脸色,意思这样您满意吗? 秋子固将对方的话一字一字在心里过了一遍,最后终于缓缓颔首,却又加了一句:“还该加一味薄荷,不必多,一钱就够了。” 鲍太医声音如蜜地道:“原来秋师傅对医道也如此有研究,难不得老爷夫人们爱惜秋师傅如珍宝。医书上说:头晕郁冒银菊医,柴苓花粉杏旋施。竹茹芩枳和甘草,加入薄菏能散之。我竟忘了,还是秋师傅想得周到。” 秋子固对这种话总是听不见的,大手一挥示意对方自已出去:“帐挂在我名下。” 鲍太医笑着退了出来:“这是自然,隆平居的信誉。。。” 秋子固忽然转身,眯了眯双眸,那一瞬间,阳光掠过他眸底,留下一片深邃的黯影:“不,”他加重语气:“挂在我名下,不是隆平居。” 鲍太医有些不太明白:“秋师傅的费用一向是文家来结的,秋师傅的意思,难不成是要自开一个帐单子么?” 秋子固剑眉一动,毫不客气地开口:“正是!” 鲍太医心中顿时生起个疑团:难不成这秋师傅跟文家置了气? 要离开隆平居了?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得抓准时机,告诉米县令去。。。 第180节 “那小的就,告辞了?”鲍太医疾步如飞,匆匆离开厢房所在后院:“银菊汤的材料,一会就叫伙计们送来!” 正走到角门处,鲍太医想了想,忽又转身,陪着小心多问了一句:“秋师傅,您就这么来了,那隆平居那边。。。” 秋子固闻所未闻,站在门口向里略张了张,见有钧哥在,便又掉头,与鲍太医擦身而过,却已然当他不存在了。 鲍太医刚才那念头愈发加强,忙忙地赶了出来。 快去米府,快去米府!也不知这个消息能值多少?三五十两总有的吧? 钧哥在珍娘屋里寻出个红泥小炉,本是用来炖茶的,不过现在也顾不上了,茶吊子洗干净后添水加药,守着火看着药汁子不让曝出来,又要替珍娘换头上降温的棉巾,钧哥忙得脚不点地,一步也离不开屋子。 待到药熬好了,钧哥再用块白细纱布将汁子汲出来,盛进个大碗里,放在窗下吹着,待温下来好喂进珍娘口中。 咕噜咕噜,这是什么声音? 陡然间,他的肚子里打起小鼓来。 钧哥才想到,自己已有近二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郎中没来时急得要死,哪里想到吃饭? 现在病也断好了,药也熬上了,钧哥这才觉得,是该祭祭五脏庙的时候了。 说来也巧,心里想着呢,钧哥的鼻下就闻见了饭菜的香气:热气腾腾,香气馝馞,其中最明显的,就是鸡汤那特别的味道:鲜嫩肥硕,醇而厚重,潺潺如水从鼻下流淌过来,引得人止不住地想流口水。 除了这一味,还有别的,一种清清的鲜香,也是肉类,可却没有常见的膻气。 钧哥不是珍娘,闻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好在源头很快进来了。 秋子固托着一盘子吃食,小心翼翼迈过门槛,放到了外间桌上。 “饿了吧?”语气依旧淡然,可钧哥却觉得,今日对方的声音里,有一种难得的温和,与体量:“我做了些吃的,你垫垫肚子。” 钧哥咽了下口水,缓缓走出来看:桌上整整齐齐放着四只小菜一大碗白饭,饭煮得恰到好处,颗颗晶莹剔透,玉珠似的堆出尖来,小菜也是简单的,因厨房里几日没开火,没有新鲜食料。 不过老豆腐有一块,汲在井里的,还有珍娘在院里阴处自己发的豆芽,用小块火腿炖在一处,鲜咸可口,适口配饭。 松花蛋跟旋下来的鸡脯肉都切丁,先用调好的味料将鸡肉炒好,然后把皮蛋敦入同炒,颜色别致,用来配饭,味道也很好。 还有一道全素的好菜,素鸡跟腐竹为主,配以干菇笋丁、白果、红枣为辅,加调味料同烧,不但众香清妙,而日.色泽宜人。 最后则是珍娘自己做的酥鱼。 正文 第157章谁在外头? 见钧哥眼光落在酥鱼上,秋子固不免有些歉意:“实在没了食料,只好夹些这个出来。。。” 钧哥眼一热,忽然想哭。 秋子固尴尬地站着,不知所措,过后想了想,遂悄悄将那碟酥鱼移了个位置,用汤罐子挡住,不叫钧哥看见。 “其实三个菜也够了。”他喃喃自语地道,眼角小心瞥了钧哥一眼。 钧哥抬起胳膊一抹眼泪,没说话,直直将那碟酥鱼又拽了出来,也不看秋子固,自言自语地道:“我胃口大,四个刚好。” 说罢才抬眼。 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忽然都笑了。 这笑仿佛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因钧哥再开口对秋子固说话时,已没了以往的拘束和敌意。 “那罐子里是鸡汤吧?” 秋子固点了点头,脸上神情不自觉地变得有些骄傲:“除了鸡还有一个活物,不过你一定猜不出来。” 钧哥咧开嘴笑了:“凡是这地里,和那河里,”偏头向后门外扬了扬:“就没有我齐钧哥辨认不出的活物!才你过来时我就闻见了,开始确实没闻出来,不过现在么,”他将鼻子凑到瓦罐前,竭力一吸:“哈哈,嘿嘿,这东西怎么叫你捕着的?难不成自己爬上岸来的?” 秋子固难得也笑了:“说来真巧,还真是自己爬上来的!我到后门河边洗菜,没想着正撞见这只鳖靠在河石上晒太阳呢!想是上天有感,令它来给你姐补身的吧?” 说着,将汤罐盖子揭开,顿时升腾起一股浓鲜膏腴的香气。 钧哥伸头去见,见是青笋腌笋合炖的一瓦罐鸡汤,一只野鳖卧在其内,罐旁还细心地系着一中人细夏布小包,里头黑呼呼的包着不知什么。 钧哥用根手指将那布包跳起:“这是什么?” 秋子固耸了耸肩膀:“我才在厨下翻出来些龙井旧茶,用这来炖汤,去热除湿,养神益息,就包起来一并炖了。” 钧哥嘴上没说话,可心里却由不得生出几分赞叹。 秋子固的名声不是白来的,果然有一手,不不,是有几手。 从前倒是没看出来,他是这样细心体贴的一个人。 “你安心吃吧,”秋子固用块干净棉布,将筷子擦拭干净,递到钧哥手里:“屋里我来守着。” 因了对方的好意,钧哥不便说不,可想到男女有别,他又难以放秋子固进珍娘的内室。 不料秋子固完全没有进去的意思,他先从外头端进凉水盆,盆边搭着几块棉巾,都是用胰子搓洗得干净到发白的。 然后秋子固方才轻轻按下钧哥坐在桌旁,自己也陪着就坐了,看见了钧哥的脸色,这才解释道:“我就在这里,里间有事,我听得见。” 说着偏头极认真地想了想:“我才进来时听见水声,想必你刚刚才换了下汗的棉巾,再过片刻,待你吃到一半时再换。” 钧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秋师傅想得真周到,”嘴里已经塞满了饭菜:“说实话,以前还从没听见秋师傅说过这样多的话呢!” 秋子固白润如玉的脸上,唰地一下全红了。 “嗯,”他语不连贯地道:“其实我,我也。。。”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路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是本能冲动,不知怎么的,顺从自己的心似乎成了当时唯一的选择。 第181节 现在看来,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头? “其实我没别的,我并不是,我。。。” 钧哥嘴里都是东西不便说话,遂冲秋子固挤了挤眼睛,示意他不必慌张,自己对他只有谢意,并无嘲讽。 于是,两个男人再次相视而笑。 一顿饭后,药汁也晾得差不多了,钧哥自去里间,先替珍娘换了头上汗巾,然后喂她喝药,好在珍娘人虽烧着,身子却还放松,药也容易喂得进。 待他拿出空碗时,秋子固二话不说便接了过去。 “不不,我来洗我来洗!”钧哥抢着要抬堆满空碗的托盘:“秋师傅已是忙了半天,怎好意思再让你来?” 秋子固轻轻拔开他的手:“这里还要人照料呢!不过几个碗罢了,我在你这个年纪,每天不知要洗多少只碗,”说着伸出手给钧哥看他指尖上的茧:“近十年过去了,这东西依旧还在呢。” 钧哥悻悻地松手,一半是秋子固的话有道理,珍娘这里离不了人,另一半则因对方手上力气真不小,他是个泥地里滚大的庄家小子,竟说拨就被对方拨开了手。 秋子固再次敏锐地看出他的脸色,和善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光练刀工就练了七八年,自然有些力气。” 钧哥勉强地笑:“秋师傅不如收我做徒弟算了,我也想有您这样的师傅。。。” 话一出口,突然两人都觉出些不对,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尴尬。 秋子固淡然一笑:“别开玩笑了,你有你姐,现成的师傅不是么?”说罢不给钧哥回话的机会,端起托盘走了。 姐到底是个女人!我可是个爷们呢! 秋子固走得急,因此钧哥没机会将这话说出口,憋在心里,最后化成一声叹息。 鸡汤罐子静静顿在桌上,好像是个证人,将一切都收进眼里。 午后,珍娘醒了。 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不远处的窗外。 窗外本有一株丁香的,是最近她才从城里花厂里订来种下的,此时正是将开没开时,一树的小米骨朵花苞。 花影下,本是留白空处,多了个高大英挺的人形,磐石似的立着,好像撑着那棵树似的,又像是给花儿注进养分,总之是让人安心的。 “谁在外头?”珍娘想问,可嗓子眼里就像被塞进了一团火,烟燎气堵得她发不出声音来。 她挣扎着坐了起来,这才觉得头重脚轻,于是才撑起三分,扑通一声又倒回去五分。 正文 第158章醒了 钧哥在外间看着小炉上的火,忽然听得里间咚地一声响,吓一大跳,忙不迭地连跳带蹦地冲了进来:“姐!姐!” 珍娘气喘嘘嘘地平躺着,声音细线似的挤出嗓子眼:“叫什么叫!” 钧哥大喜过望:“姐你醒啦!” 窗外身影一动,猛地向前迈了一步,似要向门口移动似的,可不知为何,突然又停在了半空中。 钧哥轻手轻脚地将珍娘扶了起来:“姐!”语气里隐有哭音:“你可醒了!差点吓死我了!” 珍娘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却还不忘瞪了钧哥一眼:“那小子,胆子就这点大?姐不在你还不活了呢?” 钧哥鼻子一酸:“不许你说这样的话!”说罢搂着珍娘,放声大哭起来。 珍娘也心酸眼热起来,心想不知自己病了多久?这小子一个人不知如何撑过来的,想必不易。 不过她是个硬性子,越是难过的时候越要硬气,因知哀怨无用,只有振作才是硬道理。 “看这眼泪喷的,我说钧小子,你是嫌外头不下雨缺水了是不是?再说我现在不是好了?还哭?嗓子眼干得厉害,快给我倒一钟茶来!”珍娘强作笑容开着玩笑,好容易哄得钧哥止了泪。 “你现在说笑,不知人家前头怎么着急!”钧哥送了茶来,又扶着珍娘坐起来,眼见她牛饮似的吸干了水,又摸摸她的头,觉得温度下去不少,心里这才好过些。 于是抬起袖子擦泪,半是抱怨半心酸地道:“姐!真真急得我没法子了,要不是秋大哥帮忙,真不知这事怎么办才好!” 秋?! “谁是你秋大哥?”珍娘躺着突然觉得头晕:“你秋大哥是谁?” 钧哥定了定神,指着窗外那座人形玉山道:“可不就是秋师傅么?要不他请来城里最好的郎中,又帮着我。。。” 珍娘只听得个秋师傅三个字,后面的话便再没听清了。 “你小子昏头了!”她的声音本就不大,现在压得更小:“怎好叫他来帮忙?非亲非故的,再说他可是隆平居的人!” 钧哥手摇得钟摆似的,忙解释:“不是我叫的,我。。。” 于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秋子固如何不请自来,如何带来鲍太医,又如何在这里帮忙。 珍娘沉默地听着,身体地虚弱让她的脑力也有些失了精准,有些事想不太明白。 不过人到底是来了的,这不,窗外一动不动地候着呢。 终于钧哥的话说完了,珍娘心里大概明白,便冲着外头轻轻叫了一句:“秋师傅,劳您吃累,辛苦了!“ 秋子固听见钧哥说醒了时,本能地要进来,可理智提醒他,男女有别,不行不能。 于是依旧守在窗下,不料听见里间说了会话,竟又提起了自己的名字,还是珍娘的声音。 “没有,不辛苦。“慌乱下,秋子固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珍娘只坐了一会,身子便又乏得厉害,软软地直要向下瘫去,钧哥发急起来:“姐!姐你觉得怎么样?” 第182节 珍娘气有些接不上来,却还有心情开开弟弟的玩笑:“有什么怎么样?不就是烧得糊涂了,饿得眼花了么?” 钧哥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外头桌上还有鸡汤呢!我给你盛去!” 珍娘才说不要,自己什么也不想吃,可人家早积极地跑出去了。 说来也怪,本来心里想着鸡汤两字就觉得不怎么好过似的,可真等钧哥端了碗起来,闻见那股明透鲜美的香气,珍娘突然又觉出饿了。 秋子固人已到了外间,刚才鸡汤就是他帮着舀的,又怕凉了害腥,好在试过之后发现是温的,正适口。 珍娘小口呷着,钧哥替她端着碗怕她费力,眼见一碗浅浅地下去不少,钧哥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松了下来。 “再多喝些,这汤可滋补了!” 珍娘心里知道这是谁的手艺,只管喝汤,不出声。 外间传来秋子固闷闷的声音:“也别喝多了,你身子还虚,需少食多餐才好,不然不消化。” 珍娘不出声地笑,将脸埋在碗里,不让钧哥看到。 不知是不是怕自己的话引起误会,秋子固的声音再次响起:“汤水是不要紧的,凉了可以热,坏了可以再炖。“ 陪着三分小心似的。 这下连钧哥也忍不住笑了:“秋大哥,”他嘴里不知什么时候换了称呼,“真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小心谨慎的人,别人只说你话少不理人,是个冷心冷脸的,可今日看来,我真觉得外头的闲话听不得!咱秋大哥别提多热心了!” 秋子固在外间,红了脸。 好在没人看见,他自己讪了一阵子,忽然也很想笑。 别说你们,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是这样一个人! 老天爷的安排实在很有意思,原来自己对自己的了解,竟是通过另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 或许,这就叫缘分?! 珍娘在里间呵斥钧哥:“乱说什么话?人家秋大哥,”她不知不觉也叫出了这三个字:“是来帮咱们的,你不说谢,倒开什么玩笑,人家话多话少又碍着你了?” 钧哥嘻着嘴笑,心想这太医开的药是好的,鸡汤的威力也不是盖的,眼见姐脸上的血色慢慢回升,连骂起自己来都更有力气了! 不过玩笑归玩笑,秋子固的话姐弟两人倒是都听进心里,尤其珍娘,前世经验告诉她,对方的话是很有道理的。 于是一碗汤喝了一半,又端了回来。 秋子固让钧哥喝干了,然后要拿碗去洗。这回钧哥说什么也不让了,拉着他强按在了外间的凳子上:“反正我姐才睡下,一时也没什么事,秋大哥您就在这里替我看一会子,我洗过就来。” 珍娘躺着,只听得外间喧闹了一阵子,最后,安静下来了。 初夏时分,外头树上已有蝉鸣,稀稀拉拉地,倒愈发衬托得屋里平静如水,丁香花的香气也进来了,如烟似雾,悄无声息地在人身边游走。 秋子固明知屋里人看不见自己,可还是没由来得紧张,手也不知放哪好,脚呢?虽是放在地上,却有些不稳当,总想站起来似的。 正文 第159章这才算说上话 珍娘则在里间,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频率,总觉得快了,太快了,万一外头听见了怎么办?应当再平稳些,显得心无旁骛,淡若止水才好。 其实里外间隔着一道布帘,这一男一女是看不见也听不见彼此的,不过各人却有着各人的不安,因而觉得局促。 珍娘努力几次,总觉得呼吸的力道太大,控制不住似的,于是索性开口,反正老话说得好,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 “秋师傅,”小心谨慎之下,称呼又被换了回来:“你这样过来,店里没事吧?” 秋子固呆了一下,没想到里间那人会主动开口。 “哦,”不过很快就又接上了话:“没事。” 忽然话又变得少了,又变回那个往日寡言少语的秋子固了。 珍娘有些懊恼,主动开口做什么?还是应当矜持些好,女孩子嘛! 恕不知,外间那个人,更比她还要懊恼得多。 怎么不会说话了?刚才跟钧哥不是说得很好么一来一回的!本已留下了好印象,这下全毁了! 她会不会以为自己是不想搭理她? 唉!其实自己只是紧张罢了! 第一回合交流失败。 秋子固觉得错在自己,于是绞尽脑汁,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叫他想出个话题来。 “姑娘你,”此时,秋子固顿时觉得自己的声音太过陌生,简直不像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不过也顾不上了:“你烧了一场,可觉得舒服些了吗?” 这话不止怪异,简直可笑了。 哪有问病人这种问题的? 若不是明知对方是好意,珍娘简直要认为他是故作恶语了。 憋了半天,珍娘终于还是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总算将里外间紧张不安的气氛缓解了下来,秋子固见她笑了,心情大为松快,珍娘自己呢?也不再忍得难受了。 因为知道外头那人跟自己一样紧张,珍娘陡然间也觉得轻松起来。 “其实那一回,”珍娘眼望头顶的纱帐,口中若有似无地道:“在乡下撞牛的那一回,我只当你不是什么好性儿,又小气,又不懂得体量。不过今日之事叫我明白,原是我想错了,误会了你。” 秋子固的手放在桌上,无情识地捏起,再松开,再捏起,再松开。 第183节 “也不算误会,其实以前我确实是不会体量人情世故的。人只说我不懂,他们不知道,我只是不肯去做罢了。”秋子固的语气,纯净得不染尘埃,他难得对人吐露真心,但若出口,就一定是纯粹到百分百的。 珍娘也立刻听出来这不是耍花枪,于是点头,微微睁大了眸子,好像在对头顶上一只蛾子说话似的:“其实我也不对,看人太过偏见,不了解便下结论,太过莽断。” 秋子固眼中有莫名光亮闪动,望向隔开两人的门帘,眼神忽然变得炽热。 “我也不对,原以为姑娘是。。。” 魔障两字哽在他咽喉处,忽然间秋子固失声。 珍娘好奇地抬头:“以为我是什么?” 早已洗碗结束,正潜伏在外头偷听两人说话的钧哥,也赶紧将耳朵向内贴了贴。 可叫他们失望的是,秋子固再没就此事开口。 炉子里的药汁开始散发出清苦的味道,秋子固小心地将其汲在碗里,然后向外走去:“钧哥呢?该换汗巾了。” 钧哥忙应了一声:“来了来了!” 依旧是喝药敷头,一番折腾后,珍娘终于撑不住,昏昏睡去。 钧哥则在她的厢房和秋子固所在的厨房里,来回走动,窥探风声。 他虽是个半大小子,却也是有眼有心的,秋子固对姐姐的用心瞎子也能看出来,他自然也不会漠视。 因此他决定,好好视察研究,观察考验下秋子固。 说不准就成了将来的姐夫。。。 想到这里,钧哥突然想笑又想叫,然后又陡然板起脸来。 没门,先过了我这一关才行! 我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家的丫头,我姐可是程夫人的干女儿!我姐,我姐她可是。。。 她可是我的姐姐! 欲娶她必得先讨好我! 想到这里,钧哥点了点头,回头看了房里一眼,嗯,姐姐睡得正香。 好,昂首挺胸,向着厨房,出发! 咦?怎么没人? 钧哥里外搜了个遍,没看见秋子固高大的身影,正纳闷呢,忽然肩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找我?” 钧哥笑了,回头一看,果然是秋子固的脸,眉峰轻轻跳起,带些疑惑不解的神情:“有事?” 钧哥一本正经:“我就看看,秋大哥忙什么呢?” 秋子固扬扬手里的菜篮子:“厨房里的存货都叫中午时用掉了,我在外头张张,看有没有城里回家路过的菜农,还别说,运气真不坏!” 钧哥伸头向篮子里看了一眼:“喝!” 豆角青菜黄瓜垫底,活跳跳的黄鱼,一只手还撑不过来,四五条正在蔬菜堆上打滚。 “这东西可真不坏!”钧哥指着黄鱼笑了:“想我爹娘在世时,每年到了时候,不得放开肚皮吃上几回?如今倒是有年头没尝着味儿了!” 秋子固微微一笑:“你造化到了!烧这个我可是拿手!”不知不觉间,语气变得熟络。 钧哥更是哈哈大笑:“谁说不是?秋大哥烧什么不是拿手?”全然忘记了自己刚才来时所想。 “你还是先回去,你姐一人在屋里总不叫人放心,这里交给我,”秋子固提起沉甸甸的篮子,“你就等着吃好吧!” 钧哥笑嘻嘻地向回走,心想这个秋师傅倒也不总是不说人话冷冰冰地难以接近,如今看来,心肠还是挺好的嘛! 回到屋里,钧哥大吃一惊。 珍娘已经醒了,从床上坐起来了,这还不算,她手里竟还捧着一本帐本 正文 第160章吃人的嘴软没下限 “姐!”钧哥一脸责备之情,冲上来将帐本夺下,嘴里没好气地道:“你就不能歇会?就因你整天忙这忙哪才生出这一场病来!现在还不肯好好养养!倒好,醒了就看上帐了!” 珍娘来不及放下帐本,心里是虚的,只得凭钧哥拿了去,脸上陪着笑:“我知道你跟我忙了一场!好弟弟,这不是要进城了么?我赶着头不昏先看看咱还有多少银子,心里也有个打算不是?” 钧哥沉着脸不说话,将帐簿在手里搓来搓去,心气十分不顺的样子。 珍娘楚楚可怜地笑:“行了行了,我知道错了,好弟弟我不看了,我养着养着!别生气了好不好?” 钧哥这才开口:“知道就好!我跟你忙也算了,谁让你是我姐呢?谁让你许下过一百个鸡蛋的好话呢?不过人家的辛劳可不能白费,毕竟大老远从城里来。。。” 珍娘竖起个手指阻止钧哥再说下去:“嘘!小点声!” 钧哥不以为然:“怕什么?人在厨房呢!说要煮黄鱼面给我吃,姐你不知道,好大一条。。。” 这回换成珍娘不说话了,一双清冷冷的杏子眼,直瞪住钧哥。 钧哥情不自禁缩了缩头:“是秋大哥自己要煮的,又不是我叫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听不清了。 珍娘叹了口气:“钧哥你怎么想的?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叫人家煮菜?一会城门关了回不去怎么处?跟你睡?” 钧哥眼光压得低低地,用脚尖在地上画圈:“跟我睡就跟我睡,我屋里反正空得很。”声音很小,却足够让珍娘听见了。 “你说什么?”珍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眉倒竖,星眼圆睁:“再说一遍?” 第184节 钧哥低头不吭声了。 “你小子真是没下限了,一顿好饭就收买你了?!”珍娘恨铁不成钢似的:“他是个外人,怎好睡在你房里?嫌外头闲话还不够多么?忘了二爷爷临终前的嘱咐了?” 钧哥脸红了“谁说我是为了一顿饭?”声音也大了起来:“我是那样的人么?我是看他对姐你一片诚心!人家听说你病了,什么都丢下了二话不说强拉着鲍太医过来!对,就那个咱爹娘在时,求了几百个人连面也没见着的鲍太医!若不是他的方子,姐你哪有好得这么快?若不是秋大哥来得及时,姐你哪有这样说话的力气?!” 珍娘忽然语塞。 这一回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理亏了。 “你过来!”珍娘冲钧哥招手:“你小子过来!” 钧哥不服气地看她,气呼呼的,不过还是依言走到她床前。 珍娘笑了,一把将弟弟搂坐到身边:“行了姐错了!向你陪个不是!我知道我钧哥儿不是那样的人,是姐一时情急说错话了,好钧哥儿别跟姐计较了,行么?”说着拱手,向他摇了摇。 钧哥这才咧开嘴笑了,却还有些不依不饶:“姐你病着脑子倒还不慢,嘴也不慢!” 珍娘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我不过累着些,又没傻!” 钧哥坐在床沿,细心地替珍娘掖了掖被角:“窗缝里有风,才出了汗,小心别着凉了!” 珍娘爱怜地摸摸他的脸:“我弟会关心人了,什么时候会的?” 钧哥陡然有些眼热:“一向都是姐你照顾我,这一回你病了,我才知道自己以前过得有多舒服,姐!”说着抬起眼来,泪光闪闪的。 珍娘忙笑:“看你看你!说着说着又来这套!咱好好说话不行么?偏要演戏似的才好?我是你姐,爹娘不在,自然是我当家照顾你,不然怎样?” 钧哥小胸脯一挺:“现在我悟了!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姐!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 珍娘扑嗤一声笑了:“好好,小爷!今后就靠你了!”语气是玩笑的意味,可眼眶里也是有泪光闪动的。 秋子固端着热水罐,默默在窗下站了半晌。 姐弟俩的话他一字不漏的,都听见了。刚才钧哥走时,他发现对方没带热水回去,便赶着舀了一罐送来,没想到,正撞见姐弟俩交心。 热水慢慢在他手里凉了下去,可秋子固的心,却一点一点,热了起来。 越到珍娘了解得多,他就越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 她有手艺,谈吐也好,为人正直,不畏强权,米家面前也不示弱,却又顾惜弱者,不惜为一头牛,为一个农人而跟人翻脸。 现在自己则又见识到了她的另一面:顾家,勤俭,病成那样还不忘了看帐本,都说她的成功来得轻易,如今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姐你头上都是汗渍,我出去打点热水来给你洗洗!” 钧哥的话,让陷入沉思中的秋子固猛得回过神来,忙不迭向后退去,却忘了台阶。。。 “哎呀!” 哗啦! 一罐温水全浇了花。 钧哥一脸诧异地站在门口:“秋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秋子固则一脸狼狈,衣服下摆鞋袜全湿:“哦,我正送水进来,地上滑了一下,就。。。”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下去。 撒谎真不是秋子固的强项,甚至连一般项也算不上。 珍娘坐在被窝里,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出声地笑。 她不用看也知道外面会是怎么样一种尴尬的情况。 “水倒了不要紧,再换一罐就是,秋大哥,灶上还有热水没有?“ 珍娘的话,总算救了秋子固一命,他看也不看钧哥一眼,拔脚就窜:“有的有的,这就来这就送来。“ 钧哥疑惑地看着秋子固走出院去,走下台阶踩了踩石头甬道,喃喃自语:“滑么?我怎么不觉得?城里人的鞋果然不适合这种路,看来若真进了城,我得换种鞋底才好。” 珍娘将脸埋进被子里,笑得浑身发抖。 正文 第161章紧张的见面 一时晚饭好了,秋子固有了先头的教训,先没进院来,只站在月亮门处轻声唤道:“钧哥,要不要我换你吃饭?” 钧哥的声音没出来,倒是珍娘婉转细柔地传了出来:“秋大哥么?将饭菜端到天井里的小桌上可好?” 秋子固吃了一惊:“姑,姑娘,好,好些了?” 难得的结巴。 珍娘在屋里梳头,听见这话,冲着镜子里的自己抿嘴一笑:“好多了,能起来了,不如大家一处吃饭,也省得来回搬弄。” 秋子固二话不说,如同下属听见上司的命令,立刻执行之。 钧哥也很快就出来,帮着秋子固忙前忙后,秋子固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问他:“你姐可好全了?” 钧哥笑眯眯地:“我姐身子可壮了,这点子小病她可不放在心上,说是睡过就好了,我试了试头,确实烧退下去了,才又喝了药,秋哥你的老火鸡汤也喝了一碗,说头脚轻松许多。” 秋子固这才放了心,只是心中生奇,这个女子真不简单,病去得也这样快,若是人家小姐,不得躺上三五天,弄七八人伺候着? 说话间珍娘到了,才洗过澡,将一天一夜的汗泥洗净,换了一件清清爽爽的白竹布长衫,同色长裤,头发也洗过了,松松地拢在脑后,一根镶银木头簪子,牢牢地插在中间,除此之外,再外累饰。 秋子固眼见她施施然走到自己面前,说不出为什么,本能地低了头。却不想,这一低正好将目光送到跟她齐平的水平面上。 四目相交下,秋子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她的俏脸上没什么血色,好像比本回看见时,下巴又尖了些,可能是瘦的缘故。 第185节 珍娘眯了笑眼,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秋大哥今日辛苦了。” 秋子固说句不必谢,可音量低得只够让他自己听见,耳中还混杂着自己的心跳声。 钧哥大大咧咧地走到桌旁:“刚才我就闻见红烧黄鱼的香气了!” 提到菜,秋子固的脸色开始慢慢恢复正常。 “我看天热了,就用黄鱼肉来拌面,也不知你喜欢不?” 钧哥人已经坐了下去,因都是很亲的人,也不顾忌礼节了,再加上刚才替珍娘倒水忙了一场,腹中正空,于是趁人说话间嘴里已是满满塞进一口了: “嗯!嗯!”钧哥吃得说不出话,指着满满一碗的凉面,直冲珍娘竖起大拇指,又连连点头。 珍娘笑了:“看来这面很不坏,可惜我烧才退,吃不得。” 秋子固忙指细瓷碗里的米粥:“姑娘用这个,”又指一小碗汁稠味厚的鱼身蒜瓣肉:“这都是去骨择刺的纯肉,给姑娘过粥。” 珍娘在心里情不自禁点头,这个男人是真细心体贴到细处的,每件小事都考虑到了。 “这是什么菜?”钧哥总算说得出话了,又指桌上其余几只碟子:“这种做法我还真没见过。” 秋子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幼年时,我娘给我做过的家乡菜,是不是太简陋了?” 珍娘细看:见是各色蔬菜拌了干面上笼蒸,然后中间放一碟自家调制的酱汁,估计是让蘸着吃? 原来竟也不是。 只见秋子固端了酱汁碗,二话不说径直浇上菜去,本来颜色就不怎么中看的蔬菜,这下更加惨不忍睹,再经秋子固筷子上去一拌。。。 一个屎字已经酝酿在钧哥嗓子眼里,不过好在红烧黄鱼的威力足够大,他才忍住没说出口。 不过秋子固的活还没彻底干完,只见他夹起一坨湿淋淋还在向下滴汁的蔬菜,轻轻地放到了钧哥的干面上:“试试,试试!” 热情地邀请。 钧哥的头皮都麻炸了! 他求饶地看向珍娘,可一向极疼他的姐姐,这次却没出声,反笑盈盈地劝他:“试试,试试!” 怎么跟秋大哥同声同气起来了?! “这个,真的。。。”钧哥看着那一堆黑呼呼湿漉漉的东西,实在觉得有些下不去口。 秋子固变得尴尬了。 珍娘二话不说,直接上手,接过秋子固手里的筷子,直接夹起混和菜面,塞进了钧哥嘴里:“走一个!” 钧哥紧紧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地嚼着:“唉,哦?咦?嗯!” 语气越变越明快,眼睛也睁开了,眉头也打开了,最后,眉开眼笑:“原来是这个味儿!这酱汁真鲜!是不是秋哥你的独门秘方?哎不行你得告诉我姐!我爱上这个菜了,我每天都得它来下饭!” 确实是秋子固的独门秘方,他有很多这样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子,从不肯示人。 不过今天,他愿意与人共享,因那个人不是别人,是她呀! “用火腿煸出油来,掺入瘦肉,再加少许猪油渣,加少许虾子油回锅再烧,拿来拌面拌菜,鲜美温淳,清腴而爽,若喜欢麻辣的,再加一勺花椒油,不过我担心你们不吃辣,所以没放。” 秋子固的话还没说完,钧哥已经开始叹气:“怎么会不吃辣,完全我是无辣不欢的!我取花椒油去,我知道在哪儿!” 说着人就没影了。 只剩下珍娘和秋子固,面对面地站在饭桌旁。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初夏暮色下,空气里有些紫茉莉的香气,清涩而微甜,混和着永不知疲惫的蝉鸣,刺耳却有力,恰如青春少年的心事,虽是懵懂,却有着不可不说出口的冲动。 秋子固有些踌躇,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不过他是个男人,这种局面,总得让男人来打破,不是么? “姑娘,身子才好些,站久了怕乏,不如坐下?”带些商量口吻,秋子固的语气是从未有近的温柔,仿佛三月细雨,润物于无声。 珍娘心里只是感激,感激这个男人对自己如此体贴,不过心脏却跳得有些过快了,提示着她,除了感激,应该还有些别的东西,在萌芽,发生,展开中。 于是她依言坐了下去,不料气氛变得更加不安,因他站着,低头,清俊的双目便好像一直注意在自己身上似的。 珍娘想端起粥碗来喝,找点事做掩饰紧张,却又不敢,怕手抖得被对方发现。 正文 第162章两个男人的争斗 于此同时,秋子固也很想开口,问问她对自己菜的看法,不过却发觉很难问出这句话,因嗓子眼总有些飘忽,怕说出话来不成调。 有些事就是这么微妙而敏感,比如爱情。 在未能表白自己之前,男女双方谁也不愿让对方看清自己的心事,尤其是初恋时,唯恐受伤,又唯恐让对方负担过重。 总之是想得过多,却行得极小心,一步也不敢错似的。 好在很快,钧哥回来了,连蹦带跳的,手里还举着花椒油瓶:“是这个不是?姐!我虽不会烧菜,可鼻子还是管用的!嘎嘎嘎!” 珍娘心里轻松了些,可又有些失落,她倒宁可钧哥找不到,或是找得久些。 “真是狗鼻子!平日叫你帮忙你不中用,自己要吃倒一找就准了!”珍娘嗔道,眼神从钧哥移到秋子固身上,再次四目交换。 秋子固的眼耳突然失去了正常的功能,因这一刻,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同时,身边的世界这么大,可他满心满眼的,都只有一个她。 紫茉莉的香气越来越浓厚了,世界也被染就成一片粉红。。。 第186节 等等! 怎么好好的,她为什么要站起来了?且她的视线仿佛是落在,自己背后? 秋子固疑惑不解地看着珍娘,后者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似乎又恢复了客套。。。 “秋师傅。” 熟悉的语气,冷冰冰的三个字,瞬间将秋子固打回了现实。 他慢慢转过身来。 没错,站在他身前的,正是他的东家,文亦童。 文亦童的气息尚不平稳,他是一路策马狂奔来的,虽然并无必要,因鲍太医早已回城,这一点是他特意着人去医馆打听回来的。 珍娘的病情也一并打听得一清二楚,待知晓不是什么重病之后,文亦童悬了半日的心,才略有些放下。 傍晚时分,隆平居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不过文亦童却再也忍耐不下,好在今日并无特殊要客,因此他吩咐了闵大几句,又将前头勤行领头叫来嘱咐过,方才独行至此。 他先到茶楼前门,不过大门紧锁,因此又找了半天。 虽然他来过这里,可都是从前门而入,因此后门的位置倒不是太清楚,天色又暗,好在水声提示了他,顺着河边,才终于摸到了后门。 本以为要叩门等候,不料门是开的,文亦童长驱直入,第一眼就看到了正围在桌旁的三个人。 钧哥嘴里唠叨着什么,可身边那两个人,却明显是没有听进去,反而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也许他们自己觉察不出什么,可外人,尤其又是文亦童这样的明眼人,心里又正是怀了警惕之意的,立刻就一眼看了出来。 他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 “秋师傅。” 所以文亦童开口时,语气才会那样不爽,甚至可说阴寒。 秋子固微微躬身:“掌柜的,你也来了?” 文亦童愈发不爽:“我怎么不能来?你丢下店里不管不顾地就冲这儿来了,我怎么就不能来寻你?”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 这不显得自己是为了秋子固而来了么? 本来就在开头输了一局,这下又连输第二局! 不过好在,文亦童是有备而来的。 “对了,我还带了些药材来,听说姑娘病了,”文亦童长眉轻挑,凤眼细眯,冲着珍娘一笑:“特意带给姑娘补身。” 最后一句,是加重了语气的。 “对了,鲍太医的银菊汤我也一并带来了,也是特意让人去医馆取了来的。”文亦童将一只硕大的包裹,轻轻放在桌上。 再抬起头时,目光先轻轻从珍娘身上拂过,然后直刺秋子固。 我也是关心她的,且是考虑得周到的,比你强得多,什么也不管就来了! 珍娘缓缓站了起来,没看桌上包裹,款款开口:“多谢文掌柜的!好在有秋师傅,他赶得到及时,我现在已经好多了,鲍太医的药我收下了,别的补品,恕我不能接受,还请文掌柜的带回去吧!心意我领了。” 文亦童心里一动。 什么叫好在秋师傅赶得及时? “秋师傅是赶得及时,店里可是乱了套,若不是我看镇住了,还不知要出什么大乱子!”文亦童脸上带些笑,可语气却不怎么好。 秋子固正要开口,珍娘却抢在他前头了。 “这我也知道,秋师傅是为了我,就有什么不对,我替他向掌柜的陪个不是。太医说得亏来得快,不然倒也险。我能好得这样快,全因了秋师傅的不管不顾,因此错儿在我,不在他。” 文亦童的笑也挂不住了。 她竟还帮着他? 他的事,用得着她来解释维护么? 他凭什么? “不,错还是在我,是我心急了,本不该。。。”秋子固见珍娘开了口,立刻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不料却被文亦童打断。 “救人自然是重要的,不过秋师傅最近总有些心不在焉,身子也不如从前那样好了,秋师傅,你说呢?” 明显的刁难,连珍娘都听出来了。 不是说文掌柜和秋子固虽脾气不对,却也是互相敬重,彼此有礼有节的么? 怎么今儿看着不像? 文掌柜的怎么好像对秋师傅生了气似的? 对了,身子不好又是什么意思? 秋子固的身体开始发热,因珍娘疑惑的眼神飘了过来。 文亦童怎么连这个也说了? 莫非。。。 钧哥开始不耐烦了:“文掌柜的你吃了没有?”边说边又大口大口地向嘴里塞面:“要不要来一点?秋哥的红烧黄鱼不是盖的!我吃得出来,里头加了虾子酱一块熬的,可鲜得来!” 第187节 文亦童似笑非笑地看着秋子固:“秋哥?没想到呀秋师傅,一日不见,你就跟这小哥关系处得这样好了?闵大跟你多年,也没听他叫你一声秋哥呢!” 秋子固张了张口。 闵大是我徒弟怎么可能叫哥? 可他没直接说出这话来反驳文亦童。 他还是想给对方留尊严的。 因为过世的老掌柜夫妇。 珍娘耸耸肩膀:“叫声哥再正常不过,这有什么?他们年纪差得也不多,叫声哥怎么了?秋大哥在这里忙了一天,叫声哥又怎么了?” 秋大哥! 三个字彻底掀翻了文亦童勉强保持的镇定。 连她也叫 正文 第163章你才是常有理 “真没想到,前些日子还互不待见的,一场病下来,你们的关系倒如此之近了。”文亦童修长的凤眼里翻起怒波:“怪不得上回给我的信里那样说,莫非是忌讳你的秋大哥,才没有答应我的邀请么?” 冰凉的月光落在秋子固黑雀翎一般的睫毛上,将他的睫羽燃就上了暗蓝的华丽光泽,阴影投上脸去,表情便有些琢磨不定了。 珍娘则唇角笑容不变:“我不明白文掌柜的什么意思。不过信里的意思确实不变,也并不因为别人,我自有打算。” 文亦童的怒气犹如火山迸裂,炽流瞬间就直散向全身:“我是一片好心,姑娘难道看不出来?” 你真没有眼光! 珍娘的声音则轻软温柔:“我知道文掌柜是好心,”语气一转:“不过这世上的事,并不是好心就能成就的。文掌柜的商海中人,该明白我的意思。” 文亦童突然噎住,想起那日她来,竟是程家人上门通报的,幽深黑瞳孔如兽一般微竖,难得闪过一丝异色幽芒。 秋子固看着自己东家,心想这个男人笑起来是很温柔的,可若沉下脸来,也是可以做得到十分阴厉的。 “原来如此,”文亦童眼中闪过一丝极轻的晦意,“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他的手指从包裹中轻轻划过,最后,落在了结得十分精致的带头上:“本以为是锦上添花,却不想成了招人厌烦。” 静谧的空气里飘散开不安的气氛。 钧哥嘴里的东西嚼不动了,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珍娘盈盈冉冉,冲着文亦童行了个礼:“公子心意我自领了,大老远来,又带来药食,”指着包裹:“请公子受我一礼。我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并没有厌烦之意,若刚才的话引得公子不快,也请公子见谅。” 是客套话,也是对外的说辞。 全然不是刚才对秋子固时的自如亲昵。 秋子固上来解包裹:“先将银菊汤熬起来吧,一会要喝的。” 文亦童的手,重重压在结头上,寸步不让。 “秋师傅还是跟我走吧,时候晚了,姑娘也好了许多,再留下去,只怕不便。”幽幽凉凉的声音响了起来,尾音带着一丝危险压抑的沙哑。 秋子固缓缓直起身来,极近地面对自己东家。 空气里沉静下去,寂静一片,没人说话,但是却都觉出呼吸有些凝滞,空气里充满了怪异的压迫感。 珍娘这才看出,原来秋子固比文亦童高半个头呢! 平日他总是退在姓文的背后半步,因此看不出来,如今面对面,差距就十分明显了。 文亦童不得已,极难得的扬起了头,漂亮的凤目中,闪过暗沉冷光,可这回,秋子固先开口了。 “城门已关,东家带我去哪儿?” 空气里的温度仿佛霎那间降到冰点。 记忆中,秋子固还从来没有这样直接驳回过文家人的意见。 文亦童眼中陡然掠过一道血色光芒,锋锐眼神化为利剑一般的寒光:“秋师傅什么意思?质疑我的话么?还是说,除了这里,就没地方可去了?” 秋子固沉稳淡定,不动声色:“东家误会,我的意思就只是字面意思。” 钧哥好容易才将嘴里的面咽下去,这会儿能说得出话了,立刻就偏帮秋子固:“秋哥的意思是城门已经关了。这话没错啊,城门是已经关了啊。我们后头有厢房,本也是预备客人住的,若二位。。。” “不必了!”文亦童依旧只看着秋子固说话:“我们文家自有歇息的地方。离此地不远,就是文家的田地,文家,”将自己的姓字说得极重:“自有乡馆下处。”薄削唇角倏地勾起,划出一道幽凉嘲讽的弧度:“秋师傅,”双手向空中一划:“这里?还是文家?” 如此明显的胁迫之意,就连钧哥都听出来了,不由得立刻生气,待要说什么,却被珍娘拉住了衣襟。 “秋大哥,文掌柜,”珍娘平静而坦然,幽黑瞳仁,映出对面一双男子,微微惶乱不敢置信的神情:“若有别的下处,还是请离开的好。小店只管饮食,并不留人住宿。” 钧哥嘴里嘟囔了几句,可珍娘重重捏了他一把,他便暂时停了下来。 文亦童有些意外,没想到珍娘会帮自己说话,看向秋子固的眼神中,不免有些得意。 秋子固牢牢接住了他的目光,高大身躯傲然而立,夜风飘进他的素衣中,衣袂飘飘,若轻风行云,让人移不开眼。 瞬间他转身,偏开半步,右手送到前方:“掌柜的,请吧。” 淡然如常。 钧哥想站起来,可珍娘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力气大得难以想像,让他动也动不得。 文亦童拂袖而去,与珍娘姐弟擦身而过时,眼角略向上挑,眼神乍然变得深邃如海。 第188节 可珍娘低了头,只看钧哥。 秋子固倒是平平静静地走了过去,目不斜视。 “钧哥也去,将后门一并锁了。” 珍娘发下话来,钧哥抖了一下,这才觉出肩膀上早松了,忙不迭起身去了。 一时回来,见珍娘早坐下喝粥了,又夹些小菜过口,倒是一派悠然自得。 钧哥气呼呼地坐了下去,捞起碗来呼噜噜地向嘴里塞面,不看珍娘。 珍娘瞥他一眼,放下碗来:“要说什么就说!憋在肚里烂了肠子我可不管!” 钧哥重重将碗顿在桌上:“说就说!姐你怎么好坏不分?秋哥为你不顾一切地赶来,你怎么还赶他走?” 珍娘啪地一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你也知道,是不顾一切的?没见刚才文掌柜的脸色都不好了?他还要回去隆平居呢!若东主闹僵了,今后秋大哥还怎么在文家做事?” 钧哥忽然瘪了。 珍娘斜眼看他:“说啊!怎么不说了?刚才不是还很有理似的?” 钧哥哼了一声,复又捧起碗来:“我没理,你才是常有理!” 正文 第164章怪梦 珍娘扑嗤一声笑了,这才觉得身上软软的,于是没再说话,姐弟两人安静吃喝。 半晌,钧哥满意地放下碗来,擦了擦嘴:“要说手艺,姐你别怪我偏帮外人,我觉得秋师傅是比你强些。” 珍娘没说话。 钧哥看了她一眼,她的沉默壮大了他的胆子,于是接下来的话,便有些胡说当正形的意思:“不如姐你跟秋哥联手吧?反正我看那姓文的也不怎么样,对秋哥那么凶,想必不是个公正厚道的东家,不如。。。” 珍娘重重放下碗,那一刹那,眼神中有冷厉如冰的寒光闪过,竟比屋檐上垂下的冰锥还要锋锐。 钧哥被她的眼神吓住,后头要说的话全忘了。 “这种昏话我听也不要再听!”珍娘难得的板正脸色,呵斥钧哥:“文家是何种地位!咱们刚刚打算进城开张,你就预备跟文家结仇?谁不知道秋子固是撑起隆平居的半边天?而文家及他相好的家族,又是淞州的半边天?你这样明抢人家生意,还想在淞州混了吗?” 钧哥有些不服,声音小小地反驳:“我当然知道!不过既然我秋哥是他隆平居的半边天,他姓文的怎么还对秋哥那样苛刻?咱们在这,就一点不给他留面子,看那的那些话,比刀子还尖刻!我都听不下去。。。” 珍娘冷笑:“你知道什么叫苛刻?你知道他们东主一向是如何相处的?多年相对,自然有自己一套处事方式,外人何足道也?!再说秋大哥自己都没说话,你一个外头的半大小子,胡乱插什么嘴?!毕竟他丢下生意来咱们这儿,从文家人角度来说,确实不算妥当。” 钧哥彻底没话说了。 珍娘看着他,心里暗暗叹气。 其实文亦童的怒气并不全因秋子固不管厨房,倒是大半因为他来了自己这儿,而自己又跟他亲近。 身为女儿,珍娘对有些事的敏感程度,远胜过钧哥。 不过眼下,她并不打算考虑这件事。 “坐了这半天,我也乏了。” 珍娘撑着桌子想站起来,却一阵头昏,钧哥忙上来扶住,口中后悔地道:“都怪我!你才好些,又说话又动气的!姐我扶你回去,快早些歇下养养神!” 珍娘头才挨上枕头,眼皮就沉得抬不动了,才喝下去的米汤滋养着她的身体,却同样滋养了她的思想。 睡是睡了,却总是做梦,一会看见秋子固微笑在河里洗衣服,一会看见文亦童阴沉着脸要收购她的茶楼,两人翻来倒去,谁也不肯轻易离开她的梦境,直到最后,在米家的雅平居里,面对面相遇了。 “东主多年,你竟敢背叛我!”文亦童的娃娃脸,阴得几乎滴出水来。 “恩德已报,何来背叛?”秋子固倒还是一贯的淡然,并不动气。 钧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愣头愣脑地要上去劝,珍娘没拉住。 “秋哥还是跟我走吧,这里有什么好?我姐那里才是最好!” 秋子固回头,看见珍娘,顿时温颜展笑,他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一般,眼神温暖至极。 可当他正要对珍娘说话时,忽然整个人都虚了。。。 是真的虚了! 弱化了! 先是透明,然后,竟然消失了! 珍娘在梦里也急出一头汗来,挣扎间,醒了过来。 原来是做梦。 珍娘摸摸额头,没再烧了。 可既然没发烧,怎么会做这么悬乎的梦? 为什么他一看到自己就消失了? 珍娘忽然想到,关于自己克死爹娘的传言来,心里顿了一下。 难道是自己的命太硬,连他也。。。 胡说的胡说的!她不敢深想下去,忙自我安慰,你一个现代人不会连这种胡话也信吧? 不信不疑,百无禁忌! 连将这话说了八遍,珍娘方才觉得自己的心境略平定了些。 第189节 不过疑问一旦种进心里,是不会那么容易连根拔起的,暂时的不去想它,不过只是缓兵之计罢了。 起身后,珍娘看见放在桌上茶套子里,温呼呼的药汁,和一罐还在冒着水蒸气的热水,由不得脸上绽出笑颜。 “钧哥!” 钧哥忙忙从外头跑进来:“姐!我在厨房烧水呢!有事?” 珍娘笑了,神采奕奕,梨涡欲闪:“我好钧哥,真是辛苦你了!” 钧哥一见她笑,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也笑了:“这有什么!比起爹娘刚走那会。。。” 珍娘嗔他:“再不许说那时的话了!现在有我,你只有好日子过!还记得一百个鸡蛋么?” 钧哥有些眼酸,嘴角的笑却还倔强地挂着:“自然记得!姐不是还说要进城么?我只等着收钱收到手软的好日子呢!” 钧哥点头,顺手将药汤端到她面前:“还热呢,正好入口,姐快喝了!” 珍娘一扬脖干了,放下碗做了个鬼脸:“好苦!” 钧哥笑眯眯地收了碗:“早饭做好了,快洗了脸来吃!” 珍娘大感意外:“你做的?”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成? 钧哥回了她个鬼脸:“昨晚剩下的,我热了热,你别挑剔了,凑和吃吧!” 珍娘哈哈大笑:“我就知道!” 早饭后,珍娘换上孝衣:“钧哥,咱们得去二爷爷那边看看,算算日子,今儿该出殡了。” 钧哥点头,却又担心地看着她:“姐,去是该去的,不过你这身子,受得住么?” 珍娘嗤笑他:“你管好自己就行了!我好得很,不就是发个烧么,歇一天一夜还不够?” 钧哥知道她的性子,只得依了。 去到庄上,正赶上仵作行人来伺候,纸劄打卷,铺下衣衾,家里人都来了,福平做孝子,与二爷爷抿了目。 一时停当,照前将棺木停放端正,放下帐子,合家大小哭了一场,珍娘与钧哥在人群里掉泪不已。 请来的僧人打起磬子,扬旛道场诵经挑出纸钱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 福平穿重孝,绖巾,佛前拜礼。乡舍亲朋来吊问上纸祭奠者,多得连门口小道都堵实了。阴阳徐先生早来伺候大殓。祭告已毕,抬尸入棺,珍娘默默走上前去,将四角小银锭子放在棺内。 胖二婶眼尖睥见,情不自禁向前推了推自己儿子保柱:“快过去扶珍丫头一把,看她有些要倒了!” 正文 第165章大拿梁师傅 珍娘听见,头也不回冷冷地道:“不必客气,我撑得住。” 胖二婶不死心,自己挤到珍娘身边,捏了捏她的手叹气道:“我看你又瘦了!珍丫头你何必硬撑?跟了我家去,三日不到就能养得你跟我似的。。。” “不必了!”珍娘连话也懒得跟这个贪婪的婆娘多说,见她来了,自己转身就走。 胖二婶不死心地强拉住她:“珍丫头先别走,我还有话说呢!” 珍娘不耐烦之极,轻轻拨开对方的手,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戾气迸出:“我现在好声好气,全是给二爷爷面子,婶子别可错会了意!自己给自己留点面子,省得一会又人前说嘴,说我欺负了你!” 胖二婶呆住,看着珍娘翩然远去的身影,快嘴竟说不出话来回。 三混子嘻嘻哈哈地过来:“怎么样?婶子也有吃瘪的时候了?我当婶子是常胜将军,在这庄上永不失败的呢!” 胖二婶一巴掌上去,打得三混子向后连退八步,差点跌了个屁股墩。 “你说什么风凉话!”胖二婶指着三混子狠狠地骂:“你以为我就此输了?告诉你,早得很呢!” “婶子今日来吊唁,我们无话说,”福平冷若冰霜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不过若是来找事的,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虽好说话,我爹却是个性子硬的人!在他面前闹事,先掂量下自己的分量!” 胖二婶看了福平一眼,对方手臂上半卷起的袖子下,暴起的条条青筋似在告诫她:别作死,作死必死! 三混子早跑远了,这种事他溜得最快,谁也赶不上他。 前头一切俱已安排妥当,阴阳先生放下一七星板,阁上紫盖,仵作四面用长命丁一齐钉起来,福平婶握住珍娘的手,放声大哭,妞子将头埋在珍娘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珍娘搂住这一大一小,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风光送走二爷爷,福平家也跟全贵家的说定了,房子地都赁给他家,珍娘还定下五十只羊的订单,说好冬至时来取。 钧哥留在茶楼打包行李,珍娘则先去了城里,程夫人派人领着她,去看了饭馆所在地。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饭馆正处在雅平居和隆平居中间位置,城里中心地段,六条巷里。 左边走出去,街口就是隆平居,右边拐过去不远,正对雅平居。 三足鼎立似的。 走进去看,珍娘发现里头一应俱全,窗明几净打扫得十分干净,案椅一色的楠木,原木颜色摆着,显得古朴质实,与一般酒楼的华丽不同。 程家人先进去,一不会领出下人来,穿着整齐,青布衫,前襟扎起,袖口挽上,翻出雪白的贴边布,皂色鞋,白布袜,走路悄没声地。 程家人介绍:“这是请来的粱师傅,城里勤行排得上号的大拿。” 勤行便指跑堂,既然是大拿,那便是行家了。 珍娘忙上前问好,梁师傅十分和气地回了,不卑不亢的。 第190节 珍娘心里倒有了七分满意,只是程夫人请来的,不知底细,只好又担着三分小心。 程家人便说后面的事交给梁师傅来说,自己请安后就回去了。 梁师傅先领着珍娘在楼下转了一圈,然后上了二楼。 珍娘手摸着楼扶手和廊柱,又看脚下楼板,见一应是原色,又见墙刷得粉白,心里暗自点头。 要说程夫人的眼光和品味,那是真见大雅不俗的。 只可惜这样一个女子,到底还是不免落入为男人争风吃醋的俗套中。 楼上自然是雅间了,珍娘随意走进一间来看,见窗户都是雕花的,外头还有碧油油的小栏杆围着,栏内或是月窗,或是六角小门,俱挂着湘妃竹的帘子。 帘子也是有意做旧的,没有烟火气,为配合着室内的氛围。 屋里安放着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钉藤丝甸矮矮东坡椅儿,疏疏落落的排在一张大楠木桌旁,东西两边墙上各挂四轴天青衢花绫裱松花绫边名人的山水一付,当窗下则安着一张小小的条桌,上面还摆两盆玉石梅花,疏影横斜,暗香骀荡。 “这里是谁主张的陈设?”珍娘明知故问。 梁师傅浅笑低声回道:“自然是程夫人。” 珍娘要得就是这句话,于是便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底倏地闪过精光湛湛,含笑再问:“那么师傅,也是程夫人请来的了?” 梁师傅的脸色平静如水,语气则绵软得体:“小的本不在淞州伺候,程夫人特意从外地请了我来,也算看重小的,愈发得着心奉迎着姑娘。” 珍娘哦了一声,唇角翘起嘲讽的笑:“才那家人竟说错了?说梁师傅城是里勤行排得上号的大拿?想是忽悠我了。” 梁师傅还是笑:“这话倒也不算忽悠。这城里凡数得上名的饭庄子里,翎行的跑堂都经我手下调教过的,如今我来的,他们尊我声大拿,我是自不敢当,不过凭他们自己叫去罢了。” 珍娘心下一惊,重新打量了梁师傅一下,靠得近又正对阳光,这才看清他的真实年龄:脸色光洁抬头处却有了皱纹,眼皮也是松的,可眼里的精气神却还跟个壮年汉子无二样。 头脸刮得锃光瓦亮,身上半长不短的蓝布大褂、白布袜子、青皂鞋,涮洗得一丝头发丝也没有。 珍娘忙冲他端正行了个礼:“原来真是大拿,恕我眼拙,竟没看出来。” 梁师傅微躬身笑着回礼:“姑娘客气,哦不对,该叫掌柜的了。掌柜的客气,小的初来乍到,一应事体还请姑娘照看着行。姑娘今后有什么要求,堂口上只管吩咐就是。” 堂口,就是招呼客人的堂倌,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勤行。 珍娘笑道:“有了梁师傅坐镇,我这店只怕生意就长远有得做了。” 可别小看了堂倌这活,真能做得好,那回头客是源源不断有的做的,珍娘深谙其中道理,因此对梁师傅表现的格外敬重。 可他到底是程夫人请来的,敬重归敬重,警惕也是不可少的。 正文 第166章好地方 梁师傅又领着珍娘下楼:“后头还有一进小院,地方宽敞,收拾得也精致,若将来请人来唱个堂会什么的,搭戏台子也容易得很了。” 珍娘心想程夫人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果然走进小院,堂基深敞,峻宇雕墙,铺设得华美庄严,五色成采,中间靠外是三面阑干,中间空处显然可做戏台,两边退室通着戏房,一应俱全。 “这地方本是做什么用的?” 珍娘好奇,说做饭庄不过两天就现成有个宅子等着自己搬进来,天下掉馅饼也没有这样巧的吧? 梁师傅背手躬身:“小的这就不太知道了。小的也是昨日刚刚到此地,只知在前头应酬,余者一概不知。只怕掌柜的还比小的知道得多呢!” 珍娘只得笑笑,算了。 梁师傅又再向里引着珍娘:“小心门槛,此处略高些。” 珍娘点头:“城里自然不比乡下,连门槛也是高的。”说着自己好笑起来。 梁师傅也笑,却不接话。 后头小楼一座,乃是留给珍娘姐弟的下处。院里种满蔷薇玫瑰,花障子两架,东西错落相对,一阵风过,熏得人头晕。 珍娘蹙眉低头,轻轻掩住了自己的口鼻。 她不喜欢这种香在明处的花,倒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不过厨娘的鼻子是很敏感的,且是用来辨别食材火候的,花香这种东西,除了妨碍正事之外,还真没什么用处。 梁师傅注意到这一点,开口了:“掌柜的请楼里看看,一楼给小哥儿住,二楼是掌柜的下处,听说程夫人特意着人精心布置,床幛光泽,器具精洁,洵为静女闺阁。” 珍娘垂首笑道:“静女闺阁?那我真不敢当了。” 梁师傅几无声息地走上台阶,替她打起一堂湘竹帘:“掌柜的更该比此尊贵。小的有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掌柜的还该请两位姑娘来伺候着。” 珍娘本能地要说不,可梁师傅接下来的话,让她由不得点头:“倒不为别的,不过这饭庄不比一般小店,由里到外气象不凡,掌柜的若不也端起架子来,就显得不太自重了。” 珍娘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 确实这里不比城外茶楼,容易糊弄。看这饭庄风格便是隆平居那一档的,还混着程夫人的名号在其中,若不走高端路线,只怕说不过去。 “若掌柜的肯了,小的倒认得个人,叫她领人来给掌柜的瞧瞧,必是好的。” 珍娘这才抬头,斜眼睇着梁师傅:“师傅才到,竟认得本地人牙子了不成?” 梁师傅的笑里隐隐有些狡黠之意:“小的不才,虽本人才到,可弟子们都是此地混过多年的,别说人牙子,人牙子的娘也是可以认得的。” 珍娘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梁师傅也笑,不出声的。 走进小楼,一楼整洁清爽,西边摆着四个大皮箱,上有两个小木箱,下座两张木柜。中间一个大楠木冰盆,。靠着窗一张书案,摆着两套小书。 珍娘走过去翻了翻书,口中喃喃自语:“钧哥虽年长了些,可若能让他多认得些字,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191节 说完丢下书向里看,见是一带纱窗,中间挂个三蓝绉绸绵帘子,遂揭开了走了进去,这间却比外头宽了好些。 上首一张木床,镶着个冰纹落地罩,挂个月白绸夹幔子。床上一头叠着四五床夹被,一头放两个衣包,中间一张花梨圆桌,铺了绣花锦缎垫套。 珍娘用手捏了捏衣包,满实实的,便顺手打开来看:见放着几套家常衣服,都是十成十新的,包裹皮也都浆洗得干干净净。 “衣服都已经备下的,日常穿的在这里,外头箱子里则是暂时穿不着的,也都是新的。” 梁师傅的声音不远不近,恰到好处地传进珍娘耳朵里。 珍娘竖起食指摇了摇,回头冲他一笑,那笑十分温柔,然而如水双眸里像是含了清幽冷月,冰冷无丝毫温度。 “想必楼上我的房间里,更比这里东西还多,还精致,还诱人吧?” 梁师傅被她的笑冻住了嗓子眼,难得的垂首不语。 珍娘缓缓走了出来,声音细而厉,轻却戾:“这跟长三堂子里买个人来,有什么区别?!” 梁师傅猛得抬头,珍娘正与他擦身而过,她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连外头的阳光,都黯了一黯。 “这是掌柜的多心,其实全是程夫人好意,怕掌柜的来时诸多不便,这才。。。” 一时间梁师傅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完全是多年勤行的本能,促使他开口,不过自己也知道,这话有多不真切。 于他,这样不诚心的谈吐,还真是当值以来的第一回,多少年下来的,头一回。 那是因为,多少年下来他也不曾听人说过这样凉薄而直接的话。 珍娘瞥了他一眼,双眸明澈若清泉,幽黑如子夜,就像是最清的泉水里养着的两丸水晶,黑白分明,什么也瞒不过去,什么都装得下似的。 “梁师傅确实会说话,不过事实如此,再掩饰也只是堆砌辞藻,不改变任何罢了。” 说话间她已经到了楼上,自然这里更比楼下华丽奢靡,一眼看去,内中摆设俱极雅淡,不过明眼人看得出来,都不是便宜的货色。 珍娘很想知道,这一切都是程夫人自己的喜好,还是只为迎合她的夫君? 外间设着大罗汗榻,两旁俱是博古图书架,架上设着各样古董玩意,一对香几上左边摆着一枝碎磁古瓶,海梅座子,黑漆方几,瓶内插了十多竿素心兰,幽幽然散发出若有似无的清香;右边摆的是一座绣屏。 正中的圆桌上,杯盘果品都已经设下,珍娘走上去摸了一下,茶水竟还是温的。 “早上我才换的水,”梁师傅在她身后道:“新沏的茉莉香片,也不知掌柜的喜不喜欢?” 珍娘回身,挑眉一笑:“这样的好地方,再不喜欢,天也折煞了!” 正文 第167章扫地赶人 里间各色奁具齐全,安放在一座紫檀木梳妆台上,窗下另有书桌一具,与楼下的不同,上面 是五彩龙凤纹瓷管羊毫笔三管、歙砚一方、紫檀木笔架一座、白玉墨洗一具、龙脑香一盒,再有各色纸笺,分门别类地收在书箧里。 一张螺甸有栏杆的床几乎占满了半个房间,两边的槅扇都是螺甸攒造,安在床内,上雕楼台殿阁,花草翎毛,里面三块梳背,兰梅图样,外头挂着玉纱帐幔,锦带银钩,两边香球吊挂,扑鼻的香。 床后另有箱笼十几只,珍娘没细看,不看也知道里头是什么。 站在里外隔开的珠帘下,珍娘沉默了一会,忽然问梁师傅道:“您见多识广的,懂得比我多。我想请教您一句,据您看去,这样的构造,这样的陈设,得花多少银子?” 梁师傅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嗯,连头带尾的,怎么也得上万两吧。如此房子是赁下的,倒能便宜一半。” 珍娘勾唇一笑,密密的长睫陡地掀起,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怎么跟我想一处去了?嘿嘿。” 梁师傅被她笑得又是一愣,半天功夫,这丫头竟让他开了几十年没开的眼界。 还以为她又要说出什么犀利的话来,没想到,竟是这样灿烂的一笑?! “好啦,”珍娘拍拍手,点点头:“里外都看过啦!实在没话说,我自己来做也不过如此了!嗯嗯,这就行了!哦对了,梁师傅你住哪儿?我也得看看,不能亏待了您是不是?” 梁师傅忙向外引她,心想这丫头倒是喜人的性子,前面以为她生气了,没想到她这么快又转回弯子来。 还是说,就此接受了程夫人的安排? 梁师傅下处靠近后门,厨房过后就是,珍娘趁机也看过厨房,其实是不必看的,自然一应俱全,比雅平居的后厨还要细致干净,简单的说就两个字:专业! “小的歇在这里,”梁师傅走进厨房后门,东边的一道角门内:“这里都是伙计们的落脚处,昨儿我刚到就见过几位了,都是旧时我的弟子,听说我来,愿意投靠。” 珍娘敏锐地看他一眼:“有没有隆平居和雅平居的人?” 梁师傅浅浅一笑:“淞州随便一个饭庄的都有。” 珍娘眉心倏地一凝。 可梁师傅的话还没有说完:“不过掌柜的说的那两个地方的人,小的都没留下。” 珍娘眯了眯眼睛,不怀好意地笑:“梁师傅有意戏弄我是不是?” 梁师傅忙将腰部再下向弯一重弧度:“不敢不敢,小的万万不敢!”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 都是初来乍到,还是收些锋芒的好,将来的日子多如牛毛,真有本事,还怕没有张扬的机会么?! 略向梁师傅屋里张了一眼,珍娘看见桌椅箱笼虽简单却精练,尤其一张木床上,褥子松软软干扑扑的,被子更叠得豆腐块似的爽利,心里便由不得点了点头。 不管这位梁师傅是不是程夫人的手眼,于用人角度来说,他确实是个难得的。 “时间还早,”珍娘走出来看了看天色:“梁师傅你替我多招些可用的人手来,外头堂口上,你说行就行,我信得过你。我出去一趟,明儿再来。” 梁师傅垂首躬身:“掌柜的慢走!” 第192节 珍娘咧嘴一笑:“怎么你不问我去哪儿?” 梁师傅不抬头:“小的哪能过问掌柜的事呢?” 珍娘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对方光得发亮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心知肚明,还装!” 自然是去程府啦! 梁师傅的笑再也憋不住了,直起身来,嘴角直向上高高扬起。 珍娘冲他做了个鬼脸,转身走了。 这样明朗可爱的女子,哪有人能见之而不乐? 到门外时,早有些看热闹的路人拥堵着,边说闲话,边用手指点点戳戳。 珍娘出来,靠得极近的那个正在大喷口水,没听见动静,伸出去的手指便点上了珍娘的肩膀,待到发现时,已经迟了,吓得呆住,要溜又不敢。 珍娘看也不看他一眼,手起指落,当掸小虫子似的,轻轻拂过衣襟,然后转身,不带走一丝尘土地,翩然而去。 路人们呆若木鸡,眼睁睁看她缟袂临风飘飘欲仙地,走远。 半晌梁师傅从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扫把,煞有其事地,虚虚在台阶上抖了几下。 路人们如梦初醒,其中胆肥的就走上来,故作亲密地拉住梁师傅的手:“哎呀你新来的吧?这里我熟,要买什么的,问我就都知道!对了,才走的那个是不是你们掌柜的?” 梁师傅老练地道了声谢,然后抬头向远处看,太阳正照在他眼睛处,刺得他睁不开似的:“说的是谁?哎呀这日头大的,我真是什么也看不清!要命要命!对了爷我想问句,白玉玛瑙壶哪里有卖?店里还少一对摆放呢!” 路人悻悻然松了手。 白玉玛瑙壶! 这种东西哪是一般人见过摸过的?有知道的,也不在这街上站着了,怎么也得坐车坐轿吧? 讨了个没趣后,路人们各自散去,这才看出这饭庄的份量,可不是路边小铺。 梁师傅向上看了一眼门头,喃喃自语道:“明儿掌柜的来的,该跟她说道说道,先把前头张帜起来,也就打出一半名声了。” 说完心里忽然又有些不安。 也不知这事她能不能做主? 说是掌柜的,可到底不拿一毛白当了家,将来她的话,也不知能不能压得住分量,震得住人心? 这时候珍娘人已经到了程府后门了,家人们见是她来,忙上前请安的请安,陪笑的陪笑,说好话不迭。 “哎呀齐姑娘,真是有日子没见了!” “可不是?眼见人长得是愈发登样了!” “看这小模样!要我说,城里人尖儿处也得算我们齐姑娘一份!” 珍娘似笑非笑地从拍马谄媚中穿行,充耳不闻,不过待走到门口,她却没忘留下些碎银子。 正文 第168章时间过得真快 “有劳哪位替我进去通传一声,我想见见,”珍娘犹豫了一下,再抬头时,绽出个笑颜:“干娘呢!” 一位老家人用自己衣服下摆将门口的条凳擦干净,让珍娘坐下:“哪用姑娘吩咐?才见您来,早就有人进去了!姑娘这里坐坐,”指着门房,脸上满是歉意:“里头热得很,就不虚请姑娘了!” 珍娘说句有劳,将银子分到众人手上,又多给刚才说话的老家人一份:“替我给那位进去的爷,烦他跑腿了!” 家人们齐说姑娘想得周到,个个美孜孜地将银子收了起来。 一时里头的人出来,还带出一位珍娘熟悉的人物:业妈妈。 一身玄色底子五色纹样镶边青灰撒花缎面对襟褙子,白色偏襟对眉竖领袄子,白绸底子绣靛青祥云纹样长裙,灰色的发髻一丝不乱地拢在头顶,一点油绿簪子牢牢扒住头发,滴水不漏的样子。 脸上也不见笑意,神色冰凉,直到看见珍娘站起来,嘴里方才有些客气:“姑娘来了?快请,夫人正等着要见姑娘呢!” 珍娘端端行了礼:“有劳妈妈,请带路吧。” 两人一路无语地走着,珍娘始终看不出业妈妈脸上的表情,究竟包含何种意思。 走过池边时,珍娘无意四下扫了一眼,见板桥几曲,流水一弯,树底残红,春魂狼藉,枝头新绿,生意扶疏,已经换了一派初夏的景候。 “时间过得真快。”珍娘情不自禁口中细语一句,她本是说给自己的,却不曾想,被业妈妈早有准备的双耳捕进声音去。 “可不是快?”业妈妈回头,灰色的双眸有力而阴沉地飞快扫了珍娘一眼:“人生如白驹过隙,谁也不过如此。当年轻时只是气盛,不过谁没有年轻过?自然也同样有老去的一日。” 珍娘受她几句有意为之的重话,不但没有低头,或是愧疚,反坦然回视她,羽纤长浓密,仿佛蝴蝶的翅膀,扑闪间露出两只幽黑明亮的双眸,眉弯眼笑的:“业妈妈说得极是,何尝不是这样呢?所以不必为年轻而对年长感到抱歉,因人人都是年轻过来的,年长的,也有年轻过呢。” 业妈妈再也没有想到,珍娘会回出这样的话来,完全将自己的意思曲解了,却又十分有理,让一向口齿上不输人的她,也无话可说了。 珍娘笑着向前点下了头:“妈妈?”示意她别发呆。 不是说夫人还等着吗? 业妈妈的脸色变得阴飕飕起来,可无论如何,脚步是继续向前了。 走过石桥,珍娘见游廊两边数株马缨花开满,还有几棵紫薇、木槿,隐约可见一座小山在后头,幽香扑鼻,开满了无数的蕙兰。 “谁在下头?” 山上站着个人,远远冲她们发话。 业妈妈一听这声音,腰杆子便情不自禁地软了下去:“回老爷话,是老奴在此。” 不过心机也是转得极快的,因她没提珍娘。 第193节 本以为游廊处花草丛生,上头人是看不清的,不然何必要问呢? 却没想到,山上的程廉早将一切收进眼里,所谓问话,不过寻个由头,好让自己现身得不那么突兀罢了。 业妈妈虽是低着头的,可眼角余光还是看见一裘绀青色身影,慢慢由山上下来,又款款步近自己和珍娘的身边,由不得的,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夫人的话果然没错,老爷这几日虽明着没过问饭庄子的事,可心里怕却是处处留意的。现在这个时辰,按往常的惯例,他该在外书房看来往书信的,可偏生他却在园子里出现了,且不偏不倚,正好在去往夫人正房的途中出现。。。 其中意味,业妈妈竟不敢深想。 程廉踱步下来,走上游廊,嘴里呵呵地笑着:“原来是业妈妈。哦这位是谁?” 珍娘忙低头上前来,恭敬地行了个礼:“给程老爷请安!” 程廉装作打量来人,其实他早看明是珍娘,却依旧将目光上下游走在她周身:群青兰草纹样镶领淡青交领上襦,蔚蓝绸面偏襟对眉立领袄子,银白绸面细褶裙。 都是程夫人的衣裳,珍娘本来上门来跟她商量着办事,穿出来好叫对方欢喜的。 没想到,倒先亮了程廉的眼。 见老爷不住看着珍娘,业妈妈有些沉不住气,遂装作被花气袭击,打了个喷嚏:“啊欠!” 声音洪大,程廉听见,由不得皱了下眉头,于是看了业妈妈一眼,淡淡地道:“早说这些花香得俗气,早该拔了好。” 然后目光投射到珍娘身上,立刻又变得柔和下来:“齐姑娘怎么来了?前几日我还听干果海味的钱掌柜提到你呢,说是难得的人材,可惜在乡下屈就了。” 珍娘垂首敛袖,正色回道:“那是老爷们过誉了,其实小女子并无大志向,能做到现在这样,已是极托夫人洪福了。” 将夫人二字,在口中咬得极重。 程廉面色隐有不快,不过尚未到端肃的地位,仍旧是风和日丽的微笑着:“今天过来,想是为了城里饭庄子的事吧?” 珍娘尖葱葱十支春笋抱在胸前,又再行了个礼:“多谢老爷,多谢夫人,让小女子得此机会,一展宏图,总是希望不辜负二位重托就是了。” 程廉点头,以手拂须,丰姿洒落地笑回:“既看得中你,自然是你天生有些好处,总之相信你就是了。” 业妈妈听这话里好似有双关意思,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瞥了程廉一眼,不过后者倒是光明正大地微笑,并无隐晦不可告人之感。 珍娘不说话,却慢慢将双脚在地上换了个位置,站得乏了似的。 业妈妈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上前来陪笑对程廉道:“夫人只怕等急了,姑娘这里光站着也累,老爷可还有话?” 程廉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既然如此,就去吧,也别让夫人久等了,她性子是急的。” 业妈妈心里犹如被压上块巨石,既不得劲,又沉甸甸的,再不好多说什么,拉着珍娘道了个不是,向游廊深处走开了。 正文 第169章指桑骂槐 走进程夫人院里,珍娘一眼就看出有些不同:上次来那一丛茂密的花架子哪儿去了?十几株明显是刚刚种下去榴花,繁盛地挤在一处,红霞闪烁,流火欲燃,间有几种黄白及玛瑙等色,相间而开。 “妈妈走了这半天,夫人都等急了!”丁香一身紫衣,坐在游廊上,看见有人进来,忙不迭上前来打起竹帘:“快进去吧!” 业妈妈冷冷看她一眼,不发一言走上台阶,向里伸手:“姑娘请!” 话音未落,程夫人出现在门口,脸上笑盈盈地,不动声色将业妈妈的手压了下去:“我干女儿呢?快进来!” 珍娘打眼一看,程夫人今日又是盛装:大红撒花绸面底子绣双飞彩凤立领衫子,翠蓝色夹琥珀色刺绣镶边马面裙,头上整套的红珊瑚头面,半阴半晦地闪出幽光。 “干娘!”珍娘樱唇半启,笑靥微开,笑孜孜的上前行礼,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只青瓷小罐:“没好东西带给干娘,知道您是什么都有的,不过这点子香糖梅子姜,是我自造的,生津润喉,这个天吃倒对胃的很,因此带来给干娘过口,干娘别嫌弃就好了。” 程夫人亲自接过,转个手又到了业妈妈手中:“还是我干女儿疼我!你的手艺我知道,打灯笼还没处买去,怎么会嫌弃?” 说话就拉起珍娘的手来:“进来说话!” 坐定后待丫鬟奉过一轮茶后,程夫人端着粉彩细瓷茶碗,眼光在屋里打了个圈,最后越过碗沿,落在了对面的珍娘身上:“这衣服你穿,真再合适不过,说句心底话,比我当年还好些。” 珍娘忙起身连说三个不敢,心想这套虚词不知还要说到几时? 不如从自己开始,开门见山说正事,自己可没那个闲工夫跟她打牙混事。 “夫人,”珍娘放下茶碗,满脸诚切:“干娘!女儿有句话憋着一直没敢说,怕夫人误会我不知好歹。。。” 程夫人哦了一句,目光变得专注起来。 珍娘知道,走到这一步,不该说不应当说,也只好说了。 “饭馆我去看了,是再好也没有了,”珍娘将手贴在胸口,抬眸看着程夫人,灵动的眼眸倏地盯住对方幽深的双瞳:“我知道,夫人一定花费了不少心力。” 丁香冷哼一声:“你知道什么?一句话抵得上夫人几日的辛劳么?只会捡现成的!” 程夫人看了业妈妈一眼,后者会意,上去就赏了丁香一个耳光,打得她后退不迭。 “主子们说话,有你多嘴的地儿?是不是看芙蓉放出来了,你就等着进去填仓了?” 丁香捂着脸要哭,不敢出声,只好哽咽着抽达达的。 程夫人厌恶地看着她:“一个芙蓉,一个她,跟我多年还是这样,看来是我太宽了,倒不如重新提拔几个新人上来的好!打发了她两个,眼前也清净些!” 丁香猛地抬头,错愕和惊悚布满她的脸庞,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夫人饶命,夫人不要啊!我以后再不敢乱说乱行了,夫人不要啊!” 说着扑到程夫人脚下,紧紧抱住对方双腿,磕头如捣蒜,哀求不止。 程夫人连眼皮也不撩一下:“业妈妈,将人拖走!看着就生气!一点儿规矩也不懂,一点儿好歹也不惜,平日我多疼她们?全当喂了狗!” 珍娘默默站在一旁,看着这场双簧。 丁香是个倒霉的,谁让她这个时候不会做人,偏要出头呢? 第194节 程夫人正要杀鸡给猴看,她就撞上来了,不拿你拿谁呢? 业妈妈配合得很好,手里不松地从地上拖走丁香,嘴里还阴沉冷森地骂:“都是夫人平日里宠坏了你们!不过是奴才,给几分脸色就要开染坊了是不是?” 珍娘听不下去了。 指桑骂槐是不是? 桑我管不着,不过槐不是好欺负的! “妈妈轻点手,”珍娘走到丁香身前,见她头在地上拖,身上更是滚得不像人样,便轻轻拉住了业妈妈的手:“奴才也是人!大家都是共同伺候夫人的,何必这样?外头也站着几个丫鬟呢,看了岂不寒心?多少年没有功夫也有苦劳,就错了也给人留点面子不是?” 业妈妈眼角余光向外一漂,果见几个丫鬟在门口围着看,由不得要骂她们,不过却被珍娘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花无百日红,谁还没个高潮低落的?若见低就踩,将来碰上自己的好日子,也别怪人家不给自己留余地!” 业妈妈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当面教训过?当下脸就成了锅底,正要开口反驳,程夫人叫停了她:“你下去吧,”又指丁香:“她我是再不用了的,不过我干女儿的话也有道理,不必给她难看,好生带下去便罢。” 业妈妈保养得宜的白净面皮抖个不停,明显是气坏了。 不过夫人的话到底有威力,她没再说什么,反从地上将丁香拉了起来,连推带拽,将人弄了出去。 程夫人脸色稍缓,看向珍娘:“这起下人不教训一下是不中用的。丫头,你才说有什么话?” 珍娘心想您这一出下马威整得好,不过呢,对我没什么用。 该说什么,我还得说。 “夫人请坐,”珍娘貌似恭敬,扶着程夫人坐回正榻,然后站在她身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慢慢道:“饭庄子的事,我想请教夫人。“ 程夫人心里发笑。 正等着你呢,丫头! “哦?饭庄哪里不好么?说出来我听听,若真不好,我叫他们改去!”程夫人心里一套,嘴上一套,运用自如。 珍娘摇头:“不是不好,反是太好了!夫人用心,珍娘我实在感激不尽!不过。。。” 正文 第170章本姑娘就是这么任性 程夫人冷澈眼眸掠过正昂然婷婷玉立在自己面前的珍娘:“不过?” 珍娘眯了眯眼睛,隐去眼底的一道幽冷锐光,勾唇浅笑:“夫人给的一切都太好了,好到让我不知如何应对,心里想着,本是个城外农女,说话间就要操持这么大份家业,弄得好便罢,若弄得不好,亏损的是夫人的名声,还有,银子。” 程夫人笑了:“银子?我是不在乎的。” 名声?就凭你也能坏我的名声? 也太小看我这几十年岁月沉淀下的经验了! 别的不说,几十只狐狸精还是稳稳拿下过的! 这话,夫人她并没说出口,不过珍娘却是心知肚明。 “也不能这样说,我知道夫人不在乎,可我在乎。人生在世,不可白担了人家好处,更不可白亏欠别人。”珍娘竖起食指摇了摇,笑得十分温柔,然而如水双眸里像是含了清幽冷月,冰冷无丝毫温度。 程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丫头你说,怎么样能让你良心上好过些?” 看你还能弄出什么妖蛾子! “我问过店里的梁师傅,据他看,这样盘下来再布置好的饭庄,怎么也得上万两,不知道说得对不对?”珍娘十分真诚地看着程夫人。 程夫人微微颔首:“差不多是这么个数。” 上万两,就算对您这样的诰命夫人来说,应该也不算小数了吧? “我心里想着,若全托干娘您的福做起来,心理压力太大,再者您出全资,一应事务都该请教您才是。不过您管着这么大个家业,只怕也难以顾到那边。因此我想,不如我与干娘一人一半,算共同出资,这样我也算半个主人,当起家也,底气也更足,若有大事小事,也更方便料理,不是么?” 程夫人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本以为,珍娘会问她要这要那,在自己身上捞多些好处,中饱私囊。 不肯做姨娘,难道连钱也不肯要么? 却没想到,珍娘不但没问她再要什么,反要给她送钱! 这是什么道理? 这个丫头,形容出众,举止不凡,连想法都与俗世不同,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不过定神一想之后,程夫人却又笑了。 “你出一半?”程夫人咬着唇,眼底闪过讥讽的冷光:“丫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有钱了?一半就是五千两,你有么?” 话才说完,程夫人的心忽然觉得紧抽了一下,一个念头陡然浮出她的脑海,让她骤然喘不上气。 不会是,从老爷那里拿吧? 珍娘静静站着,唇角微微勾起嘲讽弧度,浓密纤长的睫羽轻轻覆盖眼帘,掩去了眸中那抹不屑的笑。 “现在我当然是没有。” 珍娘的话,让程夫人消失的呼吸又回来了,脸上的笑容,也回来了。 “那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先借夫人的了。”珍娘说着,从怀里掏出家宅田地的地契来:“用这个做押。” 程夫人看也不看一眼,冷笑从眼里蔓延到嘴角:“你的田地能值五千两?” 第195节 珍娘唇边噙着刀锋般的冷然,正色回道:“田地不值,连我这个人,就值。” 程夫人半天没说出话来,过后,神色莫测地吐出一句话:“看来你是早做好打算了?” 珍娘神情淡雅,眸光清冷,回以淡淡笑容:“正是。” 这才细细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明。 饭庄以自己的名义经营,自己算向夫人借下五千两,两年内还清,之后每年再以一定数额偿还夫人本金,直到彻底将一万两缴清。 当然,每年除了本金,夫人还可从饭庄里收取红利,按收益以百分比来算。 不过具体数额,等夫人自已定夺。 程夫人心里明白,这是珍娘不肯受人束缚,一定要自己做主的意思了。 “你怕收了我的钱,我就会乱管你店里的事,所以才要如此撇清是不是?” 珍娘微笑摇头:“夫人自然不会乱管,不过外头人怎么说,却是禁不住的。我若不这样行,也不好光明正大的管理店里的伙计。他们若有不服,说找程家人说话,那我这个掌柜的,不成了纸糊的傀儡?别人我不知道,依我的性子,这样是做不长久的。” 程夫人眸子里闪过幽光。 依你的性子? 依你的性子你还要上天呢! 珍娘坦然回视对方,眉梢地微微扬起。 不依我的性子,我可以不做,夫人也可以另请高明! 有手艺就是这么任性,怎么着吧! 对视片刻,终于还是程夫人率先垂下了眼睛。 文家那边前几日已派人打听过了,没拢住这丫头。程夫人在心里骂毒了文亦童,说他是个没本事的软脚蟹,送上门的肉也吃不到口。 可是无论她怎么气骂,木已成舟。 这丫头如果不被自己管束住,去了米家,又或是还回乡下茶楼,那与自己则更不利。一来看不住就放不下心,二来米家不可小觑,万一真叫他们联手,那老爷那边,自己更说不过去。 两下里一衡量,程夫人发觉自己竟落入个反套,自己给自己设计的套。 开饭馆本为拿捏住珍娘,却不想反被她拿捏住了。 其实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既要拿住珍娘,却又不得不顾忌老爷,事情又怎么会顺利? 而珍娘,却是百无禁忌的。 想明白这一点,接下两人的谈话,便十分顺利了。 程夫人答应珍娘的要求,借契珍娘早于来前就写好了,此时拿出来请程夫人过目,按指印。 再写一份新协议,将珍娘所提要求,一一列明,程夫人每年收十分之一毛利做红利,饭庄及地皮都转入珍娘名下,两年还清五千,五年全部还清,夫人还可收红利,直到饭馆结业为止。 说是一家一半,其实是珍娘彻底做了东家。 程夫人叫业妈妈寻帐房先生来,将珍娘写好的契约抄作两份,按印做押,并做公证,各人收一份做凭。 一切搞定之后,珍娘告辞出来。 业妈妈叫人领她出去,珍娘说句不必:“我来了两回,早认得路了,妈妈不必客气。” 程夫人却坚持:“园子里小路丛杂,万一错脚走迷了,岂不是麻烦?还是叫个小丫头领着放心些。” 正文 第171章开始准备吧! 业妈妈明白夫人的意思,不怕走迷,却怕被老爷看见。 于是不理会珍娘的话,到底还是找来个信得过的小丫头,领着去了。 珍娘心想也好,省得再看见老爷还要废话,不如避开了大家清净。 待珍娘走后,业妈妈悄悄上前来,凑在夫人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程夫人听说后猛地抬头:“当真?老爷自己过来的?“ 业妈妈点头:“一个随身的小厮也没带,看来是守在那儿等人来的。” 程夫人恨得咬牙:“我就说是在那丫头身上留了心的,你还不信!如今怎样?到底应了我的话!” 说到最后,语带哽咽。 业妈妈劝她:“其实也不怕的,据老奴看来,这丫头确实没那个心思,一心一意只想经营好她的饭庄,老爷也不是那种会用强的人,时间一久,只怕也就淡了。” 程夫人红了眼圈,重重一掌拍在炕桌上:“你知道什么!男人的心哪有说得准的?老爷平日不是那种拈花捻草的人,可越是这种性子,看中了越是不会轻易放手!还有句话,也不知你听过没有,叫老房子着火。。。” 声音低到听不见了。 业妈妈张了张口,半天没说出话。 屋里的气氛变得绝望,主仆两人好像跌入了人世间最深的深渊,或者暗不见底,无边无垠的黑暗之海,窒息却无能为力。 最后,还是业妈妈勉强开口:“夫人也别太难过了,这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回旋余地。据老奴看,若将这姑娘的亲事早早定下,老爷那样高冷的性子必不至于再留恋,外头名声也不允许老爷这样做。夫人是丫头干娘,指个亲事什么的,还不容易?” 话是说得没错,不过这丫头可不是那丫头。饭庄一事就明是个教训,那可不是个容易被牵着鼻子走的主儿! 明知业妈妈的话只在宽慰自己,可程夫人心里还是或多或少地燃起些希望:“再看吧,谁知道呢?说不定。。。” 珍娘一路小心地走着,总算没再看见程老爷的身影,她松了口气,给小丫头赏了些钱后,飞快走出后门。 第196节 回到茶楼时,钧哥早将一切都打包好了,姐弟两加在一处也不过两三只箱笼,并没有什么家当。 “说走就走了,”钧哥看着周围,眼里恋恋的:“还真有些舍不得。” 珍娘倒没觉得什么,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人都从千年之外穿来了,还怕离个几十里? 怕钧哥粗心收拾得不全,珍娘里外又看了一圈,走出来时,福平家的也来了,还带着妞儿。 “她爹去地里再看一圈,好好的说走就走,庄家人离不开地啊!”福平婶因了二爷爷的事,又因要离家进城,嗓子都哑了,人也没什么精神,病怏怏的。 妞子倒是兴奋的很,小孩子对新鲜事物总是喜大过悲,再说进城哎!城里多少好玩好吃的东西等着她呢!怎不叫她欣喜?! 珍娘牵了妞子的手,让钧哥陪她后门河边玩一会子去,自己则陪着福平婶说话,散散她的心。 “东西都收好了吧?我今儿去饭庄里看了,一应俱全,就等咱们过去了。” 福平婶听了珍娘的话,心里略松快些:“当真说好就好了?看来程夫人办事确实牢靠,丫头,”她玩笑着摸了摸珍娘的头:“你靠上这座大山,有得福享呢!” 珍娘笑了笑,没接腔。 “跟全贵家都说好了?”她反问福平婶:“交割完了?” 福平婶好容易忍下去的眼泪又回来了:“都完了,”她捞起衣角盖在眼睛上:“她爹说去了城里,怎么也得带一包地里的土,作个念想。” 珍娘安慰地拍拍她:“难过是会有一阵子的,过几天会好些,当初我跟哥儿才搬进这里时,也有几天吃不好饭,不过也因了那时过了一关,现在要去城里,倒不觉得怎么样了。” 福平婶抬头看她,眼里又是佩服又是羡慕:“说真个的,珍丫头,这庄上最出息的就是你了。想当年你爹娘下世时,多少人说你这样那样,如今怎样?堵了他们嘴不说,自家愈发风光了!先说开起茶楼,现在更好,竟能搬进城里,做起大买卖了!” 珍娘有些不好意思:“婶子,你夸得我都脸红了!” 福平婶拉过她的手,沉沉地压在自己两手之间:“如今我们是连家底都押给你了,丫头,可带着我们向好日子奔哪!” 珍娘重重点头:“婶子只管交给我!我都想好了,叔进城就跟钧哥在堂口看店,婶子跟我后头厨房里照管着。。。” 她的话还没说完,福平婶就摇头摆手:“不行不行,这里乡下还好说,若进了城伺候起大主顾来,我家那个哪里中用?就钧哥只怕也。。。” 珍娘笑了:“婶子不必操心这个,城里早有个懂行地守着了!叔去了跟他学着就行,哥儿也是。” 福平婶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懂行的?什么人?” 珍娘大概将梁师傅的情况介绍了几句,福平婶听得嘴都合不上:“城里跑堂的领头都是他手下?乖乖我的天神老爷,这人来头可不小!是程夫人请来的吧?” 珍娘嗯了一声。 福平婶有些担心地看她,欲言又止。 珍娘笑起来:“婶子怕他不服我管是不是?” 福平婶被说中心思,只好也笑,讪讪的。 “人家是姓程的,哪里看得上咱们?说起这个来,”福平婶脸上忧色愈浓:“咱们进城虽是好事,可有句话,珍丫头我得说在头里,你可别为了我们,跟你那个尊贵的干娘闹不痛快。你用我们她知道么?” 珍娘愈发笑颜如花,这才将去程府见了夫人,定下协议的事说给她知道。 福平婶惊得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过后又重重坐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话。 正文 第172章临别饺子宴 “怪道人说撑死胆大的,”福平婶一脸惊叹地看着珍娘:“你这胆子连鬼神见了只怕也要绕道!” 珍娘坏坏地笑。 这有什么?不就是空手套白狼么? 谁让那只白眼狼有求于我,不得不低头呢? 这一晚,福平一家便歇在了茶楼里,钧哥和福平挤一处,福平婶则带了妞儿睡在珍娘屋里。 第二天珍娘起了个大早,烧了足足两大灶的热水,给两边送去,然后又忙做早饭。 福平婶朦胧间看见院里有人走来走去,这才想起,不是在自己家里了。 于是赶紧起来,小心不将妞儿吵醒,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穿上衣服,立刻摸到厨房里去。 珍娘正忙得热火朝天。 面都已和好擀成皮儿,馅子也调好了,左手用筷子从盆里捞出一小团来塞进皮儿里,双手轻轻将皮面合上,从左到右捏过一轮,看者眼皮还没眨呢,一个小小巧巧的蒸饺便被丢到撒过干面的案板上去了。 “大清早的做什么呢?”福平婶从锅里余下的温水里舀出一勺来,将手脸洗过,也忙忙上来包起来:“珍丫头你啥时候起来的?手脚真快,这才多会儿,就包出这么一堆来了?” 案板上,整整齐齐排着蒸饺队伍,大约已有几十个士兵了。 珍娘头不抬手不停,嘴里笑道:“也没多早,这东西容易。我看厨房里现成还有些剩菜,扔了浪费,还有后头的菜地,嫩得出水的小青苗儿,不如吃进肚里倒好。所以想着,”指着馅料盆:“都和在一处,面也省得扛进城里了。” 福平婶大赞她这个主意好:“不止爱惜了菜粮,意头也好,俗语里说吃了饺子打胜仗,自然是再合适今儿这样的日子不过了!” 边说边检看盆里,见有胡萝卜,香菜、菜秧,豆苗,外加鸡蛋、虾米,福平婶由不得竖起大拇指:“简直可比过年时吃的什锦菜了!” 珍娘冲她挤了挤眼睛:“吃完了进城,可不就跟过年一样了么?” 这时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伸进门来:“娘!珍姐姐!你们做什么呢这么香!” 福平婶嗔着将妞儿拎了进来:“馋嘴的猫儿鼻子尖!平时叫你起床比登天还难!怎么今儿说醒就醒说起就起了?” 珍娘手上用面,便用胳膊肘推着福平婶:“婶子先替妞儿洗脸梳头吧!我这儿也快了,再包几十只也就差不多了!” 福平婶早快手打出一盆热水来:“倒麻烦你给我们送热水去,谁知人都跑这儿来了!也怪不得她,你向馅子里下了多少香油?怕招得十里八里地的猫儿狗儿都要挤进来了!” 一时福平和钧哥也起来,倒老老实实在自己屋里收拾干净了才出来,不过都是闻见厨房里的味儿,便开始双眼发光了。 第197节 “都是属饿狼的!”福平婶指着正在灶上吐热气的蒸笼道:“看见没有?还没好呢!有这望呆的劲儿,不如上来帮把子手!” 灶上已有五只蒸笼在蒸着,珍娘和福平婶却还在不住手的包着,妞儿在旁向两人递皮子沾水,也算帮忙。 钧哥不会包,福平也不会,因此只好听从珍娘吩咐,将厨房里外再检查一遍,有用得上的罐子坛子,都收拢到一处。 “墙角下的几只泡菜坛子,可别忘了带!里头的老卤水可是宝贝!”珍娘着重吩咐。 钧哥嘴巴一咧,直飞到了耳边:“姐!这还用你说?早就收进厢房那头的箱笼里了,我知道,你看重那几只坛子,更胜过衣服头面!” 福平婶就笑:“你姐姐真是个少见的!从没听说过有女孩儿家看重泡菜坛子,胜过自已衣服的!我算开了眼,你姐算得头一号了!” 珍娘甩甩手,一只面皮不偏不倚正击中钧哥面门:“叫你瞎编排我!还不快去打些姜汁儿来!” 终于面皮儿消耗光了,福平婶伸头向盆里看了一眼,果然馅料也正好尽光,由不得再次冲珍娘竖起大拇指:“丫头我真是服了你!怎么算得这样精准?一般我也包饺子,不是剩下面就是余了馅,哪有这样两边光的?” 福平在外洗手,听见这话就笑:“所以她做掌柜,你就做不得掌柜!这就是窍门!” 众人笑过一场,整齐在天井里坐了一桌,热热闹闹地将蒸饺吃了,蘸上刚刚汲入姜汁陈醋,近百个饺子一扫而空。 饭后,福平婶和妞儿去前门叫车,福平和钧哥扛东西,珍娘最后将里外检查一遍,尤其里厨房里灶头上,连一丝火星活灰都不留,方才放心地锁了门出来。 福平婶已经拦下一辆过路进城的车,珍娘吸取上次的教训,特意问了那驾车人是去哪儿,知道是附近农家,进城接香客上山进香的,方才放心上去。 车上倒是收拾得干净清爽,靛蓝色带小花的布帘,三面小条凳安着,手摸上去,一点儿油灰也没有。 车夫反是对珍娘她们几个好奇的很,问东问西的,福平和钧哥都是口拙之人,便装没听见,妞儿缩在福平婶怀里也不出声,珍娘便充当了发言人。 “进城有点事,别的也没什么。”珍娘不想明言,不然人都有好奇心,听见个苗头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到时反惹得一身麻烦。 车夫听了珍娘的话,倒笑得阴阳怪气:“你还当我们不知道?外头都传遍了!你是茶楼的齐掌柜不是?巡抚程夫人的干女儿不是?她给了你一笔钱城里新开了个豪气的饭庄子是不是?” 福平一家听见,由不得将心悬了起来,福平更是瞪了自家婆娘一眼,心说怎么寻了半天寻这么个搅屎棍来? 福平婶红了脸,讪讪地看着珍娘。 珍娘却若无其事,反问外头那车夫:“师傅你消息倒灵通的很,哪儿听来的?” 车夫就说:“你当我们整日在路上跑,都是眼瞎耳聋的?实说给你吧,这城里城外的,什么样的流言也瞒不过我们!坐车的这些个香客,嘴里什么不说?” 正文 第173章双簧好戏 珍娘哦了一声,依旧笑嘻嘻地回道:“既然师傅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反正这也不是秘密,程夫人喜欢我,收我做了干女儿,更不晃什么丢人的事,自家有本事,凭人家怎么去说,也只好得得红眼病罢了。” 那车夫倒没想到,珍娘竟是如此坦然,说话间又滴水不漏,心里由不得有几分佩服,不过毕竟还是叫珍娘说中了,是得了红眼病的,于是再说出话来,不免有些酸意:“姑娘说得在理,不过也不知是程夫人看中了你呢,还是另有其人?” 这话说得,连福平都有些听不下去了,更别提钧哥了,不过珍娘以清冷的眼神示意他们,完全不必如此。 “这话我听不懂,师傅要不还是自己去问问程夫人?” 车夫立刻哑巴了。 不过珍娘的话还没结束呢。 “饭庄是程夫人出的钱没错,不过算我借的,也是要还的。程夫人再疼我,也不会白给钱让糟蹋。说到做生意,那就该黑是黑白是白。饭庄只能有一个当家人,那个人,就是我。” 珍娘的话掷地有声霸道冷冽,彻底将那车夫打得没得话回,只好在心里嘟囔几句:果然是个小辣椒之类的话。 福平婶看了珍娘一眼,心说刚才还什么也不肯说的,怎么几句话下来,连借本钱这样的事都兜出去了? 珍娘狡黠地回视她一眼。 人家既然是个走水的漏勺,那么把要放出风去的话传进他的耳朵里,岂不是再合适不过? 倒是钧哥看出她的用意来,回她一个笑之后,又故意高声大气地叫,好让外头听见:“就是就是,我姐还用田地做了抵押呢,就算是干娘的钱,也得好好还上才行,越是自家人,越要算得清么!” 珍娘敲了他一下,嗔道:“愈说愈来劲了是不是?人家程夫人跟你算哪门子自家人?没见前头还带个干字?既然多个字,那就不是真的!不过个好听些的名头罢了!傻了吧你,还当真呢!” 两人一唱一和,两双眼睛在车内半明半晦的光线下,一闪一闪地印出一对笑脸来。 福平一家也看出来了,这姐弟俩是在唱双簧呢! 妞子将嘴凑到娘耳边,低低地道:“怎么珍姐姐和钧哥哥说起相声来了?还怪好听的。” 福平婶拍了她一下:“这不是预备着么?万一将来客人无聊了,他们好上戏台去演哪!” 珍娘明明听见,笑着瞪了福平婶一眼。 进城后,车夫将人送到饭庄门口,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在门前上下打量,先就看见了门首楼阁高下,轩窗掩映,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旁,顿时咋舌不已。 珍娘也看出,此地与自己昨日来时,已然大有不同。 梁师傅听见声音,早从门里出来,依旧一身干净布衣,袖口挽得高高的,不过身后还跟了三五个年青人,也都跟他一样打扮,头脸刮得发青,脑袋上都包着头巾,一根头发丝也看不见。 “掌柜的您来了?”梁师傅叫身后那几个伙计:“还不快接了掌柜的箱笼?” 伙计们齐唰唰过来,扛起东西就走。 珍娘看着背影,笑对梁师傅道:“您从哪儿寻来这几个?怎么跟您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想必干起活来也是利索的了?” 梁师傅笑而不语。 来不及安置自己的行李,珍娘先叫了梁师傅和福平一家,到后院天井里,开会。 “这是我叔和婶,”珍娘将福平一家介绍给梁师傅:“叔就交给你了,还有我弟,”将钧哥拉到梁师傅面前:“公事公办,梁师傅你想必有数的。” 梁师傅半躬着身子,微笑点头:“掌柜的放心。” 第198节 珍娘特意当了众人的面,拉起福平和钧哥的手来:“咱们进城混生计了,不比在乡下。一切从头开始,得上规矩。梁师傅里勤行里的大拿,你们跟了他,别嫌辛苦,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一切听他的才是。” 福平是个再老实不过的,只知道点头,钧哥倒有些犹豫,看了珍娘一眼。 珍娘重重捏了下他的手:“咱们要走上正轨,便得好好跟人家行家学学。都是抛家离地进城来的,没有退路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如此不能成事!” 钧哥这才没有话说,默默走到了梁师傅跟前,冲他行了个礼。 梁师傅颔首,坦然受之。 过后福平婶自告奋勇替珍娘收拾行李去,福平则与钧哥跟了那几个伙计前头店堂里,打扫洗理。 梁师傅这才跟珍娘商量:“前头人暂时是够了,不过厨房里,只有掌柜的你和婶子两个,只怕应付不来。” 珍娘也点头:“是啊,水台上得有两个,砧板师傅也得两个,还得是刀工出色的,” 梁师傅补充:“砧板上还得管配菜,脑子也得是转得快的才行。” 珍娘这才看出梁师傅确实是位饭庄里混过大半辈子的老人,一句话就看得出实力的。 “白案上还得再找两个,早点做点心,只有婶子一位怕不够上座的,”珍娘想了想:“灶上还得再添一个,给我打下手,还得看着火候。” 梁师傅默默记在心里,算了算道:“共得再添六七位,这几天我就寻去,得准了人,再请掌柜的过目。” 珍娘感激地看着他:“梁师傅您在我这里,可算二掌柜的了,说实在的我没您有经验,只凭一双眼睛和一腔热血罢了!今后到不到处,您多多提点我才好。” 梁师傅依旧是半躬身子,微笑坦然的模样:“掌柜的这是抬举我呢!总之大家齐心,天下就没有个不成的事。掌柜的不怪我多嘴,我就再说一句。福平一家是个实诚性子,哥儿年轻些,却不是不听劝的,我看这事,”上下转了转眼睛:“能成。” 珍娘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去:“真能如您所言,那就是上上大吉了。” 正文 第174章吃不到要死掉! 说到这里,气氛变得热络起来,珍娘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便轻软温柔地问了对亠一句:“梁师傅,您本籍是哪儿人?” 梁师傅不动声色地瞟了她一眼:“小的本是京里人,土生土生几十年,没挪过地方。” 珍娘轻轻垂下羽睫,当午的日光下,那一袭剪影清冷如霜:“那我干娘可真是下了重本了,您怎么舍得抛家弃亲的到咱们这儿来?” 梁师傅笑了:“小的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哪来的家亲?说到哪儿一声就走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也算自由的很了。” 珍娘心里一动:“那么梁师傅是为钱来的了?” 若他真是这样的人,也好对付,爱财的人是世间最容易应对的了,只要给他满意的价钱,就能办得成事。 梁师傅却摇头了:“银子自然是好东西,不过我一个人,也不需养家也没有负累,要那许多银子,也什么用处。” 珍娘愈发好奇了。 既然如此,您为何而来? 梁师傅笑了:“掌柜的您一定在想,这个人不为钱却肯千里迢迢奔我了这儿来,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吧?更何况他也不是掌柜的我自己亲来的,就更说不准好坏了。” 珍娘一愣。 倒没想到梁师傅这么爽利,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自己的顾虑说得一清二楚,反弄得自己有些难堪,不好接话了。 梁师傅神色却无所变化,只是坦然地看着她,唇角依旧保持常的弧度,仿佛那一双笑纹已是刻进皮肤里,多少年下来,无法改变了:“小的早想跟掌柜的说句实话,只没有机会。今日倒巧,上天成全,小的不妨直说了。小的多年前在京里,便听说过秋子固的大名,” 一股巨大的寒意毫无预兆地瞬间冲入珍娘的脉门,直贯她奇经八脉,让她顿时整个人失去了思考能力。 怎么又跟秋大哥扯上关系了? 梁师傅的话悠然继续下去:“后来不知何故,他在做得风声水生之际,竟离京来到这里。小的一直想着,若能跟他合作就好了。只是不得机会。不想十几年下来,老天不负有心人,程夫人竟托人找上小的。。。” 珍娘猛地打断他的话:“梁师傅您别忘了,您在这里是跟我合作,而不是秋子固!” 梁师傅十分平静地回视她:“我自然知道。” 珍娘眯了眯眼睛,隐去眼底的一道幽冷锐光,抱臂傲然直立,懒懒勾唇笑:“那您还来?” 梁师傅的声音,稳若磐石,一丝不乱:“姑娘您可是比秋子固还厉害的人物!程夫人当初请我,说得就是能跟赢过秋子固的人合作,小的听后自然动心。比秋子固还厉害的人物?那还真是值得出京一见呢!” 就这么简单? 天下还有这样的借口说辞? 嘿嘿嘿! 珍娘看着梁师傅笑了,梁师傅呢?自然也是笑。 珍娘边笑边道:“梁师傅您真是个有趣的人!” 梁师傅恭谦地回道:“不敢不敢,哪里哪里!” 珍娘心想,看你说得真的似的!反正,来日方长,日久才见人心,大家一起共事,少不得经日下来,就能看清真心了。 梁师傅倒是一派镇定自然,完全看不出是有心计有隐瞒的样子。 不过不怕的,珍娘我手里自有照妖镜,多少年的修为我也照得出来! 村里的四大恶人不就被收拾了?打我的主意,总没好下场! 日后看吧! 梁师傅十分体贴地问珍娘:“婶子这一家安排在哪儿?”眼角向右边张了一张,声音略提得比平日高些。 福平婶正从右边穿过来,听见这话立刻便道:“我才去后头都看过了,伙计们的下处很不坏,比起我们来时庄子里的房子,只有更好。我们一家就住西头那间,又大又敞亮!” 珍娘立刻摆手:“那怎么行?咱们是一家人,怎么也得住一起!小楼又大,我和哥儿两个哪里住得那许多地方?婶子你跟我,还有妞儿楼上住,叔让他跟哥儿楼下挤去!” 第199节 福平婶握住珍娘的手,轻轻摇了一摇:“这可使不得!” 珍娘要什么,福平婶拦住了不让她出声:“这回你得听婶子的!你对外说是一家,其实咱心里明白,是你提携咱们,也是因了二爷爷的恩德。不过你这样,咱们可得看透彻明白些,不能叫你难做人。跟你住一处是好,可今后怎么服众呢?跟伙计们干的一样活,可起居不在一处,又怎么压得住人?” 珍娘不吭声了。她不得不承认,福平婶的话是有些道理的。 梁师傅看着福平婶轻轻点了下头,然后微笑开口:“老远过来饿了吧?厨房里我自已动手煮了点小菜,自然提不上掌柜的眼,不过图个方便,叫前头人也一起来吃吧!” 珍娘忙走进厨房里看:“喝!” 梁师傅的手艺还真叫她开了眼! 烙的金黄酥脆的家常饼,成堆地放在诺大的瓷盆子里,旁边是同样一大盆拍黄瓜,密密稠稠地拌着三和油和新鲜的蒜泥,两片荷叶里各包着一大块切好的熟肉,一是酱牛肉,一是酱肘子。 “都是些上不得桌面的玩意,”梁师傅谦虚地请娘尝尝:“跟掌柜的自然不能比,不过倒是在家一直都吃的东西,吃了几十年也不腻。” 珍娘抓起一块饼,又夹上些酱牛肉,大大地咬一口下去,酥爽绵软的面饼,混合着鲜嫩肥硕的肉味,口感简直好极了! 再就一口拍黄瓜,那爽利的感觉,真是谁吃谁知道!吃不到要死掉! 当下众人在厨房里风卷残云似的狂吞了一顿,个个吃得心满意足。 饭后珍娘请了程府的买办上门,合计一日该买些什么菜,又该提前预备些什么干货海珍。 买办问她:“姑娘打算哪一天开张?” 珍娘偏头想了想:“这个得请个阴阳先生来算算,定了日子,还得去干娘面前说一声,她点了头,才算数呢。” 买办在心里暗赞了一声,心想这丫头不傻,挺会做人的。 正文 第175章应酬 买办指点珍娘一个名字,据说是此地有名的风水先生,善于替人看相选日子的。珍娘问了地地址,又问过行情:“该给多少不算没了干娘的面子?” 买办笑道:“才我过来就听说了,这店是姑娘自己盘下来的,夫人不过是借了银子而已。怎么这样事事要以夫人的名号当前?” 珍娘嫣然一笑,露出一双闪闪发光的梨涡:“你也说是借的啦!我这么个新来的人物,别人还不知道底细呢,怎会不糊弄?干娘就不一样了,放眼这城里,谁不得给她三分面子?我也是抬出大山好挡风不是?” 买办更笑:“姑娘是该做这一行的,不过我说句话也许不讨姑娘喜欢,若人人都跟姑娘似的,那咱们就没饭吃了!” 珍娘抬眸看他,睫羽纤长浓密,仿佛蝴蝶的翅膀,扑闪间露出两只幽黑明亮的眼睛,只一眼仿佛就看穿了对方心思。 只见她不动声色地从袖子里掏出个纸包:“咱们打交道也有半年了吧?”悄悄将纸包放在对方似摊非摊的手上:“别嫌少,收下打酒吃。待开张了,带了家眷一齐来玩,算我帐上。” 买办立刻笑开了花,这回是真心的笑,眼眉俱开的。 “姑娘这就太客气了,”嘴里说着,手便收了回去,牢牢捏紧着放进了怀中:“这怎么好意思?” 珍娘微笑拍拍对方肩头,那是个中年男子,可个头却跟她差不离多少:“将来劳烦师傅的地方还多呢!总之这里”在身边划个圈:“做得好了,大家都得利,我在干娘面前,也容易做人不是?” 买办点头:“众人拾火焰高么!小的知道。” 待人走后,福平婶才从阴暗处慢慢走出来,摇头叹气:“珍丫头亏你有耐心,”指着买办背影:“跟这起小人应付得来。若换了我,别说银子,耳刮子先赏他三个!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将来看帐可得仔细他点!若不抹了咱们的银子才怪!” 珍娘笑眯眯地拉起福平婶的手,领着她向后头厨房走去:“何必这样动气?做生意难免跟各色人等打交道,他还算是容易的,只看钱面上。婶子将来就知道了,这种人反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细究,好在他胃口也不大,更是程家家生子儿,只要时不时给他撒点糖水,就不必担心他坑害咱们了。” 福平婶听得心里一抽:“丫头!难不成有人故意要坑害咱们不成?是谁?为什么?“ 珍娘平静地走着,口中淡淡地道:“咱们这一来,肯定是要抢走一部分别人的生意的,若说不恨,我自己也不信。害不害的,就看各人良心了。“ 福平婶吓得脸都白了,连念了几声佛,方才说得出话:“丫头你指的是不是米县令?还有隆平居那边?米家我不担心,有巡抚大人压着他呢!反是文家,那个掌柜的我见过几回,虽是个再俊朗不过的小哥儿,又常挂着笑,可这种人最不让人放心!笑面虎呢!” 珍娘挽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向下沉了一沉,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了姓文的?还是为了,姓秋的? “管他呢!”福平婶看她脸色有些不对,忙又转过话头来安慰她:“做生意本就不容易,进城更是难事,咱们已算好的了,身后有座大山可以依靠,总之一步步来就是了,一口也吃不成个胖子,若真有害咱们的,多长个心眼对付也就是了。” 珍娘定了定神,也笑回道:“就是!咱一家五双眼睛呢!就不信看不过人?!” 两人一齐笑了,笑容背后,却各自都有些紧张。 自这天下午开始,知道饭庄里主人到了的消息,渐渐传遍了整个城镇,乡绅达贵们,早就知道此地的背影,因此很快就络绎不绝地有人上门来,送礼,兼看热闹,满足好奇心。 银锭彩缎之类数不胜数,还有送戏班子的,只等开张日子一定,就闹哄哄地上门来。 “都是图个热闹,到正日子好让大家伙儿都知道,这里开了家饭庄!只不知是哪一日?” 珍娘笑着道过谢,只说日子还没定:“到时一定知会,有劳费心了。” 过了一会,送礼过来的人由管家小厮就成了婆娘丫鬟,送来的东西,也由表礼变成了各色奁具。 珍娘看了一会也烦了,就请福平婶带为收下,梁师傅在旁盘点记数,自己则去了菜市:“看看这天城里的菜都什么价?” 都说厨师最喜欢逛的地方是菜场,看来这话没错。 “这是什么道理?”福平婶看得瞠目结舌,这些玩意连包裹皮都与别不同,上好的杭绸,精工绣着各种时新花样,若不是里头鼓鼓囊囊地真包着东西,简直让人觉得是上好的衣料。 梁师傅低头貌似仔细地在帐簿上记着:“这有什么?知道咱们掌柜的是个姑娘,各家官眷堂客什么的,自然另有一套东西送来,这是常理,没有什么的。” 福平婶信以为真:“是么?”说罢讪讪地看了梁师傅一眼,有些不太好意思:“我一个乡下婆娘,什么也不懂,让您见笑了。” 梁师傅还是低着头的,声音里含着常有的笑:“这没有什么,小的不过比您多了几年经验罢了,看得多了自然知道得也多。” 一时人来得逐渐少了,福平婶便说厨房里火还燃着呢:“我先去看,别叫火灭了倒是饥荒。若有人来,请梁师傅叫我一声。” 梁师傅点头,福平婶去了。 梁师傅放下纸笔,目光从堆成山似的礼物上飘过。 第200节 这哪是送给掌柜的?分明是送给程夫人的,以表忠心。 以前米家文家势均力敌,现在多个对手,且这个对手背景强大,也不知这事最终,将滑向何种轨迹,走上什么样的结局? 自己放下一切到淞州来,这一步棋走得对还是不对? 不过为了那件事,那件几十年前的旧事,还是值得一来的,自己年纪也大了,再不走出这一步,这辈子只怕也没有机会了。 正文 第176章无事生非 妞子正在饭庄后门地上,专心致志地用根小棍子捅蚂蚁玩,不料一片阴影投到她头上,挡住了光。 “是谁?!”妞子不高兴地抬头。 一张白净到几乎透明的脸,正低低地向下看着她,脸上没有笑容,因不太习惯笑,更不太习惯对着一个小孩子。 “你们掌柜的,在不在?”声音是迟疑的,还带了些不好意思。 妞子虎着脸,几乎是生气地回:“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见我珍姐姐?” 秋子固很少跟小孩子打交道,本能地知道不该凶,可笑嘻嘻地哄,他也不会。 “我有事,她到底在不在?” 妞子更加不高兴。 本来么本丫头玩蚂蚁玩得正带劲,你一个大个子蠢蠢地上来打扰我,害得那几只小家伙转眼就溜得影儿也不见了! 这也算了,问你为什么要来,竟还不肯直说! 当我妞子是什么?三岁小孩么? 人家五岁了好不好?! “你有什么事?先跟我说,我看看值不值得放你进去!” 妞子的话让秋子固顿时哭笑不得。 姓齐的这个丫头自己古灵精怪,偏生跟她的人也一样难说话! “我,”秋子固扬了扬手里的一只楠木匣子:“我送东西给她。” 没法子不会说谎也不会哄骗的人,只有实话实说,就算脸上就此染上些红晕,那也无可奈何。 妞儿大咧咧的一伸手:“什么东西?我先看看!” 秋子固立刻缩手不迭:“不行,只有你们掌柜的能看!你不能看!” 妞子立刻警觉起来。 以往庄上那帮小子戏弄她时,不就是这么干的?用块脏叶子裹个癞蛤蟆,然后说是烤红薯,吓得她屁滚尿流地来不及跑。。。 哼!小看本丫头! 我可是一帮赖皮小子里混大的我会上你这个白脸傻大个的当! 做梦! “什么东西她能看我不能看?她可是我姐你知不知道?她的箱笼还是我跟我娘收拾的呢!有什么是不能过我的手的?哦我知道了,你怕我揩油是不是?”妞子将对蚂蚁地兴趣,瞬间转移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这样我当你的面看,好不好?你放心,我也放心!” 秋子固不上她的当。 “不行,这东西不能在这里开,这里车水马龙的灰大,万一弄脏了。。。” 妞子愈发相信自己的念头是正确的。 不能当了人多时看,还不是里头有鬼? 不是鬼,怕什么光天化日? “你不让我看我就不让你进去!”妞子说着从地上跳了起来,双手伸得笔直修长,挡在门口:“你别想糊弄过去!我可不让你戏弄我珍姐姐!” 秋子固没想到自己会在开头处就被这么个神仙挡了路,还胡搅蛮缠地认真得不得了。若换了是别人,哄一哄说几句好话,用几块糖收买下人心,也许不一定能管用,倒至少可以一试不是么? 可是他不行。 他不会。 也想不到能这样办事。 于是只好一板一眼,极认真的解释:“这里头是我送给你掌柜的贺礼,也算是因了以前的事,给她的赔罪之物。丫头你放我进去,我不会哄骗你的,是真的。“ 不提别的还好,一提赔罪,妞子的眼睛愈发瞪得大了。 “好啊你以前竟得罪过我珍姐姐!这还了得!更不能让你进去!你把盒子放下,就放在这灰地上!一会儿我让我爹先来看过,能不能送进去再说!” 秋子固立刻将盒子抱回怀里,搂得紧紧的:“不能放!别说是灰地,就干净地也不能放!必须只能给齐掌柜的!你让开,我要进去!” 妞子冷笑。 软的不行来硬的是不是?真面目暴露出来了吧? 怕你! “行啊你有本事!你敢硬闯不成?!”妞子跳起来怒指秋子固:“我喊人了啊!我嗓门可大,叫起来十里八地都听得见!你不怕人笑你欺负个孩子你只管过来!” 秋子固被弄得束手无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见路过街邻们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被个小丫头弄得进出不得难堪非常,顿时生出想就地shi一shi的心来。 正当此时,后门里阴凉地上,一个正抱臂斜靠在雕花窗前,偷偷勾唇笑地俏丽身影,盈盈然然,翩然而至。 第201节 救星来了! “行了妞子,放他进来吧。”珍娘笑眯眯地走到妞子身后,用手爱怜地拍了拍她的头:“干得好!”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秋子固整个人立刻活了过来,双眼也瞬间有了神采,只差叫出您终于来了五个字来。 妞子嘟了嘴,不高兴地将头靠在珍娘身上,眼睛还是不离秋子固:“这人看着不善,死活也不给我检查他手里的盒子!我觉得一定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玩意!肯定不是癞蛤蟆就是鼻涕虫!” 秋子固差点没被呛出鼻涕来。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就连路人都听不下去了,个个掩口而笑。 珍娘故意不看秋子固变成猪肝一样的脸,一本正经地对妞子道:“不怕的,癞蛤蟆来了正好,对面就有药铺子,晒干子卖给他们换糖吃!鼻涕虫更容易,厨房里有盐呢!洒上去管叫它就化了!” 妞子这才放了心,珍娘趁机给她几个钱:“看那边过来的是不是货朗?问他篮子里有些什么?有没有甘草糖?” 妞子大喜,跳着就要出门去。 秋子固忙拦着她:“别去,就在这里等!城里不比乡下,人多手杂,一时走不见了事大!” 珍娘忙叫妞子回头:“听这位哥哥的,他的话是好意。” 话一出口,三人都愣住了。 妞子有些犹豫地看着秋子固,心里寻思,该不该叫一声哥哥? 珍娘立刻转身:“请进来说话!” 秋子固迈开长腿,转眼就进了后门,珍娘也立刻跟上,只留下妞子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好在货郎的拨浪鼓声也就到了,妞子两眼放光地招手叫他:“这里来!”将指缝里夹得牢牢的钱冲对方扬了一扬。 货朗转瞬就到了她跟前,放下担子任她挑。 到底妞子还是听从了秋子固的话,没出这个门口去。 正文 第177章到底费了多少精力心血? 珍娘将秋子固领到厨房前,天井里。 四周静悄悄地,福平两口子正合着梁师傅,在前一进的仓库里清点安置礼品,东西众多纷杂,一时半会是过不到这里来的。 钧哥更在最前头店堂里,跟着伙计们打扫,妞子忙着对付货郎,一时间,天井这块小小的天地间,就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了。 秋子固觉得自如许多,这才将那只一直搂在怀里的楠木匣子送到珍娘面前:“给你。” 简单两个字,毫无赘言。 珍娘却不伸手去接。 她知道里头是什么。 一定是些极难得的山珍海味,干货之类。 秋子固这样的人,是唯有将这样的东西视若珍宝,别的,就连金银也不放在心上的。 再说山珍海味,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古代,本就是很值钱的东西。 可正因如此,珍娘便不能收。 因这里头的关节,不止牵连到秋子固。 还有文亦童,文家。 隆平居里拿出来的食材,她齐珍娘不能收。 秋子固可以不理会人情世故,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她不行。 “我知道秋大哥有心了,可是,”珍娘轻轻摇头:“我不能收,心意领了,东西还请秋大哥带回去吧。” 因一场病结下了情谊,可如今却是竞争对手,不得不有所顾忌。 秋子固的手并没因此而收回去,反更加执着地向前伸着:“看看再说。” 珍娘心想看什么看?谁不知道您行厨多年,江湖上早有传言您收藏了许多闻名不得见的珍贵食材? 什么陈年好年份的雪舫蒋腿,手掌大的紫鲍啊,青精玉芝,蟹螯翅鲍,闻名不得一见的好料,都尽在您手。 看了让我眼馋是不是? 不能收就是不能收,看也没用。 “还是不必了吧,秋大哥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 秋子固极难得的打断了珍娘的话,固执地伸着手:“看看。” 珍娘无可奈何,知道这人犟起来是八头牛也拉不回的,只得依他。 可心底深处不知怎么的,竟也挺中意这一点的。 难道是因为自己也是如此? 珍娘接过那只楠木盒子,到手才发觉,上头还雕着一对芙蓉翠鸟呢!极精致的手工,鸟儿栩栩如生地站在盒盖子上,两双眼眸互相凝视,含情脉脉,欲言又止的样子。 珍娘不觉脸红起来。 第202节 都是秋子固是个木讷不会说话的,可越是这样的人,做出事来越隐有深意,尤其是这样出人不意的送到面前来,无形中竟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带着一股野蛮强硬。 珍娘勉强不去理会那一双爱侣,也不去管脸上的红云,心想看见盒子里的内容就该好了,有谁会对着鲍鱼火腿脸红心跳? 不料让她大吃一惊,盒子开是开了,里头的东西,却不是她预料中的那些。 一叠干干净净,细细软软,洁白如玉泛着微光的头巾,整整齐齐地收在盒子里,初夏的微风吹过,泛出一阵清香。 是棉布特有的自身味道,没被香料熏过,也没被染料沾过。 同时也是旭日高照下饱满的棉花的气息,带着阳光的味道,干爽,而澄净。 “此乃高档精梳棉120支纱织就,即汲汗又凉快,原料来自天山脚下,未成年少女亲手采下的棉花,”秋子固的声音纯粹而纯净得不染尘埃,悠悠然在珍娘耳边响起:“这是姑娘你的原话。我记在心里,从不曾忘记。” 珍娘瞬间神思有些恍惚。 好像,自己确实说过这话。不过是气话,因那次在宫府,被他弄脏了自己的头巾,所以才顺嘴那么一说。 其实不过是块市面上再普通不过的布头巾。 什么高档精梳棉120支纱织就,那都是前世才有的广告词! 这傻子难道真信了不成? 这年头上哪儿织出120支来?没有机器也没有那个技术啊! 还有天山脚下,离此地得多少里?上哪儿能弄到原产地的棉花,还得是未成年少女亲手采下。。。 珍娘的脸愈发烧得厉害。 “秋大哥,对不起,其实。。。” “不不,”秋子固再度打断她的话,有些发急,脸也涨得微红:“其实是我对不起,我这个,实在粗心的很,一向以来,对食料以外的人和事,知之甚少。因此才会,拿错了姑娘的头巾,给姑娘惹出麻烦。”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话也可以说得这样顺溜畅通,尤其是当了珍娘的面,且是话语里,字字都在剖析自己的心理。 珍娘默默听着,突然觉得心里很安定,心跳自然是快的,可快得让她觉得舒服,觉得安逸。 “这些头巾,是我听从姑娘的吩咐,特意订制的。棉花是特意去布店里要求了,好容易人家才答应,”费了多少工夫银子,秋子固不愿提及:“然后听说哪里有个织娘手艺出众,我也去寻了,”费了多少精力心血,秋子固也不愿提:“不过最后她还是只能织出这样的来,如姑娘的那种,实在没有本事做到。” 最后的声音是不免有些黯然的。 可接下来,珍娘软软糯糯的声音,却让那黯然之气,陡然消失。 “这样已经很好,我很喜欢,谢谢秋大哥。” 秋子固猛得抬头,珍娘正在看他,眸光幽幽,眉梢地轻扬, 人呢?是在笑的。 上哪儿找我说的那样去?除非坐上时间机器。 重要的不是东西,是心意。 秋子固虽一字不提,可珍娘心里却明镜似的,能做到放这样一份头巾在自己面前,背后这个男人不知付出了多少心力。 珍娘再没多说一个字,却径直从盒子里,小心轻柔地拎出一块头巾来,细细将一头油光水滑的乌发拢了进去,然后冲秋子固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睫羽霎时如蝴蝶展翅,隐去了眸中那一道羞涩色,顿了顿后方道:“这样行么?” 岂止是行? 简直是很行,十分行,太行了 正文 第178章不速之客 秋子固的双眸就好似粘在了对面那个俏生生的身影上,他不舍得眨眼,更不舍得移开眼神:什么叫长眉入鬓,杏眼含羞?什么叫玉容细腻,珠唇红艳? 简直惊若天人! 为什么每次看她都好像是第一回看见?既惊艳,又欣喜。 好像自己心底有什么地方在萌芽?又或是起了变化? 从何时开始的? 钧哥慌慌张张地从前头闯进来,打破了这暧昧却又叫人恋恋不舍的气氛:“米家那个掌柜的来了!” 珍娘神色突地一冽:“就他一个么?” 钧哥张大嘴看着秋子固,竟没听见珍娘的话:“秋大哥,”一脸欣喜,“你怎么来了?” 秋子固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尽,只得偏了头避开他的眼光:“贺喜,我来贺喜。” 珍娘拉起钧哥:“叙旧有的是时间,先带我去见米家的人!” 钧哥身子被她带着向前走了,头却还不停地回转:“秋大哥你先等等,我一会儿来。。。” 珍娘不停脚地走开了,心里却嘲笑自己,怕什么?防贼似的跑这么快! 然后又自己回答:不跑这么快,叫钧哥瞧笑话不成?! 也不知是不是姐弟俩心连心,钧哥好像听见她心里的话似的,忽然发问:“姐你跟秋哥说什么呢?怎么我一来就没声音了?是秘密不成?” 珍娘没好气地瞪他:“哪来的秘密!我跟他有什么秘密!”声音却是发虚的。 好在钧哥大咧咧也听不出来。 秋子固眼见姐弟两人走远,情不自禁长吁出一口气来,压在心底多日的大石头一朝清空,整个人简直轻松地想要跳起来。 他还真跳了,三步并两步的,腾起跃动,迈过了后门的门槛。 第203节 妞子正美孜孜地嚼着从货朗手里买来的梅汁糖,突然头上被人轻轻拂了一把,吓得差点没把嘴里的糖漏出来。 抬头看时,秋子固兴高采烈地冲她做了个鬼脸:“吃糖哪?喏,”顺手给她几个小钱:“再买些吃!”说着踩着跳大神的节奏,走远了。 妞子的下巴掉了,嘴里的糖再没保住。 这还是不是城里有名的冰山,秋师傅? 不会是被珍姐姐教训的发了疯吧? 珍娘一路觉得耳朵直发烧,不知是谁在背后嚼自己的不是? 一时人也到了前厅,果然看见米邱材正笑眯眯地跟梁师傅,闲聊着呢! “米掌柜的,怎么您亲自来了?”珍娘将手里的楠木盒子,顺手收进柜子底下,然后娉婷浅笑着,迎了上去。 梁师傅见她来了,便后退几步,站到了珍娘身后。 米邱材头带藕色洋绉平顶小帽,上订广翠金托一枝重台芙蓉花、内嵌大红宝石帽花,身着一件深朱色镶领青杏色纹样缎面圆领袍,大红色宫绦,白色交领中衣,足下时式玄缎鞋,手拿了一柄真湘妃竹骨、上白三矾扇面、名人字画大尺方扇子,摇摇摆摆,笑得一脸褶子走到珍娘面前: “齐掌柜的!你我是什么交情?你这是新开张,我还能不来?”说着风骚地向后一摆手,八个小厮抬着大包小包的上来: “哪!都是给齐掌柜的添光喝彩的玩意!自然齐掌柜的看不在眼里,不过给您添个喜气罢了!” 珍娘被对方身上迎面而来的香气,熏得情不自禁连退几步,想从袖子里抽出汗巾儿来挡一挡鼻子,又怕实在抹了对方面子,只怕强忍下来。 钧哥则趁机打了几个喷嚏,逃之夭夭。 “多谢米掌柜的!这份人情可不轻,”珍娘嘴里称谢,可眼睛却一点儿也没看向那堆礼品,只吩咐梁师傅:“带了几个小哥后头去吧,清点后请他们喝杯热茶!” 梁师傅微笑点头,米邱材向打头的小厮使个眼色,果然一群人便跟着梁师傅去了。 “米掌柜的其实不必多礼,”珍娘引着对方向楼上走去:“咱们雅间里坐坐说话。” 早有伙计跟着上来,珍娘便吩咐他:“去厨房要茶叶来,再看有什么点心上几碟,我亲自沏茶请一请米掌柜的。” 米邱材一脸假笑:“怎么好意思劳动齐掌柜?我不过来送礼,知道你们忙,也不敢耽搁,说话就要走的。” 话是这样说,脚下可没停顿,眼睛更没闲着,东张西望的,恨不能一眼看尽整个饭庄里外。 珍娘心里有数,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人可不是白来的,不说打探底细,看看竞争对手的好坏那是一定有的打算。 走上楼去珍娘也不费心细寻,直接推开近处第一间的雕花木门:“米掌柜的请吧!” 米邱材手里摇着扇子,嘴里啧啧有声地迈过门槛:“哎呀这地方真是清幽呢! 屋里四壁刷得粉白,陈设古玩,悬挂书画,布置得清静,华丽中含着幽雅,尤其近窗下花几上摆一个古铜瓶,里头没有花,却只插稀疏几枝天竹,鼻下隐隐有着淡香,细辨之下才发现,原来竹影里还混着一小枝素心兰。 米邱材心里直冒酸水,心想自己怎么没攀上程夫人这么好的靠山?看人家,一出手就是不凡!自己那个堂兄弟,说是一家人都姓米,从他里要点好处简直可比登天! 心里这么一想,嘴里说出话来愈发甜得发腻:“齐掌柜的,您可真有福气啊!哎呀可别,” 后一句话是因珍娘搬出红泥小炉来,预备沏茶。 米邱材立刻屁颠颠地上去,替她搬上桌去。 伙计送炭和茶点来,珍娘道声对不住:“店里现在什么还没有呢,只有这几样,怕也是外头市卖的,米掌柜的别笑话!” 米邱材斜眼看了一下:糖枣、松仁、卤豆干、蜜渍青梅,这几样倒罢了,确实是市卖的,不过也不是普通货色,摆盘很精巧,颜色也比一般的好。 另有两碟倒有些稀奇,看不出是什么。 “请齐掌柜的指点,”米邱材就指着问:“这是什么?” 珍娘头也不抬便知对方说的是什么:“哦这两个?怪道米掌柜的不识,原是我自己做的,”指着其中之一道:“这是黄精果,那个呢,则叫雕菰饭。” 米邱材愈发好奇了,先拈起一只黄精果放进嘴里,才嚼了几口,眼里便放出光来,然后又用筷子夹起一小块雕菰饭,看着黑糊糊的,狠下心来丢进嘴里去,片刻之后,便舍不得放下筷子了。 珍娘将炉子点着,坐上一小壶水去,待水面沸腾如如蟹眼,注入放好茶叶的粉彩茶钟内,顿时浮出一层雪乳细沫。 “米掌柜的,请吧!” 米邱材面前的碟子早光了一半,珍娘自己做的吃完了不说,还扫清了豆干和松仁。 “这点心是哪里买的?”米邱材还在进攻糖枣,边舔着手指边问珍娘:“怎么跟那家南货铺子的不一样?” 正文 第179章你要跟谁谈恋爱? 米邱材口中的南货铺子,便指淞州此地最好的南货店,也就是上回程廉着意让珍娘打听的那家。 珍娘笑着打发伙计下去,然后淡淡地道:“自然不一样。这是梁师傅从京里带来的,是他家本号,不过枣子却不一样,本号用的是河北金丝小枣,原料不同,配方虽一样,到底做出的东西不同。” 米邱材接过茶钟,故作鬼祟地凑到珍娘身边:“这么说,果然程夫人下了重金?早听说这位姓梁的乃是京中大拿,几十年没出过京城大门的!好家伙,你们竟有本事,拉了他来?!” 珍娘眼睫一掀,唇角笑容不变,眼底却有冷光闪过:“米掌柜的消息很灵通嘛!怎么知道梁师傅底细的?” 米邱材猛地将身子缩回去,装作喝茶,半晌方打着哈哈:“哎呀这城里什么样的流言没有?我又是开饭庄的,坐迎八方客,每天不听不听的,总也有些风声飘进耳朵里啦!” 珍娘也笑:“是哦!不过风声从哪里来?”眼底满满得都是不怀好意的亮光:“我这店还没开张呢,外头就有这么多话说了?看来是程府那边走了风,下回见了干娘,我得叫她问问。” 米邱材慌了:“哎呀这有什么?大家私下里议论几句嘛!知道齐掌柜的跟程夫人关系好,不过有些事还是不必惊动程夫人了吧?” 珍娘煞有其事地点头:“米掌柜的果然比我懂事,我是咋咋呼呼的,没想到体量干娘,这些事到底还是米掌柜的拿手。” 米邱材听出来这是对方有意揶揄自己,有马屁的嫌疑,由不得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脸上还是只有陪笑:“我比你年长些,知道得多些还不是正常的。” 珍娘一本正经地称是。 第204节 马屁功夫可不是年长就学得会的!我这辈子只怕也比不上您米掌柜的呢! 默然将一盏茶喝完,米邱材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不知在想些什么,珍娘安安稳稳地坐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更不主动与对方兜话。 终于,米邱材憋不住了。 “齐掌柜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来了,珍娘心想。 “有什么不当讲的?我这个人心眼大不爱计较,有什么您就说吧。” 你不说不得憋死? 米邱材好像知心大姐一样,笑眯眯,诚贴贴地将身子倾向珍娘:“最近,我听店里的客人说,程夫人,好像在替齐掌柜的寻婆家?” 珍娘眉心倏地一凝,本能地低头,避让对面米邱材犀利的目光。 “哦?”她只说得出这一个字。 米邱材得意起来,这个老狐狸看过的人好比热带雨林,珍娘一时的疏忽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么说来是真的了? 那可太好了! “哎呀我说齐掌柜的,这点子事有什么不好说的?其实我心里也有个谱儿。。。” 米邱材的话还没说完,珍娘突地抬头:“我才来店里一天,又赶着要开张,里外事多,不能陪米掌柜的了,掌柜的若还想坐坐,只管歇着,若有事忙,走也可以。” 米邱材悻悻的。 不过来这一趟毕竟还是获取了些有用的消息,尤其是最后那个问题,米邱材这么一想,顿时情绪又高涨起来。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您忙您的,我那头也不能闲着,现在的伙计不看着点就要上天,我也得回去。。。” 珍娘送他出门时,甚至连装出来的笑都没有了。 梁师傅走出仓库锁了门,正撞见珍娘,一脸晦气地走过来。 “米掌柜的走了?”梁师傅细声细语地问,故意对她的脸色视而不见。 珍娘冷笑:“咱们院里有井没有?我记得有句话说:院内有井防小口,便是祸少福星多,我看哪,咱们得多打几口才好。” 虽答不对问,可梁师傅是一点就透的人,怎会听不出珍娘的弦外之音? “同行如冤家,掌柜的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珍娘勉强笑了笑:“我是不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梁师傅笑而不语。 珍娘在心里摇头。 自己本不是这样浅薄没有心机的人,可也不知怎么的,提起这事来,就有些压不住火。 自己要嫁谁怎么就引得这么多人操心? 还让不让人愉快地谈场恋爱了? 突然珍娘打了个激灵。 谈。。。 跟谁谈? 怎么想得这么顺溜好像习惯成自然似的了? 她晃了晃脑袋,竭力不去想这个问题,于是将思路转到别处。 “梁师傅,才米掌柜的送来的东西另放,”珍娘冷笑着道:“收不收还不一定呢!” 梁师傅微微躬身:“是。小的才也想到这一点了,因此单独将那些放在一间屋里。” 珍娘昂首,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竖起大拇指:“厉害!” 才说到这里,外头伙计来报:“雅平居来人说,米掌柜的喜欢黄精果和雕菰饭,问能不能给他方子?也想照着做出来。” 梁师傅就看珍娘。 珍娘挑眉冷笑,唇角微微勾起嘲讽弧度:“倒真是雁过拔毛,什么时候也不忘记揩油。” 梁师傅便向外去:“我跟人说去,必不让他生气,也能灭了这个念头。” 珍娘叫住他:“不必,”嘴里轻嗤了一声:“告诉他又如何?才已当面说过,原料不同,配方一至也做不出一样的味道,更别提不同的人来做了。” 说着走进自己屋里,很快出来,手上捏了张苏笺:“哪!拿去给人就是!” 梁师傅微笑去了。 米邱材正跟管家说话呢,来人报说,去齐家要来配方单子了。 “我敢打赌那鬼数灵的丫头不会写上真的!”米邱材冷笑接过单子,然后交给管家:“念给我听!” 管家老老实实地念出来: “黄精果:仲春深釆黄精的根,九蒸九曝,捣烂饴,可作果食。还可做饼,配方如下:细切一石,水二石五升,煮去苦味,漉入绢袋压汁,澄清后再煎如膏状,配炒黑豆、黄米炒后,作饼,约二寸大为上佳。” 正文 第180章轮番斗嘴 第205节 管家念到这里,停了一下看向米邱材,意思还要不要再念。 明显纸上说得都是真的,且详细有序,甚至连配比都写得精准。 米邱材也明显怔住了。 没想到珍娘这么大方。 “下头是不是也一样?”他问着管家。 管家飞快扫视,然后抬头点了一下。 米邱材慢慢坐回椅子上,半天没说话。 管家揣度其意,叫来厨下赵师傅:“哪!这是掌柜的特意请来的点心单子!你收好了,晚上先做一碟子请掌柜的试过,若好,便上柜卖卖看。” 赵师傅摸不着头脑,不过知道米邱材的脾气,也没再说什么,默默下去了。 米邱材斜靠在榻上,手里摇着扇子,嘴里冷笑道:“这个丫头当真是滴水不漏,让人寻不出不是来。还有刚才你不知道,老爷我那样送东西当面讨好,她看也不看一眼,还真当自己攀上高枝了?哼!程夫人那点心机都当人是瞎子了?!若不是为了程老爷,也为她自己的名声,她会沾这个小辣椒的边?!” 管家忙向一个丫鬟使眼色,后者立刻捏了美人拳上来替米邱材锤腿,管家这才陪着小心笑道:“老爷的眼光还有什么可说?自然看什么都是准的。”完全不提刚才说配方一事:“如今当务之急,就是随便替那丫头寻个婆家。她这里一定,程老爷死了心,程夫人外头名声里头心气都顺伏了,那就什么风浪也起不了了!” 米邱材立刻举起手里的扇子,重重在管家头上敲了一下:“你笨哪!随便寻个婆家?她定下后那饭庄少不得程夫人要送她做嫁妆!到时咱们岂不更收伏不了她?那丫头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指着外头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咱们厨房里哪一个是比得上的?到时她反多个婆家帮手,愈发要上天了!” 管家为难地站着:“可不如此,又该怎么办?” 米邱材眸光蓦地一深:“自然是要收她进咱们家!” 管家愈发为难,就连那丫鬟也有些听不下去,心里好笑起来:人家连程老爷都看不中,难道就能看中你米老爷了? 都是做姨娘,谁比谁强?就比家世,米家也不是程家对手不是? 米邱材自然看出下人们的嘲讽之意,顿时涨红了脸,不耐烦地一脚将那丫鬟踹开:“不知事的东西!滚!” 管家立刻附和:“快滚!” 丫鬟捂着脸哭着下去了,米邱材这才觉得心气顺了许多。 “你们知道什么?!”他狠狠呵斥管家:“谁说要让她进咱家的门了?我还看不上她呢!”这话说得明显中气不足,管家都不敢抬头看他,怕一不小心被老爷看出自己脸上的笑意:“不过我虽不要,不代表咱家没人能要!” 管家心里盘算了下,家里几位爷都不到年纪,说什么也不是说亲的时候啊! 米邱材鄙视地看着管家:“看你这没脑子的东西!就不会往远了想?” 管家眼珠子转了几下,忽然张大嘴:“哦!”恍然大悟。 米邱材忙叫住他:“你小声点!这点子小事就引得你这样?!”话虽如此说,脸上还是禁不住洋洋得意:“怎么样?我这个主意十分绝妙吧?” 两人一通窃窃私语,管家马屁连连,米邱材自觉春风得意,好像事儿还没办已经定下了八成一般。 珍娘这头,则几天都忙得团团转,先是听了买办的话寻风水先生,选好日子后便亲自去请示程夫人,夫人点头之后,便又开始脚不点地,忙碌于各项开张前的准备开作。 几天后,文家也派人来送了礼,不过不是文亦童上门的,倒是文苏儿和兰麝。 一个冷嘲热讽,一个趾高气昂,反正都是意在羞辱珍娘。 “哇真厉害!真不亏是小家小户里出来的嗨!”文苏儿眼睛直盯在珍娘身上:“看这精气神,就是比咱们旺盛嗨!“ 兰麝有些脸红。 珍娘心想姓文的这个真是个有口无心的蛮子,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她自己确实大户,可姓兰的也不算大户吧? “妹妹别跟她多费话,交割了东西咱们就算完事!横竖只要大面上过得去,你哥那边也交待得了就完了!才不稀罕看她那付得意的嘴脸!小人得志!”兰麝看出珍娘的眼神,忙涨红了脸拉了文苏儿一把。 珍娘冷笑:“二位小姐今儿真是带累了!不过隆平居那许多人,怎么单单就派了二小姐来?来也罢了,只带一个跟班?这就是大家风范?“ 文苏儿登时暴怒:“你懂个什么大家风范?你是什么地方出来的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外头打听打听去,文家在这里立足里,你爹娘还不知在哪儿讨生活呢!” 兰麝更气,这死贱人竟叫她是苏儿的跟班? “想是还在泥巴地里捡垃圾呢!”她狠狠地接上了文苏儿的话。 珍娘不羞不恼,微微侧着螓首,半垂眼眸,如扇长睫在眼下投了一排密密的阴影,唇角挂着一抹淡若清风的笑:“向上查,谁家祖宗没捡过垃圾?皇帝还说不出这样的话呢,更何况您二位?再说从前如何又怎样?现在二位再看不上我,不也得乖乖给我送贺礼来?往后的日子长呢,谁能不能在这里立足,还真能说一定呢!”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提这个,文苏儿愈发气得抓狂。 本来这趟差事根本轮不到她,文亦童也根本不会想到要派自己亲妹妹来齐家送礼。可文苏儿自己心里憋着气,非要来。 管家的被她缠得没法子,又知道大掌柜的心里疼这个妹妹,疼得没法理,就算捅出去只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这才瞒了文亦童,让文苏儿押了车过来。 没想到苏儿这暴烈的性子,东西还没卸下车来叫,人就先跟珍娘叫上板了,当下急得管事在外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本想求兰麝劝劝二小姐别耍小性,知道她的话二小姐还听些。 却不料,兰麝的疯更比文苏儿还要耍得厉害。 正文 第181章演技还是不过关啊! 其实也不能怪兰麝。 自打文亦童给珍娘送药的事传出去后,兰麝就没再睡过一天好觉。 文苏儿更是如此。 秋子固可是更离谱的,丢下隆平居不管不顾,揪了鲍太医就去了茶楼。 为了谁? 因此可想而知,这两丫头今日此来,都是怀着一肚子酸气的。 第206节 “你以为在这里立足是那样容易的事了?”兰麝一把拨开管事的上来劝架的手,“隆平居几辈子才有的名声,你以为你一个乡下丫头,初来乍到的,就没盖过了不成?眼里没了长辈祖宗,没人伦没道理的小蹄子,看你猖狂到几时!” 珍娘不太明白这位兰姑娘,气从何来?若说为文家,也不至于这样脸红脖子粗的吧? 毕竟她姓兰不姓文,何至于对别人家的事那样上心? “我姐姐怎么眼里没长辈祖宗了?” 好家伙,这里火还没浇下去,那边又来个添柴的! 钧哥一蹦三丈高,大老远就叫骂过来了:“你们隆平居不过在这里日子久些,算什么祖宗?这话说出来也不怕人笑掉大牙!合着自开天劈地以来,这淞州吃饭地儿就少不得你隆平居了是不是?离了你要饿死这城里几万号人了是不是?” 几句话打得兰麝无言以对,这才觉出刚才自己的话是过了头。 可文苏儿却是不肯低头,她天生的吃软不吃硬,也因此被兰麝拿捏住了,只听她的,到别人的话都当耳旁风。 “那又怎么样?反正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新兵来这里指手划脚!”苏儿的手指头眼见就要戳到钧哥的额角上去了。 钧哥不耐烦地一划拉:“你离小爷我远点!到底是谁指手画脚?若不看你是个女的,小爷我。。。” 苏儿将身子一挺:“怎的?”眼里逼出凶光来:“你敢打我不成?你打你打!” 珍娘简直哭笑不得。 好好的隆平居,淞州大户文家,怎么调养出这么个刁蛮的二小姐来? 大家规矩一点没有,反学得一身小性儿兼蛮不讲理,生性里的不服输,硬生生叫后天的骄纵和不正确的指引,扳成了嚣张跋扈。 想到这里,珍娘的目光不禁落到了兰麝身上。 公平公正不怀私心地说一句,珍娘真觉得只怕是这位带给她的影响。 此时,这位正明劝苏儿,暗损钧哥呢! “苏儿别跟这种野蛮人一般见识!他见过什么碟儿天来大?乡下小子也不知手脸洗干净了没有就往这里来凑!没的脏了咱们的眼!” 钧哥果然愣头青,被她几句轻描淡写地话激地愈发跳起来了:“你说谁脏?说谁?” 兰麝看也不看他一眼,向地上啐了一口:“就说那起不知死活的乡下小子!呸!” 珍娘突然地变了脸。 “脏?”珍娘眉心倏地一凝,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戾气迸出:“这里谁脏?” 一时间吵成一团的三人呆住,就连一旁拉架失败的文家管事也呆住,都看着珍娘发怔。 “我这里是开饭庄的,听不得个脏字!明儿就开业了,今儿若有人在这敞门亮厅的地儿说个脏字,外头人来人往的听见了,我这生意还怎么往下做?” 兰麝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来,由不得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心里突突地跳。 珍娘回眸看向兰麝,眸中浮现森冷寒霜:“姑娘说我这里脏?哪里脏了?指给我看。若有呢,我就改了,明儿还大鸣大放地请姑娘来上座!”说到这里话峰一转:“不过若没有只是姑娘顺嘴儿胡说呢,那可就别怪我街里街坊的不讲面子了!” 兰麝的脸刷一下白了,磕磕巴巴勉强说出一句:“你,你敢怎么样?”底气不足,声音比蚊子哼大不了多少。 珍娘森然一笑,露出标准上下八颗洁白玉润的糯米牙:“自然是请姑娘大堂上走一遭,官老爷面前说理去。” 兰麝一翻白眼,向后倒在文苏儿身上:“苏儿救我,苏儿救我!” 珍娘冷眼看着兰麝,唇边噙着刀锋般的冷然。 装什么装?真要昏倒的人不会有您这样哀怨的表情和可怜的模样,还有泪花,怎么能控制得这样好只堆在眼角不留下来打湿脂粉的? 苏儿却信以为真,她一向是当兰麝为自己的人生导师,看见导师要倒,自然心急如焚。于是指着珍娘怒喝:“你敢得罪我兰姐姐!他可是我哥心尖上的人儿!你等着吧!等着我哥收拾你!也别用什么老爷来压人!在这城里,我哥认得的老爷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你就省省吧!” 珍娘明显看见,当听见苏儿口中吐出心尖上的人儿几个字时,在她怀里闭着眼的兰麝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了。 演技还是不过关啊! 不过珍娘也瞬间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兰麝这么恨自己了。 若说以前文亦童的心还只是若隐若现,那么自己这一场病下来,他对自己的心意便已是昭然若示了。 只有文苏儿这个毛头小丫头,全然受了兰麝蒙骗,才会说得这那样的话,不然管事的在旁边,怎么会听着直摇头? 珍娘正想着,钧哥又憋不住地跳出来了! “认得的老爷多也不代表就有理!要按你这样说,我姐还是程夫人的干女儿呢!你觉得怎么样?说起来谁的名头比较响亮?!” 文苏儿再尖刻的嘴也被程夫人三个字打压得低了头,兰麝更是装死,管事一脸难堪尴尬。 珍娘喝住钧哥:“有理说理,好好的提那个做什么?钱是干娘借的,可店是我的,做生意的也是我,与干娘什么相干?以后不许再这样说了!这里没你的事,后头给梁师傅帮忙去!” 心底深处,珍娘不愿意自己总掉在程夫人三个字下头,若只为坐享其成,她也不必那样大费周折,将这店的产权要到自己手里来了。 再向深里说,珍娘心里明镜似的,程夫人的好处,可不是白拿的。 因此她不太情愿拿干娘这两个字出来说事。 正文 第182章落败而逃 文苏儿见钧哥不服气地走了,又开始得意起来。 什么干娘湿娘的,人家当你粉头一样,你倒来劲了! 这话她在心里想着,嘴里也毫不留情地说了出来。 珍娘这一回决定不给她留面子了。 本来看在文亦童给自己送药的份上,她不想对这丫头太过苛刻,可现在想想,她哥不教训她,自己给她长长规矩也许倒是帮了他个大忙。 第207节 “我说文二小姐,”珍娘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眼神阴鸷正盯着她看的文苏儿,冷漠一笑:“粉头这两个字也是您这样大家小姐嘴里说出的话么?我是不知道什么意思的,您自己说出来,想必知道?” 文苏儿顿时小脸涨得通红,心想这话从何而来的?记得好像是兰姐姐有日说过。。。 “你们明是给我送礼,实则上门羞辱贬低,”珍娘的话如刀子,慢慢刮过管事的身上,又轻轻扇打在文苏儿和兰麝的脸上:“两位小姐看着光鲜亮丽,嘴里却都说得是什么?既然自诩大家,就该有些大家体面,出门时一个丫鬟婆子不带,进门就造谣挑事,难道,”珍娘看着气急败坏的文苏儿,胳膊交叉抱在胸前,挑高了一侧黛眉冷道:“真要与我去见官不成?” 管事的慌了,忙上前来陪笑拉住珍娘的衣袖:“齐掌柜的误会,我家小姐不过嘴快,其实人很不坏的。就是兰小姐,”心里暗恨兰麝,知道文苏儿如此都是她背后挑唆的:“她,”却不敢直说:“她也没有什么的。” 没头没脑地来上一句,做个无味的结尾。 珍娘深深地看他一眼,不知怎么的,管事觉得她全知道了。 “既然如此,东西带回去,我不敢收,人么,”珍娘故意拖长了尾音,直到兰麝的目光变得有些哀求的意思,方才接道:“也不计较了,不过只次一回,下次再挑事,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管事哪肯带回礼品去,不得叫文亦童骂死? 文苏儿更不肯:“我怎么挑事,”她的怒火还没宣泄完呢:“你在我家门口开店就不是挑事?” 珍娘第一次正视她:“有竞争才有进步,难不成你文家开了饭庄,别人家就不能做餐饮生意了?” 文苏儿狠狠回嘴:“别人家不管,就你不行!” “为什么?”珍娘毫不退让,紧接着反问。 “因为你赢过秋师傅!因为秋师傅对你跟别人不同!” 文苏儿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可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 不过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又怎么能收得回? 尤其是,这一句话,竟照亮了在场的两颗心。 珍娘定定地看着文苏儿,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小姑娘,何必将自己的心事这样大张旗鼓的宣扬? 你兰姐姐真是一点好的没教给你。 “秋师傅又不是神仙,手艺再好也山外有山的,我怎么就不能赢他?”珍娘轻轻松松地回了一句,让本来紧张地要爆掉的文家管事,慢慢地又平静下来。 “还有,”珍娘眉头一肃,换了种口气对文苏儿道:“以后别总把秋师傅挂在嘴上了,”声音低了几度:“你是小姐呀!” 文苏儿本能地要说,小姐怎么了?! 可不知怎么的,竟没说出口。 也许心底深处,她觉得珍娘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不过无论如此,嘴上她是不会承认的。 “我的事要你管?” 不过从语调听得出来,已比刚才顺服许多了。 兰麝身子一僵,心想不能白白放过珍娘,于是装死状态结束,睁开眼睛正要再挑唆上几句,管事的凑到她耳旁几不可闻地道:“这就行了,兰小姐。再闹下去叫大掌柜的知道了,看你怎么收场!” 兰麝恨得牙痒痒,又向管事的啐了一口:“就你话多!“ 可骂归骂,她到底还是就此住口了。 管事的无可奈何地抬起袖子擦了把脸,看了看珍娘的脸色,赶紧就走到外头叫人:“还不快把东西抬进来!” 珍娘没说话,凭他们去了,知道不进来回去不好交待的。 她不愿为难下人,决定先收着日后再说。 反正往后见面的日子多呢,还怕没机会么? 文苏儿搀扶着兰麝向外走时,被珍娘叫住了。 “刚才谁在我这里啐了一口?我这里才拖得干干净净的地面,平白地怎能叫人腌臜了?何况又被人指着名的嫌脏?不好意思您二位,得给我弄干净了才能走。” 兰麝向前迈出的脚步,顿在了半空中。 爱使小性儿啐人,是她自小养成的习惯,文苏儿学了前半段,啐人这一手还没来得及学到家。 管事捂在脸上的手,慢慢放下来了,眼神落到兰麝身上,隐隐约约含有一丝痛快之意。 兰麝立刻恢复常态,脚步匆匆地向前走去,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珍娘一个箭步冲到她身前,二话不说,伸出两臂拦下了兰麝。 “怎么?兰姑娘耳朵不好使了么?”珍娘纤细玉指轻轻一划,指着地上那块被吐潮掉的地方:“还是眼睛瞎了看不见?又或是兰姑娘以为自己跑得快就可以逃掉?” 兰麝被她几句话说得就差没寻个地洞钻了,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要走走不得,要说话?开不得口。 谁让她理亏呢? 文苏儿勉强要帮她出头,却被珍娘犀利的眼神逼回去了。 文二小姐,您总不会事非黑白也分不清吧? 珍娘冷冷递上一块擦地布:“兰小姐,请吧。“ 兰麝觉得今天是自出生以来最让她难忘的一天了,简直可称她是人生中的羞耻日! 梨花带雨,蝉露秋枝似的接过布来,兰麝以快得几乎眼睛都看不清的速度,冲过去在地上抹了一下,正要回头,遇上珍娘摇头冷森的目光,只得耐下性子好好地擦了一番。 第208节 管事的心里直叫痛快,脸上的笑几乎要洋溢出来。 齐掌柜的好样的! 虽不是自家人,他也忍不住要替珍娘叫好了! 姓兰的这丫头仗着小姐给她撑腰,几乎将家里的伙计都啐遍了!今天算报了大仇,回去得好好跟大家伙儿说说这事! 甚至值得喝上一壶呢 正文 第183章大日子 总算将文家人打发走后,珍娘走进后楼仓库里。 梁师傅正和钧哥说些什么,听见她来,抬头冲她笑了一笑。 珍娘对那笑里隐含的深意,视而不见,只要过帐簿来看:“嗯,都记上了?好的。“ 钧哥踢了附近文家的箱子一脚:“什么东西!要我说,照脸给他退回去才好!” 珍娘嗔他:“要你说,这店也不必开了!才来就不给人面子跟人结仇,往后还能好?” 钧哥不服气地回嘴:“是她们挑事在先!再说,咱们跟她文家是竞争对手,本就不是朋友,还怕什么结仇?” 珍娘在他脑门轻轻弹了一下:“你懂什么!竞争对手就不能是朋友?淞州城这么大,一家饭馆能做得过来?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你没听过这个?” 自然钧哥没有听过这句几百年后的广告词。 不过他一向是姐姐奴,既然姐姐这样说,那就一定是有道理的了。 因此他点头道:“好吧,不过咱们想对人家好,也得人家肯哪!看那个丫头牙尖嘴利的样儿!”向外吐了下舌头:“这样的女子谁敢娶?平白放个夜叉星在家里么?” 珍娘不甚在意地随口玩笑一句:“你说谁?” 她的意思是你敢明着提那两人的名字么? 没想到钧哥的回答让她一愣:“当然是姓兰的那个!谁看不出来她是背后架桥拨火的那个?也就文家那个二呆妹妹信她,真真没天理!” 珍娘心里忽地一动,猛地想笑。 “你替谁抱屈?”她故意装作什么也没听出来的问。 梁师傅则含笑走到仓库深处去,什么也不听也不看。 钧哥想也不想,飞快地回道:“当然是文二小姐啦!那是个有口无心的,其实心倒不见得多坏,就是嘴坏,耳根子软。。。” 话说到这里,忽然眼角余光瞥见珍娘脸上的笑意,钧哥回过味来,立刻将嘴闭得如受惊的河蚌似的。 “说啊,怎么不说了?”珍娘眸光一闪,一掌劈在钧哥肩膀上:“小子,还真是长大了呢!” 长大了? 是说我看事不看表面会看本质了,还是说。。。 珍娘已经笑嘻嘻地走远了,钧哥又回头看梁师傅,不过那也是个不肯轻易开口的,也早从后门出去,不见了。 钧哥自己一人闷在半明半晦的库房里,想了半天心事。 次日是开张的大日子,珍娘三更便起身,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平日再喜欢清淡也好,今儿可得隆重些。 她的窗子朝东,又在高处,因此早早就迎来了初升的旭日之光,珍娘从床前衣架子上取下前一日,和福平婶一起挑出来的华衣锦服,就着微弱的光线,看了一眼。 海棠红底子花叶刺绣镶领缘袖口粉红底子小簇花卉刺绣缎面长衫,米黄缎面偏襟对眉立领袄子,象牙色底子棕红刺绣裙脚缎面细褶裙。 “明儿那样的日子少不得你得穿套好的。” 本来珍娘喜欢的是另一套红白二色细条花边镶领浅米黄底子撒花纱质对襟长衫,可福平婶说什么也不让她拿出来。 “你现在的年纪,正是穿红的好时候,再说这海棠红又不刺目又柔和,正当你穿。看你现在脸上的肉还少,养几年出阁时,圆润润娇滴滴的,穿大红的才好!”福平婶边说边看着她笑。 珍娘将身子偏了,不理她。 出阁? 从前想起这两个字,总觉得遥远得没边似的。 可现在想想。。。 珍娘突然将脸贴上衣衫去,冰凉柔软的绸缎,平和地安抚着她有些发烫的脸颊。 换好衣服推门出来,珍娘一眼就看见地上放着只装有热水的罐子,不用说,一定是梁师傅。 珍娘一面在净房里梳洗,一面想着是该找些丫鬟来才好,不能总让梁师傅做这些事,人是干大事的,不是来伺候自己的。 对镜理妆,珍娘难得的敷了些脂粉,头面倒没用程夫人送来的,还是依旧自己的一双银簪子,她觉得挺好,身上已经够华丽了,头上再戴满珠翠,那就不像个掌柜了。 就这样走出来后,珍娘迎面撞上了福平婶,后者紧张得一夜没合眼,见天蒙蒙亮就到小楼来,先在楼下叫醒鼾声正起的钧哥,然后就直上楼来,寻珍娘了。 “天神菩萨,珍丫头!”福平婶猛地看见珍娘,立马停下脚步叫出声来:“今儿你可真叫人看直了眼!” 珍娘娉婷媚妍地冲她笑了一下:“真的?有这么好看么?” 说实话,她心里也美滋滋的。 福平婶说不出话来,眼见珍娘面似芙蕖艳,腰同扬柳细,活泼泼一双妙目弯着笑,尖葱葱十支春笋抄在胸前,心里暗自叹道:愈发出众了,这小模样长的! 也难怪外头风言风语了! 也就是她,有心计有口舌,若放一般女子身上,反成了红颜祸水,她倒还自如,顺其自然,不傲不娇的。 第209节 “婶子给叔和妞子打扮了么?”珍娘关心地问:“新衣服都得了吧?今儿可得穿戴起来!” 福平婶忙道:“早几天就得了,我特意浆得平平整整的,放在炕头上,你放心吧。”说着拉拉自己身上的深棕绣金撒花褙子,不好意思地道:“我还是头回穿这样的好衣服呢,就怕没这个福分!” 珍娘笑她:“这才到哪儿?往后穿大毛的日子还有呢!走,”拉起对方的手:“跟我厨房里去!” 经梁师傅招募,珍娘亲自挑选,厨房里添了十位厨师,各司其职,都是有经验的老人,此时正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听见门口有人来,知道是掌柜的,便个个站直了候着。 “该预备的都预备下了吧?”珍娘冲领头的,叫华二问了一句。 此人早先在雅平居干过,后来病了一场便被卷铺盖炒了鱿鱼,回老家歇了阵子,听说珍娘这里招人,遂又来了。 珍娘见他手艺尚可,重要的是为人忠实宽厚,雅平居那样对他,危难之际赶他走,他现在提起来,也不听见嘴里有一句抱怨。 因此珍娘留下他,给自己做副手。 正文 第184章开张大吉 “都预备下了,掌柜的请看,”华二领着珍娘在厨房里外三进各巡视一圈,水台上的鱼蟹各路水产品和难得的海货,正被有序地清洗整理着,砧板上堆成小山包似的菜蔬,切得利索整齐,汤灶上火苗攒动,一列半人高的炖罐,不熄火地煨着各味高汤。 最重要的是,厨房里的一砖一瓦,一桌一几都被用碱水涮得发白,一尘不染。 珍娘满意了。 “辛苦了各位师傅,”珍娘向站在各自岗位上的伙计们打招呼:“今儿事大,来的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老爷夫人小姐们,大家少不得辛苦这一日,过后我自有赏赐。” 伙计们都说知道。 出来梁师傅又早将前厅招呼人的伙计聚齐在天井里,珍娘上下打量一番,同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俱是秀眉朗目的少年人,身上穿着干净清爽的蓝色衫裤,合身整洁,皂色鞋,白布袜,走路轻如猫步,悄无声息。 这一切都是梁师傅的功劳,从人选到衣着,甚至个个微躬的身体,脸上笑眯眯的和气模样,也是经他调教,跟他脸上如出一辙的。 钧哥难得的也在其中,一张干干净净稚气未退的脸上,难得的溢满期待和紧张。 珍娘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自然也有吩咐,伙计们亦应声不止。 这时天色已然大亮,大家一起简单地吃过新面馍和粥面小菜,各司其职,各守其位地,紧张而有序地运作起来。 今儿店里不做散客生意,都是托了程府的面子,请来城里的各朱门大户,豪商乡绅,算大家凑起来给这饭馆热闹热闹,响一响名头。 饭馆的匾额也做好了,上书程廉亲手书写的三个大字:湛景楼,取湛香美景之意。 湛香自然是饭菜酒食,美景那就另有所指了。 珍娘并不喜欢这三个字,不过暂时,她没发表异议。 这时节正是淞州城里芙蓉花盛放的季节,珍娘早早去花厂子里订了许多花来,这时也都从后门处络绎不绝地送了来。 怕前一日送来隔天不新鲜,珍娘才让他们今天送来,也知道这样可能会忙乱些,可为了场面上好看,她不得不冒一次险。 果然不出所料,花多人杂,一时间将个湛景楼后院挤得纷乱冗杂,好在福平婶调度有序,嗓门又大:“你放这儿,对对,就游廊的柱子后头,你放那边!说你呢朝哪儿看?放门口台阶下,对!两边要对称地放!” 半个时辰之后,湛景楼换了模样:四面八方,红的白的,黄的紫的,相映相照,蔚成一片锦霞。 本来伙计们还对珍娘,没着意里外张灯结彩隆重布置,感觉不太理解,这下心里全明白了。 “若不如此,衬托不出这花儿的娇媚馥郁来。”珍娘笑问梁师傅:“你觉得如何呢?” 梁师傅躬身浅笑:“掌柜的做主还有什么话说?小的只管听着,就是福分呢!” 珍娘大笑:“好一张会说话的嘴!” 这时伙计来报:“小戏班子都已经到了,请掌柜的过去呢!” 珍娘忙撇下这里又向前头赶去,福平婶边看着人抬花进来,边对梁师傅笑道:“今儿掌柜的成了香饽饽了,哪儿都抢不到。” 珍娘走到前面,见天井里铺设得华美庄严,中间靠外的三面阑干,上挂彩幔,下铺绒毯,深敞的堂基便是戏台,两边退室通着戏房,小优们正在里头上脸梳头呢。 珍娘才忙完这里,那边又叫,才料理完那边,这头又叫,好容易忙得差不多了,也已到了开张的吉时了。 顿时笙歌鼎沸,仪从纷纭,满街车填马塞,锣鼓喧天,好不热闹,珍娘在门首微笑直立,迎八方客。 此时,呈夫人出房到内花厅坐肩舆,出了垂花门,上了车,绕过大堂,跟随的家人方上马,随后八辆大鞍车,坐了群婢。雕轮绣□,流水一般的到了。 早有先行的通知珍娘,及到程夫人到时,珍娘远远看见那车,便匆匆迎了上去。 亲手搀扶下程夫人,珍娘吩咐钧哥照看前头,自己则引着夫人,向后一进的小楼上去了。 “老爷们来了不少呢!”程夫人笑着拍拍珍娘的手:“你面子真大!” 珍娘低头笑道:“夫人笑话我呢!这哪是为我?自然是为了夫人。“ 其实谁的面子也不是,都是看在巡抚大人四个字上。 不过珍娘和程夫人谁也不提,心照不宣而已。 “不过人多口杂的,要分隔开两边倒是费些心思的,”程夫人问珍娘:“我们也罢了,小姐们只怕来的也不少,对她们倒不能莽撞了。” 珍娘忙笑回:“老爷们都在前头,夫人小姐们在后头这里,”扶着夫人上楼时,被业妈妈貌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夫人,您敲老奴我的眼光如何?我就说这件齐姑娘穿着合适,果不其然吧?” 珍娘知道,对方指的是自己身上的衣服。 这也提醒了她,自己是该做几件新衣裳了,眼下所有的都是程夫人给的,穿上总觉得不是滋味。 第210节 不过这些事,得等忙乱这一阵子再说。 “妈妈的眼光还有什么说的?”珍娘轻轻绕过这个话题:“夫人小心脚下,这就到了。”说着推开二楼尽头,最里一间的雕花木门。 业妈妈先进来看了一眼,没话说,布置陈设什么的不必说了,都是自己经手,卫生方面更是无可挑剔,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程夫人进去后先走到窗前,向外看一眼,口中淡淡地道:“老爷到了没有?” 珍娘便看业妈妈。 后者忙上前回道:“回夫人话,才出门时我看见竹童了,他说老爷在衙门里呢,想必还得等会才到。” 程夫人不知怎的,松了口气,折回身来,这才笑了。 跟来的四个婆子八个丫鬟,将不大的雅间挤得水泄不通,珍娘忙对外叫了一声,伙计上来,珍娘便道:“各位妈妈姐姐们下去坐坐,这里我来伺候干娘就行。” 正文 第185章心怀鬼胎 业妈妈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将其余人遣散了,自己依旧守在夫人身前。 珍娘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存在。 随后便是上茶水送点心,伙计们流水似的进来,又流水似的淌了出去。 程夫人叫珍娘坐下:“我知道你忙,不过有句话,我今儿才得了准信,必得先跟你说一声。” 珍娘笑道:“干娘有什么要紧的事?” 程夫人正要张口,外头突然有人叫:“程老爷到!” 业妈妈瞳孔猛地一缩,眼底顿时闪过一道寒芒,随即看向珍娘。 珍娘身体和眼睛都没有丝毫迟疑,全然向着夫人的方向。 倒是程夫人,立刻从座位上弹起,可过后又缓缓地坐了回去。 “老爷只怕在前头忙呢,今儿城里来的人多,老爷少不得应酬寒暄。”业妈妈替夫人的尴尬举止掩饰着,又冷冷吩咐珍娘:“这茶是不是冷了?要不请掌柜的在这里沏一壶热的?” 珍娘看得出来,一听见程老爷到,夫人便要留自己在这里。 她心里不由得好笑,又有些可怜夫人。 我是掌柜的呀!你留得一时留得永远么? 真这么不放心? 不放心又能怎么样? 珍娘觉得此时还是给夫人一点安慰好了,省得她不高兴给自己惹麻烦,毕竟今儿是湛景楼开张第一天,凡事小心为上。 “好啊,”珍娘叫人送痰来,点燃红泥小炉坐上一壶水去:“这水不是院里的井水,是城外新汲来的山泉,请夫人放心用。” 程夫人这才微笑:“你办事我放心。对了刚才说到哪儿?” 业妈妈躬身提醒她:“夏家给回信的事。” 夏家? 珍娘低头看炉火,脑子里由不得转了几转,搜寻了一番。 为开湛景楼,前期她也是做了不少工夫的,不止是硬件,城里各大家族并人际关系也都用各种方法打听并理了个清楚。 夏家? 珍娘检查了下脑子里的库存信息,好像没有姓夏的一说嘛? 程夫人娓娓道来:“这夏家呢,说起来算是姻亲,是我娘家侄媳妇的娘家,他家呢。。。” 珍娘别的没听见,只听说娘家的娘家这几个字,当时就有些想笑,这七大姑八大姨拐弯带拐弯的关系! 也亏您说得过来!舌头没打结吧? 业妈妈也怕夫人说车轱辘话说得累着,于是接过来说:“他家是在离此地不远的镇江,也是城里的富户,祖辈做笔墨生意,家里有名望有地位,提起夏家来,淞州这里也是人人尽知的。” 珍娘心想真的?怎么我就不知道? 当然了您可能要说我是才来的新丁,不过城里人脉我都打听过了,怎么也不见人提个夏字? 不过无所谓,既然是夫人您娘家的娘家,那就算竭力拔高些对方身份也在所难免。 反正跟我没关系,您尽管吹吧。 却不料出乎她意料之外,话头很快竟绕到了珍娘她的身上。 “这夏家呢,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小的一位公子,人长得俊俏玉润,自小就说他是个粉娃娃,长大了更好,玉树临风丰姿洒落的,” 珍娘敏锐地觉出不对。 “外头好像有人叫我,”她当机利断,止住业妈妈的话头:“我得去看看!” 业妈妈冷下脸来:“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呢!” 珍娘注意地看了她一眼。 刚刚是你在说话,夫人可喝着茶呢! “夫人的话自当谨领,”眼下珍娘决定还是给这位妈妈三分面子,现在还没到清帐的时候,闹大了于湛景楼不利:“不过今日事重,毕竟开张第一天,这里怠慢也不好,那头轻待了也不好,不止是我,夫人面上也过不去不是?” 程夫人心下揣度片刻,冲业妈妈使了个眼色。 第211节 业妈妈垂首,退后半步。 珍娘这才得已脱身,出来后,长长地吐了口气。 梁师傅从她身边走过,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凡事还得从源头上想,掌柜的你说呢?” 珍娘一惊,再看梁师傅,已经走远了。 从源头上想? 自然该从源头上想。 上回关于自己要进程府的事,不就是从程夫人身上解决了么? 不过也因此惹上更大麻烦,这下可好,她竟张罗着要替自己做媒了! 源头? 再向前还有什么源头? 突然珍娘的心脏通通乱跳了几下! 难道。。。 刹那间,她只觉脑海中有惊雷在轰隆隆炸响,又像是有千军万马呼啸着奔腾而过,震得她脑袋一阵嗡嗡巨响。 珍娘努力甩了甩头,想把那个骤然冒上来的念头打压下去,可它死活不走,刻上神经似的烙进脑海深处。 见了鬼了! 珍娘难得的对自己生气了! 好在福平婶及时出现,拉她进了厨房:“不知虾还够不够?才又有一桌点了清炒虾仁,可按定好的单子,不该有两道菜的!” 今儿人头是定好的,菜单也是定好的,自然买办送来的货也是定好量的。 珍娘瞬间又回到了工作模式:“这有什么难的,”她一路向外走一路吩咐:“这会子还早,去菜市上看看,水货铺上一定还有。。。” 业妈妈从窗户里看着珍娘远去,口中冷冷地:“夫人,这小蹄子只怕是个软硬不吃的东西!好话不听,坏话只怕更听不进。” 程夫人死死握住手里的茶钟,蹙紧黛眉,眼神骤然变得锋锐冷冽:“怕什么?管她听不听?她既受了我的钱,又是我名义上的干女儿,她的亲事自然我就做得主!要她嫁给那个傻子,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她敢不从么?” 业妈妈回头看了夫人一眼,欲语又止。 程夫人重重放下茶杯,嘴角诡异地向上翘起:“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就是担心老爷么?” 业妈妈苦心婆心地劝她:“这事急不得,夫人,还得做周全了才好。别人也罢了,总得让老爷没有话说才好。” 程夫人陡然转身,如电的目光刺向业妈妈,有一道寒冰般凛冽的刀锋射来,迫人的气势竟是令她浑身一震。 正文 第186章说中了心事! 多少年没见夫人这样过了! 业妈妈情不自禁,缩了缩身子。 “老爷我自有法子!“程夫人的声音不大,却堪比刀锋:”多少年下来了,就吹过的枕边风,多少也得留下些痕迹吧!我就不信,我斗不过!“ 她没说要斗过谁,若在一般不了解她的人听来,必以为说得是珍娘,可业妈妈心里却清清楚楚,这话,说得是老爷呢! 愈是爱得深,愈是伤得重,不服气也有,不甘心更有,也因此要与之抗衡,因时间让彼此了解得极清,所以自认也有些胜算的。 可到底,是自认而已。 业妈妈看着程夫人,强忍着没有开口。 有些话劝了也是白劝。 珍娘在厨房里灶前,热火朝天地忙着。终于又回到了自己老本行,她手握锅铲,心里美滋滋的简直乐开了花。 说真的寒暄客套真不是自己的强项,还是做菜更适合自己! 今儿有道新菜,因是宫老爷在滇南时吃过一回,念念不忘,回到淞州总也吃不到正宗的,因此每有新厨到达,他都要请对方试试这个菜。 于湛景楼,也不例外。 什么菜呢? 炸脑花是也。 这个菜说难不难,说容易,倒也不是那样轻松做得出的,否则宫老爷也不会经久不能满足其口欲了 此物第一关键,猪脑上的血丝筋络需得剔得干干净净。 这一点,水台上的伙计还是让珍娘有了八分满意的,剩下的二分,是由珍娘亲自动手,总算十打十的完成了。 然后就是用上好的黄酒浸泡剔干净的脑花,时候不宜过短,也不能太长,珍娘控制得很好,及到拿出来时,柔软程度和湿润除味度,都恰到好处。 梁师傅匆匆从外头赶来:“掌柜的,宫老爷那桌催菜了!“ 珍娘将脑花沥尽酒汁,放进打得蓬蓬松加过调味料的蛋液里蘸了一下,冲着梁师傅扬了扬:“是不是催这个!” 梁师傅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一切尽在掌握! 灶下火红扑扑地舔着锅底,倒下去的油开始做小动作了,珍娘直放根筷子下去,见其周围冒泡,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212节 带着蛋液的脑花轻轻放进油里,滋啦一声,顿时窜变成一朵大花,顷刻出锅,沥尽油后即刻上桌。 宫老爷一听此物眼里就放出光来,夹一块入口,隐含糟香,用来下酒,比别的任何小菜都有味,又香脆又鲜美,别有不同的风味。 “来来,”宫老爷桌上都是相厚好友,便顾不得许多,叫上菜的堂倌:“这菜放我面前,放我面前。“ 文亦童正坐在宫老爷左手,这时便摇着手里的牙扇笑道:“想是对味了!多少年没见宫老爷这样钟情过一道菜了!” 宫老爷忙着吃不说话,几杯酒下去,脑花盘子空了,方才腾出嘴来:“文哥儿别怪我偏帮别家,这配方你得想法要了去,不然可别怪我不照顾你生意了!哈哈,哈哈!” 最后两声笑是打圆场的意思,宫老爷说完瞥了文亦童一眼,不知自己的话有没有过份。 你我二人是何等交情?彼此患难时各有支撑的,还在乎这句笑话? 文亦童轻笑回视宫老爷一眼,示意对方不必介怀,自己没当真,然后又风轻云淡地回了一句:“自然是该要的,只不知人家给不给呢!” 举座一笑,都说文掌柜的这话在理。 趁别人说话时,宫老爷悄悄凑到文亦童耳边:“程家此举明显另有深意,文大掌柜,你可得仔细掂量个对策才好!” 文亦童不动声色地笑:“宫老爷,这话真说到点子上了!可怎么办好呢?您可有主意?” 宫老爷不相信地看着他:“你这孩子!”他年岁是跟老掌柜一辈的,因此当文亦童自己儿子一般:“怎么这事也好开玩笑?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事还没定呢只怕就有对策了,现在木已成舟,只怕肚里已经揣下八百个主意了吧?怎么反还问我?未雨绸缪不是你强项么?” 文亦童左右看了一眼,眼尾微微一挑,露出丝笑意:“今儿是上门贺喜的,怎么好说这个?” 意思在人家地盘上呢,隔墙有耳,不能认真讨论这个的。 宫老爷将声音又压低八度:“这里都是自己人,再说,墙那边也是吃喝闹腾着呢,哪听得见?要不我先跟说说我是怎么想的,你听着若行呢,不必谢我,若不行了,也不必怨我,左右我也是尽了力了。” 文亦童忙道愿闻指教。 “你看啊,”宫老爷正色悄然道:“既然跟那姓米的也不对路,你就该上赶着跟他近些,他到底是个官场中人,以你的手段,也许不能混到心腹,不过比姓米的强,应该是不愁的。” 文亦童脸上的笑意隐了下去,深不见底的漆黑诡眸里幽深深地不见一点动静。 宫老爷的声音还在继续:“当然了我也明白,程老爷心里另有打算,你呢,又不是甘愿臣服于人的性子。不过眼下倒有个好计,我看倒是两全其美的。” 文亦童忍不住转眸,修长漂亮的双瞳闪过暗沉精光:“哦?” “前几日听说,你家常用的那位秋厨,跟你有些不对?”宫老爷皱起眉头:“要我说不用他也行,这人手艺虽好,脾气太古怪,不跟人亲近怎么能做得长久生意?不如你打发了他。。。” 文亦童听到这里,已没了兴趣:“打发了他,隆平居可就倒了一半了!” 宫老爷举手作势要敲打文亦童:“你小子今日怎么也不开窍了?打发了他,不有齐姑娘么?” 文亦童更不搭腔了。 这法子他试过,被拒绝了。 不过这话不好明说,于自己,于隆平居面子上都无光。 宫老爷到底年长老辣,看出他脸上表情微微有些不对,马上笑了:“她就不肯来做厨娘,难道老板娘,”那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也不肯么?” 正文 第187章谁没看上谁? 文亦童幽深的瞳仁嗖地一声,缩成针尖,向来人前沉稳的冰眸中,亦似有狂暴风雨在翻卷。 宫老爷的话,让他大窘。 因为心底深处,他也有同样的念头,只是隐隐约约,因觉得不是太光明正大的,却不想,这时被宫老爷当面提了出来。 好在宫老爷的声音不大,酒席上喧哗没人听见,不然他对自己脸上的表情,还真是不好控制。 “我隆平居,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一时间神思恍惚,文亦童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宫老爷怀疑地看着他:“怎么?难不成你看不上她?不是吧?前几天我还听说,你巴巴地给人家齐姑娘送药去呢!” 文亦童一惊,忙要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却被靠过来敬酒的人打断了对话。 “哎呀你爷俩坐一块就说个没完,是不是又盘算哪家的银子了?做生意真没人是你二人的对手!尤其联起手来!行了行了,也看顾看顾我们吧!” 宫老爷大笑起来,接过来人的酒,一仰而尽。 于是刚才的谈话,便没能再继续下去。 文亦童呢,也就没有机会澄清自己说错的那句话。 怎么会看不中她? 自己前前后后,为维护她做了许多,明里暗里,连苏儿都对自己不满了。。。 看不中她? 实在太看中她了! 只是面子上。。。 文亦童继承了文家父辈的性格,对外圆融自如,于社交世途上如鱼得水,应对进退游刃有余。外人看着他,觉得是无所不能,长得又好,仪容俊雅,谈吐从容,城里仰慕他的女子,不计其数。 就连宫老爷家里也打过他的主意,只是实在年纪上没有相配的,最后只得罢了。 可谁能想到,正因如此,养成他傲慢自大的性子,对女子,看得上眼的极少,肯屈尊交流的,更是极少。 生意场上都是男人,他应对得毫无困难,有些官眷,也都是夫人出面,那是长辈,他面对起来也很轻松。 小姐们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苏儿曾有一次对兰麝说过,哥哥外头看着温顺,其实心气高傲,不是那样容易让女子接近的。 第213节 还是妹妹看得清哥哥,只可惜兰麝不信,非要死撞南墙。 可就是这样的文亦童,却不知不觉陷入了对珍娘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中。 那次程府递信来,说珍娘入住他的客栈,其实内中意思,以他人修为不会看不出来。 可他还是忍不住去见了她,更忍不住邀请她入伙。 明知秋子固会因此不快,他还是这样做了。珍娘当时问,若自己答应了,他将如何面对秋子固。 他说自有主张。 其实没有。 事发突然他哪儿来的主张? 那一刻他的本能就是,能要下珍娘,便要舍弃秋子固。就这么简单。 幸好珍娘没应他。 事后想想,他是出了一身冷汗的。 这样怎么对得起辛苦从京里请来秋子固,并因此累而辞世的父母双亲? 更别提一向勤恳,为隆平居撑下半边天,艰难时刻不离不弃的秋子固了! 再想想因此在城里掀起的风言风语,以及到文家名声的打击。。。 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诚信! 那天晚上自己简直蠢到家了! 这一切不合逻辑不合文亦童平时行事轨迹的事,细究起来都只有一个原因:他钟情于珍娘,他喜欢上她了。 荒谬! 却是事实。 对别人说谎容易,对自己? 那就没那么好糊弄过去了。 宫老爷的话,犹如捅破了一层已然岌岌可危的窗户纸,一刹那让文亦童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主意是个好主意,意图?却不是那么正当。 好在,目的是跟他心里所追求的,赫然一致的。 那么,管他呢! 重要的是,两全其美,既保住隆平居,自己又能抱得美人归,不是吗? 不过这一次,得好好打算打算,不能像上次那样鲁莽了。 文亦童想了许多,却只是一瞬间的事,待到纠缠宫老爷的那人将酒杯转到他这里时,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才喝干了杯中醇酒,外头天井里一阵喧闹,原来是戏班子,开锣了。 趁众人看戏,无暇于其他之际,文亦童悄悄地离座,下楼去了。 以他多年经营饭庄的经验,虽是头一回到,还是很轻易就找到了后厨。 福平婶端着水盆出来,忙着向地上泼没看清远处,险得全招呼到一位男子身上。 她以为是个伙计,不然还有谁会跑到这里来? 于是张口就斥:“走路不看道?万一手里捧着菜也这么冒失?也就是我,若是掌柜的见了,不扣你今儿的赏钱才怪!” 文亦童眼见一位胖墩墩的中年妇人,从厨房里出来就向地下扬水,忙身手敏捷地躲过她的水盆攻击,口中轻言浅笑:“这位妈妈好?想必是福妈妈吧?你们齐掌柜的可在?” 福平婶吓了一跳,忙抬头睁眼看去,由不得倒吸一口凉气:一个美少年,面粉唇朱,秀气成采,光华耀目地站在自己面前,脸长得孩子似的,还带着极可爱和善的笑,一双凤眼就快弯得跟掌柜的有一比了,于是,让她几乎也要跟着笑了。 不过少年身上打扮可不一般:—裘黛绿底子云纹秋菊彩绣无袖两开裾圆领袍,白色交领中衣水蓝色裤子,松花绿系玉佩宫绦上,左右各挂着一只白色彩绣荷包,并一只水红彩绣荷包,带浅青绿穗子玉佩松松地从腰间垂下,如一汪碧水。 福平婶不知道这位少年是谁,可这衣着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于是扑地磕头:“给,给这位爷请,请安!” 文亦童笑了,向前一步作势要拉她起来:“这位妈妈好!不必多礼,我只想见见你们齐掌柜。” 其实,他的双手根本没有沾上福平婶的衣襟,连边也没碰。 福平婶不敢抬头:“回,回爷的话。。。” “婶子水呢!” 正文 第188章半是恭维半真心 福平婶打了个激灵,这才想起里头珍娘还要着凉水呢! 文亦童体量地道:“听起来是你们掌柜的声音!妈妈你忙自己的去吧,我进去找她就是。” 说着抬脚,径直越过福平婶,直入厨房。 福平婶忙拦住他:“这位小爷,厨房里脏,您这一身进去可就毁了!要不你在院里等等,我进去请了掌柜的出来?” 文亦童本能地看了看对方放在自己袖子上的手,又黑又皱,还带些菜叶油腻。 福平婶吓得一缩手,知道是自己一时忘了规矩,正要再讨饶求不是,珍娘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一脸不满地叫了一声:“水呀!” 第214节 才说完这两个字,就看见文亦童了。 珍娘一愣:“文掌柜的,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出来逛走错路了? “婶子,”珍娘忙吩咐福平婶:“梁师傅只怕前头人多照顾不到这里,你领了文掌柜的前头去吧!” 文亦童立刻向后退一步,他实不愿意再靠近福平婶。 “我来找你的,齐掌柜,有空说句话么?” 珍娘又是一愣,回头看了厨房里一眼。 华二在里头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句:“菜都差不多了,还有两个,等一等再下锅也行。” 珍娘便冲文亦童点了点头:“那好吧,咱们到前头小院里说去。”说着将腰间围裙扯下来,递给福平婶:“婶子听着些传单的,若菜要得急了,只管来找我就是。” 福平婶接了,一脸茫然的看着两人走远。 文掌柜?姓文的? 忽然她怔在了当地。 隆平居? 珍娘领着文亦童来到自己住的小楼前,穿过月亮门,一带绣窗外,只见几丛幽花,低压着一带绿纱窗儿,十分清雅有趣。 唯是两架硕大的蔷薇花障,有些碍眼,且香得怪异,让人一进来就有股掩鼻的冲动。 文亦童强忍住鼻部的不适,讪笑着看了那花障一眼,觉得怪模怪样的,又不好问出口。 珍娘觉得了,勾唇浅笑道:“文掌柜的想必也想打喷嚏了吧?先我住进来时也不习惯,现在天天闻,方才好些。” 文亦童指着上头开得密密麻麻地朵儿问:“这是什么品种?开出来这样繁茂?” 珍娘眯眸一笑:“不像开花,倒像挣命了,是不是?” 文亦童一下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是真的笑,不是平日里常有的虚与委蛇。 她真是个能引得动人心的女子。 不过文亦童就是文亦童,纵情时刻也不过只有一瞬而已。 “不像本地的种儿,”文亦童说着瞥了珍娘一眼,颇有深意地道:“想必是程夫人送的吧?” 珍娘觉出了什么,不过面上什么也没显露,垂眸,貌似恭敬地向南行了个礼:“自然是干娘的恩赐。” 文亦童哦了一声,没再接话。 珍娘好奇地看着他:“文掌柜的叫我来,有什么话说?难道今日菜式不合口味?还是有什么别的不好?” 文亦童立刻摆动手里的牙扇:“没有,很好。说句不当我讲的话,湛景楼有你把持,将来大有可为呢!” 珍娘忙摇头做不敢当状:“果然文掌柜不该讲这样的话,你我同业竞争,我若有可为,岂不削弱了你的生意?” 文亦童还是笑:“怎么会?生意是越做越大,越大越有的,再说淞州这么大,一家哪做得过来?有你来,犹如清风一缕,可说给城里带来不少新鲜气息呢!” 最后一句半是恭维半真心。 珍娘依旧说不敢当,文亦童看不出她表情有何变化,因此也不能确实,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没有。 于是决定,再尝试一回。 “齐掌柜的病,现在已安然无恙了吧?”文亦童对同一事件里的另一位男人指字不提,“上回的药其实应该留下,是我急躁了,原不该带走,你留着补身也好啊!” 为什么急躁?为什么带走那些急马快鞭送来的补药? 文亦童完全绕过这两个问题,脸上笑得温柔,又带着难得一见的孩子气。 珍娘心里一动,不知怎的,她一时竟接不上话。 文亦童挑了挑飞扬入鬓的剑眉,俊朗眼眸染着笑意,又道:“今日辛苦了吧?里外加起来,可来了不少人呢!若在我那里,只怕一天下来也要累得直不起腰了呢!” 珍娘还是没说话,她弄不清文亦童的意图,到底他是以什么身份在说这样的话? 是竞争对手,还是。。。 文亦童的声音也顿了一下。 阳光穿过香煞人的花障,照在她零散掉在头巾外的头发上,茸茸的反射出棕色的光芒,她又是垂着头的,修长优雅的脖子露出后面洁白如玉的一大块,细细的几根散发落在上头,竟让他心痒痒的,很想伸出手去,摸上一摸。 待想明白这念头有多唐突时,已经迟了。 珍娘已经抬头,密密的长睫陡地掀起,一对点漆似的灵动双眸不偏不倚,对上了文亦童的眼睛。 “哦?”珍娘见对方眼神奇怪,加上脖子上被碎发弄得发痒,便自己摸了摸:“这里落了虫么?难道痒痒的。” 心里的痒被这样说了出来,虽不是一回事,可文亦童的脸还是刷地一下红了。 珍娘没摸出什么异样,便又将手放了下来,这才看清文亦童的脸色,于是,她也脸红了。 现在才知道,对方叫自己来的真实目的。 日头明晃晃的,可院里却十分清凉,白日的炎热喧嚣,被茂盛的各式花草遮盖住褪去,空气里只剩下一片宁静,于是静静地相对的时候,文亦童开始能够辨别出她身上传来淡淡暖香,那种从皮肤之下,血脉之内涌动蒸腾而出青春气息,一点点地在静谧的空气里飘散开。 最让文亦童奇怪的是,她的香气,连浓烈的蔷薇气味都阻挡不住。 第215节 正文 第189章邀请 “下个月,”文亦童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自己听着都不像了:“城外近山上有场盛事,观世音菩萨的诞辰,农历二月十九,是她为人的生日,这天她成了三公主。城里人人都要去寺里进一柱香的。你,”称呼突然变了:“想跟我同去么?” 由原来的齐掌柜,变成了你。 珍娘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她一时间无法接受。 从没想过,文亦童会这样直接地追求自己。 珍娘思忖片刻,坦然直视对方,斟字酌句地回道:“下个月,也许店里会忙得很。。。” 文亦童十分执着,立刻打断她,不让她说出拒绝的话:“到了那一日,城里几乎是倾巢出动,没人留下,都要去进香,家家商铺都要关门的。” 这下,珍娘没办法了。 本想给对方留三分面子,婉言谢绝的,可既然自己被逼到这个份上,也只好做个狠心的人了。 “文大掌柜的心意我领了,不过真的不太方便。”珍娘的声音轻软温柔,带着刻意要安定人心的气息。 文大掌柜! 文亦童的一片热情,再次在这四个字面前退缩回来,或者说,冰冻起来。 上回她叫另一个男人做哥,却还是叫自己文大掌柜,这一回,犹如时光倒转,又回到了让他心碎的那一刻。 该死的秋子固! “为什么不方便?”文亦童天性里的不服输发作起来,“有什么不方便?只要你说出来,我都可以做得到,不方便也可以做到方便。” 珍娘看着对面有些发急的清俊少年,忽然体会得出,文苏儿的性格来源于哪里了。 于是她笑了,温婉地安慰对方:“心意领了,文掌柜的,不必麻烦了。” 文亦童的胸口一空,心脏好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 他不要她的安慰! 安慰是给外人的! 不过面对那张澹秀天然的粉脸,文亦童强压下心头的酸涩,定了定神,微笑起来。 “这回不行就算了,也是,姑娘初来城里,防人闲话也是应当的。下回再说吧。” 毕竟他还是要比文苏儿多了几分沉稳。 珍娘松了口气,脸上多出两只小巧可爱的梨涡:“那么,”赶紧转换话题:“文掌柜的觉得我今日的菜式如何?” 这是安全地带,可以多说上几句也不要紧。 文亦童展开自己最魅惑的能力,嘴角边绽开一抹春风化雨般的笑容:“不提还好,提起来我只有讨教的份了!你那道炸脑花,几乎将宫老爷的心也勾走了!没得说,求齐大掌柜的,赏个方子吧!” 此日正当午时,光线很亮,可珍娘的眼睛却更亮,笑意盈满眼眶,仿佛那倒映了艳阳的粼粼湖面,闪出诱人的光芒:“文掌柜是哄我呢吧?怎么会?” 怎么不会? 哈哈! 珍娘心里乐开了花。 赞她漂亮她只有二分半高兴,可若是赞她厨艺出众,那对她来说就是实打实的满分赞誉,而且这欢喜,是绝对不加掩饰的! 这就是齐珍娘与别的女子不同的地方! 也正因此,会让人倾心不已。 文亦童望着那张光彩奕奕,娇波流慧的小脸,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他一定要得到她! “文掌柜还有别的话么?”珍娘心里挂念着厨房,见文亦童没话再要说的样子,想着还是回去的好。 文亦童哪舍得放她走?多不容易才得一个跟她独处的机会? “才说的方子你还没给我呢!”说着他丰姿洒落地摇了摇牙扇,不动声色地拦住了珍娘欲向外走去的身体:“不舍得么?” 珍娘好笑起来:“这有什么不舍得的!” “可不是?不过脑花剔除得干净些,浸泡的黄酒要好些,火候要掌握得到位些,就这几样条件罢了,没什么出奇的,是不是?” 珍娘眼睛一亮,伸头向文亦童身后看去:“秋大哥!” 秋子固身穿一裘宽大爽的青丝绢长袍,凉鞋净袜,清清爽爽地笑着,站在月亮门里:“齐姑娘!” 几天不见,他二人倒又亲近了许多! 文亦童嗓子眼底的醋酸味就快漫到鼻腔里了! “秋师傅你怎么来了?店里不没人照看了么?”文亦童啪地一声收起扇子垂下手,飞眉微挑,刚才还舒广秀逸的眉目之间,顿时多了一丝凝滞,声音也冷淡下来。 秋子固淡淡地回道:“店里这会子人正少,伙计们在吃饭,我想着离这里不过三五步路,就过来看看,闽大守着呢,有事会来叫我。“ 文亦童的脸色愈发阴沉:“我在这里不就行了?还用得着你也过来?是不是想走就走,成了习惯了?” 这话是别有深意的,暗指上回珍娘生病的事,秋子固什么也不管地弃店而去。 秋子固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有意忽略了他的意思,依旧风清云淡地回道:“绝对不会,掌柜的放心好了。” 第216节 珍娘看出气氛的尴尬,也听得出文亦童的不快,她本就眼明心厉,现在事关自己,更是看得透彻。 “劳烦秋大哥挂心,我这里很好,还周转得过来,要不你先回去,晚间得了空,再来。”珍娘说着冲秋子固笑了一下,然后伸手在头巾上摸了一下:“我也预备了一件物事,算是谢谢秋大哥给我的头巾。” 文亦童的目光瞬间转移到了珍娘头上。 怪不得前段时间总有棉布店的伙计到隆平居来,原来根节在这里! 是给她的? 她喜欢这种素色的? 不理会文亦童会做出何等反应,秋子固回视珍娘,高大身躯傲然而立,双目一瞬不瞬凝在她娇艳的脸庞,唇角噙了丝淡淡笑容,眼神里满是爱意,不加掩饰。 文亦童回身就看见了这一幕,他顿时沉了眼眸,绝世俊美的面容瞬间冷凝,周身仿佛有寒气凝结,连夏天正午时的暑热,也融化不得了。 秋子固走后,珍娘撇了文亦童一眼:“文大掌柜,我也忙去了,您若喜欢,只管在这里再呆一会就是。” 最后,说了同样俱有双关含义的四个字:“对不住了。” 正文 第190章名菜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感情的事,真不能勉强。 文亦童看着珍娘翩然远去的身影,心头百感交集。 难道她就真看上那个姓秋的了? 他有什么是自己比不上的?论样貌不分伯仲,论身世,自己更胜他一筹,城里多少女子想要不能够到手的文大公子,她! 她竟看不中?! 文亦童狠狠地甩下手中牙扇,没留神身后的花架子,手从花丛中拂过,立刻就被茎上的尖刺戳破了指尖。 血珠瞬间涌了出来,一滴,二滴,染红了地上的青砖,濡洇出一团心酸。 文亦童的心却空落落的,一点儿疼也感觉不到。 珍娘走进戴个厨房里,华二正着急呢! “哎呀掌柜的您来得正好,有位客人点了道鸭掌,可,可是。。。”华二又急又紧张,开始打起结巴来。 珍娘安慰他:“有话慢慢说,我不是已经来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的声音柔软细腻,带有安定人心的奇异力量,华二也不知是见了她的人,还是听见她的话,本来一脑门的汗珠,这会儿竟也渐渐喘平了气。 “说起来今儿的菜都是程府早早定好的,来的客人也都知道,没人添乱。可偏就程夫人那一桌,有位夫人吃到一半,说想道天梯鸭掌吃。我们哪里听过这名儿?就连梁师傅也说,这菜就在京里也只有一两位厨子能做,这不是有意刁难是什么?” 珍娘听得皱起眉头:“那程夫人怎么说?” 华二抬起袖子擦了把汗:“我听梁师傅说,程夫人竟没说话!” 没说话的意思,就是默许了? “这位夫人是什么来头?”珍娘眯了眯眼睛,问着华二。 华二摇头:“这我就不知道的,得问梁师傅,不过他这会儿正在程老爷面前应酬呢,只怕过不来。” 珍娘心想,无论如何,不管是谁,看起来这菜是一定要上的,那么。。。 她微微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里搜索起来,前世看过的,今生见过的,哪里有天梯鸭掌的身影? 依稀记得,好像前世在哪本书上见过?又或是,听师傅说过? 厨房里众人紧张万分地看着珍娘,好像她是大乐透机,马上就要崩出第一个号码了! 半晌,终于来了! 于众人期待的眼神中,珍娘睁开一双清眸,谁也不看,先向灶前张了一眼,见鸭掌早发好泡得鼓鼓的,就等人来伺弄了! “行了,我知道了,”珍娘看起来胸有成竹的模样:“华二给鸭掌去骨,你,”指着配菜台上一人道:“取肥瘦各半的火腿切成二分厚的片来!” 回头一看,正好福平婶在身后:“婶子切笋去,我记得昨儿买了些来,都埋在墙角下的沙堆里存着呢!” 各人一愣,没想到她的主意来得这么快,可都没时间说话了,因珍娘的眼神不逼得紧急,遂忙忙就干了起来。 华二细心地将鸭掌从浸泡的黄酒里拎出来,一只只抽出主骨附筋。这些鸭掌是早就撕去厚皮,用上好的陈年绍酒发起来的,一只只都泡到发涨,鼓得像婴儿手指一般肥壮。 本来是预备做另一道菜,这时也已经呈上去了,这些不过是剩下的存货罢了。 一时火腿也切好,配着鸭掌,一齐送到了珍娘面前的案板上。 珍娘这时早系上围裙,福平婶替她将歪了的头巾再包好后,手底下就开始忙了起来。 一片火腿夹一只鸭掌;另外把笋也切成片,抹上蜂蜜,一起用海带丝扎起来,然后转向文火灶头,放进松针垫底的蒸笼里,直到蒸得透透的。 福平婶目瞪口呆地看着珍娘,心里的疑团好比从山顶滚下来的雪球,越来越大。 珍娘见火候差不多,能闻见香气了,便吩咐她:“婶子,取盘子来!”指着储柜:“要那只青花缠枝灵芝纹的!” 福平婶游魂似的去了,一会取来只五彩仕女图的。 珍娘瞥她一眼:“婶子!” 你当我色盲呢! 福平婶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哦哦!对了盘子!咦,”她将手再向前推些:“这不是么?” 第217节 话里意思,反是珍娘糊涂了。 珍娘哭笑不得:“婶子!要青花缠枝灵芝纹的!” 福平婶呆了一下,脸红起来,忙转身又去了。 珍娘跟着她走到柜子前,越过她头顶自己将盘子取了出来,然后低低地问:“婶子,你的魂呢?” 福平婶脸红气臊地笑:“魂在你身上呢!” 珍娘更笑:“好啊,那我可是有两个魂了?怎么我身上一点儿也不觉得挤?按说以婶子的身形。。。” 福平婶愈发脸红,看看自己短胖的身子,想笑又不好意思:“别开玩笑了行不行?好齐掌柜!我走了魂还不是因为你的魂才从九天外回来?!” 珍娘心里一顿。 难道她看出自己是穿越来的了? “婶子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珍娘装糊涂:“什么九天之外?” 其实该是千年之后吧? 福平婶拍着巴掌叹道:“这菜我连听也没听过,你怎么一琢磨,就想出来了?还做得挺像那么回事,要说不是九天外天仙指给你的,谁信?” 原来是这样?! 珍娘肚里笑开了笑,脸上却做一本正经状,唇角亦是抿就了诡异的弧度,眸子里满满得都是不怀好意的盈光:“是啊!刚才婶子不是见我冥思苦想了么?其实我是将个身子定在这里,”她忽然想起孙悟空的分身术来,决定拿来一用:“其实魂去了。。。” 不料她的穿越记在这里就被人打断了。 “掌柜的,鸭掌再不盛出来就过头啦!” 珍娘一听这话,顿时窜得比兔子还快。 玩笑是玩笑,可不能误了正事,菜过火候那可是致命的失误! 要打主厨屁股的 正文 第191章老爷敬的酒 珍娘丢下一头雾水的福平婶,来不及地就赶到了灶前,鸭掌盛出来时,梁师傅正好也到了。 “掌柜的你做出来了?”梁师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正着急上火地要过来,跟你说呢!” 珍娘吩咐伙计上菜,然后才有空跟他说话:“怎么?梁师傅会做?” 梁师傅摇摇头:“不会,不过我在京里的东家,倒是有这道菜的。不过一般客人轻易也吃不到嘴,都是过年前吃封灶酒时,柜上请一请一年间照顾生意的老客,也就一桌两桌,做这个菜来奉客的。外间都没有,掌柜的又是怎么知道会做的?” 珍娘心说,难不成我能告诉你,是我前世博古闻今,看书上写来的旧闻? “我不知道啊?”珍娘做出一脸无辜纯真的表情:“我瞎做的。因想着,食料配合不就是相融相补么?火腿的油和蜜慢慢渗过鸭掌笋片,必将非常濡润适口,鸭掌中和了火腿的油腻,笋片更是吸油高手,三者合体,荤素结合,自是清鲜甘洌,腴而不腻啦!” 一番高论说得众人哑口无言,纷纷对她的聪明才智敬佩不已。 咋这么有才呢?咋什么都会呢?! 珍娘做出若无其事,再正常不过的模样:“哎呀这有什么?少见多怪的!跟了掌柜的我,往后让你们大开眼界的事还多呢!都收回下巴闭上嘴巴,干活干活去!” 然后于众人仰慕的眼神中,自顾自地走到了灶前:“哦还有什么菜?我来炒我来炒!” 好在脚下没有捣蛋的小石头,不然此刻绊她一交,倒真是锦上添花了。 梁师傅这才想起来,自己除了这事,另有要事跟珍娘说呢。 “齐掌柜的,这会灶上可有空?若得了闲,程老爷说要请掌柜的过去说话呢!”梁师傅边说,边将声音压低了些:“程老爷酒高了些,请掌柜的小心应付着。” 珍娘手里的锅铲顿了一顿,然后稳稳停在半空中,再接着,便移到了华二手上。 “来你接着,虾仁太娇嫩,别炒过了!”珍娘边说,边转身,梁师傅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发觉她面色如常,镇定,安然。 梁师傅悬了半日的心,放了下来。 也是。 自己操心太过。 能在程老爷和夫人夹缝中生存到现在,还能说服夫人将饭庄的地契掌权拱手相让,那能是一般的人物? 没个金刚钻,也揽不下这一手瓷器活了。 福平婶跟在珍娘身后,想说些什么,反被梁师傅拉了回来。 “没事,掌柜的能罩得住。”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梁师傅反劝她道。 福平婶看看他,欲言又止。 梁师傅也没再开口,只用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她不必过于担心。 珍娘一路走到前厅,戏台上不知正唱些什么,吵得厉害,她忍住想捂耳朵的冲动,加快脚步走进雅间。 程廉与米县令,并几位淞州地方官,政府要员,共五六个人,正说到热闹处,听见门响,然后眼前一亮: “掌柜的来了!” 说着便笑向珍娘招手:“来,这边来!” 第218节 珍娘忙称谢谨辞,只站在门口,行了个礼:“请老爷们安!” 正如梁师傅所说,程廉酒有些高了,见珍娘不过来,便只管坐着招手:“站那么远说话也听不见!掌柜的来,近些说话!” 珍娘不理,走到桌前,向近身一位老爷道个不是,端起酒壶来自己斟了一杯,冲众人扬首浅笑道:“今日承蒙各位老爷驾临本店,蓬荜生辉,虽我心知这是程夫人的面子”特意冲着程廉,压了压杯:“可到底我也是沾了光的,因此我敬各位一杯,以表心意!” 说完一仰脖,酒尽照杯。 程廉听见夫人二字,刹那间酒醒了一半。 不过那又怎么样? 反正夫人在外的名声,一向是贤良宽厚的,再说自己也独宠了她几十年,也是时候让让贤了吧? 这样想着,才下去一半的酒意,又再卷土重来,且更发了三分狠,以示自己不在乎的,程廉举着杯,竟站起来向珍娘走来。 “这是自然,夫人也曾提过,收过好个干女儿,还说要谢谢我,毕竟是我引见的。”程廉边说,边走到珍娘面前。 他身着一件淡青暗蟒纱袍,本该是仪容俊雅,谈吐风流的一位老爷,且平日又常以端肃形象示人的,此时却被眼里放出的贪婪之光,弄得有些低俗颠踬起来。 珍娘眼见那人就快贴近自己的身体,酒气迎面而来,浓烈刺鼻,二话不说,当下轻折柳腰,徐跪玉膝,盈盈下拜: “想是刚才小女子不够诚心了!程老爷这样过来,岂不折煞小女子了?且也带累了在座其他老爷们呢!” 提到夫人倒罢了,提起别的老爷来,程廉陡然惊醒,这才睁开酒眼四周一顾,果然发觉,余者几位也都尴尴尬尬地似站非站,都在看他的脸色,准备下一步行动。 这可不行! 程廉心头大窘。 他对自己一向很有野心,现在别人看来也许已是他仕途中的盛时,可他却觉得,眼下不过只是待发之势罢了。 在这里呆上几年,将河道治理好了,地方上的富绅们结合联系好了,再回京里,淞州之富名冠天下,到时有了这里钱粮的支持,于京中崛起也就指日可待了。 这也是皇帝请派他下来的用意。 皇帝信得过他,却也得要一个可以提拔他的理由。 如果他真能做到如上所说,那么皇帝面前可以交差,官场上,自己亦可春风得意,再进一步,不不,甚至是连进几步了! 如今此地大局未定,可不能为个小女子,坏了自己多年积攒下的名声! 京里人人皆知,程大人是位不为美色所动的耿直人物,皇帝也因此更看中他几分。 为了她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程廉忍不住将目光,轻移到才从地上起身的珍娘身上: 长得是好,这也罢了,自己不是没见过美女。京宅里别人送来的太多,可自己从来不放在心上。 可如她这般,眼界、情智上等,会看眼色知人心有心计,甚至能看穿人心勘探他人欲望,不惧强权勇悍独立的女子,程廉活到现在,还真是头一回遇见。 正文 第192章貌似公平,其实偏帮 说不被她打动,那是自己欺骗自己了。 可心动不代表就要行动! 她值不值得以仕途来冒险呢? 珍娘偏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做出恭敬模样,一来在诸位老爷们面前做做样子,二来么,有意不接程廉试探的眼神。她知道对方心里在衡量什么,她可不想于此时鼓励对方。 程廉站了半日,孤高自许,环顾四周,终于心里有了决定。 只要她在淞州一日,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还怕她跑了不成? 从前多少时日都过来的,难道今日一看见她,就乱了性不成? 先放一放,也不是不可以,何必操之过急? 这样一想,程廉的酒就算是彻底的醒了。 可他嘴里身体,却愈发装出醉得厉害的模样。 “看我这酒喝的,竟昏头昏脑的忘了,还有诸位同僚在呢!”边说,程廉边轻松转过身去,冲老爷们一笑:“诸位别见笑,别见笑啊!” 以米县令为首,各位老爷们纷纷表示,没有这回事,别说见笑,程老爷根本没醉,刚才的事呢,自己们则什么也不知道,反正程老爷做什么都是正常应当的。。。 诸如此类,谄媚不绝。 珍娘赶紧走到窗前,趁机呼吸下新鲜空气,免得吐出隔夜饭来。 打定主意之后,程廉没再为难珍娘,只大面上客套了几句,与别人差不多似的也就过去了。 倒是米县令,有意无意的,只将目光在珍娘身上游离。 他今日来,同样也怀揣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米县令跟程巡抚不对味,不在同一条战线上,已是众人背后皆知的秘密了。 也是他靠山硬,因此有资格跟姓程的阳奉阴违。 他姑丈在京里大有可为,做官做到了三品,在淞州当地又有四亲八脉的关系,因此脚头硬,程廉也不得不给他三分面子,不敢强硬指使他。 可是到底不是至亲,因此两人都憋了气卯足了力气,要扳倒对方。 于程廉来说,扳倒姓米的,也就拿下了淞州的一半,于人脉于钱粮上,便可大占便宜。 而相反的,于米县令来说,赶走程廉,便可力保自己实力,说不准还能在姑丈面前摆摆面子,得他老人家提携,再向上升一升呢? 第219节 要知道,姑丈在京里,可不是跟程廉一派的! 姓程的新得皇帝盛宠,引得多少人不快! 若自己能替姑丈他老人家下下程廉的面子,锉一锉姓程的威风,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这样一想,米县令肚子坏水开始向外冒了。 “说起咱们齐掌柜,那真是程大人有眼光,怎么发掘出这样的人材来!人物不必说了,天上有地上无的,偏生又会做菜,手艺一流,连秋子固这样的名家也盖住了!如今更掌管起湛景楼这样偌大的家业来,啧啧啧,”米县令绿豆小眼里,翻出不怀好意的寒光来:“这样好的姑娘,不知得怎么样的婆家才配得上呢!” 珍娘脸向窗外。 幸好此刻她脸向窗外。 不然肯定控制不住,要挂一额角黑线的。 你这是成心添乱是不是? 才压下去姓程的那只瓢,你又浮上一只烂鞋来恶心人是不是? “对不住各位老爷了,”珍娘不想再勉强自己,米县令存心不让自己痛快,自己也不想配合他了:“干娘那边才上了道额外点的菜,也不知合不合胃口,我得看看去,各位老爷请自便,有什么要点的,只管跟,”回头看了看门口。 早在此候下的梁师傅立刻出现:“哎哎,小的在此,只管吩咐就是。” 听见珍娘抬出程夫人来,米县令在心里连骂她十八声,却也无可奈何,因刚才自己的话已经引得程廉不快,对方这时便帮着珍娘了:“当真?那倒是要去听听意见的。万一做得不好呢?将来该进也是应当的。” 貌似公平,其实偏帮。 不过说得在情在理,米县令也没法反驳。 珍娘走出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呼! 梁师傅装作出来要酒,小声对她道:“掌柜的真厉害,我当今儿开解不了了呢!才程老爷可醉得有些厉害,直说掌柜的不来,他还要亲自去厨房里寻你呢!” 珍娘慵懒地勾了勾唇,眼神中掠过一丝冷厉:“寻不寻我,又怎么样?我来了也不过如此罢了。他是个老爷,官位子上坐着的人,总得顾些大面子吧。” 梁师傅赞许地看她一眼。 确实该她坐掌柜这个位子,多少人情世故,不用人提,她心领神会。要说刚才可真让自己悬心,以为她会过不了程老爷这一关,没想到竟是三言两语的事。 在外头他都听见了,虽是几句话,却字字句句都在点子上,说中程老爷心窝里去了。 珍娘已经走开了,只淡淡留下一句吩咐:“好生伺候着,里头诸多人心气不顺呢!” 梁师傅又微微笑了起来。 珍娘走进后头一进,戏台子上的吵闹这里倒听不见,不过夫人小姐们也没闲着,楼上下各有几个小娼女优之类的,抱着琵琶弹着古琴的,也正在听曲取乐呢! 程夫人在楼上,业妈妈一直张望着窗外,看见珍娘走了进来,忙凑到程夫人耳边提了一句,然后亲自下楼来迎,脸上换了喜色,远远看见珍娘便亲亲热热地喊:“齐掌柜的,这边!” 珍娘见是她来,倒有些意外,因一向对方对自己很没有好脸色的,今儿却这般反常,一定心怀鬼胎。 “怎么好劳动妈妈?”珍娘也忙堆出笑来,跟楼下花厅里诸位堂客打过招呼之后,盈盈冉冉挽起业妈妈的臂弯来:“干娘呢?” 业妈妈看似笑着,手上劲可不小,拽着珍娘就向楼上奔去:“就等你了!夫人都心急了!” 珍娘笑嘻嘻地问:“才点的那道天梯鸭掌,干娘可还满意?” 一提这个,业妈妈脸上的笑就有些僵起来的意思,不过她到底是块老姜,立马又化解开来:“哈哈!齐掌柜的亲自动手,还有个不好的?要说不好,就是劳动你了!夫人心疼得很呢!” 正文 第193章编故事中 珍娘立刻说不敢,心想妈妈您可是难得对我有个好脸的,看起来今儿一定是要坑我,再不然就是要卖了我。 上楼时珍娘装作无意提及:“才是哪位客人点的鸭掌?” 业妈妈脸上似笑非笑:“左不过是夫人的客人,不是这位知府的太太,就是那位司政的夫人,说出来姑娘又怎会识得?不如快些上去,见了面就知道了。” 珍娘愈发生疑。 走到雅间门口,业妈妈先恭敬地在外提了一句:“夫人,齐姑娘来了!” 立刻就听见里头好一阵窃窃私语,然后方是程夫人浑厚的声音:“快请她进来!” 业妈妈推了门,满面笑容,可这笑看在珍娘眼里,是一点好意也没有的。 “姑娘,请吧!” 好吧,就算前头是虎穴狼巢,本姑娘也少不得一闯了! 记得前世有位比佛利贵妇人好像说过,就算把我丢进狼群里,我也一样能做为领头人回来! 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吧,珍娘觉得,自己现在也有此心! 进门先就看见迎面坐在上首的程夫人。 珍娘虽心里早有准备,知道对方今日必盛妆前来,可真看见程夫人的隆重程度,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 大红色镶领如意云头立领彩绣云肩,内搭黛紫暗花缎面对襟立领衫子,站起身后就见一条白底配淡青垂珠珞绣片凤尾裙,上头缀着数不清的水晶琉璃,星星点点,跟着她一路叮哨盈耳,来到珍娘面前。 脸上长眉画得细细的,直飞入鬓,一双眼睛至少比平日大了一倍,上头不知染了什么颜色,花花绿绿的,玉容细腻,想必擦了不少茉莉花蕊儿搅酥油的定粉,珠唇红艳,好像才吃了新鲜活人似的。 “贵人来了!”程夫人神彩飞扬,容光照耀,想必今日的打扮给了她许多自信,拉起珍娘的手便向在座诸位介绍起来:“这是我干女儿,你们今儿也见了,多有本事一个人!” 夫人们纷纷起座离席,围在珍娘身边,赞不绝口地夸: 第220节 “好个小模样!长得真好!” “菜也做得好,我看着比城里众人都强些!今后往后啊,我看家里做喜事就得从这里订席了呢!” “人也聪明机灵,将这诺大的湛景楼打点得周周到到,要我说,一般人哪里能够?” 一番马屁说得珍娘浑身不自在。 不是说她没有自信,不过她明白这起妇人们说这话全为奉迎程夫人,自己就算长得像东施做菜如狗屎,她们也一样说得出上面那样的话来。 也绝对会脸不红心不跳的。 “夫人们实在高看过誉了,”应对虚情假意,自然珍娘也得用同样不逊色的演技:“小女子哪里有这样好呢?全凭干娘提携罢了!” 程夫人爱怜地搂着她,眼里满满都是宠溺,珍娘回视她,毫不逊色地一脸敬爱。 两人于演技上,都达到了前者未有的高峰。 “夫人,姑娘忙了半日,叫她坐吧!”业妈妈貌似殷勤地搬过一只小几子,放在程夫人座位下首。 珍娘瞪眼看着那张只到自己脚背的东西。 坐下去自己不就成了程夫人脚边的一只哈巴狗儿?! “妈妈有心了,”珍娘笑眯眯地看着业妈妈:“不过我是个劳碌命,不动就浑身不舒服。再者今儿又是湛景楼头天开张,不知多少事等我张罗呢,说话就要走的!怠慢了哪里也是得罪人不是么?我还是站着利索些呢!” 业妈妈悻悻地看了她一眼。 珍娘扶着程夫人回去坐下,极乖巧地弯腰从桌上扫了一眼,看见鸭掌盘子里只剩下不多几只,不觉嘴角上扬:“呀!竟不够?是我疏忽了,原该多盛几只来的!“ 程夫人指着她右手边一位夫人,抬睑飞快地脧了珍娘一眼,然后假笑浮上面来:“都是她闹的!点出来的时候我就说太麻烦,不过心里想着,丫头你是无所不能的,叫她们开开眼也好,因此才吩咐下去做了,没想到,你还真给做出来了!” 珍娘做出极为难的模样:“刚听说这个菜名时,还真难住我了,”程夫人听见这话时,脸上的喜色连她上乘的演技都遮挡不住,不过珍娘瞬间笑得璨然,又将那笑打了下去:“好在还知道怎么做,想了想也差不多忆起来了,就照着心里想的做了,如今看着,”下巴向盘子那边歪了一歪:“应该夫人们还满意吧?” 在座齐说很好满意,不过声音在程夫人环顾一周之后,很快又低了下去。 “满意是满意的,不过大家伙儿心里都纳闷呢!这个菜可是京里名店名厨的名品!一般人绝对不会知道的,你是从哪儿学会做这个的?” 一桌子几十只眼睛,唰地一下,全聚集到珍娘身上了。 珍娘呢? 若无其事,轻轻松松耸了耸肩膀,珍娘眯眸一笑,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得意之情:“夫人们还不知道吧?我曾经病过三年呢!病得奇怪,好得也怪!就在好起来那一瞬间,忽然眼前一亮,好像天上有个声音在对我说:你回去吧!记住在天上时的食谱,可保你今后衣食无忧!“ 珍娘学说仙女声音时,活灵活现,在座的夫人们本就信佛,又常听姑子们宣卷说神鬼故事,听了珍娘的话,一个个都惊得合不上嘴。 这么容易就全信了! 珍娘不觉对自己编故事的本领大为赞许,此刻她恨不能分出个身来,拍着自己肩膀,夸上几句:好丫头,干得不错! 程夫人冷眼看着珍娘,心里不全信她的话,因嫉妒。可也不敢完全不信,因那道菜就是证据,没有神助,相信这小贱人是做不出来的。 难道真是什么仙女教的? 她还真有脸说!怎么不干脆说自己就是仙女下凡算了? 珍娘眼角余光一直没漏掉程夫人的反应,这时看出对方脸色阴沉,忙转头笑对她道:“干娘是不是不信?” 正文 第194章想骗我?! 程夫人被她提着名儿问到,立刻又笑颜如花:“好丫头,你的话还有什么错处?干娘总归信你,不然怎么会打本给你开店呢?” 珍娘立刻跪下磕头:“多谢干娘!” 耶!这下可坐实自己的本事都是仙女教的啦!自己以后再做什么菜也不会有人怀疑啦! 业妈妈忙上前来,悄悄将在那位点菜的夫人耳边说了句什么,夫人笑了,凑到程夫人面前:“夫人的话果然没错,也算我家有福气了。” 珍娘脸上的笑忽然僵住。 鬼来了! 程夫人点头,然后煞有其事地拉起珍娘的手,又拉过那夫人的手,将两只手握在自己掌心里,叠在了一处:“这位就是,上回我跟你提过的,夏家,夏夫人呢!” 夏家? 珍娘眉心倏地一凝,想起来了。 不就是程夫人上回提到的,在镇江祖辈做笔墨生意,家里有三儿一女的那位? 记得还说什么来着? 最小的一位公子,人长得俊俏玉润,自小就说他是个粉娃娃,长大了更好,玉树临风丰姿洒落。。。 珍娘既想起来,便觉出了不好,不过这不好是她早预备下的,因此来了倒叫人心定。 “原来是夏夫人!”珍娘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又做势在腰间擦了几下:“才从厨房里出来,怕不干净,污了夫人的手呢!” 夏夫人笑盈盈地看着珍娘,且没说话。 珍娘自进来后就没注意这位,也正好乘机打量:也有四十来岁年纪,身子儿不短不长,面庞儿半黄半白,一张圆圆的脸儿,看着挺和气,姿色倒也平常,打扮得十分娇贵,梳着双凤朝阳宝髻,髻旁插着两朵鲜扑扑的海棠;钗饰镯子,自不必说;身穿蜜色五彩纹样镶边大红底子织金花卉纹样缎面对襟褙子,银红偏襟对眉立领袄子,大红底子彩绣马面裙,足登一双藕灰缎花鞋,虽是徐娘年纪,倒也未褪娇红。 看得出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妇人。 于这一点上,程夫人确没说谎话。 “你这手白净玉细的,怎么会污?其实要我说,如今你做了掌柜,“程夫人再次强拉过珍娘的手,压在夏夫人手上:“有些事只管交给底下人做去!不然我何必大老远请了梁师傅来?有他在,你肩膀上少说也要轻一半呢!听说还有个华二。。。” 夏夫人一只手上至少带了四只戒指,珍娘的手被她和程夫人挤在中间,膈应得生疼。 第221节 “华二虽好,对这里还不太熟悉,”珍娘轻轻抽出手来,自自然然地端起酒壶,捡桌上空杯自斟了一杯,同样照杯干尽:“夫人们请尽兴,看我干娘面上,有不是多多包涵,小女子先下去了。” 程夫人冷笑。 想溜? 没那么容易! “怎么这样就要走了?”她嗔着珍娘:“干娘也留不住你是不是?我话还没说完呢!夏夫人今日所来,可不是为了我!” 夫人们一起笑了,想必刚才谈笑间,已经提过此事了。 珍娘已走到了一半,业妈妈背对众人,神色冰冷地拉住她:“姑娘哪里去?听完了夫人的话再走不迟!” 珍娘明显觉出手上铁钳似的力量。 不过,这一刻她忍了。 夏夫人走到珍娘面前,拉起她的手来细细端详,然后又特意看了看她裙下的鞋,自然是天足,不过倒没见她有什么不满,反笑着回头对程夫人道:“我家也该有个这样的,替我管管也好。“ 程夫人立刻也笑了,冲她摆手:“还有几年呢!我哪里舍得放她?不过先说定了,也是一桩美事。” 珍娘昂首,斜眼睇着一来一往唱双簧的两位妇人,清丽黛眸中露出烦躁与愤怒:“夫人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其实她很懂,不过要说程夫人亲口说出来。 这样她也好亲口反驳,且是当了众人面的,最好是一击既中,彻底让对方死心。 程夫人这时招手叫过珍娘来:“来来,丫头,我跟你细说说。这位夏夫人呢。。。” 后面省略其介绍家世废话几千字。 总之是说得夏家天上有地上无,婆婆也好,不见夏夫人一直笑眯眯的弥勒佛似的?嫁过去一点亏也没有的,有我这个干娘保媒,也没人敢看不起你的出生。 珍娘面无表情地听,左耳进右耳出。 既然这么好为什么要找我?我不过一介民女,哪里配得上这样的大户人家? 现成的托词。珍娘见缝插针,趁程夫人说到一半喘气的时候,提了出来,且面上瞬间堆出最可爱最纯真的笑容。 我还是个孩子,放过我吧! 就如童话里一般,老妖婆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你现在哪是什么民女!”不用程夫人,夏夫人就替她开口了:“如今你是巡抚家的女儿,我们才是配不上呢!商贾门第,竟要算高攀了!哈哈!” 珍娘在心里骂娘。 “就是说嘛,”偏生在座还有偏帮的,布政司正夫人站起来走到珍娘身边,语重心长地劝她:“这是天下掉下来的好事!你也是个有福的,先拜了程夫人做干娘,如今又有夏府看中了你,丫头你别怪我嘴头快,过了这个村,怕是再没这样的好事呢!糟蹋福气,那是天神也要惩罚的!” 珍娘心说我还真怕了,反正您的意思就是我不答应这门亲,出门就得挨雷劈了呗! 当下众妇人威力齐发,目标只有一个,直轰得珍娘头昏眼花,不说无力招架,实在是不想废话。 于是她使出杀手锏。 “干娘,才听您说了半天,怎么没说说夏家三公子,如今在做些什么呀?男儿必得有自己的事业,方可立家吧?” 程夫人陡然倒抽一口凉气。 夏夫人更是脸色发白。 难道她知道了?! 怎么可能? 珍娘静静站在两人中间,唇角微微勾起嘲讽弧度,浓密纤长的睫羽轻轻覆盖眼帘,掩去了眸中那抹冷笑。 怎么不可能?! 当我齐珍娘是傻瓜吗? 兵家有计,知已知彼方百战百胜!看起来您二位一定是没有学过 正文 第195章吃抻条面! 气氛立刻变冷了下来,除了当事三人,各位夫人都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本来夏家在当地就没什么名气,刚才她们之所以那样说,全是看程夫人脸色行事的。 说真的,她们哪知道夏家三公子是多长了个鼻子还是少长了个眼睛? 程夫人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开口:“丫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您老不知道么? 其实自打上回程夫人在珍娘面前提到夏家这两个字之后,珍娘就多长了个心眼,后来虽一直忙于打点湛景楼开业的事,可到底还是没忘记姓夏的三公子。 另误会,不是爱慕到忘不了,是忌讳着有鬼所以才要去打听。 不过她多长了个心眼,只托了梁师傅去打听,一来知道他城里城外的手眼多,不是说都是他的徒子徒孙么? 二来么,也可趁机知道梁师傅跟自己是不是一条心。若他是程夫人放插在自己身边的爪牙,程夫人肯定很快就会知道这事。 不过以目前的情形来看,程夫人是不知道这事的。 梁师傅没告诉她。 是不是因此就显得他可信了? 第222节 当然不会。 要让珍娘彻底信任一个人,不会这么容易。 不过梁师傅这件事办得倒真不坏,也让珍娘见识了他的实力。 三天不到,梁师傅就带了准信回来:夏家三儿一女,跟程夫人所说一样,家世殷实富庶,也是不假,夏家三公子长得也好,这也是真的。 只不过。。。 夏三爷是个当地出了名的,傻子,且没得治,天生的。 珍娘当时就忍不住放声大笑。 不是嘲笑夏三爷,她对残疾人一向心有怜惜,再说人家是先天不足,不能怪他。 她只是笑程夫人,机关算尽,一朝竟毁在了梁师傅手里。 再想到这人是程夫人自己亲自请来的,还打了重本下了重金,愈发让珍娘笑个倒仰。 想让我嫁给个傻子? 做梦呢吧?! 珍娘见程夫人问着自己,忙做出惊异的模样:“怎么夫人不知道么?夏三公子他。。。” 夏夫人面色由白变灰,最后涨成一张茄子饼:“我家三儿怎么了?齐姑娘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别的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是呆瓜,心里明白,一定是这姓夏的有什么缺陷!虽此刻不能问,不过一看便知,夫人们一个个跃跃欲试的,回去后都打算运作线人,要各显神通了! 说真的打听情报这种事,谁也比不过后院的女人们的!只要给她们一条小到几乎没有的线索,她们便会在极短时间内给你牵出一头大象来! 就连梁师傅的信息,也是徒孙托了后院一个洗衣丫头,她再托别的姐妹,最后才到手的。 程夫人猛地偏了头,咬着唇,眼底闪过怨恨的冷光。 这丫头死性真硬! 从哪儿知道真相的? 夏夫人再不肯提三儿子的事,程夫人更不好说,难道明说自己要送珍娘入坑?只好嘴上抱怨夏夫人几句,说她瞒了自己,夏夫人反弄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珍娘如愿以偿地,从屋里退了出来。 业妈妈在她背后,重重合上门,通地一声。 珍娘忍着笑,做出极担心的模样:“妈妈轻些!这门是香楠木雕花的,想必花了夫人不少钱呢!坏了可惜!” 业妈妈的手顿时悬在了半空中,心里恨不能咬她一口。 珍娘笑嘻嘻地去了,嘴里还哼着小调:“有一个姑娘她真神奇,什么事情都搞得定。是不是天仙下凡尘?哎哟哟就不告诉你!” 回到厨房,福平婶正担心着呢,看见珍娘身轻如燕地进来,脸上还挂着笑,一颗心才算放回了腔子里。 “夫人找你什么事?”心是放回去了,嘴还是不肯闲着。 珍娘嘻着嘴若无若事地回:“不过就是那些事,问什么?算算时间外头菜也该上齐了吧?是不是该打算下咱们自己的吃喝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来,福平婶就笑了,向院东头两株槐树下努了努嘴:“还用你吩咐?早就预备着了!” 珍娘见两个伙计在那儿围着忙得正欢,便走近了一瞧:“喝!” 原来正用个小缸,在合面呢! “这是要擀面条啊,还是蒸馒头啊?”珍娘笑着问。 其中一人伙计抬起袖子来擦了把汗,憨笑地回道:“馒头还得发,太费事,不如吃面!” 珍娘一拍巴掌:“好咧,咱就吃面!” 墙角下现成有带来的泡菜坛子,开出来捞:糟茄酸萝卜,酥鱼辣白菜,齐整了四个大盘子,都放到厨房门口的一张大桌子上去。 面里加入少许蛋白,和好,抻得筋道十足有韧性,锅里滚水一开,就一团一团地,丢下去了。 这头煮面,那头珍娘便开始预备浇头,汤是现成的,厨房里各色高汤尽有,今儿头一日开张,伙计也享用一回,打打牙祭。 除了四样下面的小菜,珍娘还切了几块中午没动过的红烧羊肉,羊是全贵家特意送来的,又肥又嫩,用配好的调料烧出来,红红墩墩油汪汪的,外头客人桌上都有了,剩下的边角料拿来送面,前院里正好种着一棵花椒,打着芽苞儿的又嫩又绿的鲜花椒一撮撮撒在面上,吃进嘴里五蕴七香,又麻又鲜,愈嚼愈觉得味胜椒浆,怡曼畅通,别提多美了! 几个伙计吃到最后,个个一头大汗,丢下碗用温水擦了把脸,都说天下再没比这个更爽的事了! 有几个伙计不爱吃羊肉,珍娘便专给他们预备了打卤面。 卤子里放白肉香菇,口蘑,干虾米,摊鸡蛋,鲜笋等,一律切丁,在起锅之前,用铁杓炸点花椒油,趁热往卤上一浇,嘶啦一响,椒香四溢,大功告成! 众人吃得头也抬不起来,顿时就只听得厨房前小院里,一片稀里呼噜吸面条的声音,此起彼伏,争先恐后地谁也不让谁。 正文 第196章打秋风打到本姑娘头上来了?! 正吃得欢时,忽然外间踱进来个人,嘴里笑道:“喝!外头老爷们赏银还没放呢,你们就先饱上自家肚子了?” 原来是程家的买办。 珍娘正在厨房里看着水台上的伙计们洗碗呢,听见声音就出来了:“当是谁呢,原来是您来了!什么风吹您来的?” 各家跟着来的下人都有地方另待,不过买办们不跟主子出门,因此今儿本没有预备他的份儿。 买办故意叹气:“我倒是想来,不过老爷不让,说除了出门的跟班,别的今儿一概不许上门来添乱。其实哪会添乱?在我心里,这里就跟程府差不多了,您也是我的主子一样,添光差不多,添乱?哪儿敢呢?” 珍娘心里明白,程老爷是怕家人上门打秋风,因此头天开张就立下规矩。 第223节 要说还真是做了件好事。 不然湛景楼就伺候这批二主子都不够了,哪儿还有精力应付客人? 不过人家既然来了,又是今后日日要打交道的,自然也不便怠慢了。 “看您这话说的,”珍娘向华二使个眼色,后者会意,忙拉买办坐下,“这位爷您吃了么?” 其实不必问,就吃过了,看见这股面香肉鲜的,也早清光了肠胃了。 珍娘特意亲自动手,盛得满满一碗,红烧羊肉也切得厚厚地,铺在面上足足二层,然后让福平婶端给买办:“爷趁热吃!” 买办吃得满面红光,嘴里却还有工夫挑刺:“我说齐掌柜,伙计们怎好吃客人的东西?”用筷子头指着羊肉道:“这帐上该怎么算?” 福平婶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这才是白眼狼呢! 珍娘笑盈盈地回他:“这是特为给爷的,伙计们也不过二三块塞塞牙缝罢了。不过您的话也有道理,我本想着他们今儿忙了一场,该打打牙祭。不过钱就罢了,不从公帐上走,这两大块羊肉的钱,算我私请大家伙的吧!” 其实她本来就这么打算的,正好借买办刁难之际说出口来。 买办悻悻的,又埋头吃起来了。 这一吃直到碗空,再没抬头,直到饭后福平婶给他送上茶来,买办才叼着牙签,待说不说地苦着脸,嘴里长叹:“唉!” 头一声没人理他,伙计们都忙呢,福平婶明明听见,依旧只有白眼对待。珍娘也听得清清的,只作耳聋,不理。 “唉!” 买办的声音再大些。 众人忙碌,愈发手里停不下来似的。 “唉!!!” 这回不是叹气,是喊叫了,一声既出,惊飞了几只正栖息在树上的麻雀,呼呼拉拉从他头上掠过,其中一个被打扰得气不顺的,任性地于半空中拉下一坨。。。 “要死了这些个贱骨头!”买办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手摸上头去就觉得不好,粘糊糊湿达达臭轰轰的。 珍娘心里暗对麻雀们的仗义点了个赞,然后才叫人:“打水,给爷送毛巾!“ 丢下水盆和布,伙计一溜烟窜了,买办只好自己动手,一边擦头一边骂骂咧咧。 福平婶听得不耐烦,故意提高了声音问珍娘:“叫伙计们脚步放轻着些吧?一会儿吵得前面夫人们心烦起来,怎么了得!毕竟隔一重院,后窗靠得也不远,夫人们又都好静的!” 珍娘心里发笑,小脸儿一板,嘴上配合她道:“可不是?才还打发了个妈妈来,说咱们是不是吃面了?怎么听进到处稀里呼噜的?” 其实哪里听得进? 不过买办怎么会知道? 她二人这双簧一唱不要紧,买办的脸沉了,心不平气不顺的,却还是住口没再骂了。 “我说掌柜的,”见暗示无用,买办只有明着来了,向水盆里啪地一声丢下手巾,“我家里少几担柴火呢!今儿再买也来不及了,能不能从你这儿匀一匀?还有米面,也。。。” 珍娘冷笑。 要不说你们老爷不让你们来呢! 打秋风打到本姑娘头上来了? 福平婶的脸唰一下白了,忙来忙去的伙计们也都停了手,十几双眼睛都盯在了珍娘身上。 开张第一天,揩油的就上门来了,且是不能得罪的买办,将来天天要打交道的,店里菜蔬都要经他过手,即使回了程夫人换个人来,只怕也是一气的。 县官不如现管,就是这么个道理。 本来在茶楼,小本买卖又要过老爷的眼,这买办还有个人样,不怎么敢明着要东要西,只不过来时顺手捎带几个萝卜半篮子青菜什么的,不成什么大害。 如今可好,湛景楼生意远比茶楼大上几十倍不止,这家伙的心也黑上了几十倍,开口就是几担柴火几担面! 以担为单位了! 且知道是夫人打的本,可店主人是珍娘,那还不放心地伸手?反正亏了钱,赔的是这个毛丫头! 买办见珍娘半天没开口,心里不觉得意起来,嘴里的牙签也翘起一头,含混不清地道:“姑娘您放心,我也不是那起白要的人,你想想,将来什么东西不得过我的手?我略抬抬手,你就能省下不少,做到帐面上,收进袋子里,这一套你该比我明白,是不是?” 珍娘眼中顿时有森冷寒光闪过,唇角翘起嘲讽的笑来。 本来想了半天没个好对策,这下好了,现成的刀子送到自己手里来了! 所以才叫,不作不会死呢! “做假账亏空官中?这位爷好手段哪!我初入此门,其中精妙且不清楚,爷不妨提教我几句,若真使得,别说几担柴,爷往后的柴火米面,我都包了!” 买办喜不自胜,眼眉横飞,脸上五官全移了位:“那敢情好!还是齐姑娘识趣!我就知道齐姑娘是一点就透的伶俐性子!齐姑娘。。。” “行了行了,”珍娘打断对方愈发不着边际的献媚,直催他道:“才爷不是说到做假帐?细说说细说说,我也好照着去做”! 买办欲将嘴凑到珍娘耳边,被福平婶一把推得老远:“放尊重些!” 正文 第197章帐本在手,天下我有! 买办心情好,笑嘻嘻地果然站远了些,声音低低地道了几句。 珍娘冷眼听着,不过就是些旁门左道钻帐面空子罢了,什么以次充好,以小冒大,以劣当良,她前世都经过见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第224节 说白了就是一个贪字! 买办说完了,眯起眼来嘘着珍娘:“怎么样?姑娘要真是个明白人,这可是一条明道!” 珍娘脸上似笑非笑:“哦?这话怎么说?” 买办起了劲:“你想啊!这帐是给夫人看的!赚得多夫人就分得多,姑娘你不傻吧?不会听不出刚才我话里的意思吧?” 珍娘忽得瞪圆了星眼倒竖了柳眉,刺向买办的眼神中有冷厉如冰的寒光闪过,竟比屋檐上垂下的冰锥还要锋锐: “怎会听不出?不就是教唆我亏空干娘的钱,中饱我个人私囊么!?”说到这里,珍娘眉心倏地一凝,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戾气迸出:“来啊!将这吃里趴外的东西捆了!给我带前头见老爷去!” 买办的腿一下就软了。 “哎呀齐姑娘,齐掌柜的,齐,”声音打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齐姑奶奶!咱不开玩笑行不行?” 伙计们真的拿了绳子上来,这玩意厨房里多得是,鸡鸭鹅什么的,要捆的牲口一日也总有几十头的。 买办边推边向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墙,这才看出来珍娘是认真的。 于是,他的眼泪鼻涕整齐地下来了。 “齐姑奶奶饶命啊!小的不敢啊!其实刚才的话全是玩笑啊!真的小的不敢从官中揩油的啊!齐姑奶奶万不能冤枉了小的啊!“ 珍娘莲步凌波,娉娉婷婷走过来,伙计们自觉让开一条道,让她走到买办眼前。 买办扑通一声跪了,抱住珍娘大腿,口中还在狡辩着:“是玩笑,刚才是玩笑!”语气里隐隐加重:“姑娘可想好了,若真带我去见了老爷,我自有一套说辞,几个同僚间,也必与我同心一词!” 多少年在府里混出来的经验不是白得的!兄弟间的情谊也不是白得的! 珍娘眯眸一笑:“哦?原来爷早想好了有被揭发的一天?早早就预备下了说词?我知道,是不是里外两本帐?还有同僚,哈哈,”珍娘仰起小巧精致的下巴,朝天大笑:“爷不妨试试,真被揭穿时,看他们在老爷面前是自保还是保你?!” 兄弟间的情谊?是一同贪钱的协助关系吧? 买办整个人都不好了。 死丫头怎么知道里外两本帐的? 真正今儿是被她捏住了短处!本想从她这里挖一勺走,没想到反被她连锅端了老巢! 气到极处,买办也横了心:“好啊,”他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手指着珍娘的鼻子狠狠斥道:“你就领我去见了老爷!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你!你就别想着要得好菜好料了!我就算下了不当这份差,我的兄弟们也必将。。。” 珍娘风清云淡地一句话,将他堵死在墙角里:“你既然下了,还有什么兄弟?好吧就算他们重情重谊,不过夫人看重此地,既知了实情,还能再让你们兄弟,”说着将脸逼近买办,眼对眼,唇角微微勾起嘲讽弧度:“同样行事,继续亏空?!” 怎么坏事做多了脑子也坏掉了?说出话来一点逻辑性也没有? 还是欺瞒主子的事做多了,就真当主子是蠢货了?! 终于,买办无话可说,身子靠在墙上缓缓倒了下去,彻底瘫软在珍娘面前。 珍娘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对方,唇边噙着刀锋般的冷然:“从今儿开始,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本姑娘买进好料,听真了,要好的!再有上面所说的那些诡计,你就准备去见夫人吧!“ 买办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不知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 珍娘的话还没完呢! “还有,”她轻轻向前一步,脚尖抵住了买办的膝盖:“别以为回去烧了帐本这事就完了!你刚才的话这一院人都听见了,人证俱全。一会儿你就送了那本真的帐本来,我在这里等着。若迟过半个时辰,我就请了夫人,让官差去家里搜!” 你就想毁了罪证,也来不及! 买办抬头看她,眼里全是绝望,和狠毒的光。 珍娘知道,大棒子打过,眼下该是给个甜枣吃的时候了。 这样想着,她便回视了对方一眼,迎着他不善的目光,伸出一只手去。 买办吃了一惊,开始以为她要打自己呢!后来才反应过来,珍娘竟是要扶起自己的意思。 于是揣着小心,借珍娘的力,买办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垂首敛袖,装得可怜极了。 珍娘扫了他一眼,悠悠然开了口:“不过如果咱们合作得好,你才说的话,我这里只当没发生过。反正府里的事有管家和妈妈们照看,以往她们不计较,我更不会细究。不过若今后你损害到我湛景楼的利益,那可别该我不讲情面了!“ 帐本在手,天下我有! 买办怔住。 “当真,姑娘不计较我从前?” 看你这拿绳子动家伙的架势,还以为我这就完了呢! 珍娘冲他一笑:“帐本拿来再说!” 那笑看在买办眼里,实在可恶到了极点! 不过把柄被人家捏着,不得不服。 买办屁滚尿流地去了,一院的人心里都生出些对珍娘的佩服来! 都知道大宅后院最难对付的就是这些个二层主子,尤其买办们,手里有点权又有银钱经手的,哪一个是容易应对的? 没想到珍娘三言两语就打中对方七寸,瞬间收伏了他! “看什么看都?不用干活了?快洗净了碗去前头换人,堂倌们都还没吃饭呢!”珍娘一声令下,众人这才从痴呆敬仰的状态中,恢复成工作模式,纷纷各行其是起来。 福平婶走到珍娘身后,背着人不出声地冲她竖起大拇指。 珍娘笑嘻嘻地捂了她的手,走出院去。 正文 第198章吃苍蝇了? 第225节 楼上老爷们大多已经散了,留下个把管事之类,见珍娘来放了赏,也都走了,顿时外间楼上下空了大半。 程老爷倒还没走,不知是特意等着珍娘来呢,还是真没吃完,反正珍娘上楼后,竹童守在门口,冲她招了招手。 “快进去吧齐姑娘,等你来了好放赏呢!” 珍娘心想要这么麻烦?有些不耐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推门进去。 不想进门后只有程廉一位在座,别的老爷都已经撤了。 “就等你了,”程廉见是珍娘,由不得嘴角上扬:“来看看,这些礼你喜不喜欢?” 珍娘站着不动,眼光向墙角瞥去。 几个小厮听得老爷一声令下,忙不迭地开了箱子。 珍娘没有上去看的意思,还是牢牢稳稳地站在原地。 程廉遂向竹童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从袖子里掏出一封纸单来,大声念着:金奁盒一对,金钏一副,玉玲珑一对,绣花锦披一个,镇玉狮儿一对,桃花纨扇各一柄,泥金妆盒一个,凤钿一对,紫金花瓶各一个。。。“ 珍娘大概地听着,漫不经心的。 反正不过是些附富绅家常见的贵重品物和游戏的玩物,有什么稀奇? 见珍娘没什么反应,程廉奇了。 “怎么?你不喜欢?”说着他便抬手打断竹童:“捡另一张念来!” 于是又打开一只箱子,又念出一张单子。 “大红缎十匹,湖绉十匹,纺绸四匹,各色线绉袍套十付,锦绣艳色花袖十双,绵绣香色手帕十件。。。。” 珍娘实在没了耐心。 “回程老爷话,这些东西小女子实在用不着,还请老爷收回去。若有事呢,只管吩咐我,若没事呢,我还得后头张罗夫人们去呢!” 程廉的脸色稍微变了一下。 “怎么?就这么放夫人们在心上?老爷不是人么?” 这个人是取其双关之意的,也是客人,也是男人。 珍娘眸光蓦地一深。 “老爷自然是贵客,不然我怎么先的这里呢?不过这里是饭庄,来者都是客,怠慢的谁都是我这个掌柜的不是。夫人们也等我过去放赏磕头呢!不过才我也说了,老爷还是极要紧的客,真有事要吩咐,让夫人们等一等,夫人们想必也没什么异议的。” 程廉心里明白,这话说得是反话。 真有事吩咐,夫人们不会反对,不过要说扯些别的事,那可就难说了。 程廉抄起双手放在胸前,一时没说话。 小厮们紧张地看着珍娘,心说这姑娘怎么不识好歹?老爷给她送东西都不要,这下好了,看老爷恼了吧! 珍娘不动声色,依旧原地站着,冷静得像是绝壁上的染雪青松。 半天,程廉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知道了,既然如此,你就去吧。东西我丢在这里,一会你叫人取了就是。” 珍娘知道,这已是宽厚了,若再推辞只怕愈发惹得对方不快,不如先收下,日后再退。 于是磕头谢过,程廉挥手拂袖,一言不发而去。 临走过珍娘身边时,他情不自禁回视她一眼:珍娘正垂了眼帘静候他过去,如扇长睫在眼下投了一排密密的阴影,如香雕粉捏的侧脸,勾勒出一幅极精巧的轮廓,由高耸的鼻梁到如初绽樱桃似的朱唇,最后停止在小巧纤细的下巴上。 珍娘感觉到对方有些失态的目光,遂轻轻偏开了脸,口中淡淡地道:“恭送程大人回府!” 程廉暗中咬了咬牙,拔脚而去,心里却落定了决心:此地大事一经平定,立刻要娶这个女子到手! 送走程廉,珍娘心里松了口气,又忙忙赶去夫人们那里。走到一半处看见戏班子也要离开,遂将银钱付清,又命梁师傅打点些吃食让他们带上,送人从后门出去了。 程夫人听得楼下吵轰轰地,便叫业妈妈去看,后者看过了来报:“齐姑娘在那儿打发小戏班子呢!倒有这个闲工夫,亏得夫人们在这里等了她半天!“ 程夫人不觉蹙眉,夏夫人本就因刚才珍娘捅出她三儿子的事,满心的不快,此时立刻落井下石:“就是,难道我们这里竟比不过小戏子们?明待着慢待我们嘛!” 程夫人正要说话,门外珍娘的声音响起来了:“请夫人们请安!” 其实也不过迟了分把钟,几句话的事,可放在有心人眼里,那就是大事。 程夫人的声音冷冷冽冽的:“进来吧!” 珍娘一听便知不好,于是进门后,便注意地打量着在座各位,果然脸色都不太好。 “干娘这是怎么了?谁惹得干娘生气了?说出来我替干娘出气!” 程夫人不说话。 业妈妈冷冷地道:“就是姑娘惹得夫人动了气,还找谁说去?!” 珍娘知道,必是这妈妈又给自己下了套,却不知为何? 于是忙走到程夫人面前,陪笑弯腰道:“干娘生我的气?我哪里做得不好了?说出来,我自罚就是。” 程夫人叹了口气,做语重心长状:“我说丫头啊,”一句话说得珍娘鸡皮疙瘩起来了,不为别的,太肉麻:“你当我是亲的,就怠慢些也罢了,可这里几位夫人,”手向空中一划,夫人们纷纷会意点头:“都是贵客,你明知大家伙在这里等你来放赏,怎么反先去料理小戏子们了?这也罢了,人不知也不怪。偏生又叫人看见,怎么怨得大家不生气?” 珍娘心里舒了口气。 我当菜里有只苍蝇让你吃了呢! 第226节 原来为这点子屁大的事! 也值得您说上这么多废话?! 想必口水不值钱,您就随便喷了! “干娘,原来为这事,您听我解释,我原有个道理。”珍娘不卑不亢地回道:“外头小戏班子散了正要走,他们这些人干娘是知道的,嘴里没个清净,戏完了下台,还是一样呱噪。夫人们所在靠戏房近,夫人们又都是养尊处优好静的,惊扰了怎么了得?因此我打发了他们去,也不过两句话的事,付过钱给了点心,他们也就走了。” 正文 第199章夫人,请进 说着珍娘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窗棂:“夫人们请听!是不是安静好些了?” 屋里鸦雀无声,愈发也显得外头悄无声息的静怡。 业妈妈难堪起来,身子缩到了程夫人身后。 程夫人清了清嗓子,勉强笑道:“确实如此,还是我珍丫头想得周到。也罢,就这样吧,放赏!” 接了赏银,珍娘恭恭敬敬地送走各位夫人,长长吁了口气。 耶!总算平平安安送走了各尊大神! 接下来的事就好对付得多了。堂倌们在梁师傅调配下轮流吃饭,厨房里有序忙碌预备门前时有时无的散客。 离晚饭时间还早,珍娘吩咐华二看守厨房,自己则回房看帐。 才她在前头领赏时,程家的买办已将帐本送来,珍娘小心地收进床后一只拜匣里,那里头都是帐目,还有她跟程夫人签订的协议和湛景楼的地契房约,乃是她全部的身家性命。 钥匙则贴身挂在她脖子上,一刻不离的。 程夫人回到家后,听了看家的丫鬟回话,坐在屋里半天没有出声,业妈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了一句:“夫人,要不要换衣服?” 程夫人嗖地一下站了起来:“走!去老爷外书房!” 业妈妈本能地要拦,可听见夫人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暗暗叫了声不好,只得陪笑跟着上去。 出了门业妈妈向丫鬟使个眼色:“还不快外头报一声去,就说夫人来了!若有老爷在,请先避一避!” 夫人冷笑:“你少在我面前打马虎眼!不就是要跟老爷通个风么?这会子正是歇午晌时候,哪来的外头老爷登门!不许去!” 丫鬟吓得动也不敢动。 业妈妈只得抱着夫人的腿,跪了下去:“夫人何必如此气恼?老爷今日也没怎么样,再者说听酒高了正睡着呢,夫人这一去,免不了要置气,夫人又是何苦来!” 程夫人手里正拿着扇子呢,听见这话便冲业妈妈头上扇了一巴掌,打得后者一个趔趄,几乎向后仰倒在地。 “何苦来?”夫人保养得宜的白净面皮抖个不停,发狠地喝道:“你说我这是何苦来?你没听见刚才那丫鬟的话?说老爷等我走后,叫人从库房里取了多少东西,都抬到湛景楼去了?他怎么不连这个家也一并抬了去!叫那贱人当家好了!” 说着从业妈妈手里抽出腿来,气冲冲地直向院门去了。 业妈妈在后连追不上,只得拼了命地推刚才的丫鬟:“先抄小道去给老爷回话,快,要快!” 自己则强挣扎着起来,跟在夫人后头去了。 夫人脚不点地,风一般冲进外书房,见前后帘拢掩映,四面花竹阴森,一声响动也不闻。 几个小厮在门口守着,早是闻得信儿的,见夫人到了,忙上前打千请安,挤挤攘攘地不让她进去。 “夫人息怒,老爷在里头睡午觉呢,夫人有话请一会再来!” 夫人一人一掌,打得几个小厮滚得遍地都是,也不多话,抬脚就上了台阶,不等人来打帘子,自己动手一捞,直进到外书房了。 程廉正躺在里间卧榻上闭目养神。才丫鬟送来的话他都听见了,不过不当回事,更没放在心上。 这时见夫人怒气冲冲地到了,程廉依旧阖着眼,只轻轻向外招呼了四个字:“夫人请进!” 程夫人狠狠跺脚,眼圈都红了:“好老爷,你还有心思睡觉!人都叫你磨折死了!” 话到最后,泪珠儿就滚了下来。 二十几年的夫妻,二十几年的相濡以沫,二十几年的宠爱情深,都被夫人请进那四个字,轻轻抹了个干净。 难道听不出我在生气? 难道不该哄我一哄? 夫君当年如何娇宠?今日为何连看也懒得看妾身一眼?! 程廉叹了口气,翻身向外,又说了一遍:“夫人,请进!” 程夫人的泪愈发泛滥。 “我就不进!有话老爷出来说!” 她横了心,也是二十几年正头娘子稳坐江山的成绩给了她信心,今儿非得跟老爷杠上一杠! 业妈妈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心里却暗自替夫人捏了把冷汗。 天下男子哪有不薄幸的?心里有你,你就是天,心里没你,踩你到泥里,只怕还嫌你脏了他的鞋! 夫人哪,今儿您只怕是会错了形势,这可是要吃亏的哪! “夫人这是怎么了?”老爷没动,在卧榻上轻轻地叫了一声:“难道不怕外头人看了笑话?” 程夫人的泪忽然停住。 是啊,多少年立下的名声尊严,难不成一朝毁了? 可是就此进去,又不甘心,反正来时已打了一路,若不扳回些面子来,夫人觉得说不过去。 第227节 “不,”语气里不再只是怒气,倒带上三分撒娇的意味:“我不进去,今儿非得老爷出来说!” 业妈妈在心里叫苦。 我的好夫人,才已是老爷给您递了台阶,您倒好,听不出来反还回一句拿他! 若在从前,您不说他也出来了,可现在不同以往,您再这样,当真要颜面无存了! 果然还是外人看得清楚,程廉一听夫人说个非字,立刻脸就挂了下来。 程夫人当地站着,等了半天也没听见老爷出来的声音,最后,反等到了微微的鼾声。 这下可弄得她进退两难,羞愧难当了。 院外许多小厮下人们看着,老爷这是明给自己难堪了! 好!索性就撕破了脸! 程夫人二话不说,迈脚就进了里间,将脚步放得重重的,有意要吵醒里头的人。 程老爷本就是装睡,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 “老爷休睡!今儿这事不说清楚了,我,我宁可自已回京里去,将这家丢个那个小妖精吧!” 多少天的酸气,都聚在程夫人这句话里了。 多少天欲语又休的心事,也都彰显在这句话里了。 若是从前,程老爷必有一番劝慰,家里进一个姨娘夫人便生一场气,不过也就几句抱怨,当不得真的。 过后,她还是贤良厚德的程夫人,因知他不放那起女人在心上的,进多少也只是摆设。 跟他生气,倒成了夫妻间戏狎亲呢的游戏似的了。 正文 第200章失控 可今儿夫人撒的这场气,不同寻常。因知那个人是当了真的,不再是不走心,却是被人夺了心的。 程老爷不耐烦地从榻上抬头,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叫内外都能听见:“要不进来说,要不然夫人就请回吧!适才叫人闹了一场酒,我正头疼得厉害,夫人不体谅我在外辛劳,好歹也顾及下自己的体面吧!” 程夫人的心,瞬间从热辣辣的油锅,跌进冰凉的深渊,一肚子气发不出来,气得手也抖,身也晃了。 业妈妈实在听不下去,从外头蹑足进来,扶了夫人向外去,口中极低极细地道:“夫人算了,让老爷休息吧!” 程夫人推了业妈妈的手,怒而转身,进了里间,一眼就看见程老爷正阖目躺在榻上,貌似悠然自得。 程夫人二话不说,捞起门帘来吩咐业妈妈:“你就在门口守着,一个不许放进来!外头老爷来,也不许进来回话!今儿我跟老爷,要好好计较计较!“ 业妈妈心里直摇头,可看夫人脸色,知道是动了真气,心想不撞个南墙也不知死心的,只好由得她去。 于是业妈妈打发了院里的小厮,自己则默默在台阶上坐了下去。 屁股还没落地,就听见里头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口角:“老爷如今连自己的名声都不顾了,反还看重我一个妇道人家的名声?恕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多少年为功名读下的圣贤书,难道都白打了狐狸眼不成?!“ 明显是夫人的声音,语调已与平日大不相同,声嘶力竭的。 业妈妈提心吊胆地等着程老爷回应的声音,心里念佛,想着夫人是失控了,如今只希望老爷的声音能有平日里一半平和,那这事也算有了转机。 没想到的是,她连菩萨的名字还没念完,屋里便传来稀里哗啦的响动,先是“豁啷啷”的一声,茶碗落在地上打得粉碎的声音,过后又是重重一声:“咚!” 想必是榻几被人掀翻在地了。 业妈妈吓得魂都从头顶上飞走了。 程老爷发怒了! “夫人这话何解?难道我考虑夫人的名声竟是错了?”程老爷冷笑的声音,犹如一缕冰雾,透过窗户缝吹进业妈妈耳内,顿时将她冻了个内外透凉:“夫人多年辛苦经营下的贤良厚德,就为了几件东西,就不要了不成?” 原来,老爷知道夫人为何而来! 却只是故意不想搭理她罢了! 业妈妈的老泪几乎就要下来了。 夫人啊,枉你平时那样聪明,怎么今儿就愚钝起来了?老爷有心不想跟你说的话,你偏要挑了头地向外冒,只怕不会有好结果啊! “老爷也会说是几件东西?!这家里仓库钥匙一向只有我有!老爷说过让我管家!为何从库房里拿东西竟不过我的手?!” 我在意的又岂是几件东西?!老爷你难道看不出我的心? “东西是我拿的!拿时夫人已经走了!我跟谁说去?我本想着初回登门,又是夫人的干女儿,又是夫人打本开的饭庄,若不风风光光地给个面子,实在说不过去!因此才叫人撬了库门换了钥匙!往日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夫人何尝会如此大失体面过?! 程老爷连说几句,已不耐烦到了极点,话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没有人情味了:“我劝夫人回去,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闹也是无用!不如想想如何保住手里现有的,方是上乘良策!“ 话里有话,另有玄机,却是准准地刺中了夫人的心尖。 程夫人眼前一花,几乎晕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撑住一旁的桌案,慢慢地开了口,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老爷的意思,是下定了决心,要纳她?!” 这个问题太过要紧,以至于业妈妈都从地上起来了,将耳朵凑近窗下,紧张地等待老爷的回答。 可这一回,直到看见夫人出来,业妈妈再没听见程老爷的声音。 “夫人!”业妈妈立刻上前来扶住程夫人,不敢看她的脸色,更不敢对视她的眼睛,心里惊了一下,因觉得自己扶住的身体轻得没了分量,好像魂灵不在了,只剩下具躯壳。 程老爷在屋里叫人:“来啊!将这地上收拾了!” 倒是平心静气的,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一点儿气也没了,一点儿伤也不曾受似的。 第228节 业妈妈黯然搀着夫人下了台阶:“夫人小心脚下。。。”话还没说完,手背上一凉。 业妈妈不用看也知道是夫人的眼泪下来了。她强忍着心酸,装不知道,只管埋头向前走去。 回屋后,夫人就躺下了,没过多久,竹童来了。 业妈妈不让他进去,虎起脸来将他叫到自己屋里:“说!来干什么了?” 竹童无可奈何,陪着笑道:“妈妈这是做什么?我们也是奉了老爷的话,不然谁没事来撞这个晦气呢?” 业妈妈听见晦气两字,手就起来了,重重扇在竹童的脑门上,打得他向后趔趄了一下。 “妈妈你够了吧!”竹童变了脸:“老爷叫我了收拾东西,说他这段时间只在外书房歇了!这能怪我么?夫人留不住老爷的人,凭什么叫我们下人跟着受气?!” 业妈妈的心,仿佛被一双冰凉的手一把捏住,立刻呼吸顿住了。 竹童翻她个白眼:“您老以往的威风也使够了,如今哪,”冷笑一声向外走去:“也该给新人挪挪位置了!” “我打你个不知天高低厚的小猴崽子!”业妈妈脱下一只鞋,冲着竹童背影丢了过去,竹童飞也似地跑出门,鞋子便咚地一声,落了个空。 一如业妈妈此刻的心境,空落落地。 夫人在床上躺着闭了眼,只作看不见也听不见,心里只有一幕场景在不停回放:自己最后问老爷的那个问题,答案,则是他不出声地,点头。 正文 第201章心如死灰 他竟然点头了! 程夫人心如死灰。 晚间,湛景楼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珍娘吩咐伙计合上前门门板,笑盈盈地走进厅堂里,招手叫众人聚集在一起:“今儿大家辛苦了!马上吃饭,饭后,也给你们放赏!” 伙计们欢声雷动,掌声点赞声不绝于耳,随即落座在附近的凳子上。 福平婶与钧哥,梁师傅一起,一盘一盘地上菜:都是热气腾腾才炒出来的,珍娘有心犒赏伙计,将厨房里余下的菜都依花色做了出来。 “都做了给伙计们吃,明儿店里怎么办?”华二有些担心。 珍娘笑眯眯地回他:“明儿买办会再送新鲜的来!不要紧,今儿算我帐上,你跟大家伙一起,只管放开了吃就行了!” 华二这才释然开怀。 每桌都有上好的东坡肘子,炖得酥烂软嫩,还有切成大块的风鸡腊鹅,白菜心渍一下,横切成一寸高的圆堆,用芥末糖醋浇上一焖,酸甜带辣,爽口下饭。 除了菜,主食有饭有馒头,都管够。 伙计们吃得正开心时,珍娘从柜台下抬出个装钱串的箱子,展开花名册按人头叫上来领,每人一吊钱,前头管事的梁师傅双份,后头厨房里的华二也是双份。 钧哥福平一家,则等同于众人,并无特殊待遇。 伙计们累了一天的身心,彻底放松下来,吃开了胃乐开了怀,珍娘又吩咐厨房烧热水,给各人洗涮。 “洗过后再睡,梦里也香甜些!” 华二悄悄走到梁师傅身后,含笑低低地道:“梁师傅,这一趟你可没来错!这样好的东家,放眼天下,也寻不出第二家来!” 梁师傅连连点头。 华二满意地去了,梁师傅放松下来,突然眼中闪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幽光,嘴角微微下垂,几乎要叹气的样子。 珍娘本来正跟钧哥说话,问他累不累,然后打发他去屋里洗澡,不经意地回头,陡然撞上了梁师傅的目光。 梁师傅吃了一惊似的收回自己的眼光,难得见他有些慌乱,忙忙地走开了。 珍娘心里疑团腾升,正要追上去问,却又被妞子叫住了。 “珍姐姐,后门有人找你!” 珍娘只得跟她去了,及到后门处,忽然眼前一亮:秋子固手里拎着不知什么东西,正微笑着守在台阶下呢! 珍娘笑了,本来还觉得有些身乏脚酸的,却被他风轻云淡的笑容转眼间都抚平了下去。 见珍娘窈窕的身影在月光下向自己走来,秋子固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了,将手里的包裹展开,送到她面前:“今年头一茬,鲜嫩得很!” 什么东西? 珍娘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极细巧精致的玛瑙小盒,雕刻玲珑,镂空透花的,里头不知装了什么,朦胧间看不清楚。 秋子固捏开盒子上的机关,盖子啪地一声开了,珍娘这才看见,原来里头都是才剥出来的新鲜莲子! 怪不得他刚才说是头一茬呢! 于是两人就着月光坐在后门口的台阶上,吃起莲子来。 新鲜的莲子又嫩又鲜,清爽微甜,隐有馨香,珍娘连吃几枚下来,口腔里竟又浮出些别的果香来,细品这下,好像是合欢花的味道。 珍娘不觉好奇:“这是怎么回事?莲子里怎么吃出合欢的味道?” 秋子固笑道:“这原是我从京里带来的异种,本以来养不成了,不想竟活了。原是旧日东家赏我的,说是他国进贡给皇帝的贡品,只得两只,一只赏了我,还有一只,养在御液池中,也化得一池都是了。” 珍娘也笑了:“原来我跟皇帝老儿吃的一样?”愈发抓了一把在手里细嚼慢咽:“这可得好好品品!” 秋子固宠溺的眼神一直不曾离开过她神彩飞扬,容光照耀的脸庞:“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因此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划了小舟下水,趁夜采来的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好好的为什么要说这个,讨好对方?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因此话一出口,秋子固立刻后悔,脸都挣红了。 第229节 珍娘偷瞥他一眼,心里笑了起来。 这人皮肤太白也有一样不好,稍有些羞涩就成了煮熟的龙虾了。 “咦!这个盒子也好看!给我看看行么?”珍娘体贴地转移了话题。 秋子固听说她要看,立刻送了过来,珍娘本就伸手,不经意间,两人的指尖碰到了一处。。。 珍娘倒没什么,她可是来自现代的姑娘,魔都高峰时的地铁都挤过,跟男人碰个手算什么? 可秋子固却跟触了电似的,瞬间收回手来不说,龙虾也愈发熟到过头了。 珍娘几乎要笑出声来,不过最后还是凭借极大的忍耐力,憋了回去。她怕自己这一笑,龙虾就要坏了。 月光下,一男一女安安静静的坐着,这一刻,谁也没有说话。女的呢,低头把玩手里的盒子,脖颈处勾勒出一付修长优美的曲线,月华遍布上去,毛茸茸的绽放出一片旖旎。 男的则偏头,看着女孩儿,视线粘在她脸上似的,片刻不忍远离。 “前段时间,我恍惚间听人说起,秋大哥也病了?还有上回在宫家时,确实我看着秋大哥脸色不太好呢!”珍娘从玛瑙盒子上抬起眼睛,看向秋子固。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是一双标标准准的杏子眼,密密的睫羽又长又浓,垂下时便如密云盖眼,此刻掀开,那又是另一付美景:一对灵动双眸如养在清冽谭水中的两丸黑水晶,让人对视之余,陡然忘了该说些什么好。 珍娘看见秋子固发怔,忽地一笑,刹那满目华彩顿现,宛如三月枝头盛开的冰雪梨花,有傲人幽香浮动,擒住了秋子固的魂。 “秋大哥!“ 珍娘一声娇嗔,替秋子固的魂引了路。 他慌地低头,嘴里有些含混地道:“你,你再说一遍我,我刚才没听清。” 正文 第202章她是良药 “说是秋大哥闻不得羊肉气了?身上又发风疹?”珍娘关切问:“有没有找鲍太医看看?” 秋子固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羊肉病已经好了,风疹也好了,正如不知原因地来,晦气也不知原因地走了。 说是不知原因,其实根结就在他面前。 开始遇见她,自己对她有三分警惕三分敌意,因是对手关系。 后来一发不可收拾,觉得她是命中魔障,遇见便要倒霉,霉运还真就因此而来,接锺而至,绵延不断。 可不知何时起,心里种下了她的影子,甩也甩不开,可能是从拿错她的头巾开始? 事情掉头,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且自我运作的极快,以他无法控制的速度。 自他为她各处求做上好的头巾开始,他身上的病,如潮水般迅速褪去。 细想之下,他欣喜之极,却又难堪之极。 她是医治他的良药,装在个水晶透明,明眸善睐,皓齿流芳,爽利剔透的身形里,让他日思夜想,寝食难安。 这是欣喜的一面,他寻得了生命中重要的另一部分,填补了从前的空白。 而另一方面,他却由不得怀疑自己。到底是因她能治好自己的病,能除去自己的魔障,还是只因她这个人,而思,而爱? 因此细思,不免又难堪。 初恋中的男女,对自己和对别人的要求,都是极高的,要爱得纯粹,要爱得不掺一点杂质,要全部身心地投入,不容一点儿虚情假意。 秋子固是如此,珍娘呢? 亦如亦同。 “秋大哥,你怎么了?”她见秋子固有些走神,以为是因自己拿了他的玛瑙盒子,这东西看着不俗,一定不是凡品,自己刚才不过是为引开话题,并不真要他的,这时忙就还到他手里。 秋子固冷不丁被塞进个东西入手,吓了一跳:“哦这个,这个你喜欢么?我看莲子剥出来白嫩滑细,这个盒子红白相间放进去倒好看,就装了来。” 于是两人都觉出了安全,谈话得已继续下去。 “确实好看,”珍娘想起曹公在红楼中的叙述,袭人送果子给湘云,不也是用的缠丝玛瑙碟子?“哪儿来的?” 秋子固侃侃而道:“也是旧日东家赏的,那时候放着也不觉得有多好,不过是众多玩器中的一件罢了。今日看见莲子倒想起它来,不然也忘了。” 珍娘顺口接着说:“看来器具也是要配的,叫秋大哥今日看见莲子,也是这盒子早些时候的因缘呢!” 因缘,还是姻缘? 一男一女,刹那间又都红了脸。 “我不是,”珍娘慌忙解释:“其实是那个因字,不是。。。” 这回,换成秋子固安慰她了。 如水的月光下,他向她微微一笑:“无论那个字,都好。” 珍娘觉出了对方语意中的缱绻,遂看进他眼里,那纯粹纯净得好像不染尘埃般的眼神,一下刻进她神经最深一处,身体也给出反应,敏感而细微的,发抖,打颤。 秋子固伸出修长有力的手臂,将那只有因缘的盒子送到珍娘手里,然后,握住了她的一双柔夷。 不是唐突,是真情。 “我自小失去双亲,幸在手艺出众,不曾吃苦,只是也养就出不善交际,谈吐无措的性子,”秋子固淡到极处,几乎要融进无处不在的月华里,却又真到极处,丝丝缕缕,印进珍娘的心窝里:“不过姑娘懂我,我也惜姑娘,就借了此刻天地放一句话在这里:将来必不负姑娘,若有一个虚言,必遭。。。” 他既是在向珍娘表白,也是在剖析自己的内心,强迫自己,不去想那难堪的一面。 第230节 可是,接下的话却没能出口。 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盖上了他的嘴。 “秋大哥,有些事,是不必赌咒的。”珍娘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身上好像发寒战似的,接下来的话好像不是经她的口,可确实,又是她的声音:“感情只在两人的心里,我看得见你的,你也看得见我的,那就够了。” 秋子固重重握着珍娘的手,心中感叹万千。 但愿她这一生,永远也不要知道那个高僧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听说下个月,是观音佛诞?”珍娘仰起脸来,半央半求地向秋子固道:“秋大哥,咱们要不要一起去进一柱香?” 秋子固笑了,欲在她小巧精致的鼻子上刮一下,又不舍得丢开她的手:“自然要去的!” 珍娘心花怒放:“说定了?” 秋子固重重点头:“说定了!” 福平婶到处寻妞子,要带她回屋里梳洗,只是不见人,最后寻到后门处来,远远就看见有个小身影蹲在游廊的柱子下,探头探脑地不知在看什么。 “哎呀!”妞子耳朵一疼,忍不住叫出声来,过后忙自己捂了嘴,回头看见是娘来了,由不得悄悄抱怨上了:“娘你是不是亲生的?我耳朵掉了将来怎么找婆家?” 福平婶差点没别过去气去。 “你这什么话?哪儿学来不正不经的言语?看我皮不打烂了你的。。。”福平婶忽然没了声音,因顺着妞子视线看去,后门台阶下竟有一双朦胧身影,有说有笑地,十分亲密。 妞子舔着嘴里的糖,低低地问福平婶:“娘,你说珍姐姐是不是要找婆家了?” 福平婶心里一动,突然一只手抬起捂住妞子的嘴,另一只手则毫不留情地架起她就走:“没什么好看的,跟我回去洗澡!” 入夜后,见妞子睡沉了,福平婶爬起来,捅了福平一把:“当家的醒醒,我有话要说!” 福平翻了个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累了一天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这会儿困着呢!” 福平婶脾气上了来,被窝里横空踢出一脚,蹬得福平瞬间没了睡意:“搞什么鬼你!” 正文 第203章姑娘我做菜忙 “嘘!”福平婶忙在嘴唇上竖起根手指:“你疯了你叫那么大声!叫外头听见什么意思?” 福平在嘴里嗤了一声:“你这婆娘自己抽了风反说人!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你唱什么三上猴山的花脸戏?!” 福平婶搡了他一把:“少开玩笑!我有正事跟你说!才在后门处,你猜我看见谁了?” 福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身子向被窝里摊去:“看见观音大士显灵了?” 福平婶急了:“跟你好好说话你混闹什么?实告诉你吧,我看见咱家珍丫头,跟那个隆平居的秋师傅,两个头手拉着手坐那台阶上说笑,看着亲密着呢!” 福平一听这话,睡意全消:“当真?这话可不能乱说!你看得真真的?” 福平婶不满之极:“废话!老娘我什么时候在这种事上看走过眼?那年隔壁家的三华子跟周庄上的许妞,在田头水渠边偷偷说话,是谁看见了,后来替他们保下的媒?生下三儿二女,现在还叫我恩人干娘呢!” 福平挠挠头:“说这个干什么?”脑子里由不得闪出珍娘牵儿带女的模样来,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说这个干什么?”遂将声音提高八度,又喊了一遍。 福平婶又搡他:“做什么吼得山响?!”将嘴凑到对方耳朵边:“我心里想着,是不是也该替珍丫头,保个媒了?” 福平吃了一惊:“你慌什么?珍丫头才多大?再说,她才进城来做下这个生意,还倒欠着程夫人几千大两的银子呢!此时怎好提她的亲事?” 福平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为什么不能提?你可别忘了,那个人不是别的,是这城里,不不,是放眼天下也难得有的,鼎鼎大名的秋师傅!人家可是京里来的,听说以前还是宫里内官家里的红人,珍丫头若能跟了他。。。” 福平重重打断她的话:“你懂什么?!谁说姓秋的就是上上之选了?!” 福平婶大为诧异:“咦!”忽然想起一人来,由不得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难道真要给珍丫头送进程府做小的去?!” 福平对她的话嗤之以鼻:“没眼力劲的婆娘!咱爷爷都说了不许,我难道敢违背他老人家的话?”指着天地道:“不怕他地下不得安息么?!” 福平婶悻悻地:“那你说谁?”瞳孔陡然放大:“不会吧?难不成是胖子家的保柱?!” 福平简直听不下去:“你自己傻别拖我下水!脑子里也不知装的是什么?!我跟你一样?会想那样不成器的东西?”说着洋洋得意起来:“你不知道吧?其实隆平居的文掌柜,他也。。。” 福平婶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福平斜眼看她:“当只有你有眼睛耳朵?我不会看不会听么?上回珍丫头病时,不是说姓秋的去了?其实那姓文的也去了!走时还挺不高兴!据说是姓秋的抢了他的风头所至!” 福平婶追问他从哪里打听来的,不放心怕听了谗言,福平坳不过她,只好从实招来:“是钧哥那小子,无意间漏了口风。” 福平婶张大的嘴再合不回去。 两人坐在被窝里,窃窃私语直说了半夜,最后吵得妞子睁开惺松的睡眼,要问他们说些什么时,两人方才勉强收了话,睡了回去。 因此第二天起得有些迟了。 福平婶醒来看见窗户纸透亮,心里暗叫不好,忙推醒当家的,自己则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褂子就冲出门去。 几个小杂役正在院里扫地,看见她出来就笑了:“婶子头上敢是养了鸡?” 福平婶不好意思地笑:“猴小子干你的去吧!就会嘴里嚼蛆!” 说着赶到厨房,一眼就看见珍娘,正从储柜里一摞一摞取出碗盏杯盘来。 “我来我来!”福平婶来不及扣上最后一只扣子,忙不迭冲到珍娘跟前:“这个我来吧!” 珍娘吓了一跳,回身看见是她,由不得笑出声来:“婶子还是先去梳洗吧!” 福平婶脸红红的:“没事,做完了再去也行!” 珍娘用胳膊肘推她:“去吧去吧!明儿可别这么迟了!” 福平婶不敢出声,点了点头,赶紧到院里舀水梳洗。 第231节 厨房里早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白案伙计一缸缸地揉面,捏出点心来,经华二检查过,上蒸笼不间断地蒸出来。 酒香四溢,原来埋在后头地窖的酒坛子抬出几只来,地窖就在灶屋和堂屋背墙之间的夹道里,因此一砸开泥头,就满院子飘香。 梁师傅领着个伙计过来,抬了酒去前头,好灌进锡壶里,珍娘趁机问他,前头客人上座情况怎么样? 梁师傅笑眯眯地点头:“好得很!早起才下了门板就坐满了楼下,才去楼上看了,也有一半雅间满了。” 珍娘嫣然闪出一从梨涡:“那可太好了!” 早起的点心牌子花样繁多,都是珍娘结合前生今世的经验,跟梁师傅商量着定下的:有各色糕点,荤素包子,鸡汤虾仁小馄饨,素面什锦菜浇头,荤面则有爆鳝鱼和羊肉,及排骨三种。 细粥也有几样,配的小菜则是珍娘拿手的酥鱼及泡菜,还有一样松花炒肉丁,和虾米酱。 后两样都是前世珍娘最喜欢的过粥小菜,做起来也很得心应手。 梁师傅开始时对松花炒肉丁持怀疑态度:“这个菜我自开始当差就没听说更没见过,不如只用松花,切小块蘸酱,酱汁调得精致些,也可以的。” 珍娘却很有自信:“师傅不必过虑,只管信我就是。” 梁师傅当时将信将疑,此时却换了笑脸。 松花炒肉丁在前头供不应求,堂倌送来的单子上,开始只有一二个人点,后来吃着美了,单子便络绎不绝地点了过来。 “再要五碟松花炒肉丁,要快!”一个伙计在厨房外冒了下头,飞也似的就走了。 珍娘将切好的肉丁下锅以调味料炒之,火候到了便把皮蛋洒入同炒,嘴里叫那伙计:“别走,上菜!” 伙计折回来,原来是钧哥。 珍娘将热气腾腾的松花炒肉丁放进托盘里,嘴里嗔道:“钧小子你又贪玩了!这菜得趁热吃!你跑哪儿去?!” 正文 第204章哪儿来的下水道生物? 钧哥冲她吐了下舌头:“看看我的小龟去!” 珍娘朝天翻了下白眼。 开张那日不知是谁送来一缸水草金鱼,里头还有一对玉身红眼的小龟,这下好了,自此之后,钧哥就将它们纳入自己麾下,成了他的宠物爱将。 还给起了名儿,一叫大馒头,一叫小包子。 珍娘闻知哭笑不得,这都是什么名儿?! 不过钧哥不管,整日将大馒头小包子吊在嘴上,里外进出都得张它们一眼,生怕忽然这两就不见了似的。 “鸟儿也叼不走,泡水里也不会化,你整日看它们做什么?”珍娘推他快出去送菜,语气正经起来:“下次再为这两小子误了事,我就拿它们炖了捏肉包子!” 钧哥眼都直了:“行了行了我不看了!”麻利地就向外冲去,走到了半回头:“没事时看看总可以吧!” 珍娘扬起手来冲他做了个抓龟的手势,钧哥立刻哎呀大叫:“知道了知道了!”一路嘟囔着走出去了。 珍娘笑着摇头,走到案台前。 肉汤发开剁碎的干菠菜,大堆大堆地放在案头。干菠菜包子乃是华二的拿手,珍娘正要看他如此运作。 只见华二正一脸严肃地搅拌着馅料,大瓷盆里有发好的干菠菜和肉末,再加入盐、姜、葱、和上好的陈绍,筷子哗啦啦搅拌出一阵黏稠的鲜香。 珍娘将鼻子凑上盆去闻了一下,又用小指尖蘸起一点放进嘴里品了品。 华二紧张地盯住她的脸色,心里打小鼓似的咚咚直响。 直到看见那一双熟悉的梨涡,在珍娘脸颊上出现,华二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华师傅怎么这样紧张?”珍娘大笑着拍了拍对方肩膀:“如此好料和好手艺该有自信才是!”说着冲他竖了竖大拇指,转身又忙别的去了。 华二看着她窈窕远去的身影,这才觉出额角上竟微微有些冷汗。 看着缟袂临风飘飘欲仙的一个小女子,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威严?华二想起伙计们私下说起的闲话:“别看咱掌柜的有说有笑,平日里一点不端架子,手又松心也宽。可她真虎起脸来往你身边这么一站,你那手下的活计,就有些拿捏不稳了似的!” 华二心说这真真是祖师爷赏饭吃,不服不行。有人天生就有这股子当家做势的能量气场,手艺也好,管理上也行,怪不得程夫人要打本给她开饭庄呢。 珍娘前后忙着张罗,直到将吃早饭的客人送走,方才得工夫喘气,正坐在厨房前的天井里跟伙计们一起吃饭呢,就听见后门处靴履声响起,她抬头一看,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一个不知什么来头的男人,趿着双细草网凉鞋,穿条三缸青香云纱裤,披着件野鸡葛汗衫,手里拿着柄黑漆描金鬼子扇,笑嘻嘻一轻一重的乱扑着进来了。 一个伙计跟在他身后,忙不迭地又是拦又是挡:“说了不让进,您这位爷怎么就是不听?” 珍娘挥手叫停那伙计:“你去吧,我来。”说着婷婷玉立地站了起来,脸上一丝笑纹没有,径直走到那男子跟前。 “这位客官有什么事?吃饭该从前门走,这里是后宅,不对外的。” 男子一双老鼠眼,骨碌碌的四围飞射,嘴里哼道:“我不吃饭,我来找掌柜的说话。”说着上下打量珍娘一番:“你就是掌柜的吧?”完了嘴角翘起一笑,愈发跟个下水道生物似的。 身后桌上,钧哥站起来了,福平也站起来了,一院子十几个伙计都站起来了。 男子扫了一眼,冷笑起来:“怎么?你们湛景楼就这么对外头人的么?” 珍娘回身看了众人一眼,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知道你们关心我,不过这种小野老鼠,我齐珍娘还是对付得了的! “吃你们的饭。”简单五个字,再加上平和如常的语气,顿时就让一众伙计悬起的心平抚了下去。 钧哥还不放心,正要向前走到姐姐身边,叫福平一拉,跌坐了下去。 “你姐是见过世面的人,怕什么?”福平在他耳边低低地道:“如今人齐,也叫大伙都看看,咱掌柜的立起威风来,是个什么模样!” 第232节 钧哥这才将信将疑地,在凳子上挨了半拉屁股。 珍娘面对男子不怀好意的目光,毫不示弱,似一株雪中寒梅,冷而傲,清而艳地直立在对方面前,挑眉冷笑,眼神冷酷如冰锥,周身迸发出森寒气息: “这位客官既称自己是外人,想必不是进咱们这里吃饭的了。既然不是吃饭,请恕不能款待,客官从哪儿来的就请哪儿出去!这里不是游乐场,厨房重地,谢绝参观!一会热汤热粥的出来,烫着谁了我可不理!” 男子略有些吃惊,没想到珍娘如此有魄力,说出话来针刺似的,双眼也不像一般小女子般回避不与人对视,直视不说,还反而隐隐有逼退自己的意思。 “看掌柜的您这话说的,”好在男子是久惯如此的,马上调整心情,进入下一轮对话:“我不是来玩的,是来看邻居的呢!”说着从怀里东摸西捏,好容易寻出一封纸包来:“哪!还有贺礼呢!” 珍娘对那封黑黢黢脏兮兮的东西简直看不下去。 这是贺礼?你确定不是来给人填堵添恶心的?! 男子见珍娘不接,硬要塞到她手里:“别不好意思,我金八爷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头的!来来,拿着拿着!” 珍娘一声大喝,阻止对方手再向前:“放在花台子上就行!” 金八爷?哪儿来的金八爷? 梁师傅正巧从前头进来吃饭,看见男子略微有些吃惊,忙走到珍娘身边道:“这位是街口开赌档的老板,手下养了几十个伙计不干正事,平时欺行霸市的,这条街上大部分商家都有些忌讳他,姓金。。。” 男子扬天大笑,手里的扇子恣意乱舞,几没掀起八级台风来:“哎呀别说什么老板,大家都是一条街上混的,叫我金八就行!我跟你说丫头,如今呢我来呢,其实是这么回事。。。” 珍娘心说哪来的金八?叫你个王。。。 正文 第205章妥妥地收拾你 “我说金八爷,”珍娘冷着脸开了口,打断了对方的话:“您有事没有?我这里正忙,一会儿吃午饭的人就该来了,对不住没工夫跟你闲聊!您要吃饭呢,前头请,您来贺喜的,我给你打八折!您要不吃饭呢,就请先回去,下回得空,咱再说街坊邻居的话,您看怎么样?” 金八呆掉。 怎么这么直接?怎么这么犀利? 怎么一点街坊情面不讲? 心里这样想着,金八脸上就流露出来了。 珍娘心说一看你就不是好货,上门捣乱我还给你讲情面? 伙计们个个低头掩口,偷笑。 金八顿时不高兴了:“怎么不吃饭就不能来了?我给你道个喜也不行了?你会不会开门做生意?” 珍娘扫了他一眼,冷漠地一笑:“怎么您要教我做生意之道么?” 金八大喜,正要说话,珍娘忽然抄手抱在胸前,眼珠子朝天转了转:“不对,您才说过您是开赌档的,咱不是一路人,您还是教别人吧,这里不适合您。” 眼见金八脸色由灰变红,由红变黑,伙计们想笑不敢笑,个个憋紫了脸。 金八终于装够了好人,摆下脸来。 “我说你这个毛丫头怎么不知好歹?我好心上门给你道喜,你反冷森森地对人,你是不是嫌这里场子太冷清了?要搞点子热闹事出来玩玩?” 威胁之意,昭然若示,金八边说,还边捏着响拳,扇子呼地一下合拢起来,带出一阵冷风。 伙计们顿时手心里都捏上了冷汗,钧哥马上就要站起来,却被福平牢牢按着,不叫他乱动。 梁师傅嘴角动了一下,周旋的场面话已经到嘴边了,以他的经验口角,应付这种事还是轻巧得手的。 可他看一眼珍娘,最后决定还是忍了回去,让她来发落。 就让她来应付好了,在这里要想立得稳脚,这不过才是小小的头一关而已,再说伙计们都在,她办成了这事,于掌柜的威面上有利。 珍娘眼角一挑,勾唇笑了,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地蹦出口去:“金八是吧?”说着向前一步,逼近对方,更伸出一只玉臂,挡开了对方几乎要扇到自己脸上的扇子:“要搞事是吧?行啊,”清冽眼神中透出凛然傲气,昂起小巧的下巴,冷酷地吐出几个字去:“你试试啊!” 金八怔住。 “你,你以为你背后有大树,你就可以,你就可以,”金八一向欺负别人惯了,从没见过这般勇悍嚣张的女子,一时间话都说不流利了:“你别忘了,你开的是饭庄!笑迎八方客你没听过?有人撑腰就可以横行霸道了?姓文的尚不敢呢,你一个小毛丫头,初到城里的新丁,你就敢,你就敢,你。。。” 金八的话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呢? 因为珍娘又向前了一步,这回直逼他面门,甚至连他的扇子,也被她打落在地。 “笑迎的是八方的客!您是哪位?没事直冲进人家后门的算哪门子客?没事就在掌柜的面前说要搞事的算哪门子客?”珍娘直看进金八小而鬼祟的眼睛里,瞳孔猛地一缩,眼底顿时闪过一道寒芒:“你平日怎么欺行霸市我不管,在我这里捣乱就是不行!” 金八又羞又恼。 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教训过? 简直有辱金八爷这个名号! 本能地他想伸手,最好打那个毛丫头一顿出出气才好! 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响,那是米县令的指示: “你去搅一搅局,给她填填堵就行,能要几个小钱就要,要不到就恶心她一场。这事你知道分寸。不过别真跟她动手,她一个农女,你还不是几句话就能搞定的事?真动了手,怕巡抚那边面上不好看,也说不过去,到时我反而保不住你。” 金八是久惯老成,常干这种事的,专业种子选手,因此一口应下,心想个乡下丫头还不好对付?叫她圆就圆叫她扁就扁! 甚至他还在米县令面前放下了狂言,要让珍娘大哭一场哭肿了头脸见不得人! 哈哈哈! 米县令得意的笑声犹在金八而边回响,可受难的人,却不如预期中所料,反换成了他自己。 “你真不信我打你?”金八嘴上说不过,只好使出最后一招,举起拳头来抬在珍娘头顶上:“实说给你,爷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不给我面子都吃过我这不认理的拳头!”说着故做鄙夷地看着珍娘:“你有几斤几两?能受得我这一拳么?” 第233节 福平一个没拉住,钧哥从凳子上蹦起来了:“你动一个我看看?小爷的拳头也不是吃素的!” 珍娘回身瞪了钧哥一眼:“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金八爷哪里就打着我了?真打着了你再跳不迟!没见金八爷的手还离我头顶心八丈远了么?你一个小孩子,人家唬你一下就当了真!” 话是对钧哥说的,可无一字不刺穿金八的心窝。 “你以为我不敢打你么?还唬你,你出去打听打听,金八爷在外行事唬过谁?说打就打!”金八将不大的小眼睛竭力往大了睁,拳头愈发捏紧,作势向下压了一压,几乎碰到珍娘乌黑的发髻。 珍娘一转眼眸,那一刹那,眼神中有冷厉如冰的寒光闪过,竟比屋檐上垂下的冰锥还要锋锐,直逼金八:“那你废什么话?” 打呀! 金八愣住了,怕对方看出他的迟疑,立刻又扬手: “我真打了!”于是他再次威胁。 却不知怎么的,说了口的话好像带着一丝不肯定。 珍娘对他的举动,嗤之以鼻。 “你们都好好学学,”她不看金八了,转而对众伙计道:“这就是兵家所道,兵不厌诈也!万一将来也有人这么对你们,你们当分辨的出,他是在糊弄你呢!要打早打了用得着这么三四遍地说?注意看啊,”说着指出纤纤玉指,先指金八脸色:“表情僵硬,此乃特征之一,”然后指向拳头:“手势做得过份高又或是过份低,此乃特征之二。” 最后珍娘一双灵活犀利的眸子转向金八,语带怜惜地对他道:“演戏还得多磨练啊,金八爷!走心,得走心知道不?!你今儿败就败在,太浮夸了!” 正文 第206章心里到底装了谁 那对明澈双眸里的得意在漫天阳光照耀下,光华耀眼,宛如这世间最美丽的宝石般瞬间绚花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金八眼珠子骨碌转向东,见几个伙计掩口,骨碌再转向西,又是几个伙计偷笑,心里那叫一个气啊! 管他三七二十一,爷爷我今儿就豁出去到班房里蹲几了!奶奶的还非得给金八这两个字正正招牌才好! 这样一想,高举在珍娘头顶上那一对拳头可就隐有落下之势了! “金八,你在这里做什么?”正在这当儿,忽得耳后传来一声质询,金八一听这声音熟悉得很,忙回头一瞧: 是程家的买办,正领了十几个小厮,从后门向里搬送菜蔬肉料呢! 金八的拳头顿时就收得没了影:“哦是您来了?程老爷今日可好?夫人怎样?” 这话问得太外路,不上调,买办甚至懒得理会,径直穿过他来到珍娘面前:“齐掌柜的,这里没出什么事吧?” 珍娘更不看金八,笑盈盈地回道:“没事啊?好得很呢!金八爷说是咱的街坊,特意过来送红包,”指着花台上那只脏兮兮的纸包:“怕咱们吃饭无聊,又唱花脸给咱们取乐呢!” 金八此时恨不能有个地洞可以钻一钻,脸紫成个秋茄,还是经了霜的那种。 买办心里明白,嘴巴一咧,搂过金八来:“那可真辛苦了咱金八爷!这里谁不曾听过金八的虎名?倒委屈了您,老虎扮猫耍戏呢!” 金八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想甩开买办的手,偏生对方捏得极紧,脱也脱不开,心里将米家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 这事怎么就只收了他十两银子?早知如此,收上千两也不该来! 珍娘向买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玩笑归玩笑,是时候收手了。 买办这才松了手:“我知道金八爷事多人忙,这里就不耽搁您了,要不您前头吃个便饭再走?” 金八肩头一松,脚底就抹油了似的,人早窜到后门口了,连带还撞倒了几个小厮:“我忙得很呢哪有工夫吃饭这就走了有事下回再说!” 下回? 珍娘勾唇浅笑,冲其背影喊了一声:“下回您只管来,我还得还您的红包人情呢!” 金八想起红包里只有一张自己家里的赌票,愈发走得一阵风似的,又将外头街人撞倒一片。 买办心里冷笑着,对珍娘道:“这人可是无事不登三宝店的,姑娘你招惹谁了,引得他上门?” 珍娘耸耸肩膀:“他平日跟谁家走得最近?” 意思是谁家养大这条肥狗的? 买办不说话,只将眉头挑了一下,看着珍娘。 珍娘抱臂斜靠在树下,懒懒勾唇笑:“其实不用说也知道,”说着偏头向梁师傅:“城里放着这么大赌家,又在闹市口开局面,当家的官儿能不知道?” 梁师傅冲她点了点头:“掌柜的都知道,小的还有什么说的?” 米县令! 买办交割过东西后,请珍娘在单子上签字画押:“今儿来还带了下个月的面粮来,下一回就不送了。” 珍娘令福平婶细点过之后,捏起笔来提上自己的名字,口中顺带一问:“干娘还好吧?” 买办不吭声。 珍娘觉得奇怪,抬头看了他一眼。 买办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 珍娘倒抽一口凉气:“当真起不来床了?可请了太医没有?” 买办指指胸口:“气在这儿,请御医只怕也是无用。”边说,边注意看珍娘的脸色:“老爷这回怕是动真格的了,姑娘你说呢?” 其实自打珍娘收了买办的帐本,他心里就恨毒了珍娘,可一来顾忌她真拿帐本说事,二来,又听说了老爷跟夫人大闹一场的事,因此反决定要竭力讨好珍娘,将来那借她的光出头。 珍娘不答,如水双眸里像是含了清幽冷月,冰冷无丝毫温度。 买办自觉无趣,走开了。 第234节 福平婶站在不远处,耳朵支楞着听这边的话,这时见买办走开,忙上前来拉住珍娘道:“珍丫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珍娘随她来到灶前,将几个伙计打发了出去,只剩下她二人时,福平婶开口了:“我说珍丫头,你别怪婶子多嘴,这事啊,你得自己有个决断了!” 珍娘勉强笑了一下:“婶子说什么呢?” 福平婶拍了下大腿:“你跟我还装什么傻?你娘不在了,我替你做主!如今你只告诉我,你心里到底装了谁?” 珍娘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装了谁? 自然是跟自己志趣相投的那一位喽! 不过她没说出口去。 福平婶拉了她的手,细细地道:“丫头,我呢,这段时间也看出来了。隆平居那头,有两个人心里有你。程老爷呢,说是放下了,其实还是不肯丢手。” 提起程老爷,珍娘的脸色沉了下去,一把甩了福平婶的手,冷冷地道:“婶子可别违背了二爷爷临终的遗愿!” 福平婶嗔着:“丫头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婶子我是眼里只有富贵钱财的人么?” 珍娘这才笑出来,眼神明澈,眉目嫣然:“我知道婶子不是,不过试你一试罢了。” 福平婶作势要敲她:“你倒有心思逗婶子玩!” 珍娘一偏头让了:“谁让婶子没事非提起这些来?!” 福平婶这才将昨儿看见她跟秋子固的事说了,边说边看珍娘脸色。 珍娘脸直红到脖根处:“婶子!”她一扭身要走。 “不是,我不是有意偷看,也不是说,唉你别走,听我细细跟你说,”福平婶拽着珍娘不叫她走:“你这倔强的丫头怎么力气这么大!哎真的,我是为你好!我听我说嘛!” 珍娘低了头站定:“那你说出来我且听听。” “这事呢,我也看出来了,程府那边是绝对行不通的。文掌柜的只怪也是用错了心,唯有这姓秋的,”福平婶竭力观察着珍娘的表情,果见听见个秋字,对方脸上那纤长浓密的睫羽,微微抖动了一下。 福平婶知道,自己的话,说中意思了。 正文 第207章头发硬性子倔 可是,说中了意思,却更让福平婶烦恼起来。 “姓秋的不是不好,当年更曾风光过。不过眼下,他却再不是那个内官家受宠的厨师了。”福平婶忧心冲冲:“掌柜的你想,若你真的跟了姓秋的,程老爷那头也得罪了,城里名门文家,也必得罪了,那这淞州,还能有你的容身之处吗?” 珍娘的头,垂得低低的,这回就连察言观色的专家,福平婶也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了。 福平婶心里急得直打鼓。 昨晚正是担忧到此事,她才睡不着觉,更连带着福平也不让他睡,两人直商量了半夜,也没想出个好招来。 最后福平乏了:“睡你的吧!珍丫头不比你聪慧百倍?多少关节她都闯过来了,时运也好,不见日子蒸蒸日上了么?想必她自有妙方,又或是吉人自有天相,你就别乱操心了!” 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打起呼噜来了。 可福平婶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直到实在撑不住,快天亮时才打了个盹,也因此起得迟了。 终于有个机会能将这疑问向珍娘和盘脱出,福平婶庆幸之余,又十分期待。 期待珍娘,能有个与众不同的想法,圆满地解决这个死结。 可等了半天,福平婶还是没能听见珍娘开口。 “珍丫头,你倒是说话啊!”福平婶心里猫抓似的,催了一句。 珍娘忽然抬起了眼眸,霎时间,福平婶只觉心尖上像是被什么揪了一把,本来急跳如擂鼓的,瞬间死一般的沉寂了下去。 梁师傅来请珍娘请走了,而直到她离开,福平婶也没听见她的回应。 福平要几块碱泡水擦桌椅,寻到厨房里来,一眼就看见自己婆娘,丢了魂似的,灶头前站着发怔。 “你怎么了?”福平上去捅了她一把:“外头多少碗筷还没收拾呢,你倒有工夫这里发呆?!” 福平婶这才缓缓抬头,看向自己当家的,口中喃喃自语道:“要死了,要死了!” 库房前,梁师傅请珍娘选几件精品:“听闻明儿是文家二小姐过生日,文家给咱们的贺礼不少,咱们怎么也得意思意思。“ 珍娘连连点头:“正是这话。还是您手眼通天,我竟不知道这事。”说着走进库房,梁师傅捧着账簿跟着她。 “羊脂玉锁金项圈一件,点翠金丝细络香串一匣,金冠金铨镯等十件,,紫金花瓶各一个,白玉水壶各一具,象牙梳篦等两副,哦对了,”珍娘边看边说,最后打开一只雕花楠木箱笼:“这里头都是上好的妆缎衣料,一并写上礼单吧!” 梁师傅落笔记齐,然后淡淡地道:“明儿掌柜的得空,也得去一趟隆平居才好。“ 珍娘心里一动,本要就此出去的,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梁师傅,”犹豫之下,她似自言自语地开了口:“你见多识广,你说说看,男人的心大起来,能有多大?小起来,又小到如何?” 这话似是没来由的,可梁师傅心里,却有些明白。 “男人么,求功名利禄时,心大得可以吞天,真给他个天,也嫌不够,因有了功名,财富美色,也就都有了,”梁师傅貌似风轻云淡,可说出的话,听进珍娘心里,却如带着几十年人生沉淀下来的喧嚣,重不可承:“可若求之不得时,有些人受过挫折的,看透了也就罢了。有些总一帆风顺的,却不能轻松承担失败,因此难免惹出祸事。” 珍娘细细咀嚼这话,越发觉得沉重。 “不过人生总归是如此,没翻过跟头,不知应付,这也是因果循环,看透能放得下的,总也是前面翻过跟头的,只看时机而已,所以才有时也,运也的说法吧。” 梁师傅的话说完了,鞠个躬,退了下去,只留下珍娘,默默站在满是绫罗绸缎,精巧细玩的库房里,沉默思索着。 次日,珍娘忙过早起高峰之后,回到小楼梳洗打扮,福平婶跟她上来,替她更衣,却不会梳头。 第235节 “掌柜的你还该请几个下人来伺候着,”福平婶替珍娘将身上一件蓝底竹叶梅花刺绣镶领靛蓝细纹布对襟小袄扯扯平:“如今你的身份不同,总这样将就可不行,别的不说,你也得考虑咱们湛景楼的名声不是?城里的人哪,都讲究以貌相人,差一点就落了他们笑眼,又编出许多胡话来。” 珍娘自己系上一条月白暗纹绸面鱼鳞细褶马面裙,口中回道:“我已叫梁师傅去打听了人牙子了,说过到晚给我个准信。” 福平婶这才满意,抬头看了她一眼:“总觉得还是素了点。掌柜的你该穿件红的。“ 珍娘嗔道:“又不是我做寿,穿什么红的,这样就很好了。前头我吩咐跟梁师傅了,华二也打过招呼了,婶子再替我张罗张罗,应该没事的。“ 福平婶笑着点头:“放心好了,如今店里上了正轨,大事小事分到各人,你别说走半日,走半个月只怕也过得。”说着替她将一缕碎发拢上去:“你头发倒跟你娘一模一样,又多又密,又硬得马鬃似的。” 珍娘冲她挤了挤眼睛:“头发多心事多,头发硬性子倔,婶子可是要说这话?” 福平婶拿起桌上一块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绿洋绉金夹绣五彩风穿牡丹罗帕:“偏生鬼机灵会说话!什么都知道!走吧!门口轿子该等急了!” 珍娘推开罗帕,从自己袖子里抽出一方简单清爽的玉色棉巾:“我有这个了,不必用它,花里胡哨的,我怕刮坏了我的鼻子!” 福平婶一眼就看出那棉巾的来历,由不得张了张口。 珍娘在她将要说话之前,一个转身,纤腰约素,莲步凌波地下楼去了。 福平婶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昨天珍娘的眼神明明白白地说明,聪慧如她,对这事也无能为力了。 福平不信自己婆娘的话:“怎么会连珍丫头也没有解法?一定是你领会错了她的眼神意思!” 福平婶难得的没有反驳 顺其自然吧,如今也唯有这样了。 文家隆平居,今日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门首匾额两边大梁上,各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又结下五彩香球,飘逸馨香。 正文 第208章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隆平居今日特告停业一日,只设宴款待亲友朋邻,楼下厅堂摆了二十席,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照进天井里的戏台子上,使得看戏分外真切。 窗格门户则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店里廊檐内外及天井后两边游廊罩棚得,挂满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制宫灯。 珍娘一路走进来,头也花眼也晕了,心想文亦童虽对妹妹有些严厉,可当真是疼她疼进心里的。 女眷们自然都在后院小楼里坐席,也是窗棂俱下,原来小楼后头便是一汪莲池,连天碧日的荷花印入眼帘,轻风拂入,清香扑鼻。 楼里也早安设好了,每个房间四角各站着一盏仿古鸡足银灯,有四尺高,上面托着个九瓣莲花灯盏,点着九穗,照得满屋通明。 地敷氍毹,屏围纱绣,一色朱红细工雕漆的桌椅,正是个锦天绣地,令人目炫神乱。 珍娘到时,被人让着楼上去坐,她走进房内时,只见八仙桌上饭菜齐全,却只支着三把椅子,人呢?只有自己一个。 想必来得早了,珍娘这样想着,慢慢走到窗前,远远就望见水榭边,荡出两个花艇来,白舫青帘尚隔着红桥绿柳,咿哑柔橹之声,宛转采莲之曲。 原来小戏子在船上呢,扮了船娘,唱着清曲,笛声悠扬从水面上传来,顿时让闻者胸襟一畅。 一个丫鬟进来,看见珍娘愣了一下:“这位是齐掌柜不是?” 珍娘笑着转身:“是我,姑娘有事?” 丫鬟行了个礼,眼神有些奇怪:“哦没有,没事。”说着飞快将她周身打量了一圈,退了出去。 珍娘不以为然,掉头又看戏去了。 片刻之后,只得楼梯上咚咚咚地响起一片脚步声,引得珍娘忍不住回头,心说这是来了多少人?女人的脚步声竟有这么重? 这样想着,门已经从外头被人推开,同样是咚地一声,撞上了雕花隔板。 文苏儿,领着四个丫鬟四个婆子,挽着兰麝,耀武扬威地出现在门口。 珍娘心里嗤了一声。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文苏儿今日打扮得愈发鲜艳,也愈发俗气。 一头整套红珊瑚宫妆,偏生耳朵上吊着一对碧水似的翡翠丁香,刺得人连眼也睁不开了,石榴红底子刺绣纹样镶领缘袖口带秋香色底子五彩缠枝花卉刺绣垂珠珞云肩,里头配一件柳黄对襟小袄,黄绿主调五彩织金花卉纹样缎面圆点纹样缎子马面裙,金光闪闪地。 喜气是够了,珍娘心想,还不如直接把金子穿上身算了。 再看兰麝,同样身上热闹得很,玫瑰红底子彩绣镶领缘袖口藕色对襟褙子,浅金镶边粉红底子杏红纹样绸面小袄,粉红绣花长裙,头上同样累累缀缀,恨不能挂上几百样头面,惜在只有一个脑袋,地方太小。 身后下人们也同样穿金带银,披红着绿的,看着是贺寿,可珍娘却觉得她们严阵以待,跟要来进房来打虎似的。 “文二小姐好,兰小姐好!”珍娘不动声色地行了个礼,装作什么也看不出来。 文苏儿对她的反应十分,百分,万分的失望。 于是走到珍娘跟前,打了个转,绕到窗口,然后转身,这才开口:“齐姑娘穿得也太素了,这成个什么体统?按说你现在进了城,又有了程夫人做干娘,也该长些眼界了,城里这许多绣铺,你就没买些好货色给自己添添光么?” 添什么光?跟你似的往身上刷一层金漆就风光了? 是出丑你知不知道? 这样想着,珍娘的目光便移到了兰麝身上,后者正洋洋得意呢:“是啊齐姑娘,你这样也太寒酸了,别说对湛景楼名声不好,只怕程夫人的脸上也不好看,若说手里紧呢,倒可以去我家绣铺,给你赊帐好了。” 话到这里,文苏儿先放声大笑,然后是兰麝,低头掩口,貌似大家闺秀的笑,再后来便是八个下人,雷打似的轰天而笑。 楼板也快被震出灰来了。 珍娘不卑不亢地笔直站着,等她们笑完,方才慵懒地勾了勾唇,眼神中掠过一丝鄙夷与轻视:“诸位有没有听过四个字,叫仆效主颦?” 第236节 文苏儿怔住。她底子本不薄,自小文亦童入私塾时她便跟着,识字断文不在话下,只是父母去世后,文亦童忙于生意,方才没空教她习字读书。 她完全听得出,珍娘话里的意思。 可兰麝就傻眼了,她女红一流,却大字不识一个。 “这话怎么说?”不懂,却硬爱还装大个,兰麝向前一步冲到珍娘跟前,声音尖利刺耳:“你给我说清楚了!” 珍娘宛尔一笑,密密的长睫陡地掀起,露出了那对点漆似的灵动双眸:“意思就是,牡丹再素,也是国色天香,野花再艳,不过东施效颦!” 兰麝由不得身子向后退去。 珍娘说话的声音淡淡的,并不大,人也没动,可不知怎么的,兰麝就是自觉自动的,怯了。 不料她这一退不要紧,端端正正地踩到了文苏儿的脚上,文苏儿疼得大叫,顺手就将兰麝推开了,心里隐隐生出些对她的不满来。 怎么这么上不得台面,一句话就引得她失张失措的?! 所以说,人跟人是比不得的,独处起来还好,可到珍娘面前一比,兰麝的小家子气,那就再也掩盖不住了,点点滴滴处,全流露了出来。 珍娘这回的话,是对文苏儿说的了:“所以才近朱者赤,近墨水者黑一说,若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么给自己寻一位有良师益友,方是上上之策。” 兰麝再傻,这会儿也听出苗头不对了。 “你这话,莫不说我是墨,文妹妹近了我要黑么?!你好大的胆子当了我的面说这种话!” 正文 第209章没事找事 珍娘勾唇浅笑,眼底满满得都是不怀好意的亮光:“我不过泛泛而论,兰小姐何必着急自己对号入座呢?!” 一句话噎得兰麝差点要翻白眼。 “当着矮子不说短话,你才在当锣对面鼓地跟我说这些,难道不是说我么?还说我对入座?!我看你才是没事找事!”兰麝气势汹汹地反呛。 珍娘做恍然大悟状:“我怎么不知道刚才自己说了短话?哦,原来兰姑娘是矮子?要不然才说的话里也有朱字呢,兰姑娘怎么就不套那句话?” 兰麝这才惊觉自己一时气急,竟中了珍娘的套。不过此时后悔也已晚矣,皆因四个丫鬟四个婆子,都已背过身去,吃吃地笑了起来。 至于笑的是谁,则不言而喻了。 兰麝大窘,拉起文苏儿就要向外退去:“苏儿妹妹,咱们还是先下去催催菜。。。” 文苏儿一把拽住她:“兰姐姐怕什么?这个丫头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咱们不成?她说你是墨你就是墨?我还说她是烂泥呢,怎么她自己不走?” 珍娘心想到底文苏儿天生机灵,比起兰麝来不知要高几个段位,只可惜跟她做了朋友。 “姑娘请了我到这里,我才在这里,若不诚心留我,我走也是可以的。”说着珍娘拎起裙袂:“反正人来了礼也到了,也算讲尽了情面了!” 文苏儿正要开口,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痒,便叫丫鬟:“苹儿来替我后背抓一抓,”这才冷眼斜视珍娘:“你走什么走?没见这里就三张椅子?今儿我跟兰姐姐就要好好会会你,看你有什么本事,从泥地里拔得出腿来,还得了那样大一座饭庄!” 当真要没事找事? 珍娘媚妍婉妙,和顺如春地一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鸿门宴?行啊,来啊! 文苏儿自己先走到桌边坐下,又叫兰麝:“兰姐姐快过来我身边坐着,怕什么!” 兰麝脸红红地坐了,丫鬟们鄙夷地看着她,婆子们更偏了头窃窃私语:“也不知小姐看中她哪一点好,成日混在一处,她哪有一点大家模样?” “就是,粗粗看去,也就跟我们似的,倒有面上席面上坐着去了!” “人就怕没有自知之明,偏生她就没有!” “嘿嘿!” “哈哈!” 声音不大,不过此处雅间更小,因此不多不少,总有几句飘进兰麝耳里,她放在桌下的一双手,刹那间捏得几乎要爆出青筋。 “你也过来坐!”文苏儿板起脸来对珍娘吆喝道:“怎么不给我主人家面子么?还是嫌弃我隆平居?” 珍娘冷然勾唇,眼波中冷光一闪,回以淡漠一笑:“不敢。” 却并不动身子。 你叫我来我就来,我可不是你文家养的一条狗! 她这一举动,愈发被下人们用来比较兰麝,最后闲话中得出结论,别的不说,到底还是姓齐的硬气些,也难怪做得掌柜一位。 兰麝窘到极处,也就索性豁出去了:“你嘴里说不敢,怎么脚下不动?敢情也是说一套做一套?亏得还顶着湛景楼的大名,做生意都跟你似阴奉阳违的,还有客人敢上门去?” 珍娘差点没笑出声来:“姑娘知道什么叫阴奉阳违?我脚下站久了麻了过会子过去也算阴奉阳违?大帽子别急着向我头上扣嘛!我人来都来了,还差这几步不成?” 说罢,这才故意重重落脚,向前迈了一步。 兰麝咬住下唇,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文苏儿欲要好好发一发主人及寿星的双重威风,可身上总是痒得厉害,苹儿不住手的抓,总是顾了这里顾不了那里。 珍娘因走得近处,将文苏儿的头目看得十分清楚,忽然脸色一变,推开苹儿:“别抓了!”自己则伸出手来,在文苏儿额角上贴了一贴。 文苏儿吃了一惊:“你干什么?!”本能出手要推开珍娘。 “别动!你发烧了!”珍娘脸色严峻起来,边说边捞起文苏儿的袖口来看,果然如她所料,雪白的皓腕上,星星点点,隐约出现不少红疹! 兰麝尖叫一声,立刻从凳子上起来,瞬间退到离文苏儿八丈远的地方。 她并不傻,对这些生活上的琐事甚至更比珍娘还有经验:“文,文妹妹,你,你这是见,见喜了!” 第237节 古代的见喜就是现在医学上讲的出水痘麻疹。 珍娘立刻叫苹儿:“即刻请太医来!” 转头又叫另一个丫鬟:“快告诉你家大爷去,快!” 接着再叫一人:“可知药铺在哪里?即刻预备桑虫猪尾,要快,要快!” 几句话时间,文苏儿的脸已变得通红起来,呼吸急促,人也慌张了起来:“你,你可会看?我不会这么巧吧?” 珍娘正色问她:“你自小到大,可出过疹子没有?” 文苏儿开始结巴:“没,没有出过,不过这也难说,我现在就一定。。。” 不待她的话说完,珍娘眼角余光忽然发觉,屋里少了个人。 除去刚才支派走的丫鬟婆子,本来靠在门口的兰麝,也不见了。 不过她现在无瑕顾及其他,因文苏儿慌张无措,她先得安抚对方镇定下来才行。 “出疹子不过是小事,”确实在现代是小事,不过古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因此珍娘话锋一转:“就算险些,只要应对得当,发现得及时,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文苏儿整个人都不好了,声音里带上了哭音:“不会留下疤痕吧?我听人说出得不好,会留疤的!这可怎么办?”边说边用手摸脸,接着就是一声尖叫:“这么烫了?脸上是不是都出满了?!” 珍娘立刻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碰脸,嘴里耐心之极,哄小孩似的哄着她:“没有,不过发着烧才烫呢!真要怕留疤,你就别用手去抓!乖!听话,凭它出过就好了,一点儿痕迹也不会有的!” 文苏儿眼泪汪汪的,这时方显示出来,她到底也不过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而已。 正文 第210章帮人帮到底 文亦童听见回话,三步并作二步,即刻赶了过来,进屋后十分意外地发现,文苏儿竟依偎在珍娘怀里,抽抽达达地掉着眼泪,珍娘则柔声细气地安慰她:“没事的,不过七天的事,七天后就好了!现在可不能哭,哭会坏眼睛的!” 文亦童愣了一下。 文苏儿见哥哥到了,马上飞身起来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哥!这可怎么了得!“ 文亦童摸着她的头安慰道:“有什么了不得?文家的女儿还能叫个痘儿打败了不成?你放心,我请鲍太医去了,说话就到,他的医术你还信不过?从小看到大的。保管几天就好了。好过之后,又是个粉雕玉琢的美人儿了!才齐掌柜的话有道理,这会子不能哭,到时留下个红眼睛的毛病,反不好治了!” 文苏儿将头埋得深深地,渐渐不闻哭声了。 珍娘见文亦童到,便起身预备要走,文亦童觉得了,立刻叫住她:“请姑娘留步!我还有几句话说!” 珍娘只好站住,要听他说些什么,不料文苏儿将他拉得紧紧的:“哥,”撒娇撒痴地道:“我不要看鲍太医,上回他开的药,没得将人的心肝也苦掉了!” 珍娘见文亦童脱不开身,便微笑道:“有事不急在这里,待文姑娘好了我再来看你们。”说罢要推门。 文亦童又急又紧张,不得已地似的开口道:“姑娘,有句话本不当问,不过现在也顾不得了。姑娘可出过疹子?” 珍娘眉心倏地一凝。 出过没有? 貌似简单的问题,却让她半天没答出话来。 前世出过,这个不用说了,今生么。。。 似乎要问一问钧哥,不过这问题又不是那么容易出口的。出没出过自己不知道,反要问别人? 任谁听着也有古怪吧? 见文亦童的目光中的疑虑越来越明显,珍娘将心一横:“出过了。” 文亦童长长重重地松了口气:“这就好了。”说着,线条精致曳丽斜飞的凤眼,向上微微一挑,露出招牌似的诱人笑容来:“我竟没出过呢!能不能麻烦姑娘扶我妹妹回房去?” 珍娘十分意外。 一向体贴宽厚不求人的文家大公子,怎么求自己办这样的事? 明知自己跟苏儿不太对路的,刚才也不过是一尽人情,因兰麝不见了,自己总不能丢下这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不管不问吧? 良心上也说不过去的。 可现在亲哥哥到了,还要自己帮忙? 不过转念一想,珍娘又不得不承认,文亦童也是无可奈何。 没出过疹子的人,碰不得病人,否则必感染无疑。文家又是靠他撑家立业的,他再一病倒,隆平居可怎么办呢? 算了,帮人帮到底吧,反正回房就几步路,也累不着什么。 于是珍娘点了头,轻轻扶过文苏儿,搀着她下楼去了。 及到绣楼前,鲍太医已在楼下候着了,看见是珍娘扶苏儿过来,表情明显有些僵硬。 “齐姑娘好!哦不,现在该叫声齐大掌柜了!咱们又见面了,呵呵!” 珍娘冲他微笑点了点头:“鲍太医好,”脚步不停地进屋里去:“苹儿,床上可收拾好了,你家小姐要歇息一会子!” 苹儿早在里间等着,这时便将文苏儿接了进来,替她更衣解发,安顿她睡下,珍娘则帮她放下帷幔,待一切收拾好了,方才出来。 趁着鲍太医诊脉之际,珍娘在院里坐了一坐,不想身子才挨了绣墩,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从垂花门里进来了。 “秋大哥!”珍娘立刻笑了:“你怎么也来了?” 秋子固还是头回到苏儿的小院来,来时差点走迷了路,好在这会儿看见珍娘,心情顿时大好。 “听说你来了,本来在后头官眷们席面上,我不方便过去,不过后来又听说二掌柜的病了,你送她回来,这才过来看看你。” 第238节 珍娘盈盈冉冉走到他跟前,笑眯眯地道:“我好得很,今儿厨房里忙吧?秋大哥别为我误了事。“ 秋子固也笑:“不会误的,闵大在呢!倒是你,在这里耽搁久了,湛景楼怎么办?“ 珍娘眉梢地微微扬起,轻笑着嗔道:“你反成我老板了?倒管得紧咧!” 秋子固情不自禁挠头:“不敢管你,不过问问罢了。” 珍娘嘴里嗤了一声:“怕了?” 秋子固愈发挠头:“不是。” 珍娘瞪起眼来:“不怕?” 秋子固张大了嘴,呆住了。 说怕也不是,说不怕?似乎也不太对。 珍娘见他木瓜似的一张脸,忍俊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逗你玩呢,紧张什么!” 秋子固松了口气,脸上肌肉复又灵活起来:“我知道你开玩笑,我也跟你开玩笑呢!哈哈,你当真了吧?” 珍娘愈发笑颜如花。 从没想到一向在女子面前木讷耿介的秋子固,还有这样油滑谐趣的一面呢! 两人正面对面笑时,忽得听见头顶上一阵燕子乱舞,似被什么人惊着了,珍娘忙向外看去,果见有个冷着脸的男人,走了进来。 除了文亦童,还能有谁? “秋师傅,这里是小姐的绣房,好像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吧?”文亦童一开口声音就不对,话里夹着冰棱似的,打得人脸生疼生疼的。 秋子固收了玩笑之色,整个人也紧绷起来,并不说话,看了文亦童一眼,鞠了个躬,便掉头走了出去。 临转头时,却又着意看了珍娘一眼,因背对文亦童,后者便看不清他的表情,可珍娘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冲她挤了下眼睛呢! 珍娘差点要笑,好在最后绷住了。 待秋子固走后,文亦童的脸色便好看多了:“齐姑娘怎么不里边坐?外间太阳大,怕热坏了吧?” 又大声叫丫鬟:“怎么不给齐姑娘上茶?“ 又叫另一丫鬟:“怎么不奉果子点心上来?!” 珍娘忙道:“不必了,一会太医出来,若无大碍,我也该回去了。” 文亦童哪里肯放:“这怎么行?姑娘为贺喜而来,怎么能连口酒水不喝就走了?不说亏待了姑娘,放着我隆平居几十年老店的名号,传出去也不好听不是么?姑娘只管屋里坐坐,一会我叫人送吃喝上来!” 正文 第211章赶鸭子上架 珍娘摆手不应:“明人不说暗话,文掌柜的我不怕跟你实说,今儿我来,也是抽个空子,店里事多,又新开张,我不在始终不能安心。左右人情尽到了,苏儿妹妹也安顿好了,我真该走了,不然有事,他们还不知怎么寻我呢!” 文亦童忽然苦了脸,孩子似的难过起来:“当真不吃饭就走?”愁眉苦脸地道:“完了完了,看起来是真看不上我家的菜!” 珍娘心里一动。 秋子固的菜? “文公子这话怎么说?”珍娘忙陪笑道:“说什么看不上?”勉强点头道:“既然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文亦童见她痛快地答应,心内酸甜参半,知道对方肯留下来,定有秋子固的缘故在内,不过人到底还是留下了,既留下,自己就有机会。 自己哪里不如那个姓秋的? 自成年后,不费力就赢得大半城中小姐们心的文亦童,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拈酸吃醋的感觉。 不过他强压下这种不安紧张令人心动过速的感觉,请珍娘上了台阶:“我不便入内,一应事体,有劳姑娘了。下人婆子们,姑娘只管吩咐,” 说着文亦童提高声音,对院里众人道:“你们都听好了,自今儿开始,姑娘的话便如我的话一样,若你们有个推三阻四,又或是托懒不从的,传到我这里,可是不依的!” 下人们唯唯诺诺,应声点头。 珍娘有些哭笑不得。 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 自己只是答应留下吃一顿饭罢了,怎么成了文家半个主子似的? 鲍太医从里间出来,珍娘忙上去拉了问:“怎么样?” 鲍太医沉着脸道:“来得急起得险,好在及时请了我来,如今倒也无妨。只是自今日开始,这院里需得忌煎炒等物,连下人们也不许沾,”边说边坐下开了方子。 文亦童在院里隔窗听见,忙让人清出一间屋子来供奉痘疹娘娘,又忙忙请人去买大红尺头,与婆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 鲍太医拿了方子出来,文亦童亦留下他,另院独住,方便斟酌诊脉下药,七天不放家去。 好在鲍太医跟文家关系深厚,知道其此举也乃常情,便吩咐跟班家去取更换衣物来,人便跟了文亦童,进他屋里喝茶吃点心。 夹起一块萝卜糕丢进嘴里,鲍太医满意地啧嘴舔舌:“你家这糕点怎么做的?我自家也试过几回,总没有这里做得对味,想是,”狡黠的眼睛瞥向文亦童:“你上回给的方子不对?” “萝卜糕么,不就是香肠、腊肉、虾米、香菜么?”文亦童给对方添了一杯茶,口气委婉,笑容清朗:“不过您也别费事了,下回要吃,跟我说一声,现成的就给您送过去,也花不了几个!” 鲍太医笑了,用牙箸点住文亦童:“果然是天生的生意人!我说不过你,只好乖乖给你送钱了!” 说着将身子凑近文亦童:“对了文掌柜,上回我跟你说的事,你可放在心上没有?” 文亦童低了头:“哦?”装做若无其事:“是不是说秋师傅跟齐姑娘的事?” 鲍太医塞得一嘴点心糕饼,说不出话来,只有点头:“嗯嗯,哎哎!“发出几声怪响。 第239节 “这事我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文亦童头回觉得要镇定自己的脸色,是这么困难:“病中送药,常有的人情。” 这话自己听着都不信。 更别说能混过鲍太医这只老狐狸了。 “哟,这还是常有的人情?”鲍太医斜眼看文亦童:“我行医多年,说实话这样的人情还是头回看见!他们一个男未婚一个女未嫁,要说女的我不知道不敢乱说,可秋师傅,那只怕心里是。。。” 文亦童心里的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身子仿佛瞬间被烫了一下,一双幽深黑瞳孔顿时如兽一般微竖,难得闪过一丝异色寒芒。 “鲍太医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时候窥探人家隐私也成了医家责任了?”文亦童不知这气是冲谁发的,可确确实实,他动了真气。 鲍太医慌了:“哎呀我还不是为了您么?咱两家多少年的交情啊!文公子你想,若姓秋的真喜欢上了那个姑娘,怕不跟她走了?他两人厨艺若合在一处,那还了得?齐姑娘背后有程夫人,有钱有势,秋师傅厨艺更是名声远扬!如今湛景楼就开在隆平居边上,这要万一两人处一块去了,那您文家这份家业,可就难保从前那样的风光了!” 文亦童没搭腔,貌似不动声色地端起一杯茶来,放在唇边呷了两口。 鲍太医看了看他的脸色,不像动气,于是大着胆子又说了下去:“你我两家相交多年,自打你父母去后,我可算你一位异姓长辈了吧?有些话不妨挑明了跟你说,若再留下秋子固,得叫他定下契约,且是长契重约才好,若他违背,必得赔得他身家性命才好!” 文亦童冷冷一笑:“留下人留不住心,照样于隆平居无益!” 鲍太医闻言,瞬间眼里闪出一丝寒光:“那就叫他彻底死了心!” 文亦童的心一紧,茶杯微微一晃,溅出几滴滚水,打湿了他的前襟:“此话怎讲?” 莫非让我娶了她?我也想呢,只不知鲍太医你,有何良方,能让她,对我动心?! 放眼古今医书,可有一味钟情药么?! 让文亦童没想到的是,鲍太医接下来的话,完全与他心中所想,背道而驰。 “将姓齐的丫头,怎么弄个法儿,献给咱们巡抚程大人,不就完了?!”鲍太医说到兴起,是萝卜糕也来不及吃了,口沫横飞:“你这么个伶俐人儿,难道看不出,程大人对那丫头的心思?连程夫人为了自己贤良的名声,都少不得替他老人家铺路,你又正愁没个由头跟他亲近,不如借此机会。。。” “住口!” 文亦童一时厉喝,吓得鲍太医手里的牙箸都捏不稳了,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正文 第212章避之不及 “鲍太医你久居淞州,想是不闻外事已有多年了吧?可知京里程夫人名声如何?又知她娘家势力背景如何?你这样盘算着要给程大人弄人送情,可知京里程府眼下养着多少这样弄来的姨娘?又可曾有一位,被程大人带到地方上来?!” 文亦童一双笑眼,瞬间变得冰霜一般,眼角压了下去,眸子深处掠过一道寒光。 鲍太医被他一连串的问话,逼得无言以对。 “我知道太医如今家世不比从前,只盼着能再攀上个高枝,不过高枝不稳,我劝太医还是先看准了再伸手,免得青云没坐上,反落地啃一嘴的泥!” 鲍太医无言以对,低下头去。 文亦童心里的火气,勉强按下去一半,再开口时,语气已柔和许多:“不过我也知道,鲍太医是为我好,只是实在这事不合时宜,弄得不好程大人人情没攀上,反惹得程夫人不快。有情我心领了,请鲍太医今后别再提这样的事吧!” 鲍太医忙抬头陪笑:“还是文掌柜的想得周到,”心里不服,脸上倒装得温顺:“不提了,这就不提了。” 兰家绣铺里,兰家妈妈正在忙着给送货的伙计清点单子,忽然眼一花,恍惚看见后头有个人影晃了一下。 “当家的,”她叫起来,冲着自家男人,兰忆台道:“麝丫头今儿不是去了文家么?我怎么看见好像她回来了?” 兰忆台在柜台上打着算盘,头也不抬:“今儿是文家二小姐的好日子,她怎么能不去?两人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觉得不雅,笑了一下又道:“她如今算是文家半个主子了,苏儿那丫头,离了咱家麝儿只怕饭也吃不下,这会子怕不坐了正席呢,怎么会在家里看见她?!” 兰家妈妈不放心,丢下货来走进后头院里,由不得吓了一跳:那个井台边打水洗手的,可不是自家闺女么? “丫头,”兰家妈妈火急火燎地走上前去:“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莫非文家已经散席了?!” 兰麝来不及理会,手不停脚不住地,向身边四五个瓷罐子里注满了井水,然后抓起块香胰子,没命地搓起手来。 兰家妈妈急了,一把打开女儿手里的胰子,提高声音喝问:“你得了失心疯了?这会子跑回来,又是打水又是洗水的,难不成被狗咬了?还是掉进粪池了?!” 兰家乃小家小户,兰家妈妈对外还装有三分气度,对自家人就没那么有涵养了,如今又急了,更是连粪字也说出口了。 兰麝眼里要冒火金,箭似的冲出去捡起地上的胰子,声音里带上了哭音:“要死了呀!苏儿那丫头见喜了呀!” 兰家妈妈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噎在嗓子眼里堵住:“什么?!出水痘了她?” 兰麝跳起脚来:“谁还骗你不成?!要不是我走得快,这会子被拉去伺候她,还不得传了一身?!娘你不是说,我自小没见过喜么?她出不要紧,带累我可怎么了得?这东西是要留疤的呀!” 兰家妈妈一把打落她手里的胰子:“光洗手顶个屁用!还不快回房!” 这天兰家也忙成了一锅粥,光热水就整烧了几十灶,人家说缫丝,她们家这回倒成了缫人。 人则洗得将近褪了层皮,医馆里请来相熟的太医,每隔一个时辰诊一次脉,不知道的还真当兰麝是发了麻疹了! 好在最后到天黑时,太医擦擦头的汗,兰家妈妈总算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小姐没事,无妨,没有被传染。” 哦也! 此时兰家一家子的心情,只有这两个字可以形容。 “好在我机灵走得快吧?”兰麝靠在床头,喝着细粥,不免有大难不死之感,庆幸之余,洋洋得意。 兰家妈妈冲她笑道:“我养的女儿还有什么不知道?要说灵,你只有比老娘少只角,不过放在市面上,也算能人了!” 母女俩一起笑了起来,兰忆台却脸有不愉。 “爹爹你怎么了?”兰麝看出来,遂放下粥碗问了一句。 兰忆台眉头紧锁:“你这一走不要紧,人家苏儿该怎么想?有事就跑了,将来还怎么好意思登人家的门?” 兰家妈妈的心向下一沉,果然脸色也变了。 第240节 兰麝却胸有成竹地笑了起来:“我当什么事,”风轻云淡地开了口:“爹爹不必担心,我自有说辞。她能病我就不能病?到时就说我早染了些风寒,怕误了她的好日子没跟她说,既然她见喜,我自然不能再留,万一过给她呢?岂不愈发害了她?” 兰家妈妈笑了,亲亲热热地拉起女儿空着的那只手:“还是我闺女聪明,看这借口挡的,严丝合缝,一点儿错漏没有!“ 兰麝脸上愈发笑开了花。 兰忆台也再没什么话说了。 兰麝去文家做客的衣服,被扔进后门街角边的一口枯井里,丢下艾草烧了半天,路过的人不免好奇要问,兰家伙计便嘴快说了出去。 湛景楼四扇大门板上,有一块不知被哪个路过皮猴子拔了下面的铁钉,本来是满天星的,现在缺了一排,实在难看。 钧哥自高奋勇去请人来修,回来时路过此地,看见人都聚集在一起,由不得也凑了上去。 于是这事,便也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大概听了个明白之后,钧哥速度遁走。 溜进湛景楼后,钧哥放开嗓门大喊:“姐!” 福平婶正在厨房里捅莲子芯,突地听见外头,地动山摇似的来了这么一声,差点没一针戳上手指头去。 “要死了这钧小子!”福平婶好气又好笑:“你再叫高些这楼就要塌了!” 钧哥气喘嘘嘘地从外头伸进个头来:“婶子看见我姐了没有?” 福平婶用针尖指住他:“你少玩!亏得你姐还没回来,不然有你受的!” 钧哥急得直跺脚:“怎么还没回来?!这回真出事了!” 说着掉头就向外冲去。 正文 第213章病倒 福平婶怔住,待到回过神来时,钧哥早跑得影儿也没了。 隆平居里,依旧热闹得很,外间楼上楼上,喧嚷纷呶,以贺寿之名恣为笑乐的达官豪绅们坐满了整个外间。 堂倌们跑进跑出,忙得脚不点地,忽然看见个半大小子进来,身上打扮得又素净,又是面生且鬼鬼祟祟的,由不得有些动气。 “今儿不开门,外头写着告示呢你看不见?”一个堂倌上来挡住钧哥,语气有些不善。 钧哥不理他:“我不吃饭,我找我姐!” 堂倌上下打量他一下,再次确定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的爷们公子,于是语气更冷:“你是伺候我家小姐的那些丫鬟的家人么?我家小姐病了,伺候她的下人们都忙得没空见人,你只管回去,有事过几天再说!” 钧哥不耐烦地推开他:“我姐是湛景楼的掌柜,她今儿来你们这儿吃饭,是你们掌柜下帖子请来的,如今她人在哪里?” 堂倌瞬间变了脸,笑容不知从何而来,却堆起得飞快:“哎呀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呢!原来是湛景楼的小掌柜来了?您怎么也不带个人出来?不过看您这样儿气度不凡的,到哪儿人家不不当你是个贵公子呢?小的也是一时恍惚。。。” 钧哥抬脚就向后闯:“马屁不要拍了,我平日在店里也不过是跟你一样,出来也穿得跟你一样,哪来的贵公子?你也是贵公子么?” 堂倌被说得讪讪的,不过好在文亦童听见吵闹出来了,这才替他解了围。 “钧哥儿你怎么来了?”文亦童笑眯眯地向钧哥招手:“来!” 钧哥因上回人家给姐姐送药一事,少不得对他客气几句:“文大掌柜的好!我,我找我姐!” 文亦童向里引着:“外头吵得很,咱们到我屋里说话去!”转身叫个伙计:“上好的云雾茶送两盏来!” 钧哥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头上密密麻麻挂了一排汗珠:“我不想喝茶,我要找我姐!” 文亦童心想必是觉得在这里耽搁得久了,急着要拉珍娘回家去。他哪里舍得放人,自然想法搪塞。 “你姐后头还没散呢!又都是官眷小姐们,你过去不合适!听话乖,跟我去屋里坐坐,我这就打发你给你传话去,等散了让你姐来寻你!” 钧哥这下可真的跳起来了! “不行!我现在就要见到我姐!” 文亦童依旧好言相劝:“怎么这样急了?店里有事?不然跟我说也是一样,有麻烦我替你解决就是。你姐好容易出来玩一天,让她尽尽兴再去嘛!后头莲花池里正有船娘唱戏的,好听得很。。。” “还听什么戏啊!再迟就来不及了!” 文亦童听出来,这声音不对,是真急了。 他顿住脚步,两人站在里外相隔的游廊下,正是个清静地方,听得清也看得出,彼此的脸色心情。 “怎么了?真出事了?” 文亦童只当是湛景楼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伙计们接不下来又或是无人出来撑场面,梁师傅再好也不过一个人,怕坏了礼数之类。 却不曾想,钧哥一开口,就叫文亦童的心,沉入了万丈深渊。 “你家二小姐是不是见喜了?我姐没出过疹子的呀她留在这里岂不是要被。。。” 后面的话文亦童没听见,只因他整个人已飞奔了出去。 钧哥愣了一下,随即也追了上去。 珍娘在文苏儿绣楼下简单吃了些点心,觉得没什么胃口,放着一整桌的菜没动,若不是看在主厨姓秋的份上,她甚至连筷子也不想沾一下。 整个人也有些晕晕的,头重脚轻似的。 许是昨晚睡得迟了吧?她想。 楼上文苏儿才喝了一服药下去,估计也睡了,珍娘上去看了几回,见她睡沉了,替她细细掖过被角,见她放在外头的手上隐有红斑,便四处看了看。 香楠木桌上,鲍太医留下的一只青瓷瓶赫然而立,里头是配好的药膏,止痒凉血,生肌消肿的。 第241节 珍娘开了盖子,取一块干净棉布,沾了些药膏,走回床边坐了下来,轻轻在文苏儿脖颈处,及手臂处蘸点着,替她上药。 苏儿在睡梦里呢喃几声,本来挣扎着要抓的,也渐渐平伏了下去, 珍娘放下布,蹑足走了出去。 外头蝉声大作,屋里寂静无声,丫鬟们都被打发去吃饭了,院子里太阳白得耀眼,珍娘百无聊耐地坐了一会,觉得身子实在乏得厉害,头重地撑不起来似的,便伏在桌上,也预备打个盹儿。 本想着待丫鬟们来了,她便要告辞的,还特意提醒自己,别睡着了,别睡着了,谁曾想,头一挨上臂弯,人就彻底没了知觉、 文亦童冲进院来,一阵风地扑进屋里,见珍娘无声无息地将头埋在臂弯里,伏着睡得正香。 他略松了口气,温柔地微笑道:“姑娘辛苦了,姑娘。。。” 话一出口,立刻觉出不对! 自己从外头进来动静不小,珍娘往日是很警醒的一个人,可现在却一动也不动! 文亦童的心悬了起来,脸上的笑陡然冻住,正要上前以手探探珍娘的额角,钧哥人已经冲到了跟前: “你别动!”钧哥一把拨开文亦童的手,自己抢到了姐姐身后,才挨到她身边就觉得不对,火烫似的热气直逼他面门,再一摸头,果然烧得厉害。 “姐!”钧哥一下慌了,抱住珍娘只管大叫:“姐你怎么了醒一醒啊!” 文亦童立刻转身喝叫:“人呢!怎么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丫鬟婆子们这才从自己房里,一步挨一步地走了出来。其实她们早就吃完了饭,不过看苏儿身边有珍娘守着,趁机偷懒罢了。 文亦童薄唇抿紧似刀锋般凛冽,额角青筋明显暴出,俊颜陡然变为铁青色,眼底倏然迸出强烈的怒火:“要你们来是做什么的?都是死人吗?齐姑娘是客!你们倒好,留她在这里做下人!” 听得出来,文亦童是动了真气,丫鬟婆子们进来后就扑通一声都跪下了,大气不敢出,头也不敢抬。 正文 第214章知道了 “你们一个个都是神佛,得请着才来请着才动手请着才现身是不是?”文亦童向来沉稳宽厚的一个人,这时却一身煞气,眼里闪过戾气,指着地上一群人便道:“要不要我请了人牙子来,现在就将你们一个个都变卖了?!” 丫鬟婆子顿时一条声地哭了起来,又要求饶,文亦童冷漠地挥一挥衣袖,露出满面厌恶之色:“再出声者立刻发卖!” 屋里瞬间鸦雀无声。 “眼下正要用人,且放着你们!若再叫我看见有一丝偷懒托空者,”文亦童浑身肌肉都骤然绷紧,睫毛垂落眼帘,飞扬入鬓的剑眉上染了沉沉戾气,面色则是从未见过的阴沉:“即刻棒杖一百,拉去堂子里!” 丫鬟们脖子后面的毛发都竖起来了,眼泪憋在胸腔里,不敢冒头。 “你们也别落了轻心,”文亦童的眼光落到婆子们身上:“都是有家有口的,凡叫我查出不尽心者,一家人就不必在这淞州地界混饭吃了!” 婆子们几乎要哭天抢地,亏得还有一个有些自制力,以磕头做答,于是地上瞬间响起一片咕咚声。 钧哥却完全不理会,文亦童发飚时,他早奋力去扛珍娘,开始几次都没扛动,因两人身高差不多,钧哥到底还小力气不够,珍娘又是昏迷身子沉的很,因此难以搬动。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珍娘还是叫他架了起来,于是小心翼翼地,向外挪去。 “钧哥你要去哪儿?”文亦童立刻警觉地拦下:“快将你姐放下来!” 钧哥不理,只管向外慢慢挪步:“我要扶我姐回去!你这里怎么能留?要不是你,我姐又怎么会染病?明知她没见过喜竟还让她在这里照顾你妹妹,真是见你妹的鬼了!” 文亦童极为难堪。 “苏儿发病时只有你姐在,她也是好心,替苏儿请医,又送她到这里。。。” 钧哥不耐烦地打断文亦童的辩解:“放你娘的屁!我姐是来做客的,没听说过做客还是伺候病人!我姐她心善,你们就可着劲欺负她!怎么可能只有她在?你妹跟姓兰的那位小姐不是一向秤不砣的么?怎么不见她人影儿?!” 一语提醒文亦童,此时他方想起来,是啊,兰麝到哪儿去了? 地上苹儿极有眼力,忙趁此时抬起头来道:“回大爷的话,兰家小姐自打听说咱家小姐见喜之后,就再没见着她的影儿!” 钧哥冷笑:“这才叫厉害呢!人家在家里烧出门的衣服呢,你们还不知道吧?只有我姐,”说着恨得咬牙:“傻得留下来给你们做奴才!” 文亦童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百味陈杂。 兰麝为人不去说了,本来这个人也入不了他的眼,不过苏儿喜欢,他也就随她去了。 可是珍娘。。。 想到珍娘竟不顾自身安危,一心一意看顾着自己的妹妹,自己却没事人似的,还强留下她吃饭,令她更有可能染病,文亦童简直恨不能扇自己两下,才得解恨似的。 钧哥早没了耐心:“你让是不让?快松手!” 文亦童这才惊觉,原来自己还拉着钧哥的胳膊呢! “你放下她,留在这里诊治,”文亦童正色严肃地道:“你也知道苏儿病着,我这里医药俱全,你姐若回去,带累别人不说,只怕也没有这样齐全的照料,听说你姐还没请人伺候,她这一去谁来照顾她呢?” 一语说醒钧哥,立刻他便有些犹豫了。 可不是不肯丢下肩头的珍娘。 “虽如此说,可你这些人”钧哥鄙夷地向地上扫了一眼:“不像是用心的,再多也一抵我一个。再说我家里也可以请医问药,有什么了不起?” 文亦童语气愈发冷峻:“现在不是比拼蛮干的时候!城里最好的鲍太医在我家里留守,一日三次看诊下药,她们虽不中用。。。”说着眼角一挑,凤眼飞扫地下众人。 丫鬟婆子见这是个机会,立刻心领神会,出声表忠心:“再不敢怠慢了!” “求小爷赏个机会给我们戴罪立功的机会!” “就是就是!求小爷赏个面儿,不然我家大爷恼了,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也是为齐掌柜的好,刚才带累了她,我们必尽力弥补,小爷只将她交给我们,若有一丝不好,宁可受罚!” 第242节 八个人几十条声,钧哥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顿时有些下不来台,心里细想呢,也不得不承认文亦童的话有些道理。 文亦童是何等人来?立刻就看出钧哥心思松动了,马上开腔吩咐下去:“快扶齐掌柜的上楼,就将她安排在小姐外间,用碧纱厨隔开,一应起居,以小姐身份对待!若有一丝差池。。。” 婆子丫鬟回声响亮:“奴才这回打死不敢有误了!” 秋子固接着信儿听见风声时,正到厨房里忙到尾声,欲清理打扫时。 闵大看看他:“要不您就过去问候一声?” 秋子固毫不犹豫拔脚就走,闵大在后头急地叫:“哎秋师傅我话还没说完呢,我的意思是问候二小姐,您别会错了意思!” 秋子固人早走得没了影儿,闵大呆了一下,长叹一声。 “也就是咱们文掌柜,换了别人,妹妹过生日大摆宴席时见喜,那不知得忙乱到什么地步了!今儿看看隆平居里外,井井有条地,就知他处事功力有多深了!” 几个伙计边忙边说闲话。 “不过他老人家今儿脾气可不好,咱们可点小心着点!听说后头伺候小姐的人都挨了狠话呢!” “这有什么?再有脾气也轮不上咱们!掌柜那是心疼齐姑娘!他们几个不知死活连累了齐姑娘,怎怨得掌柜生气?” 闵大听见这话,心里由不得一紧,再想起秋子固走时急切的模样,忍不住丢下手里抹布,也向后院赶去。 正文 第215章剑拔弩张 秋子固到时,文亦童正出来,若有心要避,他完全可以躲进游廊下的树影里,可正相反,文亦童从月亮门下穿出来时,秋子固迎头撞上。 “掌柜的,齐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面对面不说,秋子固还急切地问了一句。 文亦童的脸色大不好看。 “秋师傅不在厨房里照看,怎么跑到后院来了?这里是小姐绣楼,不方便秋师傅过来。” 文亦童难得的傲慢起来。 秋子固垂放在身侧的拳头紧了一紧。 “我知道不方便,不过我心里。。。” “秋师傅,才肉铺的送牛肉来了,得请您过去点一点数!”闽大及时赶到,将有些剑拔弩张的东主两人分开,并有意站在两人中间,面朝秋子固:“人家还有事急着要走,请秋师傅这就过去!” 秋子固不动:“这事你也能办,”竭力挣开闵大拉扯自己的手:“我得看看齐姑娘去,她病了!” 语言直白,却十足十就是他不废话有一说一的风格。 文亦童生气了。 “秋师傅您可看好了,往日里您许是后院来的少不知道,这里是我妹妹的绣楼小院!是您一个下人能来的吗?” 下人! 这个词用得过重,连一向不放身份地位在心上的秋子固都情不自禁抬眸,定定地看了文亦童半天。 一时间,空气凝滞了。 一般来说,文亦童用这个词并没有用错。 不过于理合适,于情,却大不恰当,更失之敦厚。 秋子固当年离京入此地,身价非凡,且旧日东家徐公公更狠赠了一笔银子,若不是忌讳高僧箴言,他是实在舍不得秋子固的。 因此秋子固若自己想开店做主人家,别说隆平居,就算加个雅平居,两家并一家他也有这个实力,甚至不用他出钱,有的是富户愿意打本给他。 不过人家看在文家老掌柜辞世的份上,几年下来一心帮衬文亦童,甘心为隆平居打天下。别的不说,只念在这份情上,文亦童就不该说出刚才那两个字。 其实这些年下来,文亦童也确实没拿秋子固当个下人,厨房里的事,都是他一人说了算,文亦童虽为掌柜,也从来不干涉。 互敬互重,虽性格如水火般不同,秋文二人却能相安无事,靠的,就是这四个字。 可往日的默契,如今都被一个姓齐的女子,全然打破了。 闽大的心揪得紧紧的,不住地暗中拉着秋子固的衣袖:“算了秋师傅,算了秋师傅,“声音压得低低地:”齐姑娘好着呢,鲍太医自进了门就没出去过,您还不放心么?“ 秋子固的声音也不大,却干净利落,毫无妥协的余地:“即便如此,我得需亲自看过才能放心!” 文亦童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看过才能放心?”他冷笑重复一遍:“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 闽大一个没拉住,秋子固陡然向前走了一大步,与文亦童脸逼着脸,鼻尖对鼻尖,木芙蓉的花影落到他黑雀翎一般的睫毛上,染出整片暗蓝的华丽光泽来: “凭我心里有她,她心里有我!” 一言既出,震惊四座。 文亦童错愕和惊异,然后一瞬间,又变得大窘。 她心里有你? 他再没想到,秋子固竟敢当面对自己说出这样自信自大自狂自傲的话来! 简直可笑! 她心里有你?! 那我成了什么? 第243节 暗恋狂么?! “秋师傅一向不说话,没想到开口就是这样惊人的话!”文亦童微凉的嗓音带着不详的的喑哑:“哈哈哈哈!简直可笑之极!” 闵大被那四声狂笑吓得大气不敢出。 秋子固丝毫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淡而回之:“哪里可笑?喜欢一个人自己心里是知道的,而对方喜不喜欢自己,不也该知道么?” 文亦童瞬间无言以对。 是啊,她喜欢谁不喜欢谁,有心人都看得出来,只是自己身在此山中,又或是为免心伤,因此才有意装看不见罢了。 文亦童的娃娃脸顿时挂不住的,尴尬难堪起来。 秋子固则向后退了一步,知道自己占了上风,便不想再为难对方,不过也只有一步,因还要文亦童让开门口的位置,自己好进去看视珍娘。 文亦童却不是就此服输的性子。 是,她现在心里有你又怎么样? 将来的事谁能知道? 你不过胜了我一局,男未婚女未嫁,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苏儿跟齐姑娘在一间屋子里,秋师傅你进去确实不合适,”文亦童垂下眼帘,这样秋子固就看不到他眼中乍然闪过的煞气:“这样吧,等她。。。” 话音未落,钧哥一步三跳地从院里冲了出来,顺手将文亦童向旁边轻轻推了一推:“秋大哥您来了?快进来快进来!”说罢不待文亦童再吐一个字,早拉着秋子固,脚下生烟地进去了。 闵大看看文亦童的脸色,欲言又止。 文亦童原地站了半天,脸色一直僵着,眯起的长瞳里蒙上一层黑雾,愈发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日头从花影下移出来,射上文亦童的身体,许是觉得了太阳的温度,文亦童忽然醒了似的,掉头看着闽大:“你来了几年了?“ 闵大怔了一怔:“我跟秋师傅一起过来的,掌柜的难道不记得了?“ 文亦童眼起眼睛细细将闵大周身打量了一圈:“嗯,嗯。”说罢一语不发,独自离去。 闽大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半天没缓过味来。 院里,钧哥拉着秋子固向楼上去:“我姐正等着你呢!” 秋子固好奇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姐没睡?” 钧哥好笑不已:“我姐又没昏迷,睡什么睡?药是吃了的,人精神的很,身上也不过略有些出来疹子。。。” 唠唠叨叨上了楼梯,鲍太医正吩咐苹儿做些什么汤来调理,一抬头看见个大高个杵在自己面前,顿时呆掉。 正文 第216章百味陈杂 “哟这不是秋师傅么?”才在文亦童面前说了秋子固不少坏话,鲍太医抬眼看见真人到,由不得有些心虚,客套话说出来便愈显得假惺惺的亲热:“你怎么来了?厨房里不忙么?” 秋子固默默对他行了个礼,没开口。 他一向对虚情假意的寒暄没什么兴趣。 鲍太医有些悻悻的,让开半边身子,钧哥趁机带着秋子固钻了进去。 苹儿想拦:“小姐在里头呢,才睡沉了,你们别吵着她!” 钧哥头也不回:“知道知道,”声音小小的:“中间还隔着一道碧纱橱呢,吵不到她!” 秋子固走进去,果然一眼就看见珍娘,拥着一床纱被,百无聊赖地靠枕而坐呢! “秋大哥!”珍娘见是他到,眼睛一亮:“你怎么来了?” 秋子固的脸上也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原来你还好?” 这话说得怪里怪气,却逼真的反映出秋子固的心理。 来时路上他急得不要不要的,还以为珍娘怎么样了呢,联想起上回她病倒昏迷过去的情形,他甚至脑中做出种种不详的猜测。 不过亲眼看见她有说有笑的,他这才算放了心。 珍娘对他的话哭笑不得:“什么叫我原来还好?你当我怎么样了?浑身肿成块烧熟的东坡肉了?” 这比喻太搞笑,连钧哥都听不下去了。 “哪有你这样白花花的东坡肉!” 珍娘一挥手要打钧哥,反被秋子固劝下了:“他说得是实话,看你脸上还好,人都说出疹子要怎样怎样,现在看着,倒不确实。” 珍娘叹了口气:“其实身上痒得很,又不能抓,脸上倒好,总算老天爷给我留些面子。” 秋子固听说,来不及说话,又忙忙地转身出去了,走到一半想起什么,折回来极严肃地吩咐钧哥:“你看着你姐,别让她任性,再痒也别去碰!” 珍娘好笑,正要说我不是才说的不能抓?当我三岁小孩么? 秋子固却已经脚不点地飞奔出去了。 不到片刻又喘着气冲了回来,手里捏着只半指高的玉瓶,小到迷你的地步,若不是他送到珍娘眼皮子底下,简直看不出来那是个什么玩意。 小玉瓶精致可人,玉工雕刻非常细巧,乃整块玉抠出来的形状,然后镂空了中间,雕出个瓶儿来。 秋子固拔开上头塞子,顿时空气里弥漫出一股清淡的气味,这味道有别于一般花香草香药香,纯粹纯净得好像不染尘埃,,十分轻盈飘逸,犹如冬日里的暖阳,让人闻见头目森凉,心头却热烘烘的,十分舒服爽快。 “这是我从京里带出来的,徐公公的赏赐。说是进贡的药品,其间有珍料,一般,麝香、冰片、真珠、犀角、鸡白之类只在常用的里算,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儿的,据说是各岛国间的奇花异草,都是上千年成了精的,采来入药,难得方成一味,专治热毒瘙痒,只要在痒处抹上一点儿,即刻消肿止痒,功有奇效呢!” 第244节 说着,秋子固将瓶子递到钧哥手里:“你替你姐敷一敷试试!” 自己则背过身去,走出了房间。 说他不懂人情世故,其实真是冤枉了他。 钧哥小心翼翼地倾了身,倒出一点儿来在指尖:“真是个金贵玩意,这一点子瓶儿能有多少?”边说边点在珍娘臂腕上的红疹上,药本是膏状,抹到身体上却立刻化成水似的,一小点便抹遍了整个手臂。 珍娘由不得吸了口气:“好力道!好凉好爽!” 秋子固在外间听见,嘴角轻轻上扬,不出声地笑了。 这东西有多宝贝,从他珍藏到现在一直没开过封便可见一斑。不过为免珍娘也爱惜不舍得用,他在来时路上便将外头的黄封去掉了。 钧哥边抹珍娘的另一条手臂,边抱怨道:“姐你也早该请几个丫鬟婆子来使,这种事她们来做最好!” 珍娘捏他的鼻子,重重用了把子力,钧哥怪叫起来,珍娘又忙去捂他的嘴:“小心将里头文家小姐吵醒了!” 说罢一把夺过药瓶:“你冒冒失失的,这里不用你了,出去我自己来!看你这毛手毛脚的,一儿撒了!人文小姐还没用呢!” 钧哥趁机溜出去:“还是说嘛,就该请人的!” 珍娘冲他瞪起眼来:“我有手有脚自己不能来?请人请人!看你进城才几天,就跟个地主儿子似的了!” 钧哥吐了吐舌头,冲身边秋子固道:“大哥,你觉得我成地主儿子了么?” 秋子固摆手板脸:“你姐俩絮刮别算上我,我不受这夹板气!” 钧哥愈发笑得鬼祟:“大哥,我知道你不敢忤逆我姐,嘿嘿!” 不过当然啦,也不敢得罪我这未来的小舅子! 秋子固颇有深意地回视钧哥。 你小子知道就好,别说出来丢我面子! 两人心照不宣的笑了。 “我先回去,店里少了人不行,晚间我再来,秋大哥替我盯着些!”钧哥热络地拍拍秋子固的肩膀,称兄道弟起来。 秋子固点头:“你放心!” 两人一起下楼去,外间渐渐没了声音。 碧纱橱里,文苏儿面向墙倒着,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全无睡意。 秋子固来之前她就醒了,不过不愿开口,宁可装睡。 知道珍娘在她外间,且是因照顾自己才染上了麻疹,她就有气,也发不出来了,心里只奇怪当时自己最亲的兰姐姐去哪儿,后来听见钧哥吵出来,才知道,兰麝为免祸及,早溜了。 苏儿心里百味陈杂。 文苏儿一向认为珍娘是个奸诈狡猾,心机绿茶婊,却没料到,真出了事,逃跑得不是她,反是自己一向当亲姐姐看待的兰麝。 兰麝自保,这也罢了,看清一个人原本就需要付出些代价。 可为什么照顾自己的偏偏是她?! 自己一向当她姓齐是不是好人,抢隆平居的名声,心计颇深又惯会讨好老爷们,这才一路混进城来。 可人家放着新开张的湛景楼不顾,被自己所出麻疹拖累,见喜一般得有半个月才得好,耽搁下去,于她姓齐的生意不利。 苏儿本以为珍娘要怪自己,因此一直装睡,一来躲清净免得跟珍娘说话,二来么,也好听听她的心里话。 正文 第217章日久见人心 不想珍娘一点怪自己的意思没有,反处处小心,怕吵了她,又十分谨慎自觉,不肯使唤丫鬟婆子,怕给她们添麻烦。 不过半天时间,苏儿心里的天平,已渐倾斜,自家开着饭庄,她自小什么人没见过?三教九流,什么人从她眼前一过,心里就明镜似的了。 只可惜一向被偏见蒙了眼,也因太在意秋子固,所以才对赢过他一回的珍娘,横竖看不入眼,后来么,又因兰麝在耳边种下许多怪话,让她愈发偏得厉害。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老话说得好,日久见人心,麻烦事出来了,才看得清谁是真正的朋友。 兰姐姐跑得比兔子还快,连衣服都烧了,就怕连累着,可真被传上病的这位呢? 却对自己一点怨言没有,人睡下了,心里还不时挂念着自己。 心里是看明白透亮的了,却又被浸了醋,酸溜溜的,有些刺痛。 秋子固来时,苏儿心头狂喜,差一点就要坐起身来叫他了。 可人家进来就奔珍娘而去,直到出去时,也没听见他嘴里提起自己半个字来。 于是她只有继续装睡。 身子不敢动,怕有一丝儿响动被外头听见,人家尴尬,自己也尴尬,唯有耳朵是支愣着的,外头的对话,一个字出没错过。 听到最后,苏儿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秋子固心里的那个人是谁,再不必说了。 苹儿从外头端了药汤进来,预备给小姐擦身子,反被珍娘叫住:“拿这个小瓶去,此乃贡品,止痒再好不过,只需一点便可化开,替小姐敷上吧。” 苹儿大喜,接过来正要说谢谢,珍娘摆手不让:“秋师傅拿来的呢,不必谢我,快去吧!” 苹儿进来时,文苏儿忙将脸埋进枕头里,好将泪水拭去。 “小姐你醒了?”看见她动了一下,苹儿忙上来伺候:“可觉得怎么样了?头还昏么?身上呢?” 第245节 文苏儿不说话,肩膀一耸一耸的。 苹儿大惊:“小姐你哭了?” 珍娘才躺下去,预备合一合眼,听见这话忙又坐了起来,着急地向里大声道:“文小姐,这时候可不能掉眼泪!再难受也得忍一忍,这时哭出来将来眼睛会坏的!” 苏儿实在憋不住,抬头冲珍娘嚷道:“你有人疼,自然不哭,谁理会我呢?!是死是活凭我去,瞎了也罢了!” 珍娘细细辩认这话,突然有些明白:“你刚才没睡着?” 苏儿不说话了,头贴着枕头,鼻子一抽一抽的。 珍娘也再没开口,复又倒下去,清丽黛眸流转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半天时间,便在这尴尬中度过去了,萍儿勉勉强强地替小姐上过药膏,才要将瓶子还回去,却被苏儿劈手夺回。 “且放在我这里!”苏儿蛮不讲理,苹儿也只好依了她。 珍娘此时睡得沉沉的,她身上的热度起来了,反比苏儿更加厉害,因前些日子病虽好了,根子未除,再加上忙了几天,有些虚弱,所以竟烧了个昏天黑地。 鲍太医又不曾放她在眼里,丫鬟婆子们虽有心,报上去却只得个正常两字回应,因此等到黄昏时钧哥带了福平婶来看她时,整个人竟叫不醒转了! “珍丫头!珍丫头!”福平婶急得涕泪直下,连叫两声没得到回应,呜咽起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钧哥急得跳脚:“秋大哥怎么不在,我秋大哥呢?说好看着我姐的!” 秋子固人呢? 却是一下午都被闵大缠住,脱不得身,不是要看卤水,就是检查地窖里的冰量,他几乎要发脾气,闵大却是一付可怜相,凭打凭骂,就是不还口,又求他开恩:“做不好掌柜的只会骂我,求秋厨可怜可怜小的吧!” 秋子固难得对跟随自己多年的伙计动了气:“你成心是不是?掌柜的吩咐你的?” 闵大委屈地摇头:“哪用掌柜的来说?秋厨您忘了平日这些事是谁做不成?” 这些事平日确实是秋子固亲自动手,尤其是卤水,乃秋门独家配方,绝对不可能假手他人的。 “就算我来,也不急在这一时吧?”秋子固几回脚已迈过厨房门槛,都叫闵大硬生生拉了回去。 “谁说不急?卤水早该添了,多少年从京里带出来的老卤,难不成叫它干了?您不可惜我还舍不得呢!现在是夏天,点卤件的客人又多。。。” 总之闵大有得是话回,秋子固最后忍无可忍,索性不开口强挣硬拖着闵大整个身体,也要向外走。 “要不这样,”闽大见实在拦不住,只得使出最后一招:“要不您在这里做事,我后头叫个丫鬟来回您的话,问问齐姑娘情况好不好?若她睡着,您去也无用不是?” 秋子固听着也有道理,于是真叫个丫鬟来问,果然说珍娘睡着呢。 “那您就好好做完这些,事毕再去,姑娘也醒了,到时您再去看视岂不正好?”闵大趁胜追击,说出话来,秋子固也实在不能拒绝了。 闵大望着秋子固忙碌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 午后,秋子固在小楼见到珍娘时,文亦童叫了他过去,问了好一番话。 何时师从秋子固的?家乡在哪里?现在家里又有些什么人?父母何在? 闵大少不得一一据实相告,文亦童若有所思地听,最后才将话题绕到秋子固身上。 闵大知道,前面都是闲扯,这时才是正题呢! “秋师傅当年为何肯从京里出来?放着大好前程,宫里内官统领家厨不做,要跟我爹娘出京?”文亦童摇着牙扇,轻轻地问。 闵大心里咯噔一声。 高僧的话是个秘密,不能让文家人知道,否则,大掌柜的一定会将老掌柜夫妇的死算到秋厨头上! 闵大思忖着,陪笑慢慢回道:“人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了,自然想换一换风景透透气,再说秋厨又是独身一个,无牵无挂的,老掌柜的说得那样心诚,少不得就。。。” 文亦童笑得淡然:“就这么简单?” 闵大的心愈发沉重。 难道大掌柜的听见了什么风声不成? 还是只因齐姑娘的事,要找秋厨的岔? 正文 第218章憾而出京 若是后者,问题倒不大,秋厨在隆平居几年,凭他怎么用放大镜来细看,也找不出一点错的。 可若是前者,那可就糟糕了! 克主不是小事,再看重要秋子固手艺的东主,也得考虑考虑自己吧?! 当年离开徐公公府上,外人是不知情的,后来虽有些风声传出来,可到底也只在大宅门后院里荡过几个回和,因此世人知些详情的,并不多。 至于老掌柜的两口子,也是秋子固自己亲口说出去的,他不愿人家蒙在鼓里做个傻子,另一方面也是实在不想离京远泊,又不忍心拂了对方好意,这才据实相告,希望老掌柜的能知难而退。 没想到老掌柜的诚心相邀并无退惧,最后,还真的陪上了自己的性命! 因此秋子固才甘心为隆平居服务了这些年,功劳不可湮灭。 可文亦童若得知真相,那别说功劳,那可真连一点苦劳也将没有了! 他一定会恨秋子固,当他杀亲仇人一般! “大掌柜的,好好的怎么问起这个来?”闵大心里不安,嘴上勉强挂着笑,以问作答。 文亦童不动声色:“哦没有什么,昨儿才见着京里来的一位翰林,新放出来做了个县令,路过此地,去杭州上任。跟他闲聊了几句,他倒也知道秋师傅,当年京里的风光。后来说到憾而出京,我倒听了奇怪,再问他,却不肯细说了。” 第246节 闵大心里突突地跳,脸上的笑愈发不自然:“这话怎么说的?什么叫憾而出京?” 文亦童也笑:“是啊,”嘴角上扬处微微有些发颤:“我也是这么想,什么事称憾?闵大你跟了秋师傅一辈子,想必应当知道吧?” 闵大心里憋得实在难受,于是陡然放声大笑,笑声比平时拔高了不止二十四度,不自然地满天下都知:“什么一辈子啊!哈哈哈哈,大掌柜的真会说笑,哪有一辈子啊!我跟秋师傅时,他已是离开徐府了,因要出京,才带了我,其实京里他的徒弟还有几个呢,我算是最迟跟的了。。。”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因闵大即刻就看见,文亦童修长的凤目中,闪过一丝诡凉惊悚的寒光! 闵大的话,半真半假。 假在他确实是跟秋子固最长的一个,而不是话里所说最迟。 真却在,眼下京里还真有几个秋子固当年的徒弟,其中一个还跟秋子固关系极近,甚至比闵大还近,后来却出了那样一件事。。。 “不过现在算算,只怕也都不在京里了,毕竟都不是土生土长的皇城人儿,年岁到了,只怕也都回老家去了。”闵大忙打马虎眼,陪笑做出真诚脸:“真的真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哪里人,才说了,我是最后一个才。。。” 文亦童挥了挥扇子,唇角噙了丝淡淡笑容,眼神却变得愈加深邃:“行了行了,知道了。既然问不出什么来,你就下去吧!” 闵大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大,大掌柜的,我真的,真的下去了?” 难道你不说叫我看住秋师傅的话么? 文亦童十分肯定地点头:“嗯,下去吧,我没别的话了。” 闵大回去后,左思右想只是觉得不对,大掌柜问的不对劲,自己回的更不对劲。 为了弥补这份不对劲,他便一下午都发力不让秋子固去后院,总觉得他不去大掌柜心情就会好,大掌柜的心情好,也许就不会追究自己一时说漏嘴的话了。 所以秋子固直到听见钧哥的吵闹,才知道珍娘已晕迷许久了。 “你给我让开!”秋子固狠狠推开还要再说些什么的闵大,“就是你让爷耽搁到现在!若是一早去了,怎么会不发现她,她。。。” 话到最后,几乎吐出不口。 闵大不自觉地松了手,看得出来,秋厨是真伤了心。 秋子固二话不说,咬紧牙关直冲向绣楼。 半路上遇见钧哥,正一脸飞泪地奔着,身后几个伙计连劝带拉,都拉不住他。 “秋大哥!”看见秋子固,钧哥好比救星临门,忙忙拉住他,哭颤着道:“秋大哥,我姐不行了!” 秋子固额角青筋顿时暴起:“你说什么?” 钧哥站都站不稳了:“我姐,我姐怕是不行了!”边说边放声大哭出来。 秋子固不待他说完,一个巴掌打上面门去,打得钧哥向后连退三步,要不是伙计们扶住,只怕要跌个仰面朝天。 “你姐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秋子固穿过人群,箭步如飞:“她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你是个爷们,也不许放弃!跟我来!” 钧哥本来没头没脑苍蝇似的惨乱的一个人,被秋子固一掌打醒,是魂也回来了,精气神也回来了,二话不说跟了上去,脸上的泪还没干呢,眼里却早换了坚定的神情。 说来也怪,刚才后头多少人安慰他,文亦童也在其中,却一点效果没有,秋子固二句话一巴掌,却有些奇效。 不过走了两趟的路,秋子固却熟得不能再熟,几乎闭上眼也能摸到,三步并作二步,扑进了月亮门里。 此时正值黄昏,暮色四起,可院里却被几十盏油灯照得雪洞一般,十几个小厮忙碌进出,有请人的,有买药的,有打水的,有送东西的,热闹地几乎可比清晨的菜市口,可没一个人敢出声说话,连脚步都是放轻的,不敢跺重了步子。 秋子固进去时,人都愣了一下,几十只眼睛落到他身上,仿佛他不该来。 秋子固谁也不看,径直进了小楼,迎面,却撞上了文亦童。 看见文亦童,秋子固心头暗叫一声不好。 不为自己被他看见,只因他的脸色,实在是不好。 撑起家业这几年来,大掌柜的什么事没经过?泰山崩于前也脸不改色的。 这会子,额角上却挂了两行汗,嘴角绷得紧紧的,眼窝也陷了下去。 看得出来,珍娘真的很不好。 正文 第219章天命?! “秋师傅,”文亦童抬眼见是他到,眉目微凝,却很快又展开来:“你来了?上去看看也好。” 说着,让开半边身子。 秋子固心里一顿。 大掌柜的表情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本以为会有一番口舌一番推搡,却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就让步了。 还是说,珍娘她。。。 秋子固不敢再想,掠过文亦童身边,竟连声招呼一句回话也没顾得上出口。 感受到一阵风刮过自己的脸庞,文亦童握住扇子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紧。 秋子固几步并做一步冲上楼梯,鲍太医正从里间出来,于是抓住他问:“到底怎么样?” 鲍太医也是一头一脸的汗:“她的病比二小姐发得凶些,也是身底子好,发得快的缘故。不过前段日子可能忙了些,有些发虚,因此猛受此热,有些抵挡不住。眼下还好,待过了今晚就可算化险为夷了。” 秋子固的心掉进了谷底。 过了今晚才好。 换句话说,若今晚过不去,那就。。。 第247节 秋子固发狠捏了下自己,疼痛让他立刻清醒过来:“有什么我能做的么?” 鲍太医人已到了外头:“眼下无事可做,药是服下了,丫鬟们正不断替她冷敷,一切只看天命而已。” 天命?! 秋子固最不喜欢就是这两个字! 天命让他从青云直落尘世,天命让他离京远泊,天命让他背负老掌柜两条人命赎罪至今 如今,天命又要让他失去命中注定的她?! 不行! 就算是天命,现在此刻我秋子固也要跟你搏上一搏! 屋里明晃晃的,也是点了许多盏灯,一片亮闪之下,躺着个动也不动一下的小身子,枕头又高又深,愈发显得珍娘的脸只有丁点儿大,通红发烫,呼吸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出来。 秋子固二话不说,先将屋里大半的灯盏灭了下去。 灯多引热,也不容易睡得安稳,既然珍娘现在只需休息观察,还有点那许多灯做什么? 放在床前的一只冰桶也被他拎了出去,病人体质秉赋柔脆,怎好用冰? “苹儿,”秋子固极难得的开口吩咐人:“取新汲井水来!” 碧纱橱里,文苏儿倒是好了许多,默默听着秋子固在外说话,一言不发。 苹儿果依言取了水来,秋子固取出自己手巾,干干净净浸了进去,然后绞干,轻轻替珍娘敷在额头上。 跟上回一样,他已做得熟门熟路了。 福平婶本来一直蹲在屋角垂泪的,这会子竟也开口说得出话了:“秋师傅,据你看,还有得救么?” 秋子固重重点头:“怎么没得救?还有一整晚呢!你们掌柜的心性你们自己还不知道?她不会就这么轻轻放手,你们,就更不能!“ 一语惊醒梦中人。 福平婶二话不说,接过萍儿手里的水盆:“井在哪里?我去打水!” 钧哥也上来了:“还是我去,婶子你留下,替我姐擦擦身子!” 文亦童听见楼梯响,咚咚咚地跑下一人来,原来是钧哥。 “我这里有的是人,不必你亲自动手!”说着文亦童要叫人,也早有小厮自己过来了。 钧哥却谁也不看直向外冲去:“我亲自来,方显得诚心!菩萨保佑,必不肯收了我姐去!” 文亦童一愣,钧哥早与他擦身而去。 秋子固守在外头,直到福平婶替珍娘擦净身子,方才入内:“身上可好些了?” 福平婶摇头:“哪有这么快?还是火烫,疹子也出来了,倒是呼吸还平稳。”说着,又带出些哭音来。 秋子固心里揪得紧紧的,可嘴上还在安慰她:“没事,齐姑娘命硬,一定能撑过这一关!” 福平婶一下哭了出来:“她就是性子太硬!命也不好!自小没了爹娘,自己又一病三年,醒来后好好地一份人家也没了!拼死拼活的,好容易挣出点人样来,偏又见喜!要说也是疏忽了,怎么自己出没出过疹子也不知道?人家见喜,她不说躲,还往上凑,这下好了。。。”话到最后,呜咽得听不清声音。 苏儿依旧面向墙侧身睡着,一声不吭,可福平婶说得每一个字,她都听进了心里。 “婶子别愁,”秋子固的声音轻柔,可苏儿听得出来,他也是强忍着悲伤的:“我相信齐姑娘,她能闯过这一关的!” 苏儿听见最后一个字有些打颤,自己的心,也由不得跟着抖了一抖。 自己对他可谓专心专意,却没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回应。别说为自己说话打颤,就连多看自己一眼,也是没有的事。 想到这里,苏儿忍不住眼热,无声地叹息。 这一晚好像没有长得没有尽头似的,颤巍巍地一盏油灯,陪着秋子固直坐到天亮。 每隔半个时辰,他就给珍娘换一次敷面的冷巾,钧哥打水,福平婶拭身,三人一整晚不曾合眼。 珍娘却一直,没有醒转过来的意思。 福平婶看着她沉沉地睡,无知无觉似的,便捞起衣角捂了嘴,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不会又跟上回似的,一睡就是三年吧?” 秋子固的手心里全是汗,却还在竭力宽慰福平婶:“不会不会,一定不会,婶子你也乏了,不如先去睡,水还尽够,一会要时我再叫你。“ 福平婶出去了,将钧哥也带了下去。 秋子固慢慢走到珍娘床前,坐了下去,拉起她的一只手来。 男女授受不亲,按说他不该如此。可眼下,最要紧的是能让她醒转来,别的事,还有什么重要? 再说,他心里早下定了决心,只要她醒过来,他就要娶她。 在心里,他早当她是自己的人了。 人跟人的相处,本不是看时间,而是讲缘分,经过几场大事小事,秋子固知道,世间再没有比她更适合自己的人,撇开魔障一事,别说她是能让自己由衰转旺的人,就算她真是克制自己的命中魔星,他也愿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正文 第220章有反应了! 就算日子可能过得苦,心,却是甜的。 掌心里的小手,热到发烫,再看看被头下的小脸,愈发消瘦。 秋子固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248节 丫头,你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哪! 他想起多年前听过的一个小秘方,发热时若用冷物敷在脉门,将大大有利于热度下降。 秋子固精神一震,于是立刻去取棉巾。 可这里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他打开几只橱柜,都找不出一块来,外头倒有几块,却又不是干净的。 秋子固想了一下,转身坐回床边,又用脚轻轻勾过福平婶才打来的一桶井水。 手指放下去,逼仄的凉!秋子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到底是半夜了,又一直没睡,身子有些发虚。 不过没有关系,一个大男人,哪里会放这些小事在心上? 秋子固将手汲得凉透后,再扣上珍娘的脉门,指尖轻轻压下去,再向下按一点,再按一下,直到感觉到她微妙,却坚强的脉息。 珍娘的头略微动了一下,眼皮几不可查地颤了一颤。 终于有反应了! 秋子固大喜,于是再接再厉,一晚上,桶里的水换了几茬,可珍娘身边的人,却始终只是秋子固一个。 他不舍得放开她的手,哪怕她不知道,他也愿意这样守在她身边。 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秋子固的耐心终于有了回报:珍娘细长纤软的手指,终于向上弹了一弹! 秋子固这一喜几乎失控,若不是怕惊动了珍娘吓着她,他就要离地三尺大跳特跳了!可是不动也实在耐不住,于是秋子固仰天,无声地大笑了三下。 不知厨房里那些伙计此时看到该做何感想?一向冰山似的秋师傅,原来也是如此感性的一个人! 哑剧明星诞生了! 一夜之间交错着又是受冷又是用力的,他的双手指尖已没了知觉,这对于一个厨师来说是致命的。 秋子固平时最在意的就是对自己双手的呵护,不过现在么。。。 who他奶奶的cares啊! 他一心念念的,只巴望珍娘能好,别的事,who他奶奶的cares啊! 福平婶靠在墙角里,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睁开眼就叫坏了坏了!怎么天都大亮了? 忙将蜷缩在身边的钧哥叫醒:“哥儿哎,迟了迟了!“ 丫鬟婆子们从他二人身边川流不息而过,楼上楼下跑得正欢,钧哥顺手拉住一个就问:“我姐醒了没有?“ 丫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自己不会去看?人家忙得这样,你还捣乱!” 钧哥气得跳脚,被福平婶拉住了:“算了算了,她也没说错,原是咱们醒得迟了!” 钧哥不服气地嘟囔:“不是快天亮时才打了个盹?也不是成心要迟的。” 话虽如此,可到底姐弟连心,脚步匆匆地,他反比福平婶快了一步,人就到了楼上。 才将脑袋伸进去,钧哥整个人都开出花来了! 绣枕上的珍娘,睁开眼睛,冲他笑呢!秋子固守在她身边,看着十分疲惫,可眼里却熠熠生辉,精神安定地,也笑着。 “姐你醒啦!”钧哥三步并作二步冲到珍娘床前,合不上嘴:“姐你醒啦!” 珍娘摸摸他的脑袋:“你上哪儿养鸟去了?看这蓬头鬼!”说着将声音压低了:“这里是文家,你得留神些,里头还有位小姐呢,别吵着人家!” 钧哥吐了吐舌头,点了下头,这才也减低音量:“我不是见你醒了,兴奋得么!”说着看见秋子固眼里都是红血丝,由不得倒抽一口凉气:“我的好大哥,可把你熬坏了!“ 秋子固不以为然地摆手:“这有什么?哪年熬腊八粥不得一宿?这点工夫不睡有什么了不得的?” 珍娘心里明白,秋子固这话是让自己安心,其实以他的身份,只怕已有多年不必守着灶头了。 “秋大哥辛苦了,”珍娘情真意切地道:“真真是为我熬得脸都黄了,待我全好了,一定要好好酬谢。” 秋子固剑眉星眸,闪动着诱人的灼热:“你将如此酬谢?”眸中闪耀的华光,竟似要看进珍娘的心里。 换了旁的女子,只怕要使出娇羞低头一招。 可珍娘却偏不! 她回视秋子固,微微抬起下巴,忽地一笑,刹那满目华彩顿现,宛如三月枝头盛开的冰雪梨花,有傲人幽香浮动。 不必开口,一切尽在不言中。 文亦童站在门外,将此情此景收进眼底,不出声地咬紧下唇,直到见血。 碧纱橱里,文苏儿独自拥被坐着,苹儿端进药来,她不肯喝,劝了几回,反劝起苏儿的心头火,哗啦一声,连托盘带药碗,全打翻在地。 珍娘在外头听见响儿,便冲秋子固眨了眨眼,又冲钧哥摆手:“你声音太大,想必吵得文家小姐不安了。” 钧哥有些不安地动了下脚:“真的?哎呀我在家习惯了,”说着犹豫看着珍娘:“要不要去陪个不是?” 正说着,脑后被人轻轻拂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文亦童。 “她不吃药怎么怨得你?”文亦童微笑对钧哥道:“不妨事的,小孩子脾气罢了,我进去哄她一哄,管就好了。” 说着,人已走进去了,既没看珍娘,也没看秋子固。 文苏儿果然在内大发脾气:“不喝就是不喝,你再劝一个字,别说药碗,连你也一并打出去!” “苏儿又怎么了?”文亦童爱怜地开了口:“好好的,为什么不喝药?” 苏儿一听是哥哥来了,才忍回去的眼泪,唰地一声就倒了出来:“哥!”只说了这一个字,便泣不成声。 第249节 文亦童慢慢哄着她,两耳却注意听着外头。 珍娘的声音:“秋师傅,我怎么觉得文家二小姐,喜欢你似的?”半是质询,半是嗔怪。 秋子固竭力撇清的声音:“哪有这样的事?我一点儿不知道!” 接着还是珍娘的声音,不过比刚才小了许多,听不清说些什么,然后秋子固仿佛是哼了一声,接下来,便是笑声了。 不过当然了,笑也是压得极低,不恣意不纵情的。 正文 第221章冠冕堂皇的死缠烂打 在秋子固和珍娘来说,是顾及里头,要给文家兄妹留三分面子。 可里头的人都是失了心的,里子都没了,哪还有面子?! “哥,”文苏儿哭得哽咽难抬:“原来你的话一直是对的,秋师傅不喜欢我,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这话针似的刺得文亦童心疼。 他对珍娘,又何尝不是如此? 以为凭自己身份样貌地位,珍娘必会取中自己。秋子固虽也好,却是个冷口冷心的,又不会哄又不知风月。 谁想到最后竟是他夺走了珍娘的心?! 对文亦童来说,输字不可容忍的一件事,无论在人生的哪个方面,他都是赢惯了的,有些坎坷,最后也都化险为夷,重攀高峰。 唯有在那个姓齐的丫头身上,他平生第一次吃了败仗,还连吃几回,目前也看不到转机。 “妹妹别动气,这种事不到最后,还难说一定呢!”这话是说给苏儿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不过领跑一小段罢了,终点还看不到呢!” 苏儿却气馁:“算了,我也知道,”她抽了抽鼻子:“以前看不清的,现在都看清楚了。秋师傅不是不知人心的,不过对某些明显的事有意忽略而已,也可说是故意视而不见。若真放那个人在心上,他也不是不会做不会说的。” 这一夜秋子固是如何呵护珍娘的,别人不知道,苏儿却全看在眼里。她也几乎一宿没睡,几回从床上蹑足起来,走到碧纱橱边张望,那一裘坚定执着,按守着珍娘脉门的身影,几乎烙进她的心里,让她终生难忘。 “你是我文家的人,怎么这样容易就说放弃?”文亦童冷了脸,低头看着苏儿:“自小到大你只坚持过这一件事,难道只经了一夜,你就撒手了?” 文苏儿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一向劝自己对秋子固死心的哥哥,今日竟换了个人似的? “哥!难不成你的意思是。。。” 文亦童咬紧牙关,太阳穴上爆出条条筋络,娃娃脸也变得有些狰狞了。 “我的意思现在不必细说,慢慢你就知道了。”声音细若游丝,却冷若寒霜。 这时外间忽然吵闹起来,文亦童收了口,注意听着。 “扶我起来,”这是珍娘的声音,文亦童一听便知:“我得家去,这里再好,不是自己地方!” 福平婶劝她:“这是何必?不过半个月的时,到时毒尽癍褪再回,岂不是干净?这里看诊下脉求药都方便,你又不能受风。。。” 珍娘嗔怪着打断她:“这里再方便,也是麻烦了人家!再说咱们跟文家小姐身份不同,住在一处也不像的,你们一日总要来看,将人家小姐置于何地?人家是不惯吵闹的!” 听到这里,文亦童不觉奇怪,怎么秋子固倒不劝?转身走到碧纱橱前想听清楚些,这才看见,隔着纱有两个隐隐灼灼的身影,正是秋子固和钧哥。 “我说哥,”钧哥口中的称呼愈发亲热了:“你怎么也不上去劝劝?” “你姐那个脾气,”秋子固语气也跟平日不同,随便得多:“你还不知道?劝有什么用?” 钧哥的剪影似乎偏头咧开了嘴:“哥你完了,长此下去,将来如何了得?” 透过纱影,似乎可见秋子固白皙如玉的耳轮,血红血红的。 “你少多嘴!”难得秋子固也凶起钧哥来了。 钧哥的嘴咧得更开了,恍惚又说了什么,不过文亦童再没听清了。 将心一横,文亦童索性走了出来。 “齐掌柜的这是怎么说的?莫非我这里招待得不周么?”他就不信,秋子固可以不说,自己却要试一试,留住珍娘。 珍娘见他出来,忙就枕上行了个礼,福平婶则早将帷幔放了下来,文亦童便听闻其声,不见其人了。 “不是不周,反是太周到了,引得我心里不安。我们这许多人,总是打扰了令妹,实在不方便。。。“ 文亦童脸上挂着宽厚的笑:“哪里不方便了?你是女子,家妹也是女子,至于说人来人往,”视线向秋子固方向斜了一斜:“实在有些看视着实不必的,扰得病人清修不安,反耗费精神。若病好了,多少日看不得?” 珍娘坐在帐子下,一时没说话。 她听得出来,文亦童话里有所指,不过她不愿就这个问题跟对方多说多辩,失了里子,叫他得些面子,也好。 其实她不想留在这里,主要还是为了文家兄妹考虑,知道两人都是伤了心的,不愿再刺激他们。 文亦童不傻,当然也知是这个原因,可他就是不肯放手,这也不服输的性子使然,外人看着,不免有些死缠烂打了。 可这死缠烂打,却又有着极冠冕的理由。 “再说你此时回去,少不得破费再供一尊痘疹娘娘,你家里人手本来就少,若再腾些出来照顾你,那就愈发紧凑不够使了!” 珍娘无可奈何,福平婶趁机将帷幔整理好,在外劝她:“掌柜的好生歇息,我跟哥儿这就回去了,左右这里靠得近,有事传一句就知道了。既然掌柜的险过去了,我们少来来,也使得。” 事到如今,珍娘也就只有留在文家了。 不过她求了文亦童,让他找相熟的人牙子,寻几个好丫鬟,文亦童应了,转身就吩咐了伙计:“找蒋妈妈来!” 秋子固送走钧哥福平婶,两人都知道,有他在,比一万个人守在珍娘身边还放心,便都去了。 第250节 秋子固熬了一夜,回到厨房时,倒也不觉得困,反精神很好,看见案上一堆芥菜头还没切,要水洗了手便来操刀。 不想才握了刀,指尖便传来一股微妙的酸痛,好像有几百只蚂蚁在蚕食他的手指,顿时力道全无不说,还没了知觉。 正文 第222章坏事了! 闵大正在外头看着几个小伙计挤虾仁,忽听得厨房里桄榔一声巨响,吓得浑身一哆嗦,以为锅翻灶倒了,忙不迭进来看,心想一定是哪个不成器的狗材干的,张嘴正要开骂,不想却看见了秋子固。 案上,芥菜堆纹丝未动,地上一柄锋利的菜刀,正正掉在秋子固一尘不染的凉鞋净袜边,只差一点儿缝隙,就要砸到他的脚了。 秋子固左手握着惯常使刀的右手臂腕,愣愣地站着,不动。 “哟秋师傅,”闵大慌得上去捡起刀来:“这是怎么说的?” 秋子固脸上都是汗,一言不发。 闵大揣着小心,将刀放回案上,又问了一句:“是不是一夜没睡,累着了?” 秋子固还是不说话,青丝绢布袍下,手臂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眼中陡然掠过一道血色光芒。 闵大心里明白,必是跟珍娘有关,秋师傅只要一接触到她,必生妖蛾子,只不知,这回又是怎么了? “手上不得劲?”闵大凑近秋子固身边,装作摸菜,低低地道。 伙计们进进出出,貌似若无其事,可人人都在暗中观察着秋子固。 “嗯,许是有些眼花了,”秋子固的心揪成一团,可面上还不得不装得风轻云淡:“我去屋里洗把脸换件衣服,你看着这里。” 说着就走了。 闵大顺手拉住一个配菜台上的伙计就问:“刚才你是不是在旁边?看见发生什么事了没有?” 伙计叹了口气:“秋师傅的手,怕是不中用了呢!” 闵大这一惊非同小可,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整个人都凉透了。 “你这小子扯哪门子的屁话?!你见过什么碟儿天来大?”闵大兜头就打,打得那伙计抱头躲避不迭:“闵管事你别打我啊,我说得是真话,不信你问他!” 说着拉过另一个人。 那人也点头:“才我亲眼看见的,秋厨本来精神挺好,进来就要切菜,谁知刀一上手,刺了筋似的就落了地,闵管事你说说看,这不是不中用,是什么?” 闵大还是不信,心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就快断了,却还是不愿意相信伙计的话。 “一时错手也是有的,怎么就不中用了?哪个厨师没失过手?这又什么大不了的?” 伙计们同时叹气,愁眉苦脸的。 “闵管事,你什么时候见秋厨失过手?”一个伙计垂头丧气地:“我刚才就在他身后呢,亲眼看见,他一拿起刀来脸都发白了,由不得就丢了手,闵管事你自己说说看,若不是手疼,何至于此?!” 闵大向后连退几步,直到撞上灶台,烫得一蹦三丈高,嘴里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秋子固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失了魂身子也能动? 好容易挨进屋去,他一头载倒在炕上。 一路上他不住地挨个掐着自己的指尖,可不管他怎么用力,还是一点儿知觉也没有,麻木得好像十根棍子,甚至变得僵硬,连弯曲也成问题。 透过窗边半明半晦的光线,秋子固勉强镇定住精神,坐了起来,摊开双手,细细打量着:修长白皙,外头看着好端端一点毛病也没有。 可一经按压,就觉得了异样,没有感觉,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最初的酸疼感过后,现在则是一片死寂。 他试着弯曲手指,可就这一点儿平时极为容易不放在眼里的小事,如今却变得十分艰难,直到他咬紧牙关,头上绷出汗来,方才见指尖,微微动了一丁点儿。 秋子固颓然向后,再次重重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闵大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 “秋师傅,秋师傅!” 秋子固一声不吭。 闵大推门进来,看见炕上那具一动不动的身体,由不得长长叹息。 “我就说,您别自找麻烦去接近那个姓齐的姑娘,您就是不听!忘了您为什么出京了?忘了高僧是怎么说的了?”闵大走到炕前,看着秋子固疲惫倦怠的身躯,几乎要落下泪来。 秋子固倒反慢慢坐直了身子,看着闵大,脸上犹有微笑:“我没怎么样,你怎么反哭起来了?” 闵大险得站不住,身子一软,坐在了秋子固身边:“师傅,您这是何苦来呢!”一个大男人,眼眶里包着两汪泪,眼巴巴地看着身旁人。 秋子固还是淡淡地笑:“何苦来?”他似是对闵大说的,又似是自言自语:“这种事你不明白。一个人久了,本已习惯,身边都是些纷扰,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清冷冷地过了,也蛮好。不曾想她来了,来也罢了,又偏跟自己有些纠缠,这也罢了,以为避开就好,却总也躲不掉,” 说着说着,秋子固的眼睛里亮了起来,本是古井般幽深的双瞳里,绝望之情暂时灭了下去,燃起两团热情的火苗来: “后来才知道,她就是高僧口中的魔障。原也以为她是克自己的,因她一来自己就输在她手里。可后来却发现,不是那么简单。” 闵大听着愈发糊涂:“高僧明明说魔障克您,只有过了她这一关,您的人生才能顺遂,这有什么复杂的?” 秋子固的笑仿佛凝在了脸上,唇角弯起幽凉的弧度来:“过了这一关?如何算过?打倒算过,相依相伴相随,彼此依恋,是不是也算过?相克却也有相生之说,难道一定是你死我活?” 闵大听不下去了:“可是秋师傅,自打您遇见了她,只有消没有长,并无相辅相成之说,怎见得不是你死我活?” 秋子固摇头:“你不知道,开始我也以为是这样,”遂将后来自己不能闻膻不能碰虾皮肤过敏,直到珍娘出现方好转的事说了。 闵大哑口无言。 “我这才知道,高僧的话竟还有这层意思。她是我命中魔障,却也是必得的贵人,今生注定的缘分。” 秋子固口中难得说出这样的话,若不是太过真挚,简直有些肉麻了。 第251节 可闵大太了解这个男人,正因平日不解风情不懂风月,这样的话对他来说,才显得格外珍贵,与别不同。 正文 第223章该当如此 “既然她对您如此重要,又是注定又是天生,您的手却又怎么会。。。”闵大想了一想,还有些不服。 “这不能怪她。”秋子固低了头,一丝阳光正透过雕花的窗棂穿进屋来,恰好自他头顶上方洒落,点点金阳浮动在他面上,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仿佛也沾染了一层耀眼的金光,长长密密的睫毛半垂着,如墨染就的黑瞳深邃如海:“本是我自愿的。” 冰水浸指,按压脉门,一夜下来,该当如此。 闵大无话可说。 他跟过几个师傅,最后年近三旬才跟了秋子固,人家都嫌弃他笨而无天赋,唯有秋子固,看中他老实却坚韧,留他至今。 爱情这玩意是什么,闵大不知道,一辈子独身到现在人过中年,早忘了年少轻狂是什么感觉。 可现在看到秋子固的模样,他忽然又想起当年离家背亲时,村口那株桃树下,目送自己远去的村姑,好像记得她叫三妞儿? 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窗前突然飘来一片阴影,顿时挡住了金光乍起黯影。 “秋师傅,你在里头么?” 原来是文亦童。 闵大一个激灵,心说坏了坏了,也不知刚才的话大掌柜的听见了多少?自己怎么一时忘情,引得秋师傅说了这许多秘密? 秋子固浑身肌肉骤然绷紧,笑容没了,面目冷凝,不过淡定从容的神情还在,口中低低应了一句:“掌柜的,请进来说话。” 文亦童翩然而入,低眉微笑,一如平常。 “听说秋师傅有些不适?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秋子固起身行了个礼,可抱拳时的异样,还是一眼就让人看出来了。 “没有什么,可能是乏了,歇一会子就好。” 文亦童眯起眸子来,不当回事似的道:“手指麻也不是什么大事,累时都有,或许请人来针上几针,又或是灸上一灸,许就好了。“ 秋子固的声调不疾不徐、毫无情绪一般:“倒也不必,多谢掌柜的费心,我会看着办的。” 闵大在旁替秋子固捏了把汗。 文掌柜对齐姑娘的心,已不是秘密,这两人已成竞争之态,还能共处一个屋檐下么? 文亦童却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便走了。 闵大长出一口气,才要说好险,文亦童却隔窗又发话了:“秋师傅也不必急着开工,闵大也顾得过来,几年下来我看他还好,您的精髓他虽不能十成到手,只怕也有八成了。伙计们也都做得顺当,您就多歇几天也不妨事。” 说完就走,连给里头人回应的时间也不给。 闵大隐隐觉得不详,看了秋子固一眼。 “你没听见大掌柜的话?前头要你看着呢!还不快去?”秋子固却不给他解疑的机会,反向外轰他:“我要睡一下,你先出去!” 闵大无奈,只好走开,秋子固体倒在枕头上,迷离的光线中,静静地合上了眼睛。 十天过后下去,珍娘果然毒尽癍回,鲍太医人品不提,医术还是高明的,脸上身上一点儿疤痕没有,光滑如昔。 于是她先去供奉处拜送了疹痘娘娘,还愿焚香,又对伺候了十天的丫鬟婆子们庆贺放赏,然后,去看了碧纱橱里,跟自己相伴了十天,却一句话也不曾说过的苏儿。 “文二小姐,”珍娘走到苏儿床前,先没坐下去,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于是站着笑提了一句:“我看你也差不多好了,兴许明儿就能起来了。” 苏儿靠着一堆绣枕,不看珍娘,接腔的声音里也没什么兴致:“明儿起来就起来,不起来也使得。” 丫鬟们一听,便知小姐心气又不顺了,一个个绷脸站着,大气不出。 珍娘站了片刻,然后方道:“苏儿妹妹,你怪我么?” 这话颇有深意,丫鬟们都听出来了,愈发不敢抬头。 文苏儿冷笑:“怪你什么?你又不是我的人,我怎好怪你?” 珍娘心想,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 “我知道你怪我,不过我心里想着,缘分这样东西总是难说,取谁不取谁,各人心意更是没有道理的。并不是说不取这个就不好了,也并不是说取中便好过他人,”珍娘的话好像没头没脑,可一字一句,都打在文苏儿的心上,透彻极了。 “你现在是赢家,自然有底气这样说。”文苏儿说着,低头又哭了:“知道你厉害,又何必在人家面前这样炫耀?!” 珍娘抽出一方罗帕,这方坐在床边,替文苏儿将泪拭了,苏儿先偏头不让,后来珍娘坚持不放弃,苏儿也没了法子,只得凭她擦了泪。 文亦童进来时,珍娘正要走。 “有劳文掌柜的这几日辛劳,”珍娘本不想特意去辞他,正好趁这时说出来:“有情来日回报。” 文亦童不动声色地笑:“哪里用得上回服?若说起这个,我更得谢谢齐掌柜的答谢舍妹之恩才是。” 珍娘摆手:“这算什么恩?不过扶她一程罢了。” 文亦童正色道:“可就是这一程,不也有人逃了么?” 文苏儿脸上一热,知道说得是兰麝。 “我知道我信错了人,哥也不必这样讥讽我吧?” 文亦童笑着回道:“好在知道得不晚,谁是真心谁是假意,现在你看得出了吧?” 第252节 文苏儿不吭声。 文亦童又转向珍娘:“说起来,姑娘也该擦凉些眼睛,人心不是这么好看的,不是么?” 珍娘疑惑地看着他,不知这话从何而来? 文亦童却再没话说了。 下楼之后,珍娘正撞见闵大,忙叫住他笑问:“你们秋师傅呢?定是在厨房吧?我要回去了,也辞他一辞。” 她本是玩笑,因自出疹以来,秋子固天天到她跟前来点卯,今日到现在还没见着,故有此一说,心里想必是厨房里有要事,耽搁下了。 闵大没好气地回:“姑娘不知道么?秋师傅半个月没下厨了,都是拜姑娘所赐,师傅在自己屋里养伤呢!” 正文 第224章这话说谁 珍娘吃了一惊:“秋大哥伤了?哪里受伤?每日他来看视,我怎么不觉得他身上有伤?” 闵大冷笑:“你当然不觉得,他伤在手,手不能动了,你能看得出来?一个厨师不能用手,不知在姑娘心里,算不算受伤?!” 珍娘脸都急红了:“闵大你的话当真?好好的秋师傅怎么会伤了手?” 闵大脚下不停继续走开去:“我哪知道?只晓得秋师傅刀工如神,案上绝伤不着,别的事他出了门,我哪知道他替谁做牛做马,浸冷水按脉门的?!” 珍娘眉心倏地一凝:“这话说谁?” 闵大人已到了远处,声音却还不小:“说谁谁知道!一夜烧怎么好得,自家心里没底么?一回算了还弄上两回,咱秋师傅又不是专治这个的郎中!还上瘾了呢!” 珍娘冻在了原地。 怪不得这些天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背着手,怪不得自己总觉得他身上有些药味,开始还当是自己的,现在想起来,一定是他内服外敷的草药气息! 珍娘拔腿就跑,可她哪里认得文家的路?跑了半天,绕了不少几个游廊,倒绕到后门来了。 福平婶和钧哥正等着她出来呢,一见便拉住再不撒手:“车都候下半天了,姐你该辞的辞了没有?湛景楼那边也预备了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就等你回去呢!” 珍娘急得跺脚:“秋大哥还没辞呢!我寻了他半日他总也不在。。。” 钧哥一拍脑袋:“才我还看见他呢,出门去了,说过两日要上山进香,买点东西去,还特意给姐你捎了话,不必特特地辞他去,心领就是了。” 珍娘气得要骂钧哥:“你看见怎么也不拦着他?!我有话问他!” 钧哥被训得摸不着头脑:“我拦他做什么?人秋哥说了有正事办,难不成我阻着他不让?再说大家现在熟得也就跟一家子似的了,”说着冲珍娘挤了挤眼睛:“不在乎这几句话?辞不辞的,两家只隔着三五步路,一天怕不也见个三五回?” 眼泪珠儿,在珍娘睫毛上打颤,她竭力控制着,才没让它落下来。 福平婶看出不对来,本来要扶珍娘上车的,手里加了把力气拉住她臂腕,悄悄地问:“怎么了?吵嘴了不成?“ 珍娘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算了,先回去吧。“ 秋子固伤了手的事,暂时她不想说给别人知道,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一传十十传百的,很有可能就伤了秋子固,甚至文家隆平居的名声。 现在是文亦童的敏感时期,珍娘决定少生事为妙。 至于秋子固,跑得了初一跑得了十五么?! 过两日进山上香,咱们不是约好一起走的?看你到时候还赖着不出来不成?! 刷得雪白的风火墙拐角边,灰瓦檐下,秋子固不出声地靠墙,望着齐家的车去了,心里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过两日手就该好了,到时再见你就没关系了!我可不想让你心怀负累,救你本我自愿,乃心之所向,并不图什么,更不想看见你为此难过。 可是,过两日真就能好么? 秋子固低头转了转手指,麻木感好像是轻微了些,可真捏上东西,却还是一样使不上力。 他抿紧双唇,似刀锋般凛冽,暗自下了决心: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 珍娘回到湛景楼,果然伙计们都聚集到后门来迎她,梁师傅笑眯了眼,领头上来请安:“掌柜的回来了?掌柜的万福齐康!” 珍娘也笑,拉起他的手来:“辛苦了你们半个月,我倒趁机偷懒了!看你们一个个都瘦了,该把我身上养出来的肉,刮给你们才好!” 伙计们都笑,福平便道:“掌柜的你胖了倒更好看,人家说女儿家圆盘子脸才是有福相的,细比起来,掌柜的还差些斤两!” 福平婶上来搡他:“你走开!不会说话少开口,难不成都跟你婆娘似的?那我该天下最美了,不必这里呆了,明儿必有黄轿来请我,要进宫伺候皇帝去了吧?” 众人大发一笑,连心里有事的珍娘,也免不了抿一抿嘴。 焚香放赏之后,珍娘自去屋里换衣服,各人各司其职,忙碌起来。 福平婶正要跟她上去伺候,却想起一事来,忙笑着对珍娘道:“对了,你屋里如今添了十几个人了,我竟忘了告诉你,一会上去,别吓着了!“ 珍娘吐了下舌头:“十几个人?我是不能动了还是怎么的?要十几来伺候我?” 福平婶扳着手指:“哪我来算给你听,四个伺候的小的,这不必说了,四个婆子管着里外,也不必说了,还有几个是传给你那院里打扫看屋子守时间的,这加起来,不必十几个?人牙子说,这还是少的,人家大户。。。“ 珍娘忙伸手挡住她的话头:“行了行了,咱不跟大户人家比,我可不是什么深闺小姐,十几个人?”她在心里算了一笔:“喝!开什么玩笑!这得多大开销?” 福平婶见提到钱,有些回避,掉头转向走了:“我想起来,厨房里还有事呢,我先过去,一回再说!” 珍娘立刻警觉起来,提着名儿叫住她:“婶子站住!有事不忙在这一时,你先说清了这个再去!” 福平婶犹犹豫豫地转身,不敢抬头接珍娘的眼神。 “我不在家,印章也在我身上,你们怎么发送人家银子的?”珍娘语气严肃起来:“婶子,跟我说实话!” 福平婶听这口风不好,知道不能再比平日里玩笑时对待,思忖半日,只得实说:“这几个人都是托了文掌柜弄来的,他说不用提钱的事,只当是谢您搭救他妹妹一场,连累着掌柜的您害病,他过意不去,以此作礼,并吩咐了我们,不必实说,怎么想法糊弄过去就行了。” 说着,福平婶撩起眼皮,脸通红着,瞄了珍娘一眼。 第253节 以为她要动气,或者发火的,没想到,珍娘只表情僵了一僵,却再没别的。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正文 第225章不说不行了 丢下这几个字给福平婶,珍娘提着裙裾走了。 福平婶一头冷汗,这才觉出掌柜的威严来。 怪气!自己是她婶子,平日有说有笑的也融洽的很,可真说起正事来,她倒摆什么谱,自己先就觉得怯了。 想必这就是气场的意思?! 珍娘回到院里,果然见一排十几个人,站在青石铺就的地上,笑盈盈地冲自己弯腰行礼。 珍娘大约看了一下,说了几句好话,只留下两个看着老实朴明的,别的都各自赏了五两银子,做辛苦这几日的赏钱,打发回了人牙子家里。 留下的两个,珍娘各给叫了名儿,一叫虎儿,因其有一对虎牙,笑起来可爱得很,一叫鹂儿,因学得一口好黄鹂叫。 “打哪儿学来的?”珍娘让鹂儿露了一手,当真半日就招来不少鸟儿,由不得又笑又赞。 “以家我家里是养鸟儿,传供此地大族后院里把玩的,后来我爹娘殁了,我自家卖给了人牙子,得钱葬亲。”鹂儿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珍娘比谁都知道幼年丧亲的苦,见提起鹂儿伤心事来,忙岔开话题:“净房里热水备下了没有?多少天没有好好洗一洗了!” 鹂儿忙转头擦干眼泪,再回过来时,又是一张笑脸:“都备下了,姑娘请进去吧,换洗衣裳我们也挑出来的,只怕姑娘不喜欢。” 珍娘人早进去了,口中淡淡地道:“能穿就行,我不讲究!” 虎儿冲鹂儿做了个鬼脸:“果然福平婶子的话没错,齐姑娘这方面容易伺候得很!” 珍娘的声音远远漂了出来:“我听着呢!谁说我容易伺候?洗澡水里怎么没有香末儿?快于我添了来!” 两个丫鬟吃了一惊,忙忙跑进跑出忙了起来。 珍娘不出声地笑,将脸埋进了水里。 洗好了换上干净衣服,清清爽爽的竹布长衫,染浆得十分平整干净,一看就知是做惯了的熟手所为。 珍娘披着头发出来,虎儿见了忙请她进里间坐在妆台前:“姑娘请坐,我来替姑娘梳一梳吧?” 说着,从妆奁里取出牙梳来,细细替珍娘理着碎发。 珍娘见她手法熟练,便问:“难不成你以前伺候过别人?看你年纪倒小。” 虎儿叹了口气:“开始人牙子卖了我到一家,那家老爷做了西南边的太守,我本是伺候太太的,谁知老爷回来见了一眼,就要带我去任上,”脸红红的,声音低得听不见:“太太知道了,关了我几日不让老爷看着,左右看我不顺眼,又将我转卖了出来。” 珍娘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忽然大叫一声:“哎呀!” 虎儿正伤心呢,被她这一叫吓得心事也丢了:“姑娘怎么了?” 珍娘顿一了顿,慢条斯理地道:“我才想起来,刚才洗澡时好像水热了些。。。” 虎儿扑嗤一声笑了。 水热现在才想起来说?黄花菜也凉了吧? 珍娘见她笑了,方才点头:“笑了好,笑了好!”说罢从镜子里冲她挤了挤眼睛:“我不是老爷,别怕我看中你!” 虎儿愈发笑开了花。 这才体会到文家掌柜打发自己过来时,跟一众人说的话:“天下再没比齐掌柜的更好伺候的人了,她若肯收你们,你们就都是有福的!” 这话确实没错,文掌柜的阅人无数,果然看人极准。 不过怎么觉得,文掌柜说这话时,自己反心事重重的样子呢? 珍娘看出虎儿在想着什么,却误会成还在念及旧日苦处,忙反手按住牙梳道:“行了行了,随便梳个发髻就行了。” 虎儿回过神来,陪个不是道:“我走神了,姑娘对不住。其实我很会梳头的,要不然梳个仙女髻怎么样?” 珍娘哭笑不得,又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得凭她去了。 一时梳好,却真的很好看,高高的单鬟立于脑后,中间插着一只镶碎祖母绿银钏,左边添一对同色翠石蝴蝶钗,神彩惊鸿,珮环回雪,虽是不多几件,而珠光宝气晔晔照人,愈发衬得一张俏脸,如冰雪抟成,琼瑶琢就。 虎儿四处翻找脂粉盒,珍娘笑称不必:“我一向不用那东西,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要上灶,用了反而难受。” 虎儿哦了一声,这才指着妆台上那一盒头巾笑道:“我说姑娘怎么这样爱惜,原为上灶,火烧火燎的,是该将发髻包起的。” 珍娘看着头巾盒,脑子里顿时浮出秋子固温润如玉的脸庞来。 也不知他的手,现在好些了没有? 隆平居里,秋子固才从医馆针灸了回来,进屋却被吓了一跳:一个黑影垂头丧气地坐在桌旁。 打劫打到这里来了?青天白日的,谁这么大胆子? 秋子固走近了才看出来,原来是闵大。 “你跑我这儿来做什么?”秋子固不看他,自管自走进里间去了。 “秋师傅,我有句话实在憋得难受,今儿不说不行了!” 秋子固坐在炕上自管自地活动手指,不理他。 闵大等半天没等到一个字回应,遂也在外间自说自话起来:“我总觉得这事蹊跷,秋师傅,您这不是中了魔障,我怎么觉得您是自个骗自个呢?!” 第254节 秋子固一怔。 这话什么意思? 不待他反问,闵大的话又来了:“您想啊,当年在京里,多少好姑娘您且不入眼,徐公公张罗着给您也说了几个,人家甚至不要做大,只求在您身边伺候着就好,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可好歹也是正经小户,清白出身,长得那就更不必说了,好上加好的,也不是没有。。。” 秋子固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你也说了是当年,再说,人家清白出身,谁又不是清白出身了?齐姑娘?我看天下就再没比她更清清白白的了!” 闵大摆手:“不是这话!她不过是个农女,怎好跟那些人家比?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您看不入眼。。。” 正文 第226章另有隐情?! “师傅您一向是对这些男女情爱的事不上心的,怎么一见着这位齐姑娘,就中了邪似的?据我看来,您倒有一大半是自己糊弄自己!” 闵大简直恨铁不成钢似的。 秋子固却不动声色:“我怎么糊弄自己了?我虽比你年轻,却也不是个孩子了,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还不知道?” 风轻云淡的声音,丝毫不把闵大的话放在心上。 “您就是太知道要什么了,才弄得自己糊涂!”不想闵大的反驳更快更准:“不就是高僧的话?对,遇见齐姑娘之后您的周遭身体是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这点我承认!她是魔障也很有可能!这我也承认!可是,!”闵大加重了语气:“她就一定是您要娶的那个人?您是不是把两种感情弄混淆了?!” 秋子固忽然语塞,顿时就沉了眼眸,玉石般的面容瞬间冷凝,整个人好像一尊玉雕,忽然失去了活力。 闵大见里间没了声音,知道自己的话被听进去了,便愈发说得顺流了:“高僧的话是说,您得过了魔障这一关,可怎么过?非得娶她么?您看呵,现在您跟东家弄得老不愉快,是不是因她而起?这事是不是也算魔怔了?您一头扎进去不知进退,东家对您也算不薄,更别提老掌柜的。。。”闵大咽了下口水,没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所以说啊,我总觉得,您得再好好想想,到底是真喜欢上了,还是为了过关?若为了过关,我劝您抬抬手,将齐姑娘让给文掌柜的得了!这才是真正过关,过了女色那一关!” 文亦童站在屋外阴影里,上年,秋子固在院子墙根下,压了一条无花果枝,眼看着抽发开了,翻过年,春上头成树,现在盛夏,便结满了果实,坠坠地挂在他头顶,让他没由来得,觉得沉甸甸的。 可闵大的表现,却让他陡然轻松起来。 闵大的话,他一个字也没错过,心里比较了一下,觉得对方说得很好,不比自己教给他时,差上多少。 当然了,这话不是闵大自己想出来的,以闵大的才智和对人情的历练,他才说不出上面那一番话。 可文亦童不一样,连送给齐家有丫鬟都知道,他看人有多准,教唆个把伙计,还不是稳稳当当的么? 什么叫善于为人处世,什么叫世情通达?简单来说,就是看什么人说什么话,练会这一手,到哪儿都不愁。 文亦童最擅长的,就是这个,生意场上,也最需要这个,却没想到,于男女之情上,对竞争对手,也用上了这一招。 闵大被他当面三哄两吓,就什么都兜了底,文亦童因此得行,秋子固能如此为自己卖力的原因。 本当他心善,自己善待他,他便同样回报,谁知另有隐情?! 想到这里,文亦童俊颜陡然变为铁青色,向来沉稳的冰眸中似有狂暴风雨在翻卷。 屋内,秋子固被闵大的话猛打了一拳,而且是打在心尖上,一时间觉得心脏骤停,整个人如溺水般,失去了氧气。 窒息,简单的来说,就是窒息。 闵大人虽在外间,可还是觉出了异样,于是乘胜追击:“师傅您是个最有主见不过的人,我的话您不必急着回应,放在心里细想想,是不是有道理?齐姑娘究竟比别人好在哪里?怎么就入了您的眼?若不为高僧的话在前,您还看得上她么?!” 完美总结之后,闵大凯旋而出。 文亦童早在他总结之前就走了,闵大因此没看见人,转身出了月门时,倒在游廊上看见了。 “我都说了,文掌柜的,您别再跟秋师傅置气了,他也不容易,旧日京里的事,您就别去理了!” 文亦童点头:“你既告诉我了实情,我自不会再去细究。其实不就是为克主二字,我爹娘当年病重的事我也在场,不全是秋师傅的错。” 闵大心头一块大石放下,顿时整个人都轻松了:“可不是说?老掌柜的当年与我师傅还不是主仆关系的,若说克,也太勉强。” 文亦童一笑:“若真如此,不就是要克我了?” 闵大一惊,忙看文亦童脸色,后者却依旧笑眯眯地:“不过如今有了齐姑娘,一切就都无碍了。只要秋师傅肯丢手,我娶了齐姑娘,一应魔障都将破除,秋师傅没了这个心结,也能回京了!听说徐公公近来愈发权势熏天,秋师傅再上青云,也不是没有可能哦!” 说到这里,文亦童斜眼笑看闵大:“到时候,闵大可不也成了闵师傅了么?开门授徒,进大家做管事,有个御厨总管师傅在前,什么事办不成?!” 闵大没有笑,脸上也没有喜色。若他为人浅薄如此,也不能被秋子固收入麾下了。 他之所以肯照文亦童所教那样去说,也一心一意全为了秋子固,他知道文家于此地的势力,秋子固若得罪了文亦童,京里名声又那样,日后翻身,将难如逆水行舟。 “我只望师傅能好,别的事,闵大不放心上。”说完,闵大便弯腰行了个礼:“厨房里还有事,东家,我先走了。” 得到文亦童首肯,闵大这才放心而去,看着他的背影,文亦童的脸隐进扇子下,眉目冷凝,完全不似刚才那种笑模样了。 秋子固一人在屋里,直坐在午饭送来,依旧是闵大亲自上门的,看见师傅还保持着自己离开时的姿势,由不得又是心疼,又是叹息。 “师傅您先用饭吧,空着肚子想什么也不会明白。” 闵大向桌上摆碗,冷不丁地,手臂上一疼,低头看才发现,是秋子固,紧攥住了自己的右臂。 “师傅你的手好啦!”闵大这一喜非同小可,简直要跳起来,只是手上疼得要命,于是又忙求饶:“师傅您放放手,哎呀疼死了!” “刚才的话,是不是文掌柜的教你来说的?” 正文 第227章心病! 秋子固头上沁出冷汗,可指尖再疼也敌不过胸腔里的憋闷,他对闵大为人再了解不过,刚才的话论口舌心计,绝不是闵大的那付脑袋能想得出的,排排算算,除了文亦童,再没有别人! 闵大左手一把握住秋子固的拳头:“秋师傅您松松手,看您也疼得不轻,别赌气,手才好些用猛了力看又坏了!” 秋子固脸煞白着,高大英伟的身形居高临下俯视闵大,平日和润的脸容难得一见悍厉之色:“你跟我多年,知我心性,别逼我!” 最后三个字是挤出牙缝来的,闵大只觉得,瞬间自己胳膊上犹如被火钳擒住,又烫又疼。 “师傅放手,”闽大立刻求饶:“师傅放手,我说,我都说了!” 第255节 秋子固闭了下眼睛,咬牙松开了手,顿时,撕裂般的疼痛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沉闷地哼了一声,跌坐在桌旁。 半个时辰之后,闵大垂头丧气地从屋里出来,脸上犹如锅底,黑得看不见五官了。 自己说是全说了,可劝也都劝了。 文掌柜的是有私心,可他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本来他想亲自去师傅说的,可又怕师傅您误会,这才借了我的口。 闵大觉得自己这话很占理,因秋子固没有反驳,更没有接话,也许在师傅心里,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湛景楼里,珍娘正和程府的买办说话,后者正在叹气:“原来掌柜的也病了半个月?我说怎么总不见人。倒真是母女连心了,我们夫人一直以来也病着呢!“ 珍娘一惊:“干娘怎么了?这向我不在家,竟没得信儿,真是失礼,还该抽个空去看看才好。“ 买办向四下里望了一望,欲言又止。 珍娘会意,向旁引着:“这里人多,我那院里倒清净,咱们那头说去。” 因珍娘半个月未曾进门,又是病愈,梁师傅领着伙计们起个大早,将里外燃了几十束松枝熏过,驱散了潮气,又用茉莉花干燃了熏几日,满屋生香。 买办才走进月亮门就闻见了香,由不得缩了脚:“这在咱家,就是小姐绣楼了,使不得使不得,我可不敢进,要不掌柜的委屈下,就游廊下说话吧。” 珍娘看了一圈,左右无人,又有密密麻麻的木樨树遮挡着,便点了点头:“也好。只不知夫人到底是什么病?” 买办这才开口:“夫人哪,”指了指胸口:“是这里头的病!” 珍娘秀美的眉峰慢慢锁紧,眉心里,拢起了几缕若有所思的皱痕,却没回应。 买办观察着她的脸色,缓缓地道:“那日湛景楼开张,夫人老爷不是都来的给掌柜的贺喜么?回去后夫人就不高兴了,不知为了什么事,去老爷外书房里,顿时两人就吵了几句。老爷平时看着对夫人和和气气的,那日却不知怎么了,耿得很,一步不让。夫人动了气,回房后就不太好了。” 珍娘不接对方隐隐灼灼的目光,低头问了一句:“可知道为什么事吵?” 买办大惊小怪:“哎呀掌柜的还有什么不知道,左不过是那些事。” 珍娘这下抬头了,眼眸透亮清澈,带着看透世事的清透:“这么说是为我了?” 买办倒没想到她如此直接,一下竟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珍娘眼里的幽冷锐光,方才慌得一陪笑:“哎呀我也是猜的。” 珍娘点头:“还是为我。”说罢转身,进了自家院子,只丢给买办一句话:“烦你回去通传一声,晚间我看看干娘去。” 买办来不及应声,珍娘已经消失在淡薄而悠扬的茉莉香气里。 忙过中午吃了饭,珍娘打点下去程府的礼品:早起全贵家送来的新桃,都是自家后头果林里结出的头茬,城里还没得卖呢,先抬来尽了珍娘。 竹筐底铺桃叶,垒十个,再一层桃叶,一层层垒上去,三层就见了顶。 四筐桃子,再加些同样新上的莲藕、莲蓬、菱角,还有自家制的藕粉,珍娘自己的配方,耗数十节新藕,才得粉匣大小的一盒,福平婶依样子制出来,总不过五六盒,捡好的挑了四盒,一并包进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 珍娘梳洗后,换上出客衣服,让虎儿给挽了个松松的发髻,不用头面只包了头巾,清清爽爽地出了门。 钧哥替她叫了辆软轿,说送她去,珍娘拦住了:“你看着店里,我不在你就是二掌柜的,不过别拿大,有事多问梁师傅。” 到了程府后门,早有熟悉的家人上来接了,这回下来后,倒请珍娘上了自家小轿,抬起来进了垂花门,业妈妈出来了,几个丫鬟跟着,将珍娘扶了下来。 “夫人听说姑娘要来,早备下酒菜,姑娘快里头请!” 珍娘有些意外,不是说病了?怎么还提个酒字? 不过来不及多想,便被众人撮着,一阵风似地进了院里。 一进门珍娘就觉得了不对,草木貌似依旧,可总觉得有股凋敝之感,走近了才看出来,原来竟不经打理,几丛竹子倒开花,看着就快结竹米了,几株花树森林地留着青印,想是扦枝的新痕,却是扦的狠了,伤了根。 窗下芭蕉和虞美人乱蓬蓬堆着,一付杂乱荒芜的模样。 其实以夫人身份,全不必如此,再病得凶了院里也不至于如此衰飒萧条,不过她有心赌气,特意破坏,好像不将院里弄得破败,便不能撒气似的。 看起来,夫人的院落房间就好像憋了一肚子的气,又是含了一包委屈,不过债主子不是珍娘,可是珍娘呢,到底也脱不了干系,因此也叫她看看,好心里有数的。 珍娘是一点就透的人,什么事瞒得过她? 不过知道归知道,珍娘却有意不让程夫人称心似的,看见也当没看见,不开口不问。 破落与我何干?我只是来看病人罢了。 业妈妈满心不快,脸上还得装得殷勤,将珍娘引进屋里,打起帘子来就是一股药汤气。 正文 第228章打开天窗说亮话 业妈妈心说这下你再也不能若无其事了吧? 浓重的草药味,混着程夫人的不快憋屈,在打起金丝藤红漆竹帘的那一瞬间,腾地全扑冲向珍娘的面门。 “哟!” 总算如愿以偿听到珍娘惊异的叫了一声,外间卧榻上的程夫人,心里舒畅起来。 半个月下来看视她的贵妇官眷不在少数,可都是不相干的人。真正程夫人期盼的,只有外书房那个冤家,偏生他一次也没来过。 珍娘虽不比他,到底也算半个相干的。 “干娘这病什么来头,”不想哟一声过后,珍娘的话题却不如程夫人所愿了:“怎么闻着跟我的药汤气息也差不多?难不成夫人也是见喜出痘子了?” 程夫人的脸沉了下去。 这事因你而起你说起玩笑来? 若不是对她,或者说对老爷还有些顾忌,程夫人只怕要发火了! 第256节 业妈妈忙道:“这姑娘不会说话劲儿的!夫人胸口疼,怎么会跟你的药一样?姑娘难不成没看视过病人?哪有开口就说人见喜的?!这屋里屋外的,又不曾供奉痘疹娘娘!“ 珍娘心里偷笑,心说没有痘疹娘娘,倒有哀怨大仙呢! 走进去直到程夫人面前,珍娘心说这是考验演技的时刻了,其实一切尽在预料,却要装得好像大吃一惊,只后悔在路上怎么没多演练几回?实战时就不会这样难堪了。 “夫人这是怎么了?”珍娘一出口就后悔,会不会太浮夸了? 不过程夫人却很受用。 “想是不成人形了吧?”程夫人几乎不能动似的,只微微斜了斜嘴角,意思这就是笑了:“半个月受气下来,谁也会变成这样的。” 珍娘坐在榻前一张锦杌上,依旧张皇失措似的:“谁给干娘气受?谁这么大胆子?” 夫人不答,烛台阴影下,向业妈妈甩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叹了口气:“姑娘有什么不知道的?满天下,能让夫人如此难过的,除了,还有谁?” 珍娘差点要笑,立刻转身避开主仆二人眼神,好容易控制住脸上肌肉,方才偏过脸来,对夫人道:“没听清,刚才妈妈说的什么?” 业妈妈要骂娘了,好在程夫人犀利的眼神止住了她。 “丫头啊,倒听说你也病了半个月,怎么好好的,出起疹子来?” 到底是夫人老奸巨猾,见事不顺利,立刻转换话题,硬来不行,曲线救国嘛! 珍娘自然也是心领意会,人家换话题,她换脸色,这回换成一张苦脸:“说不得,命里注定,哪里知道好好去给人家贺喜,不想不是生辰喜,倒是见喜,我又不曾过出,择日不如撞日,好死不死的,就撞上了呗!“ 程夫人见有机可乘,立刻接上去:“可不是说!所以说你跟我极像,我也是为你贺喜,惹出一场气来,身子本已不如从前,这下可好,也有半个月起不来了!” 珍娘暗中点头。 算了,人家左绕右绕的也不容易,自己玩笑得也差不多了,给她个面子吧。 “真的?为什么事?” 程夫人打开话匣子,总不过是老爷如何忽略她,人心变得这么快,恩情如昨日烛花,闪一下没不见了。 珍娘貌似专心,其实左耳进右耳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反正心有所属了。 也不知姓秋的那个家伙手好些了没有?半个月下来懂没懂自己的意思? 会不会明天就有媒人上门? 就这样你说你的,我想我的,直到真有烛花爆了一下,才将两人从各自为政的状态下,惊醒回来。 “丫头你说,”程夫人这才问着珍娘:“男人可是天性凉薄?”眼里若有所指地盯住珍娘:“今儿这样以我,明儿就有可能这样对你,别多心,我泛泛而论,不过说真的,男人的话,可是信不得!” 珍娘心说你男人靠不住,与我何干?我不要做你男人的小三,小四小五,我只要两心相印,长长远远! “我不知道呢,”珍娘糊弄一句:“我还没嫁人,干娘这话,叫我如何答?”说着偏头做娇羞状:“妈妈也不提醒干娘,我怎么好听这样的话?” 自己说着都有些反胃,珍娘心想撒娇这事,自己还真不适合。 也许在一个人面前除外。 程夫人眸子里闪过一道冷光,立刻看向业妈妈,后者会意,紧接着便语重心长地道:“姑娘这话说得可不对,现在你都已经梳起发髻,可想而知已是及笄之年了,婚嫁不过一句话的事,夫人是过来之人,她的话你可得好好放在心上。“ 珍娘愈发笑得璨然:“我们小门小户的,怎么好跟干娘比?我不敢高攀朱门大户,说句不怕得罪的话,姨娘这种身份,更不想!若有一人知心,小家小院地好好日子,直到白首不离心,也就够了。” 程夫人听了这话本该安心,可不知怎么的,忽然眼眶一热。 许是那句白首不离心,触动了她的心事,忽然之间,程夫人低了头,默默拭起泪来。 业妈妈还在劝:“话是好听,可总归只有一时。男人好起来甜言蜜语,几可漾得人死,可翻起脸来,也一样要得人死!” 珍娘心说这圈子绕得也够了,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夫人的心思,也知道夫人一直不放心我。这事其实一开头就错了。夫人开始提拔我,是好安抚老爷,也是初到此地,要继续保留京里的好名声。不料后来见老爷真动了心思,夫人又后悔了,这才种下了病根,是不是?” 好比九天闪过一道惊雷,珍娘的话震得程夫人和业妈妈,哑口无言。以她们多年大宅门的经历来看,什么话都得打着弯曲着圈儿来说,哪见过这样开门就见了山的? 虽觉得粗鲁被冒犯,可也不得不承认,那丫头说得痛快,省了麻烦。 可痛快的话还在后头呢! “可老爷不给夫人面子,也不知说了什么,反正是伤了夫人的心,夫人这才病了,老爷请不来,只好拿我来搪塞。” 这就不止痛快,简直麻辣了。 正文 第229章这就叫打脸! 不过真话总是这样,不管你爱不爱听,事实就是事实。 珍娘知道,打一下该给个甜枣吃了,毕竟人家资助自己开了湛景楼,不管居心如何,总是帮了自己的。 因此她向对方表明心迹了。 “不过我呢,正如夫人刚才所说,已到及笄之年,心里呢,也有个人了,才业妈妈不说是婚嫁不过一句话的事?正是这话,也就差人上门,一句话的事了。”珍娘说着,突然抬眸看着程夫人,灵动的眼眸倏地盯住对方冰冷双瞳,温柔却坚定地一笑:“不过请夫人放心,那个人绝对,绝对,不是程老爷!” 什么叫打脸? 这就叫打脸! 业妈妈和程夫人的脸都红涨起来,说肿也可以,反正是打的,几乎都能听见啪啪的声音。 不过就算打脸,这两人心里也是痛快极了! 好极,妙极! 程夫人要得就是这个! 第257节 死丫头嫁了人,老爷你再有心也不中用,难不成强抢民妇?那我要教训你还不是三下二下的事? 真当我娘家京里死绝了不成?! 不过还是好奇。 “看你这话说的,好像已经落了红定似的,”心情一好,夫人的病也好了大半,本来软皮皮倒在成山的绣枕上,说话也有气无力的,这会也能会起来了,声音也比刚才响了:“到底哪家的小子,有这样的好福气?”不忘最后添上一句:“娶走我的干闺女?” 珍娘可没这么傻。 “干娘,”再次做娇羞状,心里肉麻得要吐,珍娘还是演得很真:“这事我怎么好说?反正,反正。。。” 业妈妈心头忽然灵光一现:“我知道了!”她一拍大腿:“是不是隆平居的掌柜?” 珍娘的脸色,一瞬间僵了一僵,很快,又恢复娇羞:“这话怎么说的?我不知道,妈妈别问我,反正不是!” 最后四个字才是重点。 可惜,业妈妈和程夫人的注意力,全叫珍娘刚才突变的脸色,吸引了过去,反而对她的话,不放在心上,觉得那终归是托词,当不得真的。 于是心花怒放,大石落地。 珍娘再没说几句话,就被大赦放了出来,打发她回家了。 珍娘心里不免有些惴惴,可自己想解释人家也未必听得进,反正日后事情大白天下时自然就知道了,因此也就没再强辩。 转眼过了七天,再过一日就是观音佛诞,珍娘记得秋子固说过,要一起去的,早早就预备了许多东西:腌笋煮豆子,隔年的瓜子晒干了下玫瑰水炒,不上火又香甜,妞子跑腿从桂香村买来的的黑芝麻酥糖,稻香村的核桃云片糕,野荸荠的百果糕,也一并包了进去。 点心更多,不复累述,各色甜咸四样,都攒在个雕花楠木盒子里,肉菜也有几样,自家腌的酥鱼风干的鸡腿,酱好的兔肉,盐焗的鸽脯,都装在另一个盒子里。 看着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裹,鼓鼓囊囊塞得满当当的,珍娘的心情犹如小学生第一次随队出游,兴奋又紧张。 钧哥看着直流口水:“姐!这些东西路上只怕不够吧?我看着盒子都小,不如再装些。。。” 珍娘冲他一对卫生球:“这些是我吃的,你的另有,”指头一戳:“那边柜子上不是?” 钧哥一见果然有个两人倍大的红绸包裹,矗立柜面上,几有人高,立刻咧嘴笑了:“这还差不多,这还差不多!”说着眼光又斜到珍娘手里:“你一个人也吃不完那许多,到时还得分我些!” 珍娘顺手将他推开:“少来这一套!再说这些又不只有我一个人吃。。。”话到,忽然瞥见钧哥不怀好意的笑,珍娘立刻反应过来闭嘴,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钧哥哈哈大笑,鼻歪嘴斜:“哈哈!饶你精明似鬼,还是中了我的憨计!怎么样?跟谁吃?是不是我秋,哎哟哎哟你轻点,耳朵要掉了!” 珍娘揪住不放心,嘴里狠着:“就你会说笑!中了什么计?我中你什么计?”说着手还重重扭了一下。 钧哥求饶不迭:“好好不是秋,是春,有人动了春心,哈哈!哎哟亲姐亲姐,你可是我亲姐姐!怎么下手这么重!哎呀你的大事有了着落,我还没寻着媳妇呢,再掉了耳朵,更没处找去了!” 珍娘手里加紧地狠扭了一把才松:“什么叫大事有着落?”松了耳朵奔向嘴,十指尖尖如十把钢刀,吓得钧哥捂着嘴一溜烟跑远了。 珍娘冲那活蹦乱跳的背影啐了一口,好好打起包来。 包裹包得粽子似的,整整齐齐再无一丝错漏了,珍娘本该觉得安心,可不知怎么的,心里却沉甸甸起来。 好比幼年时盼出游,总觉得万事齐备,次日便会下雨,仿佛好事不经筹,筹到临头便是愁。 她的忧虑也不是没来由的。 自打她回家,秋子固便再没露过脸儿。从文家回来没能亲自跟他辞行,珍娘心里一直觉得是根刺,再加上几天没见着他人,愈发觉得这根刺扎在心尖上,拔不出来。 文亦童倒是来过一回,还带了人牙子和几个下人,说一定是上回的不好才退了,这回请珍娘自择。 珍娘婉拒,反将虎儿和鹂儿的身价银子给了,文亦童推了一回没推掉,倒也没再坚持,收了下来。 寒暄几句,珍娘自然问到了秋子固,文亦童只说身子不好,也有几日没下厨了,日日去医馆针灸,也不知手指好些没有,回来就进自家屋里去,连他也有几日不曾见过面了。 珍娘心疼地要滴泪,只是当了文亦童的面,不得不强忍下来,问清医馆位置,次日便去门口守着,却还没不见其人影,也不是文亦童说错了,还是秋子固那天没去。 不过想着早约下的出行计划,再说那一日整个城都要进香去的,想必秋子固也不会爽约,珍娘这才耐下了性子,又碍着文亦童,到底要给他留些面子,不然早上门去,亲身探视了。 正文 第230章老虎不发威当我凯蒂猫?! 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可真到了正日子,珍娘还是有些不安,想了想,情不自禁走到后门处,不料程府的人来了,是个珍娘曾见过的妈妈,领着几个小厮,笑嘻嘻地抬了几盒子香进来。 “这是夫人让来给姑娘的,”妈妈传话:“最上头是龙脑香,挨着的是檀香,还有连香,沉香。夫人说了,昨儿的路菜收到了,多谢姑娘费心。” 珍娘忙赏了钱,又问夫人何时起程。 “夫人走了个大早,说是出城后要坐船,一路过去从后山码头进寺院,可避开人群,还让我来问姑娘一声,要不要在城外码头等姑娘一起?” 珍娘忙说不必:“店里虽不开张,到底还有些琐碎事要料理,请夫人先走,领头香要紧。” 妈妈笑着去了。 珍娘将各色香种取了些来,一并收进个匣子里,正好借机去隆平居,明着送香给文家,实则探探秋子固预备好了没有,问声何时出门? 福平婶一直暗中观察珍娘,见她要出门,心里有数,便叫虎儿:“也不知道伺候,还不快跟了掌柜的去?” 虎儿只笑不动身:“妈妈可是看走眼了,掌柜的哪里出门?不过收拾东西罢了。” 福平婶急得拉她,虎儿故意慢吞吞,待走到跟前,珍娘早走远了。 “哎呀你成心的是不是?”福平婶瞪着虎儿:“一个丫鬟走道比主子还慢!” 虎儿这才陪笑道:“妈妈,您这又是何苦?掌柜的多大人了?心眼比咱一院人加起来还多,偏生你还不放心!” 福平婶这才明白,虎儿是有意的。 “你知道什么,掌柜的人是伶俐不假,可有句古话你没听过?当局者迷!女孩儿家家的头回那什么,哪个不是头晕脑昏的?哪个不得旁人提点着些?她没有父母,我这个做婶子的,少不得替她多操一份心哪!” 第258节 虎儿不在意地依旧只是笑:“我看隆平居掌柜的人很好,咱们掌柜的嫁过去,没得亏吃!再说两边都是饭庄子,文家更是城里置着不少产业,城外又有不少良田,妈妈还怕什么?!” 福平婶瞠目结舌,气到极处,反笑了。 “谁跟你说掌柜的跟姓文的好了?” 这回换成虎儿失色了。 “怎么文掌柜的天天上门,不是为了咱们掌柜么?” 福平婶地上啐了一口:“说你这小蹄子眼光浅,人家送了你来,你就当他是个真佛了?实告诉你吧。。。” 于是将秋子固的事说了。 “隔壁秋师傅?”虎儿有些不相信:“早起天蒙蒙亮时,我在后门口就看见他背个包裹出门去了,问他,说回老家去,妈妈你想,这上好出游的日子他偏回老家去,咱掌柜的若去寻他,不是明摆着扑了个空?” 福平婶张大嘴巴,看着虎儿说不出话来。 珍娘来到隆平居后门,苹儿正跟个货郎说话,要挑他担子里的花翠,珍娘笑眯眯地凑过去:“苹儿,那对红的不好,还是翠的精致些。” 苹儿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她来,先是一惊,过后忙堆出笑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齐掌柜的,怎么大早的来了?我们姑娘刚才还提到齐掌柜的呢!” 提是提到,不过可不是好话,苹儿乖巧有眼色,后头的就没说出口。 珍娘还是笑眯眯:“哄我了吧?” 你们姑娘性子哪有那样好转得快?现在虽见了不跟从前仇人似的,可到底也算不上多亲近。 “我给你们送些香来,今儿不是出城的日子么?才程府上送了些来,我想着。。。” “我们这里自有,用不着齐掌柜的这样献宝卖好!”冷不丁从身后响起个声音,珍娘听着熟悉,回头一看,果然是老熟人,兰麝。 今儿出门,兰麝少不得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朱红缂丝刺绣镶边长衫翠蓝长裙,拖拖沓沓地站在珍娘身后。 “我们?”珍娘忍不住想笑:“谁是我们?” 文家跟兰家现在成了一家了? 是过了明路还是你自许的? 兰麝脸不红心不跳,张口就答:“我跟文妹妹好得一个人似的,怎么不是我们?” 苹儿听不下去了:“兰姑娘,您行行好放过我们下人吧!上回来我们小姐就不肯见您,好说歹说劝您走了,反惹得我们挨了一通骂!今儿您又来了,我们可再吃不消了!” 当着珍娘的面,兰麝微微有的挂不住脸:“你少说这没骨头的话!怎么不肯见我?我又不曾得罪你们小姐!还不是你们从中挑唆!”说着瞥了珍娘一眼:“也不知是谁先起疹子过了谁,明做好人暗中架桥拨火!” 珍娘生气了。 “你自己有难就跑不顾往日的姐妹情谊,倒说我架桥拨火?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珍娘眼波中冷光一闪,语气亦是变冷:“要说没骨头,就算那起跑得快的没有骨头!平时嘴里抹了蜜似的,怎么你文妹妹病了半个月,就不见你上过一回门?” 兰麝反正豁出去了,脸皮厚得城砖似的:“我为什么要上门?谁家出疹子能让别人上门?再说有你在外头,我才不愿上门!你倒是有了福气,自己出疹子带累人家不说,还赖在人家不走,劳动我文大哥替你供神请医的,好不知羞!” 这几句彻底将珍娘的火气撩起来了。 “呵呵,天下还有这样会说话的人才!”珍娘眉心倏地一凝,杏眼瞪得圆圆的,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戾气迸出:“怎么皇上金殿里没请你去统筹?再有外国来使怕不也周圆得严丝合缝了呗?既是我过了人,你一直离我远远的怎么先跑了?怎么到家还烧了衣服?做得出就别怕人说,一个谎连着一个谎,你不脸红我都替你羞死了!” 兰麝被人揭穿老底,再厚的脸皮也挡不住周围人鄙夷的眼神了,当下脸皮紫涨起来,正要开口回骂,不想门内传出连连击掌的声音,接着便是几声赞许:“说得好,说得痛快!” 正文 第231章总有一日。。。 珍娘先听见拍手声,以为是秋子固,心里一跳,过后看见一张笑弯着眼的娃娃脸,才活跃起来的心情,立即又沉了下去。 文亦童抽出湖蓝宫绦里插着的牙金扇,边摇边点头:“齐掌柜的好锋利口角,虽不是说我,也打得脸皮生疼呢!” 兰麝见是梦中情人到,顿时两个眼眶就红起来了:“文大哥,”娇俏状跺脚嘟嘴:“你看这姓齐的又欺负我!” 兰家一年也跟文家买卖一下千匹绸缎,生意来往不少,再加上文苏儿的感情,兰麝总觉得文亦童不会不帮自己说几句话。 再者,自己对他也算够用心了,怎么着也得看些面子吧? 不料文亦童别说看面子,连她身边的空气也不看,只当没她这个人,径直穿过她到了珍娘跟前:“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手里是什么?” 一个你字,说得亲昵而自然,连苹儿都有些听出来,抿起嘴来笑了。 珍娘咳嗽一声,淡淡笑着将香盒递了过去:“是香,程府送来的,我借花献佛而已。”说罢向他身后张了一眼,见没人,方垂下头去。 “姑娘里头请坐坐,”文亦童哪里肯轻易放她回去:“苏儿也有话,正要跟姑娘说呢!” 也是文亦童极机灵,知道以自己的名义,珍娘必不肯留,便做妹妹做借口。 珍娘本欲一并推辞,可一想秋子固人还没见着呢,再说也正好气气兰麝,于是点头应了。 兰麝见说了半天还没提到自己,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文大哥,几日不见,你就这么见外起来了?我在这里,也不说招呼一声?我爹昨儿还说呢,今年新进的松江绫,他本年事已高不再上花机了,只看你这里要不要用?若要,他就亲自上去,看着。。。” 声音越说越小,因文亦童总算回过头来,可目光,却不如往日那样友善了。 “兰姑娘,”总算是面对面说话了,可兰麝却没觉得欣喜,反身上一阵阵发寒:“回去请多多上覆兰师傅,就说我的话,今后我文家里外的衣衫料子,就不劳他费心了。” 一句话好比九天响过一个炸雷,当时就将兰麝震得呆住了。 文亦童只有这一句话,多的不说,掉脸就笑眯了一双凤眼,对珍娘道:“姑娘跟我来,苏儿等着呢!” 珍娘看着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兰麝,二话不说,进门里去了,苹儿特特上来让她扶了手:“姑娘慢点,看门槛绊住了脚。” 兰麝望着众人背影,牙根咬得咯吱乱响,瞳孔猛地一缩,眼底顿时闪过一道寒芒。 死丫头,害得我文哥哥对我如此无情!你等着,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第259节 文亦童只陪她走到半路,说前头有事先去了,珍娘独自上了苏儿绣楼,养病时的碧纱橱早已撤去,屋里显得有些空落落的,文苏儿闻声从里间出来,人是瘦了些,眼窝陷下去,眼睛大了一圈,衣服挂在身上,也有些空落落的。 兰麝不在,苏儿自己的品味有些显露出来,也因心情,身上没了红金绿闪的,只一件青碧底子彩绣花样镶领象牙白对襟上襦,配上里头的浅金抹胸,系一根白色腰带,底下檀色裙脚珠灰百褶裙,这才看出来,姑娘是比从前长大了些,脸上也有了忧色。 “妹妹可好些了?”珍娘放下香盒,细细打量苏儿,脸儿黄黄的,好像没睡好似的。 文苏儿一开口就要落泪:“怎么会好?”手帕子捂在脸上,声音闷闷地传出来:“秋师傅走了,你不知道?” 珍娘这一惊,简直无法可以形容,心直向下沉沉地落去,好像无底可着,坠得她整个人都疼起来了。 错愕和惊悚写在她眼里,看在苏儿心里。 “你真的不知道?”苏儿的泪干了些,声音也清朗起来,因手帕拿下去了:“他走时竟没跟你辞别么?” 珍娘这才觉出鼻酸,几欲落泪,却是当了人前强作刚硬,憋了回去:“没有啊,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音量式微,几不可闻。 苏儿的泪痕贴在脸上,干绷绷地拽紧了她的脸颊:“昨儿才知道说要回老家去,其实老家早没人了,他本是个孤儿,说回去只怕也是托词。。。” 珍娘一个字也没听见去,身子有些软软的,苹儿忙扶了她坐下,又斟了一杯热茶上来。 苏儿不笨,这时看出来,珍娘真是一无所知,想到昨晚秋子固还特意来辞了自己,心里愈发舒服许多。 “主仆一场,”秋子固上来时,文亦童也在,于是一并辞过:“东家对我只有好,如今我要回去,也请东家体量,将来有福分再见东家,一并回报。” 这话不能细想,一想便觉得秋师傅再不来了似的。他嘴里说只请一个月假,可文苏儿想着临别的话,便忍不住要掉眼泪。 “他回去做什么,回去做什么?!”珍娘喃喃自语,低头看见茶钟里自己的倒影,这才觉出脸色惨白得吓人。 “他没说,不过总是要事,不然京里离此地几百地里,好好的回去做什么?又无亲无故的。”苏儿突然想到什么,猛得盯住了珍娘:“是不是你们吵架了,你说了什么引得秋师傅要走?!” 珍娘想笑,可嘴角此时有千斤重似的,牵也牵不起来:“我有半个月不曾见他了,你说会吵什么么?” 最后一面还是在这里,同样的地方,隔着碧生生的纱影,他握了自己的手:“身上怕是热度消了吧?疹子都看不出来了,想必明儿就该好了。” 自己是好起来了,可他人呢? 珍娘终于绷不住了,泪水生生从腮边滑落,冷冰冰地打在茶钟里,又溅起滴在胸口的竹布襟上:“怎么说走就走,连句话也不丢?” 苏儿本来看见珍娘心里就酸溜溜的,可这会子,却有些同情她了。 “想是有要事,虽没了父母,亲戚还是该有的,许是族里长辈叫他回去,也不好违背的。” 珍娘抽出袖子里的棉巾,轻轻拭尽了泪,勉强笑道:“叫姑娘见笑了,想必姑娘说得在理。只是。。。” 正文 第232章为什么?! 只是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好比童年时的恶梦成真,到了真正出游的日子,天降暴雨,一切都成了泡影,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天地间灰成一片,心里难过得要命,却又碍于讲台上的老师,不得不装作镇定。 珍娘看着苏儿,脸上有笑,眼中却湿成灰蒙蒙的一片。 苏儿本是伶俐之人,又因出疹子一事看出珍娘为人,再者秋子固如今也不在了,她倒跟珍娘生出些同病同愁的意思来:“秋师傅走得急,我跟哥哥也是昨晚才听他说,也许来不及告诉姑娘,姑娘别伤心,其实,其实秋师傅心里还是有姑娘的。” 珍娘有些感动。 难得文二小姐这样体贴,自己若无回应也太不知趣些,再说,心里也实在想知道,何以见得他有自己? “这话怎么说?” “早起秋师傅出门时,我在楼上看见他了,他在院外游廊里没看见我,因他整个人是对着湛景楼方向的,一直看着,眼睛移也不曾移开一下,直站了近半个时辰,后来人多起来,来来往往的,他才匆匆走了。” 珍娘立刻用手捂住了脸。 干净清爽的布巾,好像那个人的手,温柔而细心,将泪水吸干了,又软软地贴在脸上,安慰着她的心。 你为什么走?为什么一句话也不留下就走?! 苏儿沉默地看着珍娘,此时对她只有同情了。 毕竟自己没得到秋子固,她齐珍娘呢?看看要成了的事,也黄了。 文亦童估算着,自己妹妹差不多也该将事情说完了,便掐准了点上来,果然在外头就听不到屋里有声音,静悄悄的好像没人似的。 “做什么呢?”文亦童算准珍娘必在屋里,便有意加重脚步,笑着打起珠帘:“天快大亮了,是不是收拾一下该出门了?” 珍娘背向坐着,听见他的声音便站了起来:“我该回去了,多谢文二小姐提点,多谢文大掌柜款待。” 文亦童忙拦住她:“怎么就走?外头车马我都预备下了,反正你也要出城,不如一起走,大家也有个照应不是?” 珍娘勉强一笑,文亦童这才看出她眼底的伤痛,由不得脸上的笑也僵了。 “我不去了,你们替我多拜拜,上覆菩萨陪个不是吧!” 说着便走,文亦童却比她更快,修长的手臂向外和伸,拦住了她:“心里不快,出去散散许就好了呢?独自在家里,只会愈闷愈坏。” 珍娘垂首不语,明显感觉得出,手臂上的力量,是用上了真正的男人力气,压得沉甸甸的。 可她还是不想去。 “谁说我会闷坏?”珍娘强挤出个笑容来:“忙了几天,大家都出去了,我正好躲个清净。”说着又要抬脚。 让她意外的是,这一回,文亦童却松了手。 “哦,”文亦童摇着牙扇:“看起来齐掌柜的也不过普通女子,为个男人,便如此要死不活的起来。” 珍娘眸光蓦地一深,本已走到门口了,这时却猛得回头,黛眉一紧,冰冷双眸中骤然迸出绝对的寒意:“文掌柜的,这话什么意思?” 第260节 文亦童将扇子摇得呼啦啦腾起一阵风来:“齐掌柜这么冰雪聪明,难道听不出来?秋师傅不过临时有事出趟远门,大老爷们这不是常事?别说姑娘现在还跟他没什么,就真有了什么,一大家子难道走个爷们就没人料理了?这要传了出去,真要笑掉满淞州人的大牙了!” 明知他是有意在激自己,可珍娘还是瞬间就怒了! “文掌柜的说得好!不就是出城进香么?走一趟也累不死!再说我家里那几个,尤其是妞儿也正盼着呢!一起走吧!” 文亦童大喜,手里的扇子顿时停在了半空中:“说定了?我家车马就在后门,等你们来了就走!” 珍娘冷冷哼了一声:“你们先走,我们追得上。” 文亦童碰个软钉子,可到底心里还是遂了意,也不在乎这点子小失败了。 珍娘出门后,站在窗下又添了一句:“秋师傅出走可不是常事,笑不笑掉大牙,也看人嘴皮子怎么动了。” 文亦童怔住,外头楼梯上随即响起衣裳綷粲声音,芳踪杳杳,珍娘已经走远了。 文苏儿在后冷笑:“哥,你这点心思可全落在齐姑娘眼里的。她刚才的意思,无非是说,就算她肯去,也不是受你激的,明知你激她,她不在乎罢了。” 文亦童回头看了她一眼,哭笑不得:“怎么你倒帮她说起话来了?” 苏儿摇头:“我没帮她,不过以前看不清,现在也不知怎么的,好像身在局外,什么事都看明白了。” 以前她只知追着秋子固跑,如今那个人不在,文苏儿反认清了形势,也就是她自己说的,自己不在这个迷局里,那就什么也不糊涂了。 再说,那个爱挑唆歪派生事的兰麝也不在她身边了,想起她的为人,文苏儿愈发觉得自己以前好像上了当似的。 文亦童深深地看了自己妹妹一眼:“以前你可不会这么说话,你看明白什么了?” 苏儿脸上若有所思:“出疹子这半个月我在碧纱橱里,什么都看明白了。秋师傅喜欢的是齐姑娘,齐姑娘呢,心里也有秋师傅。不过自打齐姑娘回家去,秋师傅就一直不开心,闷闷不乐,有一回我听见闵大劝他,让他想清楚了才好。”说着,回视文亦童:“哥,是不是你跟闽大说了什么?” 文亦童脸向下一沉:“你这是什么话?” 苏儿摇头道:“我知道你也喜欢齐姑娘,可她不喜欢你。哥哥自小到大都是人尖,没在女人阵里输过仗的。。。” 文亦童冷冷打断她的话:“所以呢?你以为我有意支开了秋师傅,好让他二人不成?你也太小看你哥!走是姓秋的自己要走,若不是那日他跟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他要回京!” 苏儿逼视着他:“可秋师傅不会无缘无故就离开!” 正文 第233章多年未见 文亦童终于忍无可忍:“那你等他回来再问他好了!究竟是不是我赶他走的!” 说罢拂袖而去。 文苏儿咬了下嘴唇,眼里再次浮出泪来。 等他回来? 秋师傅这一去,那一日才是归期? 文亦童心里惊异于妹妹的敏锐,知道自己不过跟她玩了一场文字游戏,在心底,他明明白白地知道,秋子固的离开,确实是自己一手造成。 若不是通过闵大之口,令他对自己的感情产生了怀疑,秋子固又怎会说走就走? 福平婶看见珍娘回来,气色仿佛不太好,心里有些不安,想着别是文掌柜的冒酸水,看她去寻秋师傅,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吧? 于是上来赶着问:“珍丫头,大家伙儿都收拾整齐了,什么时候走?”边说,边试探看珍娘的脸色。 珍娘细声细气地道:“才进来,我看见后门处车也都来了,就走吧。”说着向里院去:“我也取包裹去。” 她走得匆忙,怕再迟一步,眼泪就要不听使唤地掉下来了。 福平婶一眼看出不对劲,再要追问,脚下一紧,低头看时,却是妞儿拉住了自己:“娘,你怎么不知好歹,珍姐姐心里正难过着呢,你非跟她说话!” 福平婶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她难过?” 妞儿声音小小地道:“才珍姐姐出去,我跟她去了文家后门,见有个货郎买糖,就站着看了一会儿,听见里头小厮们在说,秋师傅回老家了呢!” “什么?!”福平婶整个人都不好了,正要问时,梁师傅走出来了:“掌柜的吩咐了,大家先上车去,她马上就来。” 福平婶如见救星,拉住对方到树影下,几乎带了哭腔:“梁师傅,你知不知道。。。”后面的几个字好比火炭,只在她舌尖上滚着,吐不出来。 梁师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福平婶跺脚:“怎么人人都知道,偏将个珍丫头蒙在鼓里?!” 梁师傅不说话,想起昨晚,两个旧日故知,多年后终于见面时的情形来。 月光不太好,还有一层薄薄的稀雾,朦胧之间,梁师傅依约来到地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似的。 一阵风吹将过来,碧桃花片簌簌的飘下,落满地上。 七月的天,却让梁师傅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方觉身上冷了。散云一片,又遮住了碧月,更见得阴索索了。 “你来了?”秋子固的声音朗朗而出,方将森森然的阴气挡了些去,却也看不清他人在何处。 梁师傅袖中的手不由自主的攥起。薄唇紧紧的抿着:“嗯,来了。人在暗处不开口,你走出来说话吧。” 话音未落,梁师傅就听见右前方碧桃树后,疏疏朗朗,飘逸淡然地走出一个人来:碧衣翩然,宛若松竹,袍子是松松挂在身上的,却因裁剪得极为合体,不让见者觉得拖沓而不修边幅,反有一种闲云野鹤,散淡自如的感觉。 长眉深眸,高鼻薄唇,玉色的脸庞干净到剔透的地步,衣服褶里除了风,一点儿尘土不染的。 除了秋子固,还能是谁? “多年未见,梁师傅还是这般锐利敏捷,当年在徐府我就说,世间的事,瞒得过别人,再瞒不过梁师傅的。” 梁师傅脸上似笑非笑:“这话别人说得,偏秋师傅说不得,瞒得过谁,也瞒不过您啊!” 这就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了。 第261节 好在都是故人,彼此了解甚深,若在外人,这些话只怕听着要起矛盾,可在他俩,却如吃饭喝茶,是每日常事。 不过这常事,中间也隔了近十年了。 “当年秋师傅说走就走,怎么也不给我留下信儿?” 梁师傅的话,让秋子固有些发笑:“给你留信又如何?当年您在徐府正做得得意,我留了信难不成让你追随我而去?只怕您又舍不得那份美差。” 月影下,梁师傅唇边的笑纹绷得紧紧的。 “我是秋师傅您介绍来的,若不为您,我怎么会放下做了几十年的老东家,挤进徐府里去?当年为了这个,我在京里勤行落下多少诟病您知道么?!” 一向冷静的梁师傅,失去了往日的坦然,变得激烈起来,眼里闪出仇恨的光芒,拳头攥得铁紧,恨恨地看着眼前那个男人。 他,却又不是他,比记忆中瘦了许多,下巴更尖了些,也没记忆里那样冷酷无情,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是如水的淡然,隐约间,竟还有些怜悯。 就是这怜悯,再次将梁师傅激燃。 “当年你如何应我?谁知我入府三天不到,就改了主意,害得我,我。。。”梁师傅一个年近半百之人,花白了头发的爷们,说到这里竟哽咽得续不下去。 秋子固在心里长叹一声。 当年秋子固三个字,几乎震住了京里每一处食肆饭庄,能成为他的弟子,便如镀金,身份地位都上几个台阶,出师之后几家争抢,不必经灶上检验,便可直接定契约落银钱。 梁师傅与娘子多年未曾有子,后经人提点好不容易求来一服仙药,也不知弄些什么做出来的,花了重本,几乎连早预备下的棺材本也一并贴上,方才到手。 吃下去却真的有效,很快娘子结胎并安安稳稳诞下一子,生得雪团玉琢一般,夫妇俩捧在手心里长大,成人后,却不想入勤行想做大厨。 梁师傅也觉得如此甚好,勤行伺候人,大厨也是伺候人,后者却比前者高一级,再一个,也不必整日躬身陪笑。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当年京里,有个姓秋的大厨,实在风光,引得众人追随不已,无论有资质无资质的,都想混进这一行来,也蹭些风光。 梁师傅到底有些人脉,不必走弯路就找到了秋子固一位徒弟,正跟他在一个东主手下,也是京里数一数二的饭庄。 那人替他美言几句,秋子固总算点头,同意先看人再说。 于是梁师傅两口子精心将儿子打扮了,知道秋子固是有洁癖的,儿子从里到外都是新衣,用松香熏得一尘不染,指甲缝里也剔得干干净净。 正文 第234章旧日恩怨 领着儿子上了门,梁师傅满心欢喜,总觉得应该可以入得秋子固法眼的。自己在京里也算有些名气,儿子又是一表人材,聪明伶俐。 为人父母,看自己后代总免不了有些偏爱,正因此梁师傅觉得很好的儿子,到了秋子固这里,却不太入眼。 也怪机缘不对,当年的秋子固春风得意,本就天赋极高再加上众人捧着,生性又是偏冷不善交际的那种,落在世人眼里,便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孤高。 秋子固没看中自己儿子,梁师傅失望之极,本是灰了心的,不料几天后,却又喜闻转机。 徐府本来伺候跟前多年的一个管事,病得起不来,此人本是专司饭前餐后,与秋子固搭档多年,一个管后厨,一个管桌前,一直照应得很好。 这人不能伺候,换了几个徐公公皆不满意,秋子固便想到了梁师傅,开始自然是不肯的,梁师傅舍不下跟随多年的东家,原一直对他很好,逢年过节,家里有个变故,东家一直通融周到,打点得很好,多少年下来,也有了感情,不似雇主,倒像家人。 可秋子固却提出个最让梁师傅不能拒绝的优厚条件:你辞了旧东家,我收下你儿子。 梁师傅整思寻了三日,最后咬牙,挥泪告别旧日东主,且照勤行旧例,就走也得让东家找得替代的人才行打铺盖,可徐府催得急,为了儿子前程,老子只得背下骂名。 后来听说旧东家一直没寻着合适的人,为这个,耽搁下人家整三个月的生意。 梁师傅一直为此时心里不快,可看着儿子每日欢天喜地跟在秋子固身后,师傅师傅地叫个不停,他再有愁,也忍得下去了。 只没想到,这个欢喜,只维持了三天。 “令郎实在资质有限,”三天后秋子固叫了梁师傅去,也不避人,就在众伙计面前,直接面对面地开了腔:“我这里不收平庸之辈,请梁师傅还劝令郎回转心意,别再这一行讨饭吃了吧!” 那一天伙计们背地里的不屑和嗤笑声,直到现在梁师傅还历历在目,余音在畔,同样让他不能忘记的,还有儿子受辱后,抬不起头来,挂在眼角的两滴眼泪。 于秋子固,这是常事,甚至伙计的笑,也是常事,笑惯了,也就不觉得被笑者有什么寒碜了。 反正入行学艺,都是从打落面子开始的,笑人的,当初也被人这样笑过,皮厚成自然了。 其实能被秋子固当面拒绝,已属不易,多少人连到得他面前的机会也没有,更别说被他提点了三日了。 可儿子是被梁师傅两口子捧在手心宠惯了的,哪里经得这样的打击?简直可称灭顶,顿觉里子面子尽失,于是当天晚里,就悬了梁。 梁师傅娘子哭瞎了双眼,最后也随子而去。 徐公公好好宽慰了梁师傅,又重重打本发送了其家人,是照多年老家人的例给的赏银,众人都觉得,梁师傅面上应该有光了。 可在梁师傅心里,却不这样想,自己本已落下个背信弃义的名声,为了什么?不就为了儿子一偿心愿? 这如今倒好,自己来了,儿子却走了,家破人亡,从何而起? 不都是你姓秋的一句话造成的么?! 于是才引出后来一段故事。 毕竟是什么事? 这一回却是梁师傅知道,秋子固蒙在鼓里了。 “当年我对不起你,”如今的秋子固已不同当年,经过冷暖世情的,再不复当年孤高,因此就算不全是自己的错,此时也一并揽下:“令郎的事,是我亏了你。” 梁师傅眼里的泪,叫恨蒸干了,再抬起头来时,目中隐有凶光:“你害我家破人亡,就这两句话轻轻一笔带过了不成?!” 秋子固声音微哑:“那梁师傅期望我如何偿还?” 梁师傅重重跺了下脚:“用命来还!” 第262节 飞扬的尘土迷住了秋子固的双眼,刺激得他几欲落泪。 “你想得容易,”梁师傅的声音,透过滚滚乌尘,挤攘锋利地刺进秋子固的耳中:“我才不要你的命,我失我爱,我也要你尝尝这滋味!” 说罢,梁师傅大笑起来,不知怎么的,这笑声听起来,并无报复时冷厉和以及达成后的痛快,反而绝望,似一个人落入无底深渊,怎么也爬不上来,最后只好以笑自慰。 永失我爱是什么滋味? 当年的秋子固不知道,十年后,他总算浅尝略知。 “也是老天有眼,”梁师傅的话还在延绵不绝而来:“人说否极泰来,我看你是泰及否至!当年到底还是被赶出京去了吧?哈哈哈哈!” 本来还有一句话要说的,可梁师傅到底还是又憋回了心里,也许还不是时候,也许,他自己也觉得说不出口? 总之,梁师傅的话就到此为止了。 接下来,反是秋子固打开了话匣子: “自小我便处处被人逢迎,从不知挫折二字如何写就。也是天要罚我,自令郎去后,教训接踵而至,”秋子固倒还能保持平静:“十年一折,眼下,又到了我该换地方的时候了。” 梁师傅的眼睛,暗中又闪了一下,却没接话。 “当年为一高僧之言,我离京背乡,如今守了十年,也差不多是时候再回去看看了。高僧若在,我要问他,当年的历劫,是不是满了?其实我看到梁师傅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又因何受罚了。不止为令郎,当年心高气傲,也许伤及许多,有自己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一并受下了,担了十年。”秋子固的脸色愈发苍白,目光却纯黑到几乎隐进月影里的地步: “你要回京?”梁师傅吃了一惊,忽然脑海里浮出珍娘的脸来。 秋子固又何尝不是?整半个月来,他除了想她,没想过别的,可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凭心里烧得发疼,他始终忍住了没去湛景楼一次。 疼得实在忍不了,他就捏指尖,用外部的疼来止内心的伤,这就叫以毒攻毒。至于效果,反正他是真没迈出过一步,不过人,却是十五天里瘦了二十斤。 正文 第235章时机不对 梁师傅的心刺痛一下,忽然从珍娘身上,想起了自己儿子来。 于是心里那句憋了十年的话,又再蠢蠢欲动起来。 可惜,还是时机不对,因秋子固赶在他前头,开了口。 “你为什么来,我知道,不外乎看我十年后如何沦落。现在看到了,不知合不合心意,无论如何,我是受了教训,再不是十年前那个春风得意那个人了。不过临走前,我有一事相求,”秋子固说到个求字,自己反好笑起来: “我知道,不当求你,可湛景楼的齐掌柜,她,她是个好姑娘,我们俩的事,不该伤及无辜。” 梁师傅听得出来,提到个齐字时,秋子固的气息都弱了,仿佛挤出全身力气,才拼出那个字来,说完那三个字后,身子便软了。 梁师傅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几个月下来,以他的修为早看出珍娘的为人,正直仁厚,对亲人护爱,对伙计宽厚,对上有礼,对下仁义,是难得的好东家,虽是个女流之辈,却难得有着比男人还豁达的心胸,梁师傅有时不免想,自己此来,竟是福荫,是儿子和娘子在天庇佑也未可知。 “我一辈子坦坦荡荡,怎么做人不用你教。”梁师傅不知怎么的,说到坦荡二字,气息也有些弱了,好在秋子固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倒也没听出不对来。 于是秋子固冲他拱一拱手,月影下的梁师傅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两人就此别过。 福平婶看梁师傅呆呆地不似平日,半天没回答自己的话,忍不住晃了他一下:“梁师傅你丢了魂不成?我问你,你怎么知道秋师傅要走的?” 梁师傅眼里失了焦点,看了福平婶半天才认出她这个人似的,后来终于应声:“哦我怎么知道的?哦,早起开后门时,看见他背个大包裹雇车,我,我问出来的。” 福平婶悻悻地走开,嘴里嘟囔着什么,总是抱怨秋子固没有人情味的话。 梁师傅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珍娘从背后唤他,方才醒过神来,却也只回来一半,另一半还荡在半空中。 “掌柜的我来吧,”梁师傅心里有愧似的,不像平时那样自然,身子躬得有些过了头,手里的力道呢,又有些大得失了控,几乎是生生将珍娘的包裹拽到自己掌中。 珍娘冷不丁没提防,差点整个人都被梁师傅拉了过去,忙笑着提高声音:“梁师傅,想什么呢?” 梁师傅这才彻底回了魂,看看珍娘的脸,马上低下头去:“想是昨晚没睡好,我,我外头装车去。”说完就一溜烟走了。 珍娘在后头好笑起来,钧哥正好看见,乐得开个玩笑:“人家妞子小孩子兴奋下就算了,梁师傅您多大人了,听见出城还乐成睡不成觉么?” 珍娘见梁师傅脚下愈发急促,便嗔道钧哥:“就你话多!”说着从上到下看了钧哥一眼,见脖子后里都搓得发红,方才点头:“算你收拾得不错,去,外头上车去吧。” 钧哥不动,反拉她的手:“跟我去寻秋大哥,咱们一路走是正经!” 看起来他还不知道那个坏消息。 珍娘好容易平伏下去心情,再次漾起涟漪,隐隐的疼痛让她忍了一下,才开口。 “秋大哥有事回京了,今儿咱们自己玩去。” 钧哥一蹦三丈高:“怎么可能?多少天前定好的事怎么说走就走了?我不信,咱秋大哥不是那么不仗义的人!” 珍娘心里针刺似的疼,还得反过来安慰小猴崽子:“人家有急事,反正还要回来的。”话到这里,顿了一下,刚才在文家苏儿的表情让她实在不能肯定,可是,现在不是在安慰人么? 钧哥不傻,最初的急躁过去后,他明白过来,这事最难过的不是自己,该是姐姐才对。 于是定了心,勉勉强强地反来宽慰珍娘:“其实呢,我也觉得秋大哥不会无缘无故地走,姐你放心,依我看。。。” 珍娘又是难过又想笑,这猴子想骗谁?又能骗过谁? “走你的吧!”珍娘拍他一巴掌,故意笑得灿烂:“我放什么心?我的心稳稳在肚子里呢还往哪儿放?快走吧,一车人等你呢!” 果然有伙计在后门外叫:“钧小子,等不等你?” 钧哥虽没有秋子固作陪有些失望,却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有得玩也不错,再者又极信得过姐姐,她说急事就急事,说要回来,那就一定会回来,既然会回来,那还愁什么? 珍娘看着弟弟轻快的脚步,心里愈发沉重。 秋大哥,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后门处伙计们都已经挤挤攘攘地坐满了三辆大车了,珍娘出来时,福平婶拉了她后头小车上去:“咱们一块坐,还有妞儿,钧哥就让他前头挤去!” 第263节 虎儿鹂儿也一并坐了上去。 坐上车出发,外头果然已是热闹非凡了,都人士女,倾城游玩,珠翠绮罗,馥郁森列,城门处挤挤叠叠,好容易排出去,城外却更是人山人海。 四里八乡地齐聚到此处近郊的一处庙宇,据说他家香火最灵也最有名,因此人人向往。 出城就看见一条水道,淞州此时水路四通八达,河网密布,总是陆路能到了,水道也通得,因此每逢潮汛,泥泽交织,再倒灌进海水,也正因此,历朝历代,无不忙于开河与疏浚。 可过了汛期,反有了别样乐趣,有钱人家出城来玩,往往在大大小小的码头上丢了轿马,坐上自家抑或是顾来的龙舟画舫,悠然自得,顺水而行。 于是大小各然舟舫,于水面观赏嬉戏,有的舟上高悬龙旗,齐挂彩锦,设置音乐,罗列歌姬。龙舟到处,光彩耀目,箫鼓盈耳。 又有小小的画舫,朱栏玉雕的,挂着各色玻璃芙蓉彩穗灯,悬着五彩洋锦的绣花帘,一派娇色,坐着凌波仙子似的小姐夫人们,笑声不绝于耳莺莺燕燕地,一路摇去。 正文 第236章没心情 所有人到了这里,都觉得眼睛看不过来了,连一直注意在珍娘身上的福平婶,都有些心痒痒的,总想捞起窗帘来。 唯有珍娘,一点儿情绪也无,默默坐在窗下,一言不发。 福平婶想了一下,推了妞子一把:“问声你珍姐姐,要不要吃甘草雪梅?” 妞子过去,向珍娘嘴里赛了一颗甜津津的东西:“珍姐姐,外头可热闹呢!你怎么不看?我娘说那艘花舟上的灯是珠子串的,我不信呢!怎么能串得那么好?” 珍娘心里一热,别看妞子人小,心却极细,看出自己的不快,变着法儿来哄呢! “我看看,在哪儿呢?”珍娘不忍拂了小丫头的好意,遂也跟大伙一起凑到窗下,向外看着,妞子指着外头说说笑笑,一会又要吃珍娘包裹里的点心,一会又问珍娘身上竹布怎么绣着同色的花,不显色岂不让人看不出来? 总之一刻也不让珍娘安静,岔着她没工夫想自己的心事。 见珍娘应付妞儿忙得不迭,脸上也渐渐由阴转睛,福平婶心里这才稍稍有些安定。 走过一处码头时,前头的大车停了下来,一会就看见梁师傅过来了,在珍娘车前停下来,恭敬行了个礼:“掌柜的,程府有位妈妈,说等候您多时了!” 珍娘知道,必是业妈妈无疑,于是说声快请,自己便从车上跳了下去。 妞儿看着珍娘敏锐的身影,捅了捅娘亲的肩膀:“娘,虽说我珍姐姐如今做了掌柜,可看她模样,还跟在庄上一样伶俐咧!人都说城里的小姐身娇肉贵,开始我也怕珍姐姐变成那样,不过现在看看,又好像是白操了心!” 福平婶忍不住要笑:“果真你个小丫头片子是卖萝卜的拉盐担子,攘咸操心,你管好自家就不容易了,反替你珍姐姐烦哪门子神哪?!她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将个淞州城整个倒过来,也再寻不出第二个了!” 说是这样,可福平婶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别的事也就算了,感情这一关,珍丫头真能说迈就迈过去? 那个秋子固也不知什么妖怪变的,难不成是老天特意给珍丫头设下的坎儿?前头一帆风顺地,这就要摔个跟头了?! 车上胡思乱想时,车下珍娘已见过了业妈妈:“妈妈好,干娘这会子到哪儿了?” 业妈妈脸上似笑非笑:“能到哪儿?我家夫人离了姑娘,那是连饭也吃不香的!哪,”说着伸手向码头上一指,珍娘顺着方向看去,见有一艘花艇,三丈余长,油漆光亮,两边朱红雕花的栏干,船篷上绿油布顶新崭崭地发光,碧绫飞沿重重垂下,中篷门口一挂大红罗圈金帐幔挡着,让人看清里头什么样儿。 不过前舱几个丫鬟守着,都是珍娘认得的熟面孔,想必里头坐着谁,也不必问了。 “昨儿我就上覆干娘,湛景楼人多,我得跟着一起走,万一路上有个东西不便的,我也好照看着些。”珍娘知道,这是要拉自己去船上的节奏,她才不想跟个假面虎一路走,再好的风景也没心情赏了,再说自己今儿心气也不顺,不想强撑着虚与委蛇。 不过业妈妈又岂是三言二语就能打发了的主儿呢? “夫人说了,梁师傅是特意请来的,他一个就震得住所有伙计了,姑娘不必操心那些闲事,就有家眷几位,姑娘实在放心不下,请她们也一并上船坐坐就是了,那边小的一艘,都是夫人的贴身使唤,姑娘的亲戚上去,保管也怠慢不了。” 珍娘一听就摆手。 自己应酬客套不耐烦就算了,何苦给福平婶和妞子再上个紧箍咒? “就让她们自己坐小车去吧,我陪夫人。”珍娘知道,再推脱也无济于事了,不如此刻省些力气,过会子好用在程夫人身上。 于是回到车旁交代几句,珍娘便跟业妈妈从码头上程府的船去了。 进了中蓬,果见一张小花梨木圆桌摆着,程夫人一身华服,笑眯眯地坐在桌旁,气色倒比几日前见着强多了,又打了不少脂粉,看起来已恢复了七八成。 “丫头来坐,”夫人亲热异常,叫业妈妈拉珍娘于自己右首下坐了,又推一杯茶到珍娘手边:“早预备下了,谁知你们岸上说了那半天话,只怕温了。” 珍娘指尖触处,微凉清涩,哪里是新倒出来的?倒像隔夜,也跟她自己现在的心情差不多。 “干娘这么客气做什么?”珍娘勉强堆笑:“其实我自己走也一样,这样叨扰干娘,只怕搅了清静。” 程夫人不当回事的摆了摆手:“什么清静?我在家里清静了整一个月,现在倒恨不能有些热闹。不过外头又太吵杂,不如咱娘俩说说话,散散心倒好,且我正有事,要跟你商量呢!” 珍娘强打精神:“干娘有什么要吩咐的?” 程夫人笑得鬼祟:“丫头,你的嫁妆准备得怎么样了?” 珍娘一惊,本来强掩住的伤中,被对方一句话又撕了开来。 嫁妆?要预备来干嘛?人都走得没了影儿了。 “夫人这话什么意思?”珍娘低了头,转着手里一口未呷的茶钟:“我没有预备什么嫁妆。” 程夫人哎了一声:“怎好不预备?这种东西,总要好好打算的,不空出时候来,到时候急眼也来不及!” 珍娘有些好笑:“干娘这话说的,好像明儿我就要出阁了似的。” 有什么好急?皇帝不急太监急! 当然了,您早早打发了我,好叫您家那位老爷死心呗! 我连这个也看不出来,那就不用在城里混了。 程夫人知道对方看出来了,可看出来也不要紧,她索性摊开了在明处讲:“你也知道,我家老爷的糊涂心思,你早早的定下了,也不好叫他回心转意?他到底是个巡抚,你真得罪了,也没有好处。不如曲里拐弯地含混过去,大家都不失面子,尤其是我家老爷。” 好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明明最受益的是她自己,倒说得人家要欠她的人情。 第264节 “那也不是说嫁就好嫁的,”珍娘也索性直说:“我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喜好,不能大街上拉一个来就嫁了吧?” 正文 第237章处处是离愁 本来心情就不大好,强被拉来作陪,珍娘这话说得口气便有些重了,不似平日圆融温顺,程夫人老姜一块,立刻感觉到了,随即就笑: “怎么,跟文掌柜的闹别扭了?”程夫人呵呵着道:“小男小女儿家家的,拌几句嘴也是常事,世人不是都打这么过来的?别当真,啊?” 珍娘立刻瞪圆了眼睛:“干娘,你说谁?文掌柜的?”她的语气愈发强硬起来:“我跟文掌柜的有什么关系?” 程夫人笑看业妈妈一眼,后者会意,上来笑道:“姑娘还瞒什么?上回不是当了夫人的面说,自己已是及笄之年,心里也有个人了,婚嫁不过一句话的事?自己的话莫不也忘了?” 珍娘心里针扎似的疼了起来。 上回说这话时,他还在自己身边,病时相守相伴,更为自己将手也伤了,自己只当命中注定,必是要在一起的了,哪里想得到,今日竟也尝分享的滋味?! 眼见珍娘低了头,程夫人只当自己的话是真的了,愈发嘴角咧得开了:“你不知道吧?昨儿我见着文掌柜的了!他来给老爷送节礼,我听说了,便叫他吩咐了几句呢,你想不想知道,我跟他说了什么?” 珍娘瞳孔猛地一缩,眼底陡然闪过一丝不快:“干娘只管吩咐,与我何干?” 程夫人自以为事地笑对业妈妈道:“看看,看看,赌气都赌成这样了。” 珍娘实在忍无可忍,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肯相信自己?一个秋字已在她齿缝间打转了,可转念一想,她又不得已吞了下去。 说出来又有何用?人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其实,她这里受程夫人纠缠时,秋子固人却就在离她不远处的一艘轻舟上。 本是走个大早,却因在城外徘徊了一阵,反落后了。 为什么徘徊?他问自己。 早起山景实在美得很,太阳初升,露珠晶莹,各色被大户富绅定下的彩船上正奏着细乐,一阵阵箫管悠扬,让人闻之赏心悦耳。 可秋子固听在心里,却只有离愁。 自己就这样走了,连带半个月也没见上珍娘一面,也不知她会怎么想自己? 这个念头才一浮出心头,立刻又叫被强压下去。 你管她怎么想?你对她又不是真情,不过为历劫罢了。待寻得高僧求得细解,证实自己的想法没错之后,她便是过眼云烟了。 可是真能说过就过? 不能细想,想起珍娘来,秋子固就觉得自己心上缺漏的那个洞,在向外止不住地泊泊流血。 管她呢! 秋子固咬紧了牙关,重重甩头,好像要将珍娘甩出去似的,可她却成了烙在心里的印,哪里能说丢就丢? 好在有船从他脚边过,划桨打起的水花,溅湿了他干净的布鞋,秋子固不觉皱眉,船上便有人声传来:“这位爷,实在对不住!早起手滑,见谅见谅!” 船家是个老爷子,精瘦的脸和手,虽干扑焦黄,却肌肉蹦现,很有把子力气,一起的还有个活泼泼的小丫头,年纪不大,约莫十二三岁,是老人家的孙女。 秋子固正好走得乏了,便问船家去哪?若顺路便好讨个方便,有人在身边,也省得老想心里的那个影子。 老爷子说了个地方,倒是离顺天府不远,秋子固便问能不能稍他一程?船钱好说。 老爷子满是皱纹的脸堆出笑来,挤得眼睛都看不清了:“说什么船钱?我认得你,你是秋大厨么!能讨得些秋厨的路菜下酒,已是祖坟上冒烟了!” 秋子固尴尬地笑:“怎么你认得我?” 小丫头笑得前仰后倒:“秋厨大名谁人不知?再一个,除了您这样爱干净到成毛病的人之外,还有谁走远路也穿这样洁净的鞋袜?不上一个时辰就得灰得看不出原样儿来!” 秋子固低头看了一眼,果然出门时还白得耀眼的松江绫袜和青绢面鞋,都已开始有发黄的趋势。 自己以前都是坐车,走路不过在隆平居门前门后打转的,哪里想得到这些? 老爷子见秋子固尴尬,便叫那丫头:“浮萍,将船拢住了,靠上柳堤去!” 于是秋子固登上船去,再看看日头,竟已升得老高了,远远的城门处,人头攒动,渐渐热闹起来。 不知她起来了没有?一定起来了,她盼着这一日,盼了许久,这会子想必知道自己走了? 也不知文亦童会跟她说些什么?那样一张巧嘴,说什么都有可能,但无论如何,不会偏向自己。 不过算了,能有他安慰,也许她不会太难过在意。 秋子固难过之极,沉沉地垂着头,水面上纹路泛起,又轻轻压了下去,看得出老爷子是水路老手,孙女儿叫浮萍,也是另一个证明。 “秋厨这是去哪儿?顺天府?”老爷子不看秋子固,看着手里的桨,好像在问它,而不是他。 这是人家宅心仁厚,看出自己难过,有意给自己留面子呢! 秋子固轻轻抬头,笑了一下:“正是。” 老爷子点头:“那可不近,您只得一天空,怎么跑得那么远?十天半个月只怕也到不了。” 秋子固没答,情不自禁看着一轮高悬红日,被阳光刺痛了眼,也不肯避让。 浮萍嗔着:“爷爷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想是昨晚的酒还没醒?人家的事与咱们什么相干?”说着有些痴痴地望着秋子固:“秋师傅你说是吧?” 秋子固没应声。 老爷子一下爆笑开来:“真真是人家的事与咱们何干?小丫头反替别人急眼了?” 浮萍被说破心思,一下脸涨得紫红,好在秋子固是常不放别人在眼里心里的,倒没耻笑她的意思,反认真地对老爷子道:“船家何必争执?别为我一个伤了和气。” 老爷子心说街市上的传言果然是真的,秋子固不通世情,本事手艺极大,人也长得出色,却是个呆子。 第265节 于是反过来安慰他:“我们爷孙是这样吵惯了的,不然水路上寂寞,怎么打发时间呢?你叫我老鲁头吧,船家船家的,听着生分!咱们还得走几天呢!” 正文 第238章回去一趟 于是秋子固就跟了老鲁头的船,才走出不远,水路上便拥堵起来,外头要接贵客们的精致轻舟细艇划了过来,似老鲁头这样的,只好靠边让人家先行。 好在老人家不急,正好没吃早饭,这时便叫浮萍:“点小炉子来,温酒!” 秋子固听个酒字,有些意外。 老鲁头看在眼里,笑道:“怎么?怕我醉了不会划船么?秋师傅您放心,这路上我来回了一辈子,闭着眼也摸得到呢!” 秋子固勉强笑了一下:“老人家大老远的,到顺天府做什么?这一路可够远的。” 老鲁头先没答,待炉上的酒热起来,眯了一口,方才笑嘻嘻地回道:“我那大儿子,早早离了水路,在那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铺子,我从这里贩些杭货过去,回来时再带些那边的特产,一来一回的,也有不少赚头呢!” 秋子固点头:“有理。不过您看着年事已高,这种事怎么不让儿子来?” 浮萍上来送菜,听见就笑了:“家里人多呢!其实爷爷早可以歇息着养老,不过老人家就是坐不住,非得自己来,说上了岸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还是在水上觉得安生!” 秋子固还是点头:“倒也是。好比我,在外头也觉得左右不是,一进厨房倒什么毛病也没有了。” 话是习惯这样说出口的,可指尖上骤然而至的一阵疼,让他的声音陡然轻了下去。 好在老鲁头忙着吃菜,也没觉也异样,秋子固忙打开自己包裹,取出一方精致食盒,打开来请老鲁头品尝。 老鲁头睁大了眼,忙叫自己孙女:“别忙了快过来!秋师傅的手艺可是咱一辈子也吃不到的!每每你路过隆平居不是说,哪一日自己能进去吃一回就好了?老天有眼呢,这不给咱们送机会来了?“ 秋子固只是淡淡的笑,不接话。 浮萍天生自然不见外,爷爷叫吃,当真就夹了一只卤虾放进嘴里,才挨上舌头就竖起拇指来,过后咽下去,大惊失色地对老鲁头道:“鲜掉眉毛了!” 老鲁头哈哈大笑:“可不能掉,掉了找不到婆家了!” 浮萍啐一口立刻走开:“爷爷今儿真个倚老卖老起来!”可转身之际,眼角余光情不自禁瞥了秋子固一下。 秋子固只让老鲁头:“各色都试试吧。”呆子果然以为人家眼里只有吃食呢! 老鲁头在心里笑,筷子便雨点儿似的下去,不一会儿,酒也干了,食盒里的四样路菜,也光了大半。 此了这时,老鲁头的话也愈发稠了:“秋师傅,才说到哪儿了?哦对,怎么带忒样大一只包裹?您跑那么远的地儿,隆平居还开不开门了?“ 秋子固静了一下,然后方答:“家里有事,我回去一趟。“ 并没提到隆平居一个字。 老鲁头一辈子水上来回,什么样人没见过?眼色是有的,却不知是因酒大了胆子恣意起来,还是因秋子固态度淡漠越发有了兴趣,这时不但没收口,反追问起来: “秋师傅老家还有人?都在京里?平日好像也没听见有来往的。” 秋子固一时语塞,然后就听见浮萍的声音从船头飘了过来:“爷爷又喝多了,人家的事与你何干?打听人门户做什么?” 老鲁头冲秋子固挤了挤眼睛,以嘴形做出一块爆炭的意思来,然后连连应道:“怪我多事,怪我多事!” 秋子固再迟钝,也不得不应付几句:“不是,其实也没什么,不过,”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嘴巴就吐出一句话来:“不过听说有位高僧回京,多年前我蒙他指教过的,再回去,看看是否再有高见。” 老鲁头水路上见多识广的,也许知道那位高僧?秋子固心想,试探问问也好。 自己这一去本是没头没脑的,多方探听才是正理。 老鲁头果然听进高僧两个字,本有些醉意的眼睛里,微微闪出一丝光来:“高僧?什么样的高僧?” 秋子固大概将印象里十年前的模样说了,老鲁头陷入沉思,半天没有说话,一时间,只听得浮萍船头洗碗的声音,哗哗作响,周围的船影笙歌,都被清亮亮的水声挡了出去,此处好比另一个小天地,不受外界干扰的。 秋子固也不急躁,坐看山景,郁郁葱葱的山林间,云护烟笼似的,隐见山泉,翻银滚雪,扑腾而下。 看着看着,秋子固的心也跳得快了起来。 这时候山上已有稀疏人影,也不知她出城了没有?走到哪里了?在这里等上半日,会不会得菩萨垂怜,远远地看见她一眼? 只要一眼,他在心里默念,只要看见一眼,若还能看清是在笑着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心里的祷念,菩萨还真的显灵了! 浮萍洗净了碗正收炉子呢,忽然觉得船身一阵猛摇,抬头看时,程府的船,正伴着清丝竹音,大部队似的拥了过来。 远远就看见船队打头的那一只上,高悬两串程府的灯笼,满城里谁不认得这个字?瞬间河道都自觉清了出来,让其先行。 浮萍悄悄走到老鲁头身边:“爷爷,是程府的船呢!” 老鲁头正想到关键处,被她这么一拍,忽地一激灵叫出声来:“想起来了!” 秋子固吃了一吓,忙回头问:“当真?”心里自然是又惊又喜,手边同时一凉,原来是程府的船,荡起大片波浪,漾了过来。 秋子固这一回头,端端地错失了看见珍娘的机会,老鲁头对他开口时,便是程夫人的花舟与他擦身而过之际,他没看见珍娘,因双目转身老鲁头了,可珍娘却看见了他,因正站在这一面的,雕花窗下。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两船交错而过,就看见也不过一瞬,珍娘却立刻就认出来:是他,一定是他! 珍娘眼里的秋子固,侧面看着位老船工,因看不清全脸,便看不出表情,不过人是如常似的安安静静,身姿虽坐着,亦挺拔如松,干净清爽的青绢袍袜,从头到脚,还是保持得一尘不染。 正文 第239章都是套路 这样看来,跟平常相比,秋子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 也就是说,人是好好的,正常的,没得失心疯。 只看了这一眼,水推舟行,船娘几杆子下去,珍娘眼里就没了这个人。她也不强挣着回头,心里倒有些安定下来,无论如何,他平平安安的,那还有什么烦忧的呢? 第266节 至于说出门办事,对爷们家来说再正常不过,这一点珍娘并无抱怨。 再往深了说,那就是一个信字。 若不信他,那就不必再爱下去了。 珍娘不是情窦初开不识世事的小丫头,前世她爱过,后来被蒙了眼,这没什么,谁在世上混,遇不上几个渣男呢? 因此也长了见识开了眼力,从长远来看,倒也不算完全的坏事。除了学会识人,珍娘还学到另一个要点:那就是信任。 当然不是说要对渣男信任,那就是对自己的践踏了,信谁也不能信那群贱人是不是?不过若带着精炼出的眼力识人,认准良人之后,信任就是必须的了。 整日疑神疑鬼,还爱个屁啊? 珍娘最欣赏秋子固的一点就是,不论外头流言传到何种地步,他到她和程府的关系,是从来不问的。 那么自己对他,是不是也该抱有同样的心呢? 顺水行舟,走得飞快,等到珍娘终于有勇气回头看时,已是过了万重山,秋子固早已隐进舟海里,依稀只看得到一个小点,仿佛是他,又仿佛是珍娘心里的一纹烙印,虽小却沉,压得她胸口甸甸地,直向下坠去。 程夫人见珍娘在窗口站了许久,冲业妈妈使了个眼色,后者上去,十分关切地扶住了珍娘的臂弯:“姑娘怎么看着身子有些不适?看腰也弯了。是不是有些晕船?” 这倒是个送上门来的借口。 珍娘趁机靠在业妈妈身上,知道自己脸上的灰白一时半会是褪不掉的,便装得蹙起眉头来:“许是没走过这么长的水路,还真有些头晕目眩呢!” 业妈妈好心似的将她再扶回程夫人身边,重重按着她坐了下去,这才看出用心,才不管你难过不难过,反正老娘我不是来伺候你的,识相的就乖点! 珍娘坐是坐了,可面子是一点不给的,整个人软了下去,臂弯摊开在桌上,头埋了进去:“哎呀真晕,哎呀现在是不是走得快了?不好想吐!” 程夫人惊得向后连让,看看桌上新新的蜀绣帷幔,来不及地叫人:“都是死人哪一个个的!还不快来扶珍姐儿下去?” 要吐死开些吐! 珍娘心里直想笑,反正是个病人了,正乐得一丝力气不出,靠在丫鬟婆子们身上,被带出了中舱,带到前头,坐上了船舷。 业妈妈的脸不知有多么难看,珍娘看了一眼,突然觉得自家锅底该换了,换上业妈妈才好呢! “要吐就吐进河里!”业妈妈离了程夫人,索性连样子与不必摆了,冷冷丢下一句,转而吩咐丫鬟:“看着她点!掉下去又或是吐在船上,都是你们的事!” 丫鬟们心里恨得要命,也不得不面上恭敬地应了。 待业妈妈走后,珍娘来了精神,一直垂下不起的头也抬了,看过锅底笑话的脸色也略好转些了,也有力气开开玩笑了:“姐姐们都坐,”她指指身边:“我好着呢,里头太闷,又熏过香死人,这才想出来的。” 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几个小纸包,打开来就闻见香了,有自家煮的笋豆,还有玫瑰酱裹的苏梅,并几小块木樨莲子糕。 丫鬟哪个不爱这些小食?一个个闻见味儿就笑了,又见珍娘将手送到眼前,少不得就接了。 俗话说,吃人的嘴短,果不其然。不过嚼几个豆子的时间,不知不觉的丫鬟们就将程家的老底儿都兜了。 也是程夫人做得太绝,本来跟她的芙蓉丁香,都因心里揣了小九九,一个被打发做了粗使,另一个丁香,前几天夫人心气不顺时,则直接外头配了小子,再不进内院来了。 这几个都是新上来的,虽是从京里带来的,却从不曾在夫人面前当过差,知道什么轻重?本就需业妈妈提点的,无奈此时老虎不在,猴子们就趁机放松了。 珍娘打听的几件事,分分钟就搞定到手了。 老爷以前对夫人怎么样? 一个字好,二个字很好。家里也养着姨娘,不过老爷没动真心,不过收着放着,一来免外头人乱传,二来给夫人造个牌坊,出个贤良的名声。 恕不知,正因此也给夫人套上了枷锁。 如今老爷要再娶人,夫人也说不得了。 程老爷要娶谁?珍娘心里有数之极。 丫鬟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再是个木瓜也该知道了。 夫人最近心情不好,珍娘是知道的,那么老爷呢?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丫鬟群里简直炸了锅,一个个七嘴八舌的抢着就开了口: “哎呀说不得,夫人听见了要打!” “就是就是,也就是在外头,若还在家里,提到老爷这两个字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夫人不是不在?说说怕什么?我又不会外传!”珍娘满面笑容,向说话的二个递上几粒细梅:“说说!” 丫鬟们是不能被鼓动的,本就一肚子闲话要说,憋了几句简直涨得成鼓,哪里还经得起珍娘如此这般怂恿? 于是嘴里包着梅子,话就如身边的流水,延绵不断地流淌了出来。 老爷是没见过几回的,不过在园子里来回时,碰上几回面,也不敢细看,细看了夫人要打,只隐约看得出,老爷也有心事,不过面上还好,依旧风平浪静。 只是从不到夫人院里来了,外书房也不要丫鬟伺候,本来夫人是放了两个在他身边的,也一并赶回了夫人身边。 正文 第240章陶仙 这是一种姿态,做给夫人看,也做给可能会知晓的珍娘看,也是表决心,看吧我不是花心,什么女人都要的。 夫人看见了只作没看见,丫鬟回来正好自己用。 珍娘知道了也作跟自己没关系,除了点头看不出异样。 家里的事差不多就是这样,珍娘听得很多,不过去伪存真,从冗杂的废话里淘出真金来,也不过就是这几句罢了。 于是再问到夫人的娘家。 这回丫鬟们的话就更详细了。 第267节 夫人娘家本姓秦,姑娘不知道么?道州有个出了名的陶仙,就出在秦家么? 珍娘眼睛瞪得老大,一派纯真无邪,没听过啊? 她是真的没听过。 丫鬟们的话继续了下去。 所谓陶仙,也就是极精陶艺手工,秦家历代商贾,也为皇宫进贡陶具,直到夫人父亲这一辈方与仕途有了关系,父亲中了进士,外乡做了几年太守,回京稳了下来,京官做到死。 于是几十年下来,也算在京里有些根基,不过是薄了些,钱却是有的,因家里多少年积下来的厚本。 夫人是长女,自小耳濡目染,从钱罐子里进到贵族身份里,两样都沾边,却两样都不精,开始也是吃过苦头的,被人嘲笑事小,坏了初来乍到的父亲的名声,事大。 因此养出心机也养出了眼力,与程家的亲事虽是父母代寻上的,可稳固婚姻牢牢抓住几十年,却靠得是自己的本事。 她能看得出男人要得是什么样的女人,并将自己包装得好好的,一如对方所期。 程廉按说不会看不出她的心机,不过这心机到底是要智力,聪明人就喜欢聪明人,水平相当才有乐趣不是么? 因此也就顺水推舟地宠了她十几年。 不想这回遇见了对手。 丫鬟们说着说着,话题还是免不了绕到了珍娘身上,一个说着,另一个觉得了不对,忙暗中捅了她一把,又看看珍娘脸色。 珍娘倒反若无其事,嘴里嚼着梅片,哼着什么动次打次,丫鬟们不曾听过的节奏,丫鬟们一个个都有些呆呆的,心里耳中焕然一新,正要问是什么小调,珍娘却先开口了。 “老爷这几日忙不忙?” 于是话题又绕到了别处,安全的地方。 说是安全,是对珍娘而言,可对程廉来说,就不一定了。 这问题珍娘也不是随便问问的。 不过丫鬟们哪里知道? 于是又是好一通鸡鸭乱讲,好在珍娘耳尖眼利,总能从乱七八糟中,寻得真相。 老爷最近是忙的,不到夫人院里来,一半是两人赌气,另一半,也是公事拖延。最近外书房里客人不断,听长随和书童们说,最近驿站里常有书信相逼,老爷也头疼得很呢! 珍娘心里一动:“上回说捐资疏通河道,不是都完了么?城里这一回捐得不少,家家大户都比往年多出三成有余,河工日日在忙,怎么老爷还有烦事?” 丫鬟们哪里答得上这个?自然又是一番鸡同鸭讲。好在灰石里总有黄金,珍娘倒也听出几句有用的。 京里来的书信,为的是另一件事,仿佛跟皇帝有关,河道的事办得好,皇帝很满意,这另一件事,好像就是因此催生出的,不过细究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老爷为此日夜悬心,倒是不假。听书童们说。。。 一个丫鬟才说到这里,就被另一个打断:“怎么你总能听见外头书童的话?我们几个怎么通不知一句?” 边说,边冲身边几个人挤眼睛,大家一起哄笑起来,又说要给那个道喜,因她要外放出去配书童了。 那个面红耳赤,便起身要赶着打说嘴的那个,一时间船上乱成一团,船娘立刻叫不可如此,可是晃得厉害,到底还是将中舱的业妈妈,引了出来。 “你们几个要死也不捡个好日子!”业妈妈兜头就骂,装作看不见珍娘也坐在其中,一并骂在内:“夫人在里头呢!你们这里就闹得山响!看一会上了山,不押着你们几个做了姑子不算完!” 丫鬟们呆住了,本能地都挤到了珍娘身边。 珍娘陪笑:“我不舒服,她们说几句笑话逗我开心,不想闹大了动静惊扰了夫人,是我该打,是我该打!有罚我一个人领,要做姑子么。。。” 说到这里,珍娘故意停顿下来。、 业妈妈眼中闪过大喜过望之光,忙不迭接上她的话:“姑娘真存了这个心思?” 珍娘眼角一挑,躬身垂首,万般无奈似的叹息:“只是我才接了夫人下的那样重本,还得有几年才还得清呢!湛景楼不可无主,姑子一事,也只好看看再说了!” 业妈妈气得牙痒痒,却无话可说,只得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进中舱去了。 珍娘肚子里笑得开花。 妈妈您这左一趟右一趟的被打,脸上还好吧?肿了没麻了没? 真真是辛苦了呢! 外头安静了一会,可经不住珍娘暗中怂恿,丫鬟们的话匣子再次打开。 才说到哪儿? 哦书童! 不对,珍娘笑着打断那人的玩笑,是老爷! 加重的语气,让丫鬟们不由自主的静了下来,于是话头又接到了上一回。 老爷白天不断见客,有地方官员,也有交好的乡绅,不过后者不多在白日来,夜间倒有不少。 来说什么呢? 也是书童们传来的只字片语,再经过自己的乱猜胡绉,大概意思却是准的,也很简单,一个字:钱。 珍娘吃了一惊:“怎么又要钱?河道上的还没捐够?” “不为疏通,却是,却是。。。”说话的丫鬟涨红了脸,简直要挠头,却再没说出有用的话来。 实在她也不知道,书童也不知道,大家乱猜一气,珍娘觉得都不在点子上。 第268节 跟河道有关,却不为疏通? 忽然珍娘眼前一亮,难道。。。本能直觉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应该是对的! 可与此同时,她的心里却猛得一沉。 这是多么麻烦的事!又将带出多少泥沙冗繁来 正文 第241章来得正好 好在事情不小,程老爷忙着这头,也就无暇顾及自己了,珍娘半是忧心半欢喜,觉得能有这个缓冲期,对自己来说倒是好事一桩 “姑娘可是觉得好多了?” 珍娘不必抬头就知道,业妈妈又来了。 来得正好。 “好多了,”反正该打听的都打听到了,珍娘将剩下的零食果子扔给丫鬟们:“也该进去伺候夫人啦!” 程府的船走远了,老鲁头的船,也能摇出来了。 “老人家,听您刚才口风,仿佛见过高僧?”秋子固急切地问。 离京十年,他最担心的就高僧的下落,那是个云游四海的主儿,想找着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倒没想到,老天将个现成机会送到了他眼前! 他越是急,老鲁头的话回得越是慢,老茶干似的脸皱成一团,一边想一边吐字:“好像,是不是上个月?等等,我再想想,浮萍,是不是年前?又或是,去年年关?” 秋子固急到极处,反安静下来了。他看得出老人家有些逗趣的意思,知道越急越知晓地慢,不如沉下心来,反正水路长得很,不信三天还说不完? 老鲁头这才正经起来,反向他陪个不是:“我老皮厚惯了,秋师傅别动气,总是水路上也闷气得很,这才想寻个开心,并没有怠慢取笑秋师傅的意思。“ 浮萍将碗筷收进柜子里,也转身嗔着爷爷:“越老越没正形了!人家是谁?天下有名的秋师傅咧!你取个开心也看看人才好!秋师傅什么时候跟人开过玩笑!“ 老鲁头喝了酒,鼻头红红的,脸也红红的:“丫头你大了,”索性取笑起自己孙女来了:“胳膊肘会向外了是不是?” 浮萍立刻变成熟透了的鸡头米,嘴是咧开的,饱鼓鼓的脸颊,却紫涨了。 “呸!这话也是您老人家说的?若不是爹爹出门时吩咐我看着您点,我才不管你说东道西,让秋师傅恼去吧,人家有得是力气,猪头也不过一刀就劈开了!您老比比看,自己胳膊有多粗?!” 说着气呼呼地去了船头,留下两人蹲坐船尾,大眼瞪小眼。 老鲁头忽然笑了:“我这孙子就是个爆脾气,秋师傅别放在心上!其实人很好,成人后就跟我跑水路,细心又体贴。。。” “爷爷!” 浮萍带些羞涩和阻止意味的声音传了过来,老鲁头忙顿住话头:“知道了知道了,说高僧,说高僧!” 说着,冲秋子固挤了挤眼睛。 秋子固对上面的话只是听不见,自出名以来,这样的自我推荐他也不知收了多少,多年下来化成了灰,积起来也有一屋子了,他早学会了自动过滤。 “高僧是三个月前见着的,他就是去山上那座寺庙,说是跟主持有多年交情,路过了自然要去拜访,一来敬佛,二来叙旧。是我送他上的山,那绕过去那个后山小码头上去的,那里僻静,且直通向寺庙后山门,一般人不知道,也很方便。” 秋子固便问法号,心里突突地跳,不知此人是不是自己要寻的那一位? 天下高僧不多,却也不止一位,若真是机缘巧合,那就太好了! 老鲁头人虽老了,却还不是朽木,记性也很好,脱口就说出二个字,果然是刻在秋子固脑子里,十年不变的那一位。 “真的是他?!” 秋子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开始还以为自己要远征千里,没想到,转头就见来人! 可细想又不对了,三个月前的事,现在人家也很有可能已经到了天边了! 老鲁头看出秋子固的心思,咧嘴又笑了:“此人一定还在庙中,秋师傅不必过虑!“ 秋子固修长白皙的双手,情不自禁微微发抖,老鲁头看在眼里,暗中点了点头:“临上岸时,那高僧说过,三个月后就是观音佛诞,他定会留到那一日,诚心诚意地敬过头香才走。” 秋子固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不自禁的笑意。 找到了,当真这么容易就找到了! 可是很快,沮丧随之而来。 因这就意味着,自己很有可能,将见到珍娘。 本来在不知道答案的时候,他是不愿如此的。 因前途未卜,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她。不过见后若要离开,自己心里将难舍难分。 自己再怎么受伤都是小事,他不愿的,是看见珍娘的泪目。 珍娘心里有他,他比世上任何人都清楚,因此愈发舍不得让她难过。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快,他也不舍得。 可是这机会,那也实在太过可惜,且高僧行踪不定,这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能相遇了。 老鲁头何样精明,秋子固眉眼间稍有凝滞,立刻就叫他看出来了,于是笑了笑问:“怎么?秋师傅怕这一去,太过贸然么?” 要不说他是个精明人呢?问题是直接略过开头,从第二句开始问出的。 一般人也许会说:“去见高僧做什么呀?为什么要见呀?” 可老鲁头不,他知道这样一问,对方若不想答也容易有了托词,没什么特别的事,能见着就见呗,正好撞上,见一个。 第269节 他那样一问,秋子固想混过去,也不是那么轻易了,无论答是与不是,反正见是肯定要见了,那就必有个缘由,自己再追问,也就顺理成章了。 秋子固看了老鲁头一眼,出乎对方意料之外,以问带答:“看这人山人海的,”指着河道和岸上:“也不知能不能见到呢!” 老鲁头点头,又追上一句:“秋师傅真要见,我倒有个法子。才不是说山后有个小码头么,你从那里上去。寺里熟人才知道那个地方,一般人摸不着路,我给你带路,绕去后门,保管清静少人。” 秋子固有些不信地看着老鲁头:“既说少人知道,怎么老船家一清二楚?” 老鲁头放声大笑,一直偷听的浮萍也笑了:“寺里几十号人,日日离不了我爷爷从顺天府带来的大腌萝卜干子,每次船回,都从后门担二担子上去,怎么会不知道?!” 老鲁头接上一句:“只怕闭着眼也摸得到路呢!” 正文 第242章还是去了 去还是不去?这问题如高悬的红日,明晃晃地摆在了秋子固眼前。 浮萍有些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爷爷,心说难道自己刚才的话不对?怎么秋师傅听见了不动?也不吭声? 老鲁头示意她炖茶去:“才吃了些油腻,肚子里不服,还得有剂好茶涮涮五脏府才好!” 浮萍犹豫了一下,嘴唇动了一下,意思那个人怎么呆了?这顺风顺水的,不摇撸也快,眼瞅着船就到岔路口了向哪儿走啊? 老鲁头轰她:“还不动手?嘴里渴得冒烟怎么说话?” 浮萍无奈只得下去了。 老鲁头从怀里掏出一杆烟枪来,满满地压上一锅,火镰却打了几下,也没打着。 秋子固接过手来,稳稳地擦了两下,呼地一声,锅里亮出一蓬红光,老鲁头深深吸一大口,满意地吐出一口青烟来。 “到底年轻,比我手稳多了,力气又足,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有些莫名其妙地话,可秋子固却听得出来,话里意思另有所指。 “也不是怕,”于是秋子固也开口了:“世间的事,原本不在个怕字,”怕什么他想?我活到现在,颓丧有过难挨的日子也有过,不过怕?还真没碰上过:“我只是。。。” 只是什么? 话到嘴边,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怕见的人原不是高僧,却是她。 “秋师傅跟那高僧是不是有过一面之缘?”老鲁头逍遥自在地吐着烟,忽然转换了话题,“听起来,是有些熟悉的人呢!” 秋子固点头:“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老鲁头向上喷出个烟圈:“十几年前?那可真不容易。不知道再过十年,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不在呢,高僧年纪也不小了,人生能有几多个十年?什么事都瞻前顾后,世间哪有那许多周全?!总是顾得了别人,就顾不了自己,可若人人都不先将自己顾好了,那这世上可就先乱了!” 秋子固心里一震,心说这老头劝人还真有一套,这话若不是有几分阅历又有几分智慧,断说不出口,这人真是个船夫?不由得张眼向对方看去。 偏生这时,老鲁头却又不说话了,叼起烟袋,向船尾走去,嘴里喃喃地道:“该转向了,是时候转方向了。” 浮萍急了,扬起嗓子喊了一声:“转什么转?人家秋师傅还没说话呢你向哪儿转?” 老鲁头并不回头,闷声闷气地道:“前头有个漩儿你看不见?难不成不去顺天府,先去龙宫转一圈?三太子等你落定不成?” 浮萍立刻红了脸,不好意思看秋子固,嘴里恨恨地啐了一口,不吭声了。 听这爷孙俩一来一去的逗嘴,倒将秋子固本来焦躁的心情平复了下来,想想有些好笑,自己什么时候这样黏糊过?犹豫不决反而坏事,再说山上人那样多,自己从后门进自然不去前殿,怎么样也不会说遇就遇见了。 再说,若高僧的话合意,自己不但不避,反而要去迎她呢!、 一想到个迎字,秋子固的脸不由得微微发烧,他本是极白净的面皮,在别人这点羞涩只怕才到腮上还没看出来就已经退了,可在他,如白绢见了朱砂,瞬间就氤氲成一片红绸了。 浮萍看见秋子固的脸色,二话不说自己先就低了头,老鲁头不出声地笑,心想人家红跟你有什么相干?倒叫你不好意思? 也是姓秋的这人太招惹女人心,长得怎样就不说了,大家都有眼睛,偏生又是个冷性子,恕不知女人就喜欢这一号,越不将她们放在心上,她们越上心。 也不知哪家闺女,能有这个福气揽下他去? 老鲁头想想又要笑,自己的芽儿自己知道,反正浮萍是不中用的,不过看看总没有关系,自己把着舵呢,看不出事来。 瞬间小船就摇到了岔路口,水路上大半船只都向着前方直行,右边不过劈开条小线,粗看去倒跟个芦苇丛差不多,少有船拐进去的。 老鲁头也不问秋子固,二话不说就直接将船摇了进去,嘴里吆喝浮萍:“看好炉子上的火,再掉进水里我可不依了!” 浮萍急得将船板跺得咚咚响:“爷爷你怎么也不问声就走进来了?”眼角余光,瞥在秋子固身上。 老鲁头放声大笑:“你不放心爷爷?不放心你现在自家问一声,看老头子走错了没有?” 浮萍看着秋子固,后者不待她开口,淡淡一笑:“老船家吃过的盐怕不比我吃过的饭还多?他不会出错的。” 老鲁头的笑声愈发响亮,惊起几只鸬鹚,从三人头顶一掠而过,白芦苇从里,苇花盛开,一岸数里的银流苏,摇曳不已。 走不多时,浮萍忽然指着前方叫道:“爷爷快看,前头也有船呢!” 老鲁头不紧不慢地摇着橹:“有船当什么紧?今儿菩萨佛诞,城里少不得有贵客来,山寺规矩,不便前门挤去的贵客少不得这里派个小舟来迎,咱不去管他,叫他前头先走罢了!” 秋子固正要说话,忽然身边“噗”的一声,原是条白鱼从水面上一跃而起,再回头时,已忘了要说些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秋子固耳边便只有水声了,老鲁头也不说话,浮萍呢,更不开腔,周围一片安宁,除了偶有几声鸟啼婉转之外,再无他音乐。 老鲁头手里的橹折几回头,帆篷转几向,便更入芦苇深处,两边苇花高而且密,茸茸地挡开了天地,偶尔破开一线,就有水绿的秧田掠过,不过不待人看清,转而弥合,却有无数线的光透进。 再向前走,芦丛就稀了,绰约可见后边的房舍,支支楞愣地划过眼底,又像走马灯上的景物,待到看清,却已出了水道,小码头一座,似张笑脸耸在岸上,等人来行。 正文 第243章井底之蛙 第270节 一般来说,小码头这里是少有人烟的,这一点从岸壁台阶上的青苔便可看出,不过此时,那青苔倒被人踩下去不少,远远看去,狼籍一片。 老鲁头将船靠上码头,浮萍伶俐地先跳了上去,秋子固也轻松跨上岸去,扣缆、拌跳,此时方看出老鲁头身后矫健来,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方才稳稳地跳上岸来。 “走吧!” 珍娘扶着程夫人,此时已到了山门后院里。程夫人的待遇果然与别不同,进了小路便有轻舟来接,前头带着路,飞也似的就到了小码头。 码头上平时人少物稀,业妈妈上去时差点没倒滑进水里,几个丫鬟扶着也没稳下来,结果到底是大家一齐坐了屁股墩方才罢休。 业妈妈一肚子恼火,又是心疼自己身上那件玄色镶边墨色底子二色织金纹样对襟褙子,又是气恨自己在珍娘面前出了丑,只好拿那两个丫鬟撒气:“我老了老了不中用,怎么你们几个也一付轻身子骨?骨头没有半两重!看贱得没处放了!” 丫鬟们不回嘴,过后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做鬼脸。 刚才摔跤,业妈妈成了人肉垫子,丫鬟们倒还好,都只挨着边的倒在她身上,因此从背后看去,只有业妈妈屁股上长了青苔,别人倒还干净,因此她心气不顺,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珍娘抿着嘴笑,程夫人就看她:“得亏有你扶我,”话里三分讥讽三分含酸:“到底你出身不同,她们都摔了,也轮不到你。” 珍娘心想你个老妖婆不就想说我是个农女么?农女怎么了?农女你也得罪不起! 于是回道:“夫人过奖,这有什么?脚下不稳怕是天生的,有人身子虽壮不当使,有人身轻也能如燕,倒不在出身呢!皇帝的宠妃能在金盘上跳舞,难道也因从前种过田么?” 几句话说得程夫人无言以对,心想这个丫头从哪知道这些典故?农女们现在也都入私塾了么?看起来社会的进步还真是了不得! 珍娘笑嘻嘻地挽着程夫人手臂,一脸纯真无邪。 几个小沙弥在前头引着,不时双手合十回头看,说些当心脚下之类的话,很快大队人马就到了山寺后门处,巡抚家眷自然是贵客,今儿人多,也就只有她们才有这个待遇了。 进门之后,转过石壁,见竹木萧森,庭院宽阔,再向另拐进个小门,就是后院,专给香客们预备的厢房了。 小沙弥将程夫人引进最里一处,原来还有一道小门,进去后独有别院一座,芳草古树,明翳甚浓,庭院深深,落花遍地。 “请夫人在此歇息,”小沙弥行礼后恭敬地道:“主持一会就到。” 程夫人微笑点头,业妈妈放过赏,留下丫鬟们在院里守着,自己和珍娘扶着夫人进房里去了。 屋里经卷绳床,古炉名画,清雅异常,夫人进内室更衣抖灰,珍娘没这个需求,一天到晚恨不能做一件事换一套衣服,她实在没那个雅兴,也没那个精神。 一时间程夫人焕然一新地也来,业妈妈也换了一身,脸上气色也好看得多了,吩咐丫鬟们在院里烹茶上小食,声音也比刚才气壮得多。 夫人坐了,口中叹道:“只可惜今日老爷不曾同来,实在公事忙得抽不出身,不然他见了文家掌柜,倒可以好好说一说你的事。” 珍娘简直头疼地要炸。这一路来她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让程夫人相信自己真的,没跟文亦童有任何超出正常范围的关系。 不过她口风很紧,始终没有透露自己心里那个人到底是谁,因了秋子固和文家的关系,她要给他留些退步,也因秋子固此时人不知在何处,也要给自己留些余地。 没想到这愈发鼓舞起程夫人来,既然不是文大爷又是谁? 珍娘说不出,说不出就是假的,那么还是文大爷。于是话题就成了线团,没完没了地绕了。 除了同行浅友,真真我跟文掌柜的不是您想的那样! 怎么可能不会不会,我看得出来文家大爷那样的人物你还不要还能要谁?我知道你女儿家不好意思,放心这事包在干娘我的身上。 一路上这样的轱辘话说了几车,最后珍娘放弃了,她知道无论如何努力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那还不如自己省点力气。 没想到进了山门,这位勤劳的红娘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珍娘眼珠子一眼,忽然想出个好法子来:“我爹娘在世时,曾找人给我算过,说我,”勉强在心里算了一算,秋子固这一去,半年不够,一年总够了吧?“到今年为止,不宜提婚嫁之事。” 程夫人一脸不信:“怎么会?为什么是今年?” 珍娘愈发一本正经:“过了年我刚刚及笄,那个算命的瞎子说,初及笄这一年,不宜谈婚论嫁,不然于自己,于他人,于,”眼皮子不发意地一撩,扫过程夫人和业妈妈:“保媒的也不利。” 本能地,程夫人身子向后退了一步,业妈妈同样不甘落后,果然主仆连心,步伐迈得都一模一样,好比两个傀儡娃娃。 “不会吧,”退是退了,可程夫人还是不信:“哪有这样的说法?你爹娘请来的人可不可靠?这种事上,也常有骗人钱的。” 语气里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高人一等,让珍娘嗤之以鼻。 怎么你以为住深宅大院的,就没有瞎子上门来骗你了?恕不知越是如您老似的天天坐在屋里外头万事不知的,越是好骗越是呆瓜呢! 什么叫井底之蛙? 摸摸您自个的脸吧! 不过嘴上,珍娘到底还得给对方留三分面子:“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那人是这么说的,这种事上,总归信一信为好吧?万一是真的咧?那我不是亏了自己,又亏了别人?” 程夫人向业妈妈脸上看了一眼,眼里全是不甘心。 再等一年?这种日子还要再过上一年? 老爷此刻正无暇顾忌这个小狐狸精,一年之后谁知道是什么状况?也许公事上尘埃一切落定,那么老爷也就腾得出手来,迎娶。。。 正文 第244章搞定不能 这两个字不能想,一想起来,程夫人整个都不好了。 业妈妈此时则更有理由相信,珍娘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了。说什么一年的鬼话?怕不是为老爷移腾时间吧? “哎呀这事好办,”业妈妈忽然脑中灵光一现:“眼下咱们在哪儿呀?不就在寺庙里么?这里主持惯会识人断命,一会他来了,夫人请他替姑娘看上一看,不就全了?若有这个说法呢,那就一年后再说,若真是瞎子骗人,姑娘也好早做打算不是?” 程夫人大喜过望,望向业妈妈的眼神里全是赏识和赞许:“妈妈果然精明!可不是这话?也是菩萨看你心诚,这不,端端地送个机会到面前了!“ 珍娘心想若不是看菩萨面上,我真想啐你们俩一口! 老娘的亲事怎么就跟你们有这么重大的关系了?要你们这么着急上火的操办?真当你家老爷是块香饽饽了是不是? 有本事自己怀里揣稳了,本姑娘才看不上呢!谁稀罕谁拿走! 第271节 想到这里,珍娘忽然有些哀伤起来。 秋子固你这个死家伙死哪儿去了?! 要有你在,不就什么也不必解释了么?! 只她这么一犹豫的工夫,程夫人早抓准了机会:“妈妈你去外头看看,怎么主持师傅这么天还没来?茶也差不多炖好了,就等他来说话了!” 意思就是去请,她高高在上惯了,从来不喜欢等别人,只有别人等自己的份儿。 业妈妈立刻领命前去,不一时还真领进主持来。 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僧,说话风平浪静的,带些历经世事之后的透彻和坦然。 程夫人上前与之寒暄,又将珍娘推给他看:“这是我干闺女,求大师傅赏几句话吧。” 主持双手合十,念了声佛:“眉清目秀,骨骼清奇,是位不凡之材,夫人好眼色。” 程夫人请其坐了,又叫上茶,口中半真半假地道:“师傅如今也学会敷衍人了!这样的话用在谁身上不是?总是这种套路,我听得耳朵也出茧子了。” 主持依旧念佛:“识人断命不是老衲强处,夫人若要听这个,我倒有一位好介绍。” 程夫人大喜:“怎么寺里来了高人么?” 这话一出口,连身后站着的业妈妈和院里的丫鬟,都面露好奇渴望之色,唯有齐珍娘同学,依旧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的一方棉帕,开小差不知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主持看在眼里,突然一笑:“姑娘,”转向珍娘道:“怎么姑娘不想看看高僧么?” 珍娘不经意间被打断思路,口中嗯嗯了两声:“哪能呢?高僧谁不爱看?要看的,要看的。” 口不对心,心不在焉的样子,连程夫人都看不下去了。 “你这丫头怎么不知好歹,才主持的话,你没听见吧?看着外头发什么呆啊!外头又没有神仙!主持方丈说,那位高僧很有本事呢!看人无不准的!前途后事,没有他相不出的!人家极难得在此地出现,若不为观音佛诞,早不知云游到什么地方去了!” 业妈妈帮衬着夫人,火上加油:“就是说么!也是你有福气,今儿能让他相上一相,若在平日,花大把的银子只怕也没处请去!” 珍娘被这一主一仆实在烦得不行,心想来看看就看看,还怕人家看出自己是穿越来的不成? “那就有劳大师了!”珍娘一口既出,程夫人重重吁出一口气去,随即向业妈妈使个眼色,后者会意,跟着主持出了屋门。 珍娘明明看见,心里冷笑,装作不知道。 真是高僧也罢了,若是收了人家银子胡言乱语,那就别该本姑娘不客气了!老娘我自带照妖镜功能,倒要现现你的原形! 半晌业妈妈回来,脸上表情却不怎么好看,像是吃了隔年老陈醋,珍娘看见了好笑,难不成主持给她难看了? 真这样才好呢! 程夫人从榻上下来,说头上珠花歪了,要进去抿一抿头发,趁机和业妈妈走进去,不知说了什么,只听得里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好像两只老鼠啃玉米的声音。 珍娘懒得理会,索性走出门口,寻那几个丫鬟说笑去了,一路上来倒也混得熟了,几人见珍娘出来,都围着她要玫瑰苏梅的方子。 程夫人听见外头热闹,隔窗冷笑了一声:“倒还有这个心思,小贱人真不知死活!主持那边,说好了没有?” 业妈妈有些为难地皱眉:“那是块茅坑里的石头!我嘴快说破了,他只是不肯!” 程夫人脸色沉了下去:“怎么会不肯?一年程府捐来的香油钱也够再盖一座庙了,他不想在淞州混了不成?我的话也不听?” 业妈妈唯唯诺诺,不敢接话,心里愈发为难。 主持是受了香油钱,可是从大管事手里受的,也就是说,是老爷撒的钱,如今老爷和夫人心意不一,在城里已不是秘密,要说服的持配合撒谎,不是那样三言二语就容易办成的事。 万一将来知道是自己几句话送走了老爷心爱的人,他这寺门还能不能开呢? 当然这都是业妈妈心里胡乱揣测的,人家主持一字也不曾提过,刚才在外头跟业妈妈协商时,也只说高僧脾气古怪,请他识人提点几句可以,用钱收买? 不能。 怎么不能?业妈妈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话,要你干嘛的?你既跟他有些渊源,劝他几句怎么不行?只说多多给他银子就是了。 主持还是好脾气地回,他是世外人,身外之物不放心上,钱财收买不来的,若弄僵了,宁可不来伺候夫人,也绝不肯说假话的。 业妈妈没了法子,只得原话来回,也知道夫人会生气,因此将过失全推到主持身上,也捎带着,含着骨头不露肉地,说了老爷几句。 正文 第245章高僧观相 听到这里,程夫人哑口无言,只得嗔着业妈妈:“人家说你也说,老爷是你说得的?” 业妈妈知道,这不是怪自己,只是求台阶而已,于是顺着意思陪笑道:“夫人说得是,是老奴造次了,不过高僧那边。。。” 程夫人发狠跺脚:“先听他说什么!” 丫鬟们正围着珍娘说笑着,听见月亮门外有脚步声,忙回头来看,见主持领着位高高大大的老者走了进来。 珍娘正是坐在众人背后的绣墩上的,这时便只隐约看见一身诸色长袍,别的,就什么也没看到。 “程夫人在屋里么?”主持念了声佛:“高僧请来了。” 珍娘心里一动,原来这就是那位高僧?高在何处?是能预测未来还是能知人过去?今儿倒要见识见识。 丫鬟们大声不出地向屋里引着:“夫人在呢!”早有一个快步上了台阶,又有一个积极得了不得,早将门帘儿打得高高的:“高僧里面请!” 人过去了,珍娘才又看见个背影,果然高大魁梧,身上宽大的僧袍被风吹得鼓起,莫名有一种悠然自得的感觉。 “姑娘还不快跟去?”丫鬟从背后戳了珍娘一下:“不说是请来给姑娘观相的么?” 珍娘回头看她,反问道:“才你可看清了?那高僧长什么样?” 第272节 丫鬟想了想道:“不好说,反正姑娘进去就知道了,还多问什么?” 才说到这里,果然就听见屋里叫了:“珍姑娘呢?夫人请她进来说话!” 是业妈妈。 丫鬟推着珍娘:“这不是来了?姑娘快着些!” 珍娘心想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这高僧什么来头?说不定是跟这里主持串通好了,跟程夫人一个鼻孔出气的? 因此揣着小心,来到屋里,珍娘这才看清,夫人下首坐着的,那位老僧。 看起来年纪不小了,胡子眉毛都白了,丝丝缕缕地垂在胸前,别的也罢了,唯有一双眼睛,珍娘才抬起眸子就撞了上去,一时间便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被吸出去了,止不住的有些慌了,心想这人果然不简单,眼珠子黑得看不见底,又大又深,好像有魔力似的。 不过也只一瞬间,那高僧就移开了眼光,对程夫人开口了:“不知在座,哪一位贵人要观相?” 珍娘默不作声走到程夫人身边,她知道,这一出戏自己是跑不掉要掺和一把了。 程夫人果然指珍娘笑道:“我们还相什么相?早都定了半辈子人生了。唯有她,”亲热地搂过珍娘来,手指压在她的腰上,珍娘觉得又冷又滑,好像被蛇缠了上去:“我这个好干女儿,今年刚刚及笄,你相想她吧,看能不能找个好人家?” 高僧不动声色地再看珍娘,这一回珍娘学了个乖,低头装羞,不接对方目光。 屋里半晌听不见人声,业妈妈和程夫人更连呼吸也屏住了,只等高僧开口。 片刻,只听得一声轻笑,然后方是高僧的声音:“连脸儿都看不见,还相什么相呢?姑娘诚心,若信得过老朽,不妨上前来让我细看看,若本是信不过的,那连看也不必看了。” 珍娘还没动呢,业妈妈就上来推她了:“这孩子也是,这时候还害什么臊啊!”嘴里笑嘻嘻,手上的力气却不小,推得珍娘差点一个趔趄,要不是特意防着她的,可能就要摔出去了。 珍娘手在袖子里,装得没事人似的,暗中却回推业妈妈一把,嘴里也笑呵呵地道:“妈妈倒比我还急!让我自己走吧。” 说着盈盈冉冉,大大方方走到高僧座位前,施了个礼,方才端然抬头:“老师父好好相相,看我今年可有姻缘之说?” 心想老妖婆你等的不就是这句话么?我替你说出来好了,省得你总是不肯放过。 程夫人果然一听就笑了,用手帕捂了嘴指着珍娘对业妈妈道:“你看你看,她倒真有脸说出口来!” 业妈妈也笑:“哎呀珍丫头不比我们,她是这样惯了的。” 珍娘一听便回头:“呀,原是我鲁莽了?原来该这样问的?哎我一个农女,哪里知道这许多规矩?好吧老师父不要说姻缘了,就说说看我今年会不会发财好了。” 程夫人的心掉进了谷底,立刻瞪了业妈妈一眼,后者心里叫苦,嘴上咀嚅了半天,竟找不出话来说。 珍娘心里笑得不行,嘴上还作谦虚祥和状:“那就这样好了,夫人和妈妈都没说什么,看来这样问是对的,女儿家是该矜持些的,好吧就说说财运吧。” 高僧不动声色地看着珍娘演戏,这时方又笑了一下。 珍娘听见这笑好像是有些内容的,于是回身看了他一眼,被那黑得无底的瞳仁震了一下,忙又低头。 “老僧相人,一向看见什么说什么,看见财运,那就说财运,看见姻缘,也不好不说姻缘的。” 珍娘不说话,只是笑,心想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倒要看看你有几分斤两! 于是一屋子都屏住了呼吸,要等高僧开口。 “姑娘是何方人士?”却不料高僧开口,竟是一句问话。 珍娘好笑起来:“老师父不是惯会看人么?怎么反问我何方人士?看不出来么?”最后一句说得快了,有些轻慢,珍娘一出口便觉得后悔,可是说出去了,也没法收回。 高僧却不当回事地听了,声音依旧是淡而清雅:“看是看得出来,却不敢相信。” 珍娘的心漏跳了一拍。 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看出自己是穿越而来的?! “这凡胎身子骨,自然是十几年前的结出的,不过姑娘的心智,看起来却要老练得多呢!”高僧还在不紧不慢的说着:“许是老僧眼皮子浅了,一时竟看不出缘由,因此不敢妄测。” 珍娘咬了下嘴唇,强忍住内心的不安,还是保持沉默,没有说话。 业妈妈才不管这些,她哪里听得出其中玄妙?注意力全集中了别的事上。 “敢问高僧,姑娘的姻缘?” 高僧深深地看了业妈妈一眼,这一眼便叫业妈妈缩了回去。 正文 第246章偏就躲不开 “程夫人!”正说到关键处,小沙弥却在院里请了:“正到吉时,师傅遣我来问一声,夫人是不是去前殿上香?” 进香代表着对菩萨的敬意,程夫人心里再有九只猫在抓,这时候也不得不强忍下去。 “来了来了!”程夫人一边起身,一边向业妈妈甩了个眼神:“你在这里,我去去就来!老师父的话还没说完呢!” 说毕又看珍娘:“丫头你也别去了,左右是个心意,我替你进一柱也罢了!菩萨总归收得到的!” 说着竟不理会珍娘,径直向外头去了。 珍娘哭笑不得,心想我这一上午全做了夫人您的傀儡了,一会这样一会那样,本来要在菩萨面前求几句的,这会子也全叫您抹了去! 心里这样想着,忽然看了高僧一眼,后者也在看她,眼里隐隐有笑意。 业妈妈一只手按在珍娘肩头上,一只手从桌上向高僧推着茶盏:“老师父喝茶!” 意思就是你们俩谁也不许走!不说出我家夫人想听的话,谁也别想走! 高僧似笑非笑地端起茶钟来,呷了一口:“茶已经凉了,火候不对就泛苦,世上事到底强扭不得。” 业妈妈瞪住他,几乎要骂了,可珍娘却比她反应快得多,立刻接口:“想不到高僧对茶道也有研究?” 第273节 高僧微微点头:“略通一二。” 珍娘向院里叫了一声:“来人,给师傅添热水!” 叫了几声,没有人应,丫鬟们怕是都跟着夫人去了。 珍娘于是起身:“我去看看。” 业妈妈哪里让她走,早走到门口,大声向外喝骂:“连个使唤的人也没了么?门外是谁?进来我有话吩咐!” 老鲁头领着秋子固走进后院,前头小沙弥因到时候做法事了,只留下他道:“老鲁头你横竖是走惯了的,叫这位师傅进香堂里坐一坐就是!主持这会子有事,不得过来,你们且等一等吧!” 谁知老鲁头年纪大了闹不清楚,浮萍又留在船上没过来,他绕了几圈没找到香堂,反跑进了后院。 后院里都是厢房,老鲁头看看不对,又走进偏门,这就撞上了业妈妈。 听见屋里有个对外吆喝,语气又不太好,老鲁头倒愣了一下,正要说完了走错了,秋子固却不知怎的,踩上块石头崴了脚,哎了一声,扶住了门。 业妈妈没听见回话,倒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愈发心里火窜了上来,扒开帘子怒气冲冲走出来:“都是死人么?夫人不在就托懒了是不是?这屋里可是夫人请来的贵客,怠慢了你们担得起么?!” 话音未落,看见个老头子扶进个成年男子来,业妈妈立刻喝住:“你们是谁?怎么混闯到这里来了?” 老鲁头忙道了个不是:“妈妈好,这位师傅,他才在外头崴了脚,我想求个药。。。” 珍娘正在屋里闷得发慌,听见有人崴脚,忙借机走了出来:“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句话没说完,珍娘整个人就冻在了原地。 秋子固也完全呆住了。 高僧一个人坐在屋里,嘴角慢慢向上扬起。 “怎么都在外头?老僧我一个人实在闷得很呢!才是谁说崴了脚?正好老僧有一剂良药,施主不妨进来,我替敷上许就好了。” 难为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倒不像平日那个惜字如金的高僧了。 珍娘深深地吸了口气:“业妈妈,崴脚的这位是隆平居的秋师傅呢,也不是生人,要不让他进来?” 业妈妈十分不快地看了珍娘一眼:“这是夫人的下处,怎好叫外人进来?” 眼神里的意思,你快回去让高僧把他该说的说完,别想歪心思! 可珍娘这歪心思,还真就动到底了! “这话也是,”珍娘麻利地回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去外头好了!老师父您的药呢?” 一回头,高僧竟已到了她身后,一点儿脚步声也没发出来。 珍娘身上由不得起出鸡皮疙瘩。 “还是外头好,来来,”高僧悠悠然走出来,与珍娘擦身而过,珍娘眼角余光瞥见,高僧的嘴角似不自觉地,正轻轻抖动着。 他在笑?! 为什么?! 只是不待她多想,院里忽然传来扑通一声,惊得她来不及去看,原来是秋子固,一看见高僧出来,便扑倒在地,跪了下去。 秋子固的举动,吓了众人一跳,唯有高僧本人,无知无觉,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秋师傅的脚莫不好了?”不理会对方的跪拜,高僧绕到他身后,抓起秋子固的脚踝,自管自地看了一眼:“哦原来伤得不重,不必上药,热水敷几天就好了。” 秋子固头也不抬:“脚踝易好,心结难解,请师傅。。。”话到这里,忽然想起珍娘,想起有关她的一切来,话便接不下去。 她若知道了,会怎么想? 会不会跟文亦童一样,认为自己对她的感情,只是出于功利? 高僧轻描淡写地道:“什么魔障?我看这位小师傅身上,清清爽爽哪有什么魔障?” 珍娘急了:“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叫魔障?” 为什么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你给他行这么大礼是什么意思难道以前见过?! 一时间珍娘心头掠过许多问题,可不待她开口细问,高僧已将秋子固从地上扶起来了:“也不知前院那颗银杏树结果了没有?你陪我看看去吧?” 说来也怪,本来疼得钻心的脚踝,忽然间就好了,秋子固试探性地以脚点地,竟然不痛,于是忙点头道:“师傅前面请!” 珍娘生气了。 秋子固你这是什么意思?当老娘不存在是不是?存心找不痛快是不是? “喂秋师傅,”老鲁头看出苗头不对,暗中对秋子固道:“台阶上那位漂亮的小娘子,是不是跟你有仇?我怎么瞅着,她总凶巴巴地瞪着你呢!” 秋子固有苦说不出。 正文 第247章兄弟魔瘴 我知道她瞪我可我能怎么办魔障这事不弄个水落石出我怎么面对她? 秋子固早做好被珍娘各种误会鄙视轻蔑的准备,甚至还有怀疑。 女人生起气来,联想怀疑的功力是可直贯宇宙尽头的。 可是秋子固咬牙决定承受,因珍娘可以怀疑一切,怀疑他这个人心冷人冷,怀疑他另有要事处理,怀疑他要背叛隆平居另寻高就。。。 他心里明白,自己离开隆平居后,这样的流言不会少。 第274节 可唯一一件,他不能忍受珍娘怀疑他的感情,怀疑他对她的真心。 他不想让珍娘觉得,自己是因为要解除命中魔障,才跟她在一起。 所以,他不能让高僧当着珍娘的面,说出这件事来。 高僧呢? 不知不觉间人已经到了门口:“咦怎么不走?难道脚真的动不了了?” 秋子固薄唇抿紧似刀锋般凛冽,面色一白:“来了!”说罢强忍住没看珍娘,随高僧而去。 老鲁头哎了几声,也追了上去。 业妈妈瞠目结舌,简直气得发指:“怎么说走就走了!说好观相的呢!夫人一会来如何交代?” 高僧的话,隔着墙飘了过来:“夫人来时,老僧我自有交代。” 态度平和,既无轻慢,也无奉承。 业妈妈无话可说了,气哼哼地回屋里去了。 珍娘一个人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眼里只有秋子固离开时,额角上的那层细汗。 那样一个冷静淡漠之人,行事又是那样的安宁稳常,怎么好好的,会逼出汗来?! 还有,他为什么不看自己? 还有,为什么他一见高僧就拜? 难道。。。 秋子固直到走进前院,走到那株寺里闻名遐迩的老银杏树影下,还依旧觉得自己背后有双眼睛,盯得他心疼。 “有五百年了吧?”高僧不看他,以手摸索着树身,口中喃喃地道:“五百年,什么样的风景人世没见过?要说高明,它才是真的高明呢!” 秋子固默默站着,风从背后来,吹得他生疼,却不敢转身,怕那样犀利的力量进了眼里,逼出热度来。 老鲁头知趣站得老远,看那一老一少,都是身量极高的人,比常人高过一头的,此时站在一处,倒不显了,一个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一个白肤青鬓,如云高洁,两人都是不染丝毫纤尘,看上去好似出世仙人一般。 “求老师父明示,当年替我观相,何以会说出魔障一事来?”秋子固内心煎熬,可说出话来,还是不卑不亢,温润清淡。 高僧的回话,亦是同样的轻描淡写:“老僧与施主,今日还是头回见面,何来当年一说?”说着,眼神和手指,还是停留在古树上。 秋子固的血都冷了,心也不跳了。 “老师父别开玩笑了,这一刻我等了十年,”声音里带着颤,终于秋子固失去了惯常的冷静:“十年啊!” 高僧抬头看着头顶华盖:“长得这么大,又这么密?得费多少心血?五百年毕竟不易,人生不过弹指一挥间而已。” 秋子固听出这话里意思,仿佛十年没有什么,任他再豁达通透,也耐不住自己的性子了。 “十年,对它倒没什么,”秋子固手指轻抬,拈过一枝繁华:“可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十年可以成就一个人,也能毁了一个人。” 语气里不无苦涩。 高僧这时方才转睛看他:“那么秋师傅是被成全了,还是毁了?” 秋子固定眸相视:“难道老师父竟不知?” 若不是你当年一句话,又怎么会有如今困于心结中的秋子固? 高僧一双眼睛深若林渊:“他人知与不知,与已而干?谁能帮你过日子?自己的一辈子,再苦短也要凭自己的双腿走过去。哪个人不是如此?好比我兄弟。。。” 秋子固不禁冷笑:“难道当年魔障一事不是出自老师父之口?如今这样打闷葫芦,又不似当年那个。。。” 话到这里,秋子固忽然一惊! 因他的目光,不经意从高僧耳边掠过,那颗当年给自己留下极深印象的红痣呢?!怎么不见了?! 当年高僧说出魔障一事之后,秋子固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神便一直固定在那颗红痣上,人在受打击时往往会有这样的举动,看似发呆,其实是懵住了不知所措。 因此那颗红痣给秋子固留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甚至一段时间里,他不能见红色。 难道不是他?! 可相貌,却是一模一样!十年来自己不知变了多少,唯有这高僧,还跟当年一样! 秋子固知道,自己绝不会看错,是他一定是他! 再说老鲁头说的法号,也跟当年一样,这怎么会有错?! 这时才想起来,刚才高僧平白竟说起自家兄弟来,这又是什么意思?! 高僧似没在意,却又似看在眼里,忽然从头顶采下一双果子,根蒂部连在一起,却生出两只完全不一样的银杏,一个长圆,一个矮短。 “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我有个兄弟,也曾糊涂过一阵子,冒了我的名儿到处给人观相,其实说法无一是处,不过收了银子,乱绉一气罢了。” 秋子固明知会有这话,明知会可能有这样的话从高僧嘴里吐出,可他依旧不能控制自己的震动,瞪着那个似当年却不是当年的僧人,只觉得连心肺都在熊熊燃烧,那烧灼的火泛到脸上,却是一片死灰,手指在袖子里扣得紧紧,隐约听见骨节的噼啪之声。 “自然种下不少冤孽,欠下的债总得要还,因此不过三年他就走了,走得也不安生,很是受了些苦。我这几年云游四方,也是替他还债的意思,债主子散得到底都是,不走得远些,还不完呢。” 说着,高僧将那一双果子抛到了秋子固的怀里:“这不,眼前又来了一位。” 开始秋子固以为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过后觉得好像是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对劲,怎么高僧的话,自己一点儿也不明白? 正文 第248章真亦假来假亦真 是他又不是他,原来是个冒牌? 第275节 哄了自己十年的箴言,原来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谎话一场? 为什么? “不不,”秋子固虽受冲击,虽有怀疑,可到底心智还是正常的:“若是假话,如何骗得过徐公公?再说,为了钱财的话。。。” 后面的话秋子固没有明说,可高僧心知肚明。 若为钱财,说好话将得到更多,徐公公放赏不说,自己也必有重谢,冒牌货不就图财么?何苦要放弃眼前到手的现银子,反跟人结仇呢? 天下没有这样的傻瓜。 除非。。。 “为了钱财不假,却也是受人蛊惑,我兄弟那日为何会出现在徐府?一切皆有渊源,一切都是因果。” 高僧说到此时,眼里方才有光,那是怜悯的眼神,将深渊照亮。 秋子固的身后,还依旧不断地有风吹来,八月热风,却让他整个人都战栗不已,高僧的话,似一股巨大的寒意毫无预兆地瞬间冲入他的脉门,直贯八脉经络,让他几近瘫痪。 要说魔障,这才是真正的魔障。 平日里积下的怨,果然在猝不及防时,找上门来。 受人蛊惑? 是谁? 最初的震惊过后,秋子固立刻想到这个问题,可不知怎么的,他张了几次口,没发出声音。 高僧静静地站在对面,似在等着,可临到秋子固要出声时,他的话却抢在了前头:“总不是你就是他,我不是我兄弟,不可能替你解疑。” 秋子固开始觉得颓然,可过后,却想通了。 找到那个人又怎么样?难不成再同样害他一害?那岂不是没完没了的结怨了?当年的自己,唯有现在才看得清楚,跋扈是有的,孤高也是高的,不懂得通融,不知道体谅,顺风顺水一路青云直上,也该有此一劫。 再说若不因那句话,十年后的自己怎么会识得珍娘? 所以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想到珍娘,秋子固不由得激动起来,既然魔障是子虚乌有,那么自己的顾虑也就没有必要了! 可是慢着!那些异常的反应,那些落尘沾脏,不能闻见膻味甚至过敏,手指失去了灵敏的反应,都是见了珍娘后开始的,若不是魔障,却又是什么?! 高僧看得清清楚楚,秋子固眼中真神流露,先是狂喜,过后,却又又犹豫。 于是他微微一笑:“十年前没有的事,十年后不代表就不能出现,不过这花不是那花,结出的果,也不一样。” 秋子固飞眉微挑:“大师父这话什么意思?” 高僧却陡然间又转换了话题:“你让这魔障束缚了你十年,如今能不能解开,不在我兄弟,却在你自己,六道轮回的众生都出于:因、缘、果、报,我只观相,却不教做人。”说罢双手合十,低头念了声佛。 秋子固情不自禁也顺着对方的声音,垂首恭谦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再抬起头来时,树下竟空无一人了。 程夫人急赶慢赶地回到后院,却听看见业妈妈在屋里,珍娘不在,高僧也不在。 “怎么只有你?”程夫人喘着气道:“那丫头呢?大和尚呢?” 业妈妈无奈地回:“大和尚走了,姓齐的说去后头厨房了,我也拦不住。。。” 程夫人气得跺脚:“你是个死人哪!我留你下来做什么的?你竟一点主张也没有凭他们去了?” 丫鬟们听着,不出声地都外头去了,业妈妈跟随夫人多年,几乎没受过夫人一句重话,家里要事都是这老婆子一手掌控,可想夫人对其的信任程度,如今她也挨骂,可见夫人是真急了,那不溜走还等什么?等火烧到自家身上么? 谁知才出去,迎头就撞上了珍娘。 “姑娘怎么才来?夫人都等得发火了!连业妈妈都挨了骂!”丫鬟们如今一个个都跟珍娘亲得很,忙就向她通风报信。 珍娘淡淡地说句知道,进屋里来。 程夫人回身看见是她,心里略松快些,脸上还是绷着,没说话。 业妈妈狠狠上来要拉珍娘:“你说你去去就来,怎么到现在?”话里意思,只为将自己撇清。 珍娘浅浅一笑:“这不是来了?催命也得有个时候,我身上是脚,不是翅膀,飞也没有那样快。” 程夫人不快地道:“我才走时说要你等着,你就这么一刻不能留下?“ 珍娘耸耸肩膀:“夫人走了我还留着做什么?听说这里素斋是天下闻名的,我取取经去,也好给湛景楼添几道新菜。“ 程夫人愈发不快:“说着你还有理了?湛景楼有什么要紧?说到底是我打的本我出的钱!我是你债主子,我叫你留就得留!” 这话颇有些撕破脸皮的意思,也是程夫人太着急太执念于自己的欲望,一时忘了掩饰。 珍娘冷然勾唇,眼波中冷光一闪,对程夫人的话报以淡漠一笑:“对夫人自然是如此,几万两也不放在心上。可我不同,夫人也说是我的债主子,若没有前头那个债字,又怎么称得上主子?我只盼着早日将债还清了,也好还自己个自由身!” 程夫人斜眼看她,几乎要冷笑出来。 你以为自己还为自由么? 珍娘坦然回视对方,睫羽纤长浓密,仿佛蝴蝶的翅膀,扑闪间露出两只幽黑明亮的眼睛,如那深山里的潭水一般清冽幽深:为什么我不能自由?天下的事不是你说定就能定的!你以为放了债给我是人情?究其根底,难道不是为你自己身份地位打算? 程夫人的脸,在珍娘的清亮亮的目光下,渐渐有些发红。 业妈妈看看势头不好,忙上来打圆场:“娘俩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想是天热人多,惹得夫人心里也烦躁起来。丫头,”轻轻推了珍娘一把:“你是晚辈,还该担待些,还不上去给夫人陪个不是?说句软和话?” 正文 第249章百折不挠 第276节 珍娘唇角翘起嘲讽的笑:“既然是烦躁,还该请妈妈泡一碗子莲心茶来才好,求给我也带一碗,我心里也正烦着呢!那位高僧去了半日,想必也该回来了?” 不提高僧还好,一提高僧,程夫人头上都冒烟了! “说什么废话呀赶紧找去啊!” 业妈妈一脸晦气地出来,院里丫鬟看见了,忙不迭地向外飞奔:“我们去找,我们去!” 珍娘走到窗下,看着外头,一言不发,半点跟程夫人攀谈的兴致也没有,程夫人倒是坐了下去,时不时地,拿眼偷瞄珍娘,珍娘明知却不做反应。 此刻她心里便是那个有洁癖的家伙的身影,别人实在引不起她注意。 刚才她借故溜出去寻了一圈,没看见秋子固的人影,却看见了自家一帮人,除了梁师傅带着伙计在殿前上香,福平婶和妞子并钧哥,都猫在人家后厨呢! 一见她钧哥就来上邀功:“姐!我才问了大师傅好几道菜谱,都是极好的素斋,你想不想知道?!” 珍娘摸摸他的头:“好样的,不亏是我兄弟。” 钧哥嘿嘿地笑:“姐你不是说我也跟你一样,是个吃货吧?” 珍娘啐他一口:“说自己别将我也绕进去!” 妞子上来拉她:“珍姐姐,我娘可担心死你了!说不知能不能伺候好那位夫人?都说贵夫人有些喜怒无常的,她没怎么你吧?” 珍娘同样摸摸她的头:“放心好了,你珍姐姐别人对付不了,她们么,”拇指竖起向后扬了扬:“再来十个也不在话下!” 只要证明,自己对她们老公没有兴致,她们就会对你兴致大增。 这是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福平婶看出珍娘有些无精打神,便上来轰妞子和钧哥:“出去玩会,灶前热得很。” 两人走了,福平婶这才拉着珍娘,跟厨房里的小沙弥道了个不是,坐在屋前一张条凳上。 珍娘勉强笑了:“才过来就师傅们这么熟了?“ 福平婶不答,细细盯着她看了半日,反问道:“怎么看你脸色不好?” 珍娘沉默片刻,方道:“才我在后院里,看见秋子固了。” 福平婶大吃一惊:“他不是说回京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珍娘摇头。 福平婶揣摩她的心意,慢慢地问:“他说了什么没有?“ 珍娘摇头。 福平婶心里愈发沉重:“那他看见你没有?“ 珍娘勉勉强强点头:“都在一个院里,想不看见也难。“ 福平婶一下炸了锅:“看见了都不跟你说话?这小子是存心要造反是不是?” 珍娘咬了咬嘴唇:“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个老人家跟着,”慢慢将刚才的情形说了,待说到高僧领走秋子固时,福平婶忽然倒抽一口凉气:“不会是他命中有碍吧?又或是大难?不然怎么不当了人面说出来?鬼鬼祟祟的,一定没有好话!” 这话正与珍娘心头所想一致,珍娘愈发咬紧牙关,眼眸深处掠过一道血色寒芒。 一时间,福平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了。 钧哥从外头进来,嘴里喊着:“文大掌柜的来了,姐!他有话要跟你说!” 珍娘有气无力地道:“我现在有些累,你跟他说。。。” “说什么?”文亦童已经笑眯眯地进来了:“前头怎么也寻不到你,原来猫到这里来了?怪道人说厨师只爱在厨房里蹲。。。”玩笑还没说话,文亦童敏锐地捕捉到珍娘脸色的晦暗,立刻换了话头:“真的累了?” 声音里满是关切,脸上亦有些紧张。 珍娘没看他:“嗯,是有些累了。”三分是真,三分掩饰,还有三分,是不耐烦,此时她实在没有心情,跟文亦童周旋。 文亦童却是百折不挠的。 “那还在这里坐着?”脸上发急,文亦童走近了来:“跟我走,我替你要一间厢房,歇息会子许就好了。” 珍娘摆手:“不必麻烦,一会我还得去程夫人那边,就这里坐坐吧。” 文亦童听见程夫人三个字,便有些悻悻的:“哦哦,原来如此。” 福平婶心里好笑,想着文掌柜的你这么容易就叫那三个字唬住了?原来地头蛇也怕强龙压。 一时间无人说话,气氛尴尬下来。 福平婶清了清嗓子,问珍娘:“我听说寺里有位高僧去替你观相了?” 珍娘回眸看她:“婶子消息这样灵通?”想起什么来,望着厨房笑了:“也是,瞒得过谁也瞒不过灶王爷。” 厨房里一众干活的小沙弥,都抿了嘴不出声地笑。 文亦童趁机插话:“那高僧说什么了?” 珍娘只笑不说话。 福平婶靠在她身边:“想是不方便对外人说?那跟我讲好了。” 珍娘还是笑,那笑是有些疲惫的,久了不免看得人心酸起来。 福平婶心下大惊,想着难道高僧说了不好的话?一向自己认为,珍丫头是命是再好没有了,幼年时自然受过些苦难,可迈过去之后,不是一路顺遂到现在? 放眼整个齐家庄,还有哪个丫头有她一半出息? 第277节 夸大些说,就沾些毛边,也是没有的。 难道这样出众的人物,竟还是不好? 文亦童更是闻听得福平婶的话,脸色就大变,甚至变得比此刻的珍娘还要难看。 珍娘看见两人如此,忍不住摇头:“你们都想错了,人高僧一个字还没说呢,就走了。” 福平婶松了口气:“怎么会这样?也太没有信用。”话虽如此,语气却比刚才好转多了。 文亦童亦点头:“想必好得很,也没什么多要讲的了。” 珍娘忽然想开个玩笑,跟文亦童,也是被他钉得有些烦了的缘故。 “其实走之前,高僧倒隐约说了一句,”珍娘脸色正经起来:“听大概意思,倒像说我克夫。” 福平婶立刻要去盖她的嘴:“小毛丫头!”乡骂也出来了:“要死了这说的是什么话?”其实是顾忌文亦童,她不比珍娘,总想着秋子固万一靠不住,看这姓文的心倒也诚。 珍娘的声音在福平婶粗短的手指后,呜呜咽咽地闷着出来:“这话是高僧说的,又不是我,我不过传给你们。。。” 正文 第250章天作之合? 文亦童的脸,早在珍娘说第一个字时便僵住了,不过他的顾虑却不是珍娘想的那样。 一个克夫,一个克主,难道这两人真是天作之合? 于是心里愈发漾酸,脸上又怎么会好看? 珍娘好笑地看着文亦童:“文掌柜的,想必也吃了一惊吧?所以我不宜早早落下红定,也是有。。。” 缘故两个字还没出口,珍娘整个人冻在了原地,目光本是明澈轻透的,忽然间就失去了神彩。 文亦童觉得奇怪,于是顺着她的目光,回身看去: 幽邃无尘的竹声松影下,衣袂飘飘,神色悠然地站着位男子,虽然一身素衣,却仿佛自画中而出,行动间若轻风行云,待走到近处,高大身躯傲然而立。 是秋子固! 秋子固眼里谁也没有,在场别的人都化了灰似的,只幽幽地看着珍娘,眉梢地微微扬起,眼神深邃,似有话要讲。 珍娘猛地低了头,也当别人化了灰,甚至自己也化了灰,唯有地上几朵落花,还能看得进眼里。 文亦童反应极快,上去便拥住了秋子固:“怎么秋师傅也在这里?”他不能让自己的计划在珍娘面前曝光,因此打算先弄走秋子固再说。 秋子固只当没有他这个人,拨开文亦童的手向珍娘走去,文亦童顿时心头有火,怒了起来。 “秋师傅,齐姑娘不舒服,让她静一静吧!”好像是在劝说,可压在秋子固肩头的手,却很有力道。 可秋子固不是一般人,这种话对他,没用。 他看得出珍娘受了委屈,这委屈是因自己而起的,他现在有责任解开。 福平婶心里明镜似的,眼前这两人纠缠只因珍娘,便凑到她耳边低低地道:“丫头你到底说句话,要不要秋师傅留下?” 珍娘还是不说话,倒索性站了起来,不看秋子固也不看文亦童,只对福平婶说了一句:“程夫人还等我呢!” 便丢下所有人,自己走了出来。 福平婶眼睁睁看她出去,又眼睁睁看两个大男人变成石雕,竟没一个去拦住珍娘的,当下心里就好气又好笑了:看起来倒真是叫珍娘克住了!不,应该说是制住了! 珍娘心里气鼓鼓的,一直走到后院屋里,程夫人也是自己不清不楚的,想骂珍娘的,反触了霉头,撞上珍娘一肚子恼火,反被她抢白了几句。 “高僧说我不当早婚,”珍娘眼望窗下芭蕉,忽然开口:“夫人不就是要这个么?其实人在不在有什么要是紧?夫人只管这样传出去,不就行了!” 程夫人怔住,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真你这么爽快?” 珍娘回身,密密的长睫陡地掀起,露出了那对点漆似的灵动双眸,只见她眉宇间布满了英气,眼神亦是凌厉霸气:“是!” 于是业妈妈们回来时,程夫人面上已是喜气洋洋了。 “才你们一走,高僧就回来了,”程夫人来不及地跟业妈妈说着喜事:“观过丫头的相了,说她不宜早婚!至少要等五年!” 五年?到时老爷的任期也满了,说不定人早就不在淞州了! 业妈妈立刻笑了:“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程夫人顿时赏了头面,院里丫鬟们也着沾了光,一人得一身夫人年轻时的旧衣服,回家后就去库房里领。 只是不见珍娘。 程夫人不以为然地道:“哦丫头么,观了相就放她走了,她身上都是事,湛景楼不也来人了?得她去料理才好,万一有个不是,人家也得念叨我的不是。” 珍娘确实此时跟自家人在一起,前殿进过香后,福平婶撺掇着让她去求签,却被她大笑拒绝了:“人高僧都替我观过相了,还求什么求?” 福平婶听这笑有些不对,心里惴惴地:“丫头,当真大和尚说三年五年不宜?” 珍娘点头:“这样不更好?到时湛景楼也上正轨了,我再嫁也嫁得风光不是?” 福平婶不说话,只觉在她温婉无谓笑意里,始终有一抹淡淡的忧伤。 到底这丫头跟秋子固是怎么了? 开始是姓秋的一走了之,可走也走得不远,偏又在这里碰头,好,及到两人见了面却又闹起别扭来,先是秋子固眼里不看珍娘,过后如获大赦地来了,却又是珍娘不理他了。 不过福平婶也没有过份担心,小男小女谈个情什么的,哪有不闹别扭的?这事放眼天下都一样,不管村里乡里能见着面的,还是深宅大院婚后才见面的,初开始时如此过的,也是一种情趣。 第278节 可秋子固这边,却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文亦童直将他拉到后门口,无人处,方才冷冷地开口:“秋师傅难道没明白我的话?怎么走到这里又折回头了?” 秋子固淡淡地回:“魔障那回事是假的,掌柜的不必放在心上了。” 文亦童的火气已到了嗓子眼,可还在忍。 “你说是假就是假?是不是又不忍心了?长痛不如短痛!你现在走了她不过伤心一时,你留下来她要伤心更久!刚才你没看见她的脸色?你还在害她害到什么时候?” 这话将秋子固的火气也勾上来了,本是不易动怒之人,可触动了心尖上的人,还是一样有男儿的血性的。 “你凭什么说是害?我与她两人相印,若不是为。。。”秋子固的话被忽如其来的一记老拳打断,好在他行厨多年,身眼手也是敏捷的很,躲开来的同样,也同样回敬了一记。 “你不是害是什么?她那样一个好姑娘,凭什么要跟你吃苦?你又有本事让她幸福?”文亦童娃娃脸已变得有些狰狞,咬牙切齿地出手,却差点被同样有力道的一记打中脸颊。 “跟了你才会吃苦!”秋子固平生第一次跟人动粗,白皙的脸色变得血玻似的红,拳头上都带着风的:“她心里有谁你很清楚,若不为一已私利,你怎会这样好心?” 正文 第251章两强相斗 文亦童身体向后一让,秋子固的拳头打中廊柱,震下好大一蓬灰来。 “何为一已私利?”文亦童头上身上灰扑扑的,向外吐着浮尘,还不忘回敬秋子固:“爱一个人本就是私利!为她好也是私利!本与你无关的事,是你非要插一杠子进来!” 秋子固本是最怕脏闻讨厌尘土的一个人,此刻头脸蒙尘,白衣变灰,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了:“与我无关?”微凉的嗓音带着令人震颤的嘶哑,眼中陡然掠过一道血色光芒:“文公子真会混淆是非,她待你如此你难道不知?你与我之间她如何选择你难道不知?” 说着眼前忽然一阵冷风到,秋子固瞬间移开身体,让开一击。 文亦童右拳擦着对方左脸而过,不过来不及失望,秋子固的回击也到了,文亦童躲闪不及,鼻子上重重着了一记。 秋子固的力量没得说,别看人瘦,衣服下全是肌肉! 顿时文亦童脸上挂了彩,血流如柱,疼痛撕裂了他的身心,没让他退缩,却更激发起他的斗志。 “她的选择就不对!她是让你蒙了眼!她一个农女没见过世面知道什么好坏?!也不知人用了什么手段骗到她!她本该选我!正常人都有眼看得出,选我才是正选!” 秋子固突然有些恍惚,文亦童话里隐约包含的意思,让他忽然失语。 只这一恍惚,文亦童的拳头便立刻就到了,同样打在脸上,击中了额角,秋子固连向后退了几步。 疼痛让他清醒过来,剑眉猛地蹙紧,冰冷眼底骤然聚起狂暴的煞气,平生第一次,秋子固发怒了! “你才是正选?”秋子固一跃而起,直冲文亦童而来:“你才是正选?就凭你在淞州家大业大?就凭你是隆平居的掌柜?就凭你在城里颇受追捧?你把她看成什么样的女人了?!你连她的心是什么样都不知道,谈何正选!” 文亦童一怔,待到回神时,却发觉自己已被一股巨力,拎得离了地! “你放手!”文亦童挣扎着,抓住秋子固勒在自己衣领处的双手怒吼:“不然小爷要你好看!” 秋子固深邃的五官仿佛冰雪雕琢而成,神情冷酷暴戾:“那就让我好看吧!来啊!”说着手里愈发加重力道。 文亦童的脖子顿时受苦,脸也涨红了,他没想到,秋子固的力气竟会如此惊人。也是他心急小看了对方,人家可是多少年厨房案板上锻炼出来的,手上没把子力气,怎么杀牛解鸡?! 正当两人纠缠时,钧哥却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也是上天有眼,偏让他跑到这里,看见了这一出好戏。 “秋大哥,文掌柜的,你们这是怎么了?” 钧哥一脸诧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秋子固是什么人?不愠不火风轻云淡的一个男子,平日里连句话也不听见说的人,现在怎么了?跟人动起手来了? 还有文大掌柜的,那样爱说爱笑会应酬的公子爷,娃娃脸上一双笑眼不知迷死了多少姑娘小姐家,现在又是怎么了? 鼻子下头是不是血?鼻梁上是不是肿了? 还有两个都是极干净清爽的人,那头上脸上是什么来着?灰也罢了,怎么还挂了蜘蛛网?! 待又细看清楚之后,钧哥心里的震惊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东主弄崩了可以理解,可也不至于弄得这样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吧?! “哎哟两位这是怎么了?”钧哥上来拉架,先就抱住了秋子固:“大哥息怒,悄悄火,这是怎么说的?”说着顺手,就将秋子固耳朵上的蛛网摘了,看着实在不入眼。 从刚才钧哥一过来说的话,文亦童就听出了不痛快,人家叫秋子固大哥,叫自己呢,却是掌柜,明显亲疏有别,于是沉下脸狠着调儿开口:“钧哥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钧哥有些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也变得小小地:“文掌柜的,别打了。“ 文亦童因衣领还在秋子固手里,身上脸上都变得火辣辣地:“叫你走开!你聋了!”拼着叫了一声,吓得钧哥一缩手,从秋子固背后滑了出来。 秋子固却意外地,也松了手,看脸色似乎恢复了平静,虽还在喘气,眼里的暴戾之气却渐渐消散了开去。 文亦童倒是正相反,对方松了手,他更加来劲,白皙如玉的俊颜黑沉似墨,幽瞳里寒光闪耀,憋了许久的怨恨嫉妒袭上心头,见秋子固似放松下来,偏了头欲与钧哥说话,立刻又捏紧了拳头! 钧哥正要用衣袖替秋子固掸去头脸上的灰,忽然眼角处闪过一道冷风,竟是文亦童的拳风又到! 秋子固同样察觉到了,只见他敏锐地一个转身,将钧哥拢到了自己身后,来不及再避,背上便着了文亦童一记老拳! 当下便弯腰,闷哼了一声。 钧哥吓了一大跳,忙低头问道:“秋大哥你没事吧?”声音里带上了三分哭腔。 文亦童也有些意外,他本想冲着秋子固的面门去的,不想血脉初通失了准头,出手后才发现,真正受险的是钧哥,再收回已来不及,好在秋子固挡了一下,不然自己可就没法跟珍娘交代了! 不过钧哥虽人没伤,可肚里的气却盛了! “文掌柜的我怎么得罪你了你怎么打人?”见秋子固为救自己受打一记,钧哥又心疼又生气,一时间忘了一向对文亦童的忌讳,自己一向敬是个大家公子,没想到竟做出如此下作之举! “我,”文亦童的脸瞬间又红了,一向能言善辩如他,此时竟也无言以对了:“我,我本不是,是误会,误会。。。” “我好意来劝你们,秋大哥刚才也已经松手了,你怎么不知好歹还对我出手?明知秋大哥不会让我挨打,你是故意声东击西是不是?”钧哥气得要跳起来来,见秋子固久不抬头,怕是打得狠了受了内伤,顿时慌张又着急,只是无法可想,唯有骂文亦童出气。 正文 第252章断了十年东主之情 文亦童心里小鼓直敲,知道自己那一记不轻,又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心下有些惴惴,想过去看看秋子固怎么样了,又碍于面子,再加上钧哥不住叨叨,真真是无立足之地了。 第279节 “我没事,爷们过招哪有不挨两下的?既动了手就别怨人家,”倒还是秋子固,勉强撑着站了起来,替文亦童解了围:“让文大爷去吧,我没事。” 一声文大爷,断了十年东主之情。 文亦童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看了一眼秋子固依旧玉立淡然的背影,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无一字出口,转身拂袖,疾步而去。 钧哥关切地看着秋子固,觉得对方脸色不好,便扶他坐在游廊下:“哥,这里坐坐。要不要紧?寺里有膏药,要不要我去寻一记来贴贴?” 秋子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没什么,”声音恢复了自然镇定:“你当我是什么人了?一打也挨不起么?小时候初拜师傅时,也不知吃了多少打,能活到今天的,都是皮厚肉糙的主儿!” 钧哥不信地瞪着他:“当我三岁小孩?这话天下人都说得,唯你秋子固说不得!谁不知你一向顺风顺水,天才似的过了几十年?你师傅得了你乐上天还差不多,还打你?再说皮厚肉糙,”敲了秋子固的肩膀一下:“你这样还算皮厚肉糙,那我怎么办?敢情身上不是皮了,是草垛子了!” 秋子固一下就笑了出来,陡然觉得胸口一阵刺痛,那笑便凝固在脸上了。 钧哥觉出不好来,忙扶起他来要向后走:“找我姐去,我姐是药!” 本来要说我姐有药的,一不留神说成了我姐是药,倒是错有错着,歪打正着地触在秋子固心上。 不过见钧哥的手伸了过来,秋子固还是半玩笑半认真地打了下去:“我用你扶?过反了吧?” 钧哥咧开嘴笑了:“你是我哥啊,”嬉皮笑脸地:“受伤我扶一把又怎么了?” 秋子固心头忽地一热,没由得的心跳加快:“我怎么成你哥了?“ 钧哥还是笑,嘿嘿地,不过忽然想到什么,骤然又板起脸来:“对了我姐生你的气呢!好好的,哥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我们都等着今儿跟你出来,一块儿玩乐呢!哥你倒好,不吭不哈地出门去了,连个信儿也不给我姐递!“ 此时的秋子固,再不是早起出门时的那个人了,魔障一事已解,他再无顾虑,要说也有,那就是如何将此事,对珍娘解释。 见钧哥提起,秋子固不免边想边道:“原是有急事,后来事情解决了。。。” 秋子固本想编个谎话,可才说到了一半,却又收了回去。 瞒着她已是不对,再骗更是错上加错,不如直接告诉她好了。 这样想着,一路走到了后院。 钧哥心想姐姐怕是还在程夫人那边,不敢造次,先走到门边张了一眼。 一个丫鬟正倚门磕瓜子呢,看见是他,向外扬了扬手,小声小气地道:“你姐早走了,夫人在歇晌呢,快走快走!” 钧哥一溜烟,窜了。 两人又走出后院,钧哥对秋子固道:“我姐再没别的地方,一定是去了厨房!“ 秋子固也是这样想,只是想想要笑,嘴角由不得轻轻上扬。 钧哥看在眼里,由不得哼了一声:“要说也真是有奇了怪,说起来我姐小时候也不是那样做饭的人,我娘在时还说过她手笨,将来只怕不会料理家务。倒未曾想,一病三年,醒过来就直接成神厨了!这样也好,神厨配大厨,再合适没有。” 秋子固愈发要笑,眼角眉梢都是喜气:“何以见得你姐是神厨我才是大厨?”故意逗着钧哥。 钧哥翻翻眼睛:“你不是输给过我姐?还不得拜在她裙下?” 一语双关,秋子固简直要对钧哥刮目相看:“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钧哥倒愈发谦虚:“见笑见笑,过奖过奖!” 两人正边走边说边笑,十分得趣时,忽然眼前有个人挡住了去路:“哥儿这是要去哪儿?” 秋子固一听这声音,由不得收了笑意,嘴角向下压去。 钧哥却愈发兴高采烈,向那人奔去:“哎呀梁师傅你来得正好,我姐呢!我们找她呢!” 梁师傅看了钧哥一眼:“哦我也没见,才那帮猴子说进了香要走,说要下去坐船,我也正找掌柜的呢!跟她回一声,我们先走。” 故意不看钧哥身后那个高大的白衣身影。 钧哥转转眼珠,失望地道:“唉那还得再找!”说着就向前冲去,自然而然地以为,秋子固会随即跟上来的。 秋子固慢慢走到梁师傅跟前,后者垂首,貌似恭敬,也是他一向的对人态度,可到近处方看出来,梁师傅的肩膀和脊背,绷得紧紧的。 “你可也见着高僧了?”秋子固的话似是没头没脑没来历的,可听进梁师傅耳中,却有着千斤之重。 于是本就紧绷的身体,愈发微微发起抖来。 梁师傅心里百感交集,世间事真是轮回不止,以为解开一结便可圆满,却不曾想,环环相扣,松开这个,还有下一个等着,也就是因果的意思。 其实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梁师傅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惜在世上没有后悔药买,时间亦不能回头,所以才有一念之差之说,只未料到,一错竟错了十年! 秋子固将对方一瞬间的忏悔,看在眼里,那叹出的一口气,似乎也将带出了他自己的悔意,也许当年多替他人考虑,自己现在也会圆满得多。 梁师傅低了头,眼睁睁看那一双洁净的青丝鞋袜,风轻云淡地,却是稳稳地迈过去一步,又过去一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最终,走出了自己的视野。 说不上轻松,也没有宽慰的意思,梁师傅突然想哭,慢慢就红了眼眶。 正文 第253章解释 钧哥和秋子固寻到厨房来时,珍娘亦不在,福平婶和妞子好奇地看着秋子固,后者孩子气地指着他道:“脏了,娘看,秋师傅脏了嗨!” 钧哥没好气地轰她:“去去!半大孩子懂什么!” 妞子冲他做个鬼脸:“是不是你弄的?看我一会告诉珍姐姐,叫她打你!” 钧哥冲上来要捏她的胖脸颊:“你再说!看我怎么收拾你这胖肉!” 妞子跳起来乱跑,不知怎么就跑到了秋子固脚下,钧哥跟过来伸手,秋子固要拦,钧哥不让:“哥你别管,这丫头一跑就肉抖,我得替她拾叨拾叨!” 正热闹呢,就听见珍娘的声音在响:“你们干什么呢吵得人家厨房外山响!” 第280节 秋子固欣喜回头,不料瞬间,飞扬的眉梢又沉了下去。 珍娘在他身后,婷婷玉立地站着,却不只她一个人,身后还有个男子,娃娃脸俊身姿,却是文亦童,脸上伤痕青紫肿起,却没有血迹了。 珍娘却手里捏了一方布巾,血迹斑斑,明显,是她替文亦童医治伤口。 “姐!”钧哥一下就跳到珍娘跟前,眼睛不看文亦童:“秋大哥受伤了,你有白药没有?给我一剂!“ 珍娘嗔着自己弟弟:“我又不是郎中哪来的白药?前头找和尚师傅们要去,他们只怕还有。“ 钧哥扁了嘴,这才瞥了文亦童一眼:“你不是郎中,怎么替别人看伤?” 珍娘浅浅一笑,一字一字地回他:“我在路上碰上文掌柜的了,他鼻子里冒血,我不替他压了压,就凭他去么?助人为自己之乐,这话你没听过么?” 钧哥哼了一声:“我还听过路见不平有人踩呢!姐你听过没有?” 珍娘狠狠瞪他一眼:“哪有不平?”说这话时,谁也不看:“我怎么不知道?” 秋子固的话已到了嗓子眼,文亦童敏锐地捕捉到了,忽然开口:“算了齐姑娘,也是我多事,有些话本不该说,不过我这个人心直口快,不说又觉得委屈了姑娘。秋师傅不留下一字就走,只怕也有过不去的苦衷,他不说也有他的道理,他虽嫌我嘴快打了我,也是我该挨这几下。” 秋子固不说话了,冷笑浮面。 文大公子您可真是个伶俐人! 钧哥却还不放过:“你这样说也罢了,可为何我才劝你们收手时,你反打我?” 文亦童笑了,他这一笑,如一缕春风,将看热闹的福平婶和妞子的心,都拂化了。 这就是文家一宝,文大公子有名的微笑。 因为这个不知给隆平居减少了多少麻烦,再大的口角纷争,在这笑意前总能烟消云散。 不过这一宝,却在钧哥面前碰了壁。 “笑什么笑?姐你看他打了我还笑!”钧哥反而更加生气了。 这回换成珍娘哼了一声,要不是说是姐弟呢?连不屑的语调都一模一样:“才文掌柜的都告诉我了,是失误,是错手!谁让你不知好赖插手人家的恩怨?看热闹不知道要保持安全距离么?打到也是活该!” 钧哥听出来了,这活该不是冲自己的,倒像是冲身后那个人。 被骂也是没法子啊哥!谁让你先对不起我姐,不哼不哈地走了呢?她生气也是正常的啊! 于是钧哥又回到秋子固身后,拍拍对方肩膀:“说吧哥,好好解释一下怎么回事,我姐最讲道理,是非分明,若真有苦衷,她不会不理解你。” 妞子从怀里掏出根红薯棒来,津津有味地坐在福平婶身后,看眼前四个人好像看戏似的带劲,又递给福平婶一根:“娘你吃不吃?” 福平婶本不想要,不知不觉却也接了,咬了一口,啧啧有声地评论道:“眼下看来,好像是文大爷占了上风,不过也看秋师傅怎么说了。” 秋子固知道大家都在期待自己开口,却不知珍娘怎么想,因她看起来好像有些漫不经心,又好像在想别的事情。 他不知道文亦童一路以来跟她说了什么,不过眼下,自己只有实话实说一条路可选。 于是他说了,从十年前说到现在,从当年那个玩笑似的魔障,直说到刚才高僧的透彻明析,初见珍娘时如何不适应,她带给自己怎样的难堪尴尬,后来却如何好转,自己心境如此变化。。 总之事无巨细,一一述清。 本来秋子固以为自己会不容易说清,因乱麻似的一团,脑子里想理也理不出个头绪来的,又当了许多人的面,他以为自己会有犹豫,甚至退缩,因一向也不是个口角锋利的人,他的出色,在于掌间手艺,却不在嘴。 却没想到,出口竟如此流利,侃侃而谈,有理有据,前因后果,无一不明。 只是缺一件,当年指使赝品乱说箴言赶自己出京那个人,到底是谁? 秋子固其实心头早有分明,却有意隐下了不说。 妞子听着点头:“娘,我觉得秋大哥真不容易,”不知怎么的她也跟钧哥一样,嘴里改了称呼:“受人骗这许多年,苦头想也吃不少,看他神色倒还平常,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说的别人的事呢!” 福平婶情不自禁点头:“丫头你长大了呢,说的话倒挺有见地。” 钧哥则是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说走就走,原来是追高僧替你解疑哪!追到这里来了?还真是巧!” 文亦童则不阴不阳地道:“秋师傅的苦衷原来在这里?只是既然没有魔障,为何你碰见齐姑娘就有那许多坎坷挫折?若说她害你,自然没有人信,若说助你,倒是明而显之的。也怪不得秋师傅你,如此看重齐姑娘了。” 秋子固忍不住,盯了文亦童一眼,后者与那般通透如水玉的目光触上,陡然间觉得浑身上下,透心的凉了一凉。 谁都开口了,却唯有珍娘,半天一字不发,脸上亦纹丝不动,看不出什么变化。 几双眼睛都在看她,珍娘自个却若无其事,本来跟文亦童并排站着的,慢慢却去了妞子跟前,还跟她要了根红薯棒,嚼得满口生香。 正文 第254章我又不是药! 终于吃完,珍娘发话了。 “我又不是药,替人解难又疏通难处。自问我一个农女,也没这个本事,除了会做一手好菜,别的事我不理也不管。听你们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好像跟我有什么关系似的,”说着珍娘笑了:“谁跟谁啊?不知道高僧才给我发了话么?不宜早婚!” 文亦童心里一凉,瞬间反应脱口而出:“不可能!” 珍娘竖起食指摇了摇,笑得十分温柔:“没有不可能,事实如此。” 秋子固不动声色,默默看着珍娘,却不比文亦童,一点问话的意思也没有。 钧哥急了,上来怂恿:“哥咧,你怎么一点反应没有?我姐这话明是气你们的嘛!” 秋子固还是不出声,倒是珍娘,立刻转头狠狠瞪了钧哥一眼:“当时程夫人也在,你们不信只管去问程家人!我才不说气话,也犯不着说气话!” 说罢珍娘便叫福平婶:“婶子进完香了没有?完事咱就走人!这里闷得很又吵,不如回家清静!” 福平婶忙拉妞子起来:“那走吧走吧!” 妞子不解地问:“娘,才不是还说,要在这里用一餐素斋的么?听说这里的饭很好吃,我想。。。” 第281节 福平婶揪了她一把,小声狠道:“吃什么吃!没见你珍姐姐生气了?” 妞子跟在她身后脚不点地,还不忘记八卦:“珍姐姐生谁的气了?” 福平婶看了看背后,珍娘正跟随而来呢,于是冲妞子使了个眼色:“去去,小孩子懂什么?生气就是生气呗!” 钧哥不舍得地拉着秋子固的手:“哥,跟我们一起走呗!反正你也不能回隆平居了。” 是啊都跟掌柜的闹成这样了,再回去已全无可能,不过秋子固却不慌不忙,神色悠然:“你先走吧,跟上你姐。” 钧哥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难不成你还回去?”斜斜看了背后没有好脸色的文亦童一眼:“可回不得咧!” 秋子固轻轻推他:“你少替我操心!走你的!” 钧哥反拉住了他的手:“那你不会再走远了吧?不会就此离开淞州吧?” 秋子固体唇角噙了丝淡淡笑容,眼神却变得愈加深邃,其中隐隐透着一丝不易让人看透的深意:“放心好了,这一回,我再也不走了!” 钧哥这才松了口气,看看珍娘们已经走远,忙赶上去:“等我!等我!” 文亦童冷冷看了眼秋子固,一言不发地向相反方向走了。 秋子固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从门前出来时,珍娘老远就看见人群中的梁师傅,正指挥伙计们上车,福平奋力拔开人群走上去:“呼!看这人山人海的!” 珍娘笑了一下:“是啊,好在咱们已经完事,也算尽了心,这就回吧!” 于是一行人上了车,回城去了。 苏儿一直在厢房里等哥哥过来,她也早早在前殿进了香,只是一直没看见文亦童,丫鬟婆子们又不让她出去,生怕人多惹乱,直逼得她火星直冒。 “既不让我出去,你们好歹也派个人去找找,我哥这半天怎么连个信儿也没有?”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声笑语:“谁惹我们文妹妹生气了?” 文苏儿一听,小脸愈发难看。 兰麝一身华服,一步三摇地迈进门来。 “你们都叫脂油蒙了心?说了不让人进来不让人进来,都当耳边风是不是?”文苏儿将脸拉得老长,没好气地对丫鬟们发火,眼皮也不向兰麝那边撩一下。 要是常人,早觉得臊得慌,再脸皮薄些的,怕就自己退出去了。 可兰麝不,她比常人厉害的一点就是皮厚,心硬,再一个,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妹妹看起来是真动气了,”兰麝脸不红心不跳地走到文苏儿身边,弯下腰来细声细语地哄着她:“怎么了?说给姐姐我听听,我给妹妹散散心。” 文苏儿还是头回遇见这样没脸没皮的人,当下又气又急,连话也说不出了,只用一双澄亮的大眼睛瞪住对方。 兰麝笑了,笑得咯咯响,手帕子捂住嘴,前倒后仰:“妹妹这是怎么了?我跟妹妹相识这许多年,还是头回见妹妹说不出话来呢!” 文苏儿被她一激,终于口舌又恢复了灵敏:“你还好意思叫我妹妹!告诉你啊姓兰的,我身上疹子还没好全呢!你有本事再靠近些?身上衣服新的吧?别回去又烧了,小家小户的,赔得起几套?” 丫鬟们扑嗤一声都笑了出来,彼此交换下眼神,心想小姐的嘴皮子果然不是虚的。 兰麝呢? 白净的面皮一抖,双目忽然有些失去焦点,不过下一瞬间,却又很快地恢复了过来。 “哎呀妹妹,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姐姐我也是一时疏忽,老虎还有个打盹的时候呢,更别提你我了!” “你少拿我跟你一处提!”文苏儿一旦说顺了嘴,那可真是不容易对付的:“你有事没有?没事出去,我等我哥来呢!他不待见你,你不知道?” 打蛇要打七寸,这一点文苏儿很明白。 这一回,兰麝的脸变白了,唰的一下,变得死白,不过到底她老成,很快咬了下嘴唇,然后慢慢脸上又有了血色。 “妹妹才不说是,要寻文掌柜的么?我倒是有些风声,你要不要听?” 文苏儿哼了一声,不相信地看着她:“谎话说得成精了呢!你怎么会知道我哥的消息?他看见你只会让!” 兰麝心里酸得成了老缸子醋,面上还不得不保持镇定,冒着几个丫鬟连耻笑带鄙夷的眼神光,老神在在地回道:“文大哥没看见我,是我,远远地看见了他,且不止他一个,还有”深深地看了文苏儿一眼:“还有秋师傅。” “什么?!” 文苏儿一下就从绣墩上站了起来,错愕和惊悚,愈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说,他走了么?离开淞州回京了?哥哥不会骗我的,也确实一路来没见着他。。。” 见文苏儿失神地喃喃自语,兰麝得意了。 正文 第255章挑拨离间 “怎么样?这回妹妹信我了么?” 文苏儿抬头,狠狠盯着对面那样得意洋洋的脸:“你少骗人!怎么可能看见秋师傅?更不可能他跟我哥在一处!” 兰麝双眸里像是含了清幽冷月,冰冷无丝毫温度,声音也一样冷了下去:“有什么不可能?我不但看见文大哥跟秋师傅在一处,还看见他们俩动起手来!” 打架了? 我哥?! 跟秋子固?! 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让文苏儿觉得震惊诧异! 第282节 说实话太阳从哪边出来,对文苏儿来说都不要紧,可哥哥跟秋师傅打架,这可真叫要了她的小命! “你不信?”兰麝看出文苏儿眼中疑惑,脸上挂出温和的假笑:“不信跟我去看看?” 文苏儿拔脚就向外冲去,才走到门口,就惊得大叫了一声:“哥!” 果然是文亦童,无精打采地来了。 文苏儿一见他的脸就要哭了:“哥,你怎么了?” 清俊的娃娃脸上,明显挂了彩,身上头上也是脏兮兮乱蓬蓬的,确实是一付跟人交过手的模样。 “没事,叫她们打一盆水来,我洗洗再说。”文亦童疲惫地道,慢慢走进屋来,只当没有兰麝这个人在,又叫文苏儿:“带来的包裹在哪儿?挑一件干净的我换。” 文苏儿哦了一声,忙行动起来,丫鬟们各有其事,只有个兰麝,呆呆站在原地,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好在她脸皮厚,赖着不动,就是不走。 文苏儿看出来,她还在寻找机会插嘴,于是向外轰她:“你长这么大双眼睛难道看不出来?这里没人欢迎你,也没人留你!你还不走?” 兰麝抬睑飞快地脧了里屋一眼,文亦童在里头换衣服呢! “我还有话要跟文大哥说!” 文苏儿一心系着哥哥的伤,再没耐心了:“你走不走?真要我叫人拿大扫把来?苹儿!” 兰麝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知道那个大和尚去哪儿了!” 大和尚? 文苏儿一头雾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寺里全是和尚,要你卖乖!” 里屋本来綷綷粲粲地声音,忽然停住了,随即传出来文亦童的声音,焦急中带三分不信:“你跟踪我?“ 兰麝知道这是瞒不过去的,索性将牙一咬心一横,大声回道:“是!我跟着公子一路,看见了秋师傅,也听见了齐姑娘那番话!知道大和尚给齐姑娘断了相,也知道公子不信姑娘的话!” 苏儿急得头上出火星:“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里屋半天没有回音,兰麝提心吊胆地等着,同时还得忍受外屋苏儿的犀利眼神。 终于门帘响了一声,换上月白箭袖蓝色镶领墨蓝花卉暗纹绸面圆领袍的文亦童,一脸严肃地走了出来。 “哥你别信她,她只会弄鬼!”文苏儿立刻叫道:“这回肯定也是骗人!” 文亦童不出声地冲她摆了摆手,然后逼视兰麝,后者一刹那只觉两道利剑似的寒光陡然射来,其间似是夹着冰雪一般的冷漠锋锐。 “是真是假,我一听便知。” 若连这点还看不出来,白在隆平居混这许多年了! 兰麝知道这回再不能说谎,好在她也是有备而来的:“大和尚没出门,还在主寺方丈屋里呢!我听外头回事的小沙弥说,他还有一事未了,今儿歇在寺中,明日进城。” “进城?”文亦童薄唇抿紧似刀锋般凛冽,他眯眸凝望被自己的目光逼得有些龟缩的兰麝,追问道:“进城做什么?” 兰麝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只说有事,没说为何。” 苏儿啐了她一口:“全是废话!哥别听她絮叨,赶她出去得了!” 兰麝愈发拼命摇头:“真的真的!我知道文大哥因那话不能早婚的话而不快,这才跟了大和尚去,文大哥若真不信,明儿等大和尚进了城,再抓他来问,不就明明白白了么?” 苏儿什么也听不懂,眼巴巴望着文亦童,看他怎么答。 文亦童思忖片刻,半晌冷笑一声道:“你既跟了一路,想必也知道我心里不会有你,既然如此,你还这样忙前忙后的做什么?恕不知帮了我就是亏了你自己?我不相信,你是那种助人不利已的人!” 兰麝被说中心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过这话也是她早料到的,再说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没脸没皮也得认了。 于是扑通一声,兰麝冲文亦童跪了下去! 此举吓了文苏儿和丫鬟们一大跳,却正在文亦童的预料之中,他的神情愈淡漠冷酷,嘴角绷得紧紧的。 “我的心事如今也不必瞒了,自小我见着文大哥后,心里就再没装下过别人。。。” 文苏儿一听是这话,大倒胃口:“行了行了,我当你是个有规矩懂道理的人,原来也是这样恬不知耻!姓兰的你可是个女儿家,我们还在这儿你也好意思说这些?当了我哥的面?!” 兰麝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再不说自己可能就真的失去一切了,于是不顾苏儿的羞辱,滔滔不绝地坚持了下去:“如今我也知道,文大哥心里只有齐姑娘,我也不求别的,只求帮文大哥完成了心愿,齐姑娘做大,我愿做小!一辈子伺候文大哥,和齐姑娘!”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苏儿一听就炸了锅:“亏我以前那样信任你!原来兰姐儿你是这么没品的一个女人!你自轻自贱就算了,凭什么要祸害我哥?就算做小你也不配!” 可是文亦童,却半天没出声。 不得不承认,兰麝是真有点本事的,能看透人心,并能将自己放到最有利的位置。明知上回苏儿的事之后,自己再没能力如从前般钻营了,干脆伏小做低,痛快地承认损失,再接再厉。 要说她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也不是没有心计本领,只可惜全用在了自私自利上,因此愈发叫人看不起。 正文 第256章理谁? 文苏儿见哥哥陷入沉思久久不答,由不得急了起来:“哥!她的话不能听!上回你还说叫我防着她些,怎么自己倒先软了耳根子?” 文亦童负手走到窗前,背对着众人,眼眸垂下,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方道:“兰小姐请先回去,你的提议我会考虑,来日再说。” 兰麝眼圈说红就红了:“大和尚的事是我通风报信,文大哥才知详细,将来请文大哥,别忘了我的好处。” 好处? 好处就是许你进文家做姨娘?! 文苏儿此时对兰麝的鄙夷达到了顶峰,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初哥哥不让自己接近对方,也才看出,珍娘的好处来。 第283节 人比人得气死,看来这老话没错。 文亦童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兰麝收进眼里,这才含泪退了出去。 文苏儿叫丫鬟外头守着,不许再放小毛贼贱人之类进门,然后将文亦童细审一遍。 听到他真跟秋子固动了手,文苏儿的泪珠淌了下来。 她知道,这一回,秋子固是真的不会再回隆平居了。无论他人在何处,就算再回淞州,也不可能再回文家了。 文亦童的手泡进了妹妹的泪水里,本就有伤口的地方,愈发刺得生疼,可他到底是个男人,安慰的事,得他来做。 “姓秋的心里本没有你,这样倒好,省得你还有留恋,长痛不如短痛,哥以后定给你找个好人家,比姓秋的好上百倍!” 文苏儿摇头,泪水甩在胸前,濡湿了一片衣襟:“哥你会说人,怎么不看清自己?齐姑娘心里,又何尝有你?为何你还要这么坚持?” 没想到妹妹的眼光如此犀利,说出的话好比剑尖,直戳文亦童心窝,让他整个人都有蜷缩的意思。 可他没有。 事实上他反而比刚才更加挺直身上,这是他自掌管家业后形成的习惯,越有困难心里越想退缩时,他越强迫自己坚强面对。 也确实因此闯过许多难关,也因此愈发难改这积习。 “齐姑娘眼光太小,不知道什么人才更适合她!秋子固那样一个冷口冷心的人,嫁给他哪有幸福?我文家在淞州是什么身份地位?我又是何样出众?她是一时糊涂才会取中那个姓秋的!我总有办法让她回头!到时她自然会明白,什么才是对她真正的爱护!” 自信过了头,便是刚愎自用了,更何况文亦童是叫爱蒙了眼的,愈发听不进异议。 知兄未若妹,文苏儿对这一点心知肚明,知道此时再劝也是无用,因此沉默下来,搬出随身药箱,替文亦童搽药,止痛。 回程的车上,珍娘笑嘻嘻地吃这吃哪,一点儿看不出难过不开心的样子,反是妞子和0福平婶,一会儿看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总不敢恣意似的。 珍娘斜了她们一眼:“你们这是干吗?我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人!” 福平婶陪笑:“丫头,你这是何必?不开心就说出来么!我们是自家人,在这里还用得着装么?” 珍娘愈发要笑:“我有什么不开心的?本来就很开心,香也尽了,菩萨跟前也落了好,也吃了也玩了,还有什么不痛快的?” 妞子嘴快:“姐你没那么大忘性吧?还是说,你真信了秋师傅的话?” 福平婶没拦住,心里捏了把冷汗,也不知珍娘听了这话如何反应,不会怒了吧? 珍娘脸上倒真没有愠色,还是笑眯眯的:“他说他的,与我何干?我干自己的事就完了。” 妞子又不服了:“可我娘说,你跟秋师傅好得很呢!怎么说会无干就无干了?” 福平婶脸红了,上来要揪妞子的嘴:“小丫头片子你说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了?” 珍娘替妞子挡了手:“你娘说得没错,不过那是以前的我,现在我得了高僧箴言,知道不宜早落红定,那就再不想了呗!反正先将湛景楼弄好了,大家过好日子再说呗!” 福平婶听这话说得,倒跟真的似的,再看珍娘脸色,也平平静静,舒朗悠然的很,不像有假,于是壮了胆子又问一句:“当真不理他了?” 珍娘反问她:“理谁?” 福平婶不说话了,只点头,半晌憋出两个字来:“也好。” 珍娘又吃喝起来:“嗯,这笋豆好吃,不过好像淡了些?下回该多放些盐。” 妞子也吃,只是疑惑:“娘,”悄悄凑到福平婶耳边:“敢是我舌头坏了?我怎么觉得咸得齁死人呢?” 福平婶暗中叹气。 这才是食不知味呢! 还硬说自己没事! 次日湛景楼开了门,生意还是照做,珍娘除了看着眼袋大了些,别的再无异常。 文亦童真听了兰麝的意见,去寻了高僧下处,不过高僧闭门不见,文亦童无计可施,只命人在其门口守着,待一出来立刻请进隆平居。 没人知道秋子固去了哪儿,连闵大也不知道,不过他看得出来,东家跟自己师傅闹了不痛快,他不知自己该如何进退,只因秋子固离开前吩咐过他:“无论将来如何,不许离开隆平居!” 因此才勉强挨了下来。 这样平静过去几日,突然城外传来消息,惊闻倭寇从海上来犯,烧、杀、掠、抢,无恶不作,淞州离海岸不远,只怕也受祸及! 于是城门紧闭,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好在倭寇不日而退,淞州人松了口气,生活这才渐渐恢复。 程廉趁机上书一道,要调军入淞州驻防,又上奏万岁,恳请筑城。很快得允之后,巡抚大人立即下令,募捐集资,划界制图。 不过这一回,还不是程廉全权做主,皇上有命,特下派一位特使,监督指正。 而这位特使不是别人,正是秋子固当年伺候过的主子,徐公公。 那么除了秋子固,还能有谁,更适合接待这位当年的故人呢? 只可惜,翻遍了整个淞州城,也没能找出这位秋大厨来。 这下可算要了程大人的亲命了 正文 第257章问题就出在这个可是上! 若不是秋子固,能不能接下徐公公? 答案是肯定的,淞州城里能人不少,再说就算秋子固不在,不也有闵大?闵大虽说学不到十成,可多少年下来,八成的功力也该有了。 第284节 可是。 问题就出在这个可是上。 徐公公此来是奉了上谕,监督指正的。 这事可大可小,弄得好,也就是个名义上的监工,江南风光好,公公吃吃玩玩,到时间回京就行。 可若是弄得不好,人家来真的,那就为难了。 因此如何哄得徐公公开心,便成了巡抚程大人此时最大一块心病,而秋子固,则成了唯一可解此难题的人。 因在人心里,提起姓秋的,没有不知道他当年风光的,而能让他如此风光的,不正是将要到来的徐公公? 只有他,当年在徐府春风得意,顺风顺水地呆过几年,徐公公喜好如何,不只是吃喝上,平时起居坐卧,心里都该有本明帐,有他在,一应接待的事宜,便会顺遂得多。 只可惜,这个人好像是从空气里消失了一样,再寻不出来。 城里找不到,程廉也托了毗邻兄弟城镇官吏来找,一样无影无踪。 这一日,正到了徐公公离京的日子,预计一个月左右到达淞州,程廉心里的怒火,终于绷不住了。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程府正堂里,满满跪了一地,各位巡抚属下如院里秋风中的落叶,瑟瑟发抖。 “限三天之内,若再寻不出姓秋的来,尔等顶上乌纱,也不必再戴了!” 程夫人不出声地在屏风后头听着,嘴角挂着冷笑,等外头人散了,转出来哼了一声:“老爷为官多年,多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如今也糊涂起来了?” 程廉不耐烦地挥了挥衣袖:“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这事你少管!” 程夫人自管自坐了下来,接过业妈妈递上的茶,呷了一口:“我不管?不管看你怎么办!秋子固他是个人不是神!难道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不成?就算死了,也该有人见着尸体才是!” 程廉愈发恼火:“你当我不知么?我就再不济事,这点子道理还是知道的,你别在这里坐着烦人,下去下去!” 程夫人脸笼冰霜:“这里是程府,我来不得么?!” 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程氏夫妇的关系,在这几天中一泄千里,原因无他,因乍进香回来后,程夫人如实向老爷禀报了高僧对珍娘下的断言,程老爷不高兴,是显而易见的。 本来水患已消,皇上派自己来要做的大事已完成大半,程廉准备过几个月就要迎娶珍娘的,没想到夫人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说齐姑娘不宜早婚,不然克夫! “连下人在内,十几个人都听得清楚明白,老爷若要硬来,将来毁了仕途,可别抱怨!”程夫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虽是珍娘顺口胡绉的一句话,可经她这么一描述,倒是十足十成真了。 程廉憋了一肚子火,无话可回,因此索性不见夫人,怕看见就烦。 没想到今日夫人自己跑上门来了,又正在烦燥的时候,还冷言冷语地亏着自己,程廉终于发作了: “这里是外书房!是老爷我处理公事的地方!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粗声大气?!” 程夫人将身子一挺:“老爷处理不来,少不得我替老爷分担着!” 程廉冷笑连连:“就凭你?要不要老爷我把头上官帽也让给你带?!” 程夫人喘了口气,定神正色道:“老爷真真是糊涂了!驿站传来的书信上说,徐公公下来是自己带了家厨的,外头的饭他老人家吃不惯!这是其一,秋子固的作用便不大了。其二,老爷只知秋子固晓得公公的喜好,恕不知徐府上下几百口人,能精通此事的,又岂在一二?家里自管事至小厮,再差混不出头的,也能大约了解些吧?” 程廉本是站着的,听见这话,情不自禁坐到了夫人左边,拈着胡须,忽然没了话说。 程夫人知道,自己的话入了耳,于是向业妈妈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顺手将门也合上了,自己守坐在台阶上,又将院里小厮都轰了出去。 “老爷,”程夫人看了程廉一眼,声音放温柔下来,手呢,趁机盖在对方的五指上:“你我夫妻一场,难道我会看着老爷为难不闻不问么?虽为了那个小妖精弄得你我不和,可你到底是这家里的顶梁柱,是我要跟了辈子的男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不帮老爷的呀!” 程廉心里的怒气,忽然又有些升腾的意思,小妖精几个字弄得他脸色差点都变了,好在程夫人知趣,后头的话又稍稍安抚了他。 “你在帮我?怎么帮?”程廉知道徐公公的事,是头等大事,因此装作不理会程夫人私夹的醋意,反问对方:“莫非你知道姓秋的在哪里?” 程夫人摇头:“这个臣妾倒是不知,”嘴里乖顺了许多:“不过,我娘家倒有个管事,跟徐府二管事是亲家,老爷你看。。。” 程廉大喜。 他不是傻瓜,程夫人想到了自然他也想到了,可京里门路寻遍,没有一个跟程府沾上边的,毕竟他外放有些时日,于京中人脉社交方面有些衰败,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再加上这次徐公公是奉旨出京,平日相厚的,知道厉害关系,也都特意有些避着,所以扑了个空。 没想到,夫人这头,倒有意外之喜。 “此话当真?”程廉激动起来,本来冷冰冰死了一样的手,翻而向上,紧紧握住了夫人的十指:“夫人果然不愧贤良之名!” 程夫人抿嘴而笑,尽情享受掌间温热的感受,这是多少天来的头一回,老爷对她如此亲密:“自然是真的!难道哄您不成?才发过来的家信已经收到了,上头详细列出管事所知,事无巨细,知无不言。” 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来,送到了程廉面前。 正文 第258章简直可笑! 这天晚上,程夫人的小院终于有了喜色,红绉纱宫灯里外挂了几十盏,院里照得透亮,屋里走进去,外间中间地上点着一盏古鸡足银灯,有四尺高,上面托着个九瓣莲花灯盏,点着九穗,照得满屋通明。 里间则排了几对龙凤红烛,不过还没到点起来的时候,因老爷夫人还在外头喝酒呢! 待到烛光也熄了,月华洒了下来,程夫人这一天,才叫真正的心满意足,畅快如愿了。 隆平居里少了秋子固,文苏儿一直不太痛快,这天早起,她闷坐了半日,忽然吩咐丫鬟:“收拾一下,跟我出去。” 苹儿不敢:“要不要回大掌柜的一声?” 苏儿瞪她:“我是你主子还是大掌柜?你到底伺候的是谁?废话少说,跟我走!” 两人一路出了后门,几个伙计看见,也不敢吱声,先去回了闵大,后者想了想,没说话。 苏儿去哪儿了? 第285节 自然是湛景楼。 几个小学徒在门口替鸡去毛,看见文家二小姐过来,一下就站起来了:“文二小姐,客人从前门入咧!” 苏儿又瞪一眼:“我找你们掌柜的,不吃饭!” 学徒们一听,忙支个人进去回话,又道:“二小姐这里等一等,我们掌柜的就出来!” 苏儿哪里等的?二话不说就向门里冲去,没人敢拦她,只得凭她去了。 走到厨房前一进天井里,果然看见珍娘急冲冲赶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文苏儿还是气呼呼的:“没事不能来?我找你说话!” 珍娘看对方模样,好像是又要发作似的,知道是个爆炭性子,说炸就炸的,于是拉她去了自己楼上,进屋后坐下,方才细声细语地问:“怎么了?” 苏儿气息不稳地开口:“秋大哥怎么连个人影也不见!”说着眼眶就红了。 珍娘一听是这话,由不得松了口气:“我当什么事,”顺手从桌上斟了杯茶给对方:“吓死我了!” 苏儿一把将茶杯推开:“这事还不急?你这人心真狠!就算不喜欢秋大哥,人家那么喜欢你,现在人不见了,你就一点儿不放心上?亏他为你付出那么多!难道你不明白,当初他离开淞州去京里,就为找高僧解开那个箴言,好让你明白他的一心一意?!” 珍娘低了头,心脏瞬间传来麻痹的感觉,背脊一阵酥麻,不因苏儿的话,只因想到那一天,秋子固在树影里,那样的侃侃而谈,从没见他说过这么多话,却是每一个字,都跟自己有关。 还有他的眼神。。。 珍娘深深地地吸了口气,憋了半天,直到觉得肺要炸了,方才吐出来:“苏儿妹妹,我知道你很看重秋大哥,可你却一点儿不了解他。” 苏儿鼻头红了,抽着鼻子气道:“我怎么不了解了?”话里是不甘心的挣扎。 珍娘轻轻叹了口气:“秋大哥这人心性高傲,一路顺风顺水,忽然受折,内心裂痕与创伤,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我知道你们文家待他很好,可是魔障的话折磨了他十年,结果又无意中陡然知晓竟是假的,这样残忍的玩笑,再坚强的人,也得有个恢复过程。” 苏儿狠咬住自己的下唇:“所以我才要找到他,安慰他。。。” 珍娘打断她的话:“你何时见秋大哥要人安慰过?” 一语震住苏儿。 是啊,凡高才之人多孤傲自尊,一向只有他看低别人,何时轮到别人以同样角度来看待自己? 原来他也是会受伤,会受骗的! 这样的话秋子固决计不能接受! 因此他要疗伤,也必寻个隐处。 于其找他觅他,不如放他自理。 苏儿想明白这个道理,心里渐渐安定下来,也对珍娘服了气。自己果然太孩子气,若说相配,真真是齐姑娘才配得上秋大哥。 只是嘴上,还是不甘心就此服输:“他自避归他自避,可姑娘你就一点表示心意的行为都没有?这么不闻不问的,让人看着心寒!” 说着眼角余光瞥了珍娘一眼:“还是真被我哥的心意打动了?” 珍娘的脸色突然变了:“苏儿妹妹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儿见对方眉心倏地一凝,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戾气迸出,一时间竟有些口吃起来:“没,没什么啊!就是我,刚才,刚才话里的意思呗!你又不聋。。。” 珍娘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逼视苏儿:“你当我是那种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子么?” 简直可笑! 苏儿被她的目光压制住,半天才挣出一句话来:“那你那天在寺里,怎么也不给秋大哥一句定心丸吃?也好叫我哥死了心!” 珍娘昂起小巧的下巴,眉宇间布满了英气,眼神亦是犀利:“我给谁定心丸吃?若要定心丸方才肯定自己的心意,这人不要也罢!至于你哥,我早就已经回过话了,自己的哥哥难道还不知其心性?当了那么多人驳他的面子,我珍娘不会做这样叫人下不来台的事。” 苏儿心下暗忖,果然哥哥极要面子,珍娘的心计确实非自己可料。 眼见苏儿的脸色一点一点,在自己眼前恢复了平静,珍娘这才浅浅一笑,冲对方弯下腰去:“现在好了吧?能放我前头照看生意去了吧?” 苏儿被她逗得心里直想笑,可又强忍住,腮帮子上的肉不免有些抖动,珍娘看在眼里,手就上去捏住了:“丫头你该多出来走动走动了!看这横肉走的!” 苏儿立刻怒起:“这不是横肉!是酒窝!” 珍娘简直不敢相信:“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就没见过这么肥美的酒窝!欺负我见识小是不是?” 苏儿左躲右闪,让开珍娘的手:“你起开!别以为天下只有你那样的才算酒窝!我也有!什么叫肥美!明明是丰韵好不好!” 珍娘差点没笑倒在地上:“小毛丫头你多大了?还丰韵你哪儿来的自信说丰韵?成人了没有就丰韵?!” 正文 第259章定菜单 苏儿上来要戳她脸上的梨涡以示还击,忽然听得哗啦一声响,倒吓了两人一大跳,原来是外头不知谁,压塌了没扣好的窗屉,掉下来闹出的声音。 珍娘跑出来一看,只看到个小身影,溜得倒比兔子还快,瞬间就从楼梯上下去了,也不知是滚还是跳的。 “妞子你跑这么快小心崴了脚!我可不替你请郎中!” 妞子只装听不见,一鼓作气地跑回厨房,凑到福平婶耳边,一字一句全学给她听了。 福平婶边听边点头:“果然这丫头嘴上不说心里有数的很,这样也好让人放心了!” 妞子不当回事地看着她:“我就说珍姐姐没事,看她进香回来,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睡睡,哪有一点不合适的样子?前年庄上大牛姐被人抢了夫家,看她要死要活的,家里连井都盖上盖子了,我珍姐姐可没一点像那样的发失心疯!” 福平婶一掌将她劈开:“走开玩去!现在会说了,前几天怎么跟跟屁虫似的跟在珍丫头身后?外头井口的树枝是谁放的?伙计们下回再问,我可不替你兜着了!” 妞子一跳三丈高:“对了,该把那些垃圾收拾了才好,不然珍姐姐一会看见了。。。”人已经跑远了。 第286节 午后,珍娘接到了程府的通知:徐公公进城后第一餐接风酒,就安排在她这里。 这是自然而然的了,湛景楼是程家的,城里谁人不知?难不成还排去隆平成么?现在又没有秋师傅压阵了。 至于雅平居,也就快离倒闭不远了。 珍娘立刻开始忙起来,先是要定菜单。 徐公公喜欢什么好呢? 程府来人说了,随便,反正也是做做样子,人家是带了家厨来的,说不定到那天只借这里厨房用一用就完了。 话是这样说,可珍娘却不得不多做一手准备,万一呢?人家来了总不好对着一张空桌子吧? 再说程夫人对自己是不怀好意的,自己做足万全,人家也就没法拿捏了不是? 于是还是要定菜单。 梁师傅是京里呆过的,于是珍娘先请教他。 说来也怪,平日里淡然无话的一个人,这几天却让人觉得过份热情了,话也多,说了几百样珍娘听过没见过,又或是没听过也没见过的菜,虽是很好,却无法实现。 于是再想。 经过珍娘细掰细说,梁师傅大概明白了方向。 菜自然是要精致的,不过还不至于要向豆芽里塞海参,也不要用人参喂鸡生蛋后再塞人参,这种东西听起来就够惊人了,吃进嘴里只怕还不如一道东坡肉够味。 再说淞城乃江南之地,许多地珍京里吃不到的,不如在这上面动动脑筋。 这就想到了各种河鲜,好比莼菜,京里只有莼菜做的酱,那是当作咸菜来用的,也是没办法保存,不得不大量放盐。 可在江南,那就不必了,水里现捞出来就行,其实本身并没有味道,胜在口感的圆融、鲜美滑嫩,关键还在于好汤。 珍娘先是想到鸡汤,可是似乎太轻易了,荤得太过盖住了莼菜的鲜嫩口感,于是梁师傅提议以素托素,上好的口蘑松茸吊出汤来,再放竹荪,最后莼菜一滚,趁热上桌,完美! “梁师傅你知道不,当年乾隆帝下江南,每到杭州都必以莼菜调羹进餐,并派人定期运回宫廷食用。它鲜嫩滑腻,用来调羹作汤,清香浓郁,被视为宴席上的珍贵食品呢!”珍娘说得兴起,忘了时代顺序。 梁师傅边听边想,整个人都糊涂了:“乾隆帝是哪朝哪代的皇帝?当年又是哪一年?” 珍娘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妈妈米呀!现在还没到清朝呢哪来的乾隆帝?! “哦我忘了,说错了,其实是汉武帝,”珍娘开始胡绉:“又或是隋炀帝?”不分清红皂白的乱说一气:“总之有这么一位就是了。” 于是定下汤了。 再下来是冷盘,既然是徐公公这样的人物,自然得有几十个冷盘才算合体,不必不必害怕,前八个是果盘。 香圆、真柑、石榴、橙子、鹅梨、乳梨、榠楂、花木瓜,这八品水果并不食用,只用于观赏。 后八个呢,也不用做,是干果盘子:荔枝、龙眼、香莲、榧子、榛子、松子、银杏。 一时间湛景楼里人人都忙着剥果子,预备到时装盘。 接下来才是真正要吃的,十样脯腊,也就是各色腌肉风干肉铺之类,京里惯用北方的山珍,如狍子獐子山鸡之类,到了珍娘手下,却换成了酥鱼,风干竹鸡,炝活虾,酱腌肉骨头,素鹅之类,江南名菜,用料也皆是当地所有物产,京里难得一见的。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热菜了,珍娘议到这里,却忽然罢手了。 梁师傅急了:“掌柜的我也知这事不易,可你也不能说丢手就丢手,就此放弃了呀!前头那些功夫不就白做了?” 珍娘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胸有成竹地道:“不是不议,是我心里早有个主意了。”说着凑到梁师傅耳边,低低地跟他说了三个字,顿时梁师傅皱巴巴的老脸上,便做烟消云散状了! “此物正是肥时,且不加盐醋而五味全,做起来也极省事,京里也吃不到,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来招待徐公公呢?” 珍娘的话,让梁师傅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掌柜的聪明,我服了!” 珍娘做谦虚状:“哎呀还好还好,梁师傅过誉了!我也是闻见后头醋味,才想起来的呢!” 梁师傅也笑了:“今儿伙计们找牙祭,说想饺子吃!” 珍娘点头:“怪道有醋味呢!” 最后还有一物,便是酒了。 本来以程府的地位,多少年的老酒也能弄得到。不过珍娘都推了回去,说要自己调配,夫人不放心,几回叫业妈妈上门来,冷言冷语地,几乎要强迫珍娘听从自己的命令。 最后珍娘恼了:“妈妈既会说,就自己动手吧!我正好乐得轻松!“ 业妈妈这才闭上嘴巴,心里却恨得痒痒,嘴上便道:“那就依你的办!不过丑话说前头,若有了不好,夫人是不看母女情面的!” 正文 第260章十年前的冤债 珍娘简直要吐出隔夜饭了! 什么叫母女情面?荒唐!现在自己跟夫人就差直接撕破脸皮一步了还说什么母女情谊? 业妈妈看珍娘不理自己,便去寻梁师傅:“你是我们好容易请来的人,夫人的面子总该要给一些吧?快告诉我,这丫头预备了什么重头热菜?” 梁师傅淡淡地笑,做出恭谦的姿态:“妈妈还是自己去问掌柜的好,别为难我一个下人。” 业妈妈顿时火起:“你算什么下人?这里是夫人打的本出的钱,你是我程府请来的,论理该跟她姓齐的平起平坐!她既充大头蒜,你就该点醒她!怎么反过来跟她唱一个调门?” 梁师傅依旧不动声色:“要说打本,那掌柜的手里捏的那份契约又是怎么回事?据小的所知,掌柜的每月不少按上头还钱,若这店不是她的,她何必背那样大一笔债?小的只管从掌柜的手里领工钱,并不担别的事责,平起平坐一说,小的不敢当!” 业妈妈两个眼睛瞪得比龙眼还大:“姓梁的,你怎么不知好歹?若没有夫人,你怎么会来到淞州这里?出京是因为谁你忘了?” 梁师傅脸上的笑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为了谁? 第287节 为了十年前那笔冤债!自己虽出了一口气,可总是于心不安,所以才敢在身上还有把子力气时,赶来还债! 不过却不是还给你程家! “夫人当时在京里要人要得急,小的不才说句夸嘴的话,若不是看在程老爷多年在京里的面上,小的还不稀罕接这趟差呢!在京里,小的总有一口饭吃,何必千里到这里来受累?如今还被妈妈教训,在京里何尝有人这样对小的?” 梁师傅轻轻几句话,噎得业妈妈无话可回,珍娘在厨房里门边靠着,阴影里将二人对话听了个一丝不错。 半晌业妈妈走了,珍娘走出来叫住梁师傅:“多谢师傅替我扳回些面子!” 梁师傅依旧风轻云淡:“小的不过有什么说什么罢了。倒是有一件事,”说着抬起眼皮飞快睃了珍娘一眼:“秋师傅那边。。。” 珍娘镇定自若:“秋师傅的事,让秋师傅自己去料理。什么时候是适当该出来的时候,他自然就出来了。” 梁师傅心中暗自叫苦:“近日我听得程府那头风言风语,”那头指的是老爷,意在与夫人区别开来:“说这回修城的事若进行的顺利,程老爷怕是要趁机提出要姑娘下嫁的事。虽说高僧箴言姑娘不能早婚,可落下红定却是可以的。” 珍娘垂下羽睫,秋风卷地而过,吹动得一袭剪影清冷如月:“这事我也听说了,不过眼下还是还没动手了么?徐公公人还没动呢,谁知他到时会不会保这个媒?到底他跟程老爷交情不深,要不然,程老爷这几天也不置于天天向驿站跑了,不就是跟京里搬援兵么?!” 梁师傅想说官官相护,又想说能拦住徐公公的此地怕只有一人,可看看珍娘的脸色,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躬身行了个礼,向前头去了。 珍娘咬了咬牙。 秋子固,你若是个有血性的汉子,若我前世今生积攒下的眼力没错,你就该应时出现! 珍娘心里明白,自己这回跟赌博没什么区别,她不去寻,反赌秋子固到时自会出现,也知道福平婶梁师傅们替自己担心的要命,其实自己心里何尝不慌? 不过她愿意赌这一把,怎么说呢,爱也是需要些考验的,眼下就是最难过的一关,也许这也检验缘分的契机,老天不会白白放一男一女在一起,月老也要验过货之后,才会动红线相系吧?! 再说,轻易到手的东西总不能让人珍惜,历尽磨砺之后的感情,倒才能支持得长久。 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众人心里急脸上也自然有些流露,自然也免不了有些抱怨秋子固冷口冷心的话,在这一团乱麻之中,倒唯有钧哥难得的保持着,对秋子固的信任。 “姐你别听那些人乱说,秋大哥这会子一定有要事处理,不然他不会不出来。”钧哥总趁没人时偷偷安慰珍娘。 珍娘笑话他是半大小子成人了:“你现在会看人了是不是?那你倒说说看,你觉得秋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 钧哥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冷口却不冷心!上回你病了,秋哥连店里的生意都不顾了二话不说直奔咱家来!这事姐你也没忘吧?还有出疹子时整晚替你冷敷脉门弄伤了手的时,为这个闵大还记恨你呢!这姐你也没忘吧?” 珍娘心里一动,情不自禁低下头去。 “娘在世时总说,要看一个人怎么样,得看他在危难时如何对人。我就觉得秋哥没得说,只因为姐出事时,他总能及时赶到,替你解围,就冲这个,我钧哥心里就敬他是个汉子!” 一席话说得珍娘竟无言可答,只得笑了一下,半响又笑一下,这才开口:“哥儿你真是成人了。” 钧哥庄重地点头:“今后我护着你,我是个爷们么!放心好了!” 珍娘心里感慨万千,欣慰之余,眼酸酸的,不料钧哥后面的话,又让她哭笑不得了。 “我都想好了,秋哥来了你就只管放手好了,让我跟我秋哥一起撑起湛景楼来,你只管每日坐坐绣楼看看花,有空时再绣几双鞋垫好了!“ 珍娘上来要打:“哥儿你羽毛长全了没就想篡权!” 打打闹闹间,到底让她有些焦虑的心情,好转了许多。 徐公公的书信三天后到了淞州城,他已经捡吉时出发了!预计一个月后到达! 整个淞州地界都震荡起来了!这一回更比上次米县令接待程廉的规格程度还要紧张隆重得多。 程廉从得信后当天,便开始没日没夜地招人进外书房,清客也是,一个不放回去,日日相陪,甚至连到扬州请了几位盐商家里的清客上门来,专为听他们如何花钱买精致的主意。 至于程夫人那头,也正好可以不必去了,正正当当的理由,夫人也不好说嘴,她自己也发力从京中调取各种信息,关于徐公公喜好起居的,甚至连徐公公身边人喜欢用的痰盒是瓷的还是楠木的这种消息,她也照收不误。 正文 第261章日子照旧过 除了管事亲家这一层关系外,程夫人还在京里广撒网猛钓鱼,只要是关于徐府的消息,她什么都收,因她肯出也出得起银子,各路消息便雪片似的到手。 却也因此良莠不齐,什么样的话都有,甚至不少都是互相违背的,比如有一条说徐公公每日喜早起早睡,三更天亮便要起床喝一碗牛乳燕窝粥配椒油莼酱这种古怪吃法。 而另一条则说徐公公每日要睡到日上三杆,起来后直接就上十碗十盏的大席面,不是荤腥满面不会露个笑脸的,晚上则必须宵夜,不喝完三坛子好酒不上床的。 总之没一个准头,说什么的都有。 业妈妈简直发愁,这样的相互矛盾的话怎好传给老爷?不是掉夫人的面子么? 因此还得寻管事的求证,可什么都写进信里,那纸就不够了,总不能传一回信,重达三斤吧?就算驿站的马不累,人徐府的管事也没那么大工夫来看不是? 因此为这事将程府后院闹了个人仰马翻,程夫人自己也懊恼不已,原以为这事出银子买就是再容易不过了,没想到反成了裹在身上的烂湿布,甩也甩不掉。 不过此时也没了退路,前院一天三次派人来这里取信,夫人还得先自己过滤一遍,不然老爷看了就是笑话,她丢不起这个人,因此每日熬得觉也睡不好,再没工夫骚扰珍娘了。 至于隆平居,则无法避免地,萧条了很多。虽有闵大支撑,可人人都知道,秋子固不在了,没他的名头震场子,跟文家相厚的熟客虽还常来,可一般的客人,就渐渐向湛景楼那边去了。 文亦童看在眼里,也不着急。在他心里,横竖将来珍娘也是自己的,还分什么你我?到了这一步,其实已是偏执,只可惜他人在毂中,看不清形势。 兰麝比以前来得更勤了,话里话外,只是鼓励文亦童追求珍娘,她知道只有这样自己才有可能进得了文家,哪怕做小呢,反正只要能赖在文亦童身边就行了。 再一个她心里也有自信,后院的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将来过了门,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所以说,一定要先哄得文亦童高兴,先让自己进了门再说! 文苏儿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到了这时候,反是她和哥哥地位互换了,她成了以前那个眼明心厉的文掌柜,而文亦童呢?反成了那个耳根子听不得三句好话,任性妄为的二掌柜了。 文苏儿知道,能让哥哥醒悟过来的,只有两个人,一是珍娘,不过人家眼下无暇顾及此事,忙着应付徐公公的事呢! 二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僧了!因此文苏儿趁哥哥不注意时,悄悄溜出去几次要见高僧,却也一样被挡了回去。 兰麝不要脸地也去过几回,一样见不到人。 第288节 最后索性被告之,高僧半夜离开这里了,至于去了什么地方,不知道,不过要回来的,因此地还有一事未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一样也是不知道。 日子就这样流水似的过去,一股人在寻高僧,一股人在寻徐公公,而珍娘呢?则埋首于各路美食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天她从后巷进来,人还没进门呢,伙计们就听见了她兴高采烈的声音:“快来人,来人卸车!” 福平忙领着人出来看:“喝!我的天神老爷,你从哪儿弄来这些个松枝茬子?!” 一座半人高的松枝山堆在个破破烂烂的板车上,拉车的是个老人家,身上衣衫褴褛,脸上脏污不堪,一看就知是个拾破烂的。 珍娘笑眯眯地从车后转了出来:“叔快抬了这些东西进去!这可是好东西,我才在菜市口看见了,说是人家不要了,让这老人家抬出来丢掉的,我想这太可惜,简直是暴殄天物,我给了一吊钱,就让运咱这儿来了!” 福平哭笑不得:“我的好掌柜!你这是唱得哪一出!这树是干死了没得治了,要不然人家也不会费力收拾掉!你倒好,还给钱抬家里来,这不是花钱买罪受么!” 几个伙计也七嘴八舍地道:“掌柜的这回是真看走眼了,这白皮松是真死透透了的,看这里外都干出灰了!哪里还能活?” “就是就是,再多少水也活不下了!除非观音大士的仙水,不然就是一堆垃圾么!” 福平婶听见热闹也出来看,眼珠子瞪得牛眼似的:“丫头你不是最爱干净了么?整日将院里院外打扫得一尘不染,这东西拖进来要往哪儿放哟!看这脏的,“说着啧啧有声:“我看咱家茅厕都比这玩意干净!” 拉车的老汉被说得有些退缩:“要不然我还你一吊钱,还让我抬出城去丢了吧?” 珍娘一把拦住:“老人家别走!这上好的东西怎么能丢?”说着小脸儿一板:“你们几个还有王法没有?眼里还有我这个掌柜的没有?快来卸车!都抬进去,就放柴房门口!” 一见她柳眉倒竖,福平婶也不吭声了,知道来真格的了,由不得向自己当家的甩了个眼色,后者心领意会,二话不说叫起伙计:“还傻愣着?动手啊!” 不过片刻工夫,老汉车上全空了,人也欢天喜地地走了,湛景楼的柴房前则堆得乱七八糟,一片狼籍。 伙计们不说话,全挤在厨房里,看似忙着,其实耳朵全支楞得老高,要听掌柜的弄什么花样来消耗这堆垃圾。 “莫非她中了邪?”福平婶躲在门后的阴影里,不无担心地看着自己当家的:“这几天忙得够呛,难道是忙得昏了?”说着指了指头:“这里出问题了?” 正文 第262章好戏在后头呢! 福平向地上呸了一声,一把将婆娘的手打落下来:“你当她是你?咱齐家庄的姑娘才没那么容易得失心疯!” 正说着,突听得外间一阵狂笑,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珍娘。 福平婶脸色大变:“你看看你看看,还说没疯?好好的谁会看见个烂树枝还笑的?” 福平大起胆子来走到外头,陪笑对珍娘道:“姑娘,身上可不是好?若不好。。。“ 珍娘回身看他一眼,眼眸透亮清澈:“叔叔说什么呢?” 福平后头的话便再也接不下去,不料珍娘扬起头想了想,却陡然冒出一句话来:“倒是要去药铺一趟,叔叔可是这会子没事?那替我跑一趟好了。” 这下福平身上的汗下来了:“姑娘要买什么?可是去请郎中?” 整个后院都安静下来了,厨房里人人都停下手来,心里各自忐忑着,只说坏了,掌柜的到底还是生病了。 不料珍娘清脆透亮的声音,朗朗地响了起来:“请什么郎中?这里又没人生病!我要买香料来腌香肠呢!” 一阵长吁短叹接锺而至,珍娘忍俊不住:“都当了疯了是不是?等着吧,好戏在后头呢!” 福平揣着她开好的单子去了,出门时不禁埋怨婆娘:“就你多事!我看掌柜的没糊涂,倒是你先糊涂了!” 福平婶被说得悻悻地:“呸!走你的吧,话多!” 东西买回来后,珍娘开始着手配料,肥瘦肉三七分,不要太油腻也不至于太柴,一大盆肉兑好后,再入蛋清增加其粘稠度,然后就是生药铺买来的干花椒五香胡椒,磨成粉入倒入,香叶也磨粉后入,葱、姜、盐糖、料酒一样不少,按比例放进去。 然后就是搅拌,别小看这一步,若不将材料拌至均匀,吃起来口感就差多了。 这活珍娘交给钧哥了,因此一整天就看见这小子守在院里一口大盆前,面色凝重,双手交叉不停上下起伏,虎儿则被珍娘安排守在他身边,专替他擦汗。 一天下来,十几盆馅料完工,珍娘早预备下一大桶水,钧哥洗头洗身子去时,她则与福平婶两人,挑灯夜战,向白天洗干净的肠衣,一点一点塞进肉料。 古代没有香肠机,灌香肠全靠手工,不过也有工具可用,那就是漏斗,珍娘和福平婶人手一只,小的那头套住肠衣,大的那头则不住手地倒入肉料。 一段灌好后,再用粗针戳一下肠衣壁,使里面空气排净,每隔35厘米用线分隔成段就行了。 两人忙了一整晚,终于将那十几盆肉料,灌做了几排叉的香肠。 秋天干燥,挂在院里十五天之后,香肠就好了,珍娘却还要忙,忙什么呢? 她先将香肠放在锅里煮过,只这一步就让伙计们看不懂了,难道掌柜的要先尝尝味道?可全煮出来,又是几个意思? 可虽则心里这样想,却没人敢问,都知道珍娘心若比干,是七窍玲珑的,谁也没她心眼多,那就别自讨没趣了。 于众人疑惑却不敢言的目光下,珍娘镇定自如地煮着香肠,因所用香料特别,煮着煮着,前头客堂里就闻见香了。 “你们后头烧什么呢这么香?”客人们一个个抽着鼻子追问。 梁师傅据实以告,于是点香肠的单子雪片似的传进了厨房。 可珍娘却不许。 “这还没好呢怎么能呈上去?叫他们再等等。” 有好说话的听见这话也就罢了,也有性急了,跳起脚来非要吃到:“煮都煮了怎么还不让人吃?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珍娘亲自出来解释:“我自有一套制造方法,不愿用半成品来糊弄各位。再一个,这是专为接待徐公公所造,自然得他老人家试过之后,方可献酬各位。” 一听这话,再刁蛮的客人也无话可说了。 香肠煮到火候及时,就该那堆无用的垃圾出场了。 第289节 半个月来伙计们恨透的那大堆松枝,被珍娘架出一小撮来,枝子放在阴地,吸了些露水潮气,珍娘从下头点火,火头控制得小小的,燃起来便只出烟不冒火苗。 松树枝上,珍娘架上一座铁箅子,箅子上则摆着煮好的肉肠。 事到如近,伙计们这才明白垃圾的用处。 原来是为了熏肠! “实告诉你们,这东西,”珍娘指着被熏得直冒油光的香肠,一脸得意之色地道:“必得松枝来熏才有味!” 由不得,大家都对她心服口服了。 香肠放上去后,珍娘就再不管了,只派个小学徒在旁看着,别叫少了烟灭了火就行,一批熏上十天,也就可以换了。 忙过这一轮,时间也差不多过去一半了,扳起手指算算,离徐公公到也不过还有十天了。 熏好的香肠收进柜子里,随时准备切盘。 给徐公公预备下的雅间,燃了几束松枝熏过,驱散了潮气,又用茉莉花干燃了熏几日,满屋生香。 程夫人抽空过来看了一回,外间客堂不必说了,她只看厨房,见外头一进磨盘轰隆作响,磨麦磨豆,一应面粉豆浆都自家制造,方可把握好坏味道; 二进是汤灶,一列半人高的炖罐,不熄火地煨着各味高汤,随时可用; 最里一进,几条长案上置满了菜式,都是珍娘二十天前呈上的菜单上写的那些东西。 “今日夫人来,还请试尝一遍,”珍娘自冷盘开始,细细解释,一一用牙箸送到夫人嘴边,程夫人大约吃了几样,自然是极美的,可她只觉得没滋没味,嘴里发苦。 老爷昨天终于跟她发了火。 “你每日都忙的是些什么?”程廉的话比刀子还尖,硬生生从她脸上心上划过,当了许多家人,半点面子不留:“送来的都是些什么混账东西?也好意思送来给我看?” 夫人涨红了脸:“我也是从人家手里得来的,好坏与我什么相干?” “你是死人还是糊涂了?不晓得分辨好坏?当时怎么应允我的?如今就给这种东西?”程廉火气更大:“还有脸强辨!” 正文 第263章你敢! 程夫人气得心肝都疼了:“我怎么应你?你怎么应我,我就怎么应你!当初不说是好不打那丫头的主意了么?不然我能拉下脸来求人?现在倒好,外头人都知道了,说你讨好了徐公公,就要求他保媒!连那贱人克夫不宜早婚都不管了!真当我坐在井里,万事不知么?” 业妈妈听这话不好,当了众人的面让程廉难堪不说,连自己的底牌都掀了,其实夫人并没有欺瞒,可话说得不中听,倒显得有意不报似的。 业妈妈忙上前扶着夫人向外头:“夫人是一时怒而失言,老爷别计较更别放在心上,消息的事夫人并不亲自过问,请容奴才再打听着去,明儿再报!” 程廉冷笑一声,喝住业妈妈:“你算什么东西?主子们说话有你动手动脚的份儿?夫人怎样她自己不知道?还是说真跟你说的那样,是被你们挑唆着才有意瞒下真的,报给我假的?!既如此那这府里可就容不得你了!” 夫人开始听话头就不好,最后听见程廉竟歪派到这种地步,顿时手抖身颤,可她还没来得及替业妈妈辩解几句,外头早有管事进来了。 程廉二话不说吩咐下去:“将这婆子棒责一百,赶出府去!” 什么? 这还了得?! 夫人立刻推开上来要拿人的管事的手:“你敢!” 管事由不得低了头。 程廉上来就踢:“这府上没了规矩不成?叫你管人你聋了?” 管事被踢得几乎跪下,脸一硬心一横,不看夫人,狠狠拉起业妈妈,连推带拽向门外带去。 夫人脸变得死白,寒柝凄怆地嘶叫起来:“姓程的你有意跟我过不去是不是?”说着把头发扯了,披头散发地向桌角冲去:“我不活了,死给你看!” 程廉理都不理,依旧原地站着,冷笑森森:“你死了正好,人生一大幸,升官死老婆!你当我没人扶正么?” 话是这么说,可眼色到底还是向四周瞟了一瞟,小厮们明白,上来七手八脚地拉住了夫人。 “放开!”夫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眼珠子就快瞪出眼眶了,脸红得跟小鬼似的,“姓程的你好狠!业妈妈是我娘家带来的人!你打她就是得罪我娘家!” 程廉放声大笑,桀桀的声音好像地狱里飞出的怪鸟,专司夺人魂灵,让闻者直起鸡皮疙瘩:“你娘家?你娘家但凡还有一点本事,你也不必每天跑驿站广发英雄帖了!如今京里谁不知道你一家都只仰仗着我?” 说着向瘫软在地上程夫人伸出一只手去,准准地戳在她额角上:“用用这里,我的好夫人!你若不是叫醋意蒙了心,就早该看清形势了!” 程夫人忽然失语。 其实自打出京到现在,她早就觉出了背后无倚靠的难堪。娘家几回甚至来信,要自己向程廉谋事求官,她实在张不开这个口,不容易才顶了回去。 如今却听见夫君说出这样的话,想必娘家人早跟他另联系过了,也怪不得听说兄弟又再高升,看来其中关节是他打通的无疑了。 其实夫人一向在程廉面前保持不卑不亢,不想求他反被看不起,做得过了头反变成拔高自己,至少在程廉此时看来,是装得过了头。 现在的程廉,已不需再虚饰什么,夫人身边最后一个心腹业妈妈也不在了,所剩都是自己的人,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狰狞万分: “我这个人,一向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皇帝面前尚能如鱼得水,你一个妇人又乃奈我何如?!”说着程廉眼里乍然闪过煞气: “不过到底你是八人大轿抬进程家正门的,为了装点门面,当了外人我还叫你一声夫人,你是个识相的呢,就乖乖地做个木头人,总有你的好处,诰命的凤冠霞帔,一样也少不了。若你不识相,”程廉面色一变,一脚踩住了夫人长及于地的头发,然后双手攥住紧紧一拉:“说你急病而亡,如今于我也不是什么难事!” 程夫人头皮如被万根针刺,紧绷绷地直捅进脑仁里,让她几乎晕厥过去。但是与其同时,瞬间而来的疼痛感也让她骤然从狂怒中清醒过来,彻底看清了危机。 “老爷放手,妾身现在明白了,老爷放手,”豆大的泪珠,一点一点打在程廉手上,程夫人服软了:“妾身知道怎么做了。” 程廉狂笑着点头:“如今甚好,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夫人虽为小女子,也算女中俊杰了!” 这天晚上,业妈妈被横着抬出了程府,一百棒绝不是她这年纪受得起的,再加上程廉有心要她死,下手人又狠又重,不到六十就要了她的命。 程夫人收到信时,正枯木般的坐在床上,丫鬟们进出不许点灯,只有微微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好比一具死尸。 第290节 听见业妈妈的事,夫人一字没有多说,只问了抬到何处,问准了位置后,便再不发一言。 次日,买办就将这事告之珍娘,背人处悄悄问她:“夫人早起叫人来问,姑娘何时有空?夫人要见姑娘一见。“ 珍娘略有犹豫。 买办重重叹息:“今儿是我最后一天来了,老爷发了话,今后这里买东要西,姑娘自己经营即可,也是知道我是夫人的手下,不许再接近姑娘的意思呢!” 珍娘点头:“若依你这样说,我进府见夫人,想必也没那么容易了吧?” 买办嗯了一声:“可不是?老爷早起就说了,夫人感染时疾,一个月不得出门也不许外人来看视,怕过了病!再者徐公公就快到了,姑娘这里更是重中之重,才我来时还看见,后巷口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呢,只怕是老爷放在这里看住姑娘的人!” 珍娘本不想见夫人的,这时反被激起斗志了:“看住我?就凭门口那几条狗?“ 正文 第264章出了新鲜事 买办心中窃喜,看来夫人的法子果然有用。 珍娘将他送到门中,因说是最后一天,将以前放在自己手里的帐本也一并还了,最后深深看进他眼里:“夫人也算极用心了,连激将法都使出来了!” 买办一哆嗦,忙看珍娘,心说你看出来了?那你还去不去? 珍娘微微一笑:“回去告诉夫人,得空我必去看她!” 过一日果然买办不再上门,倒是各家商铺的小伙计们,五更天时便挤在湛景楼后门,一个个向里扛着菜料。 珍娘细细查过,按说东西都不很坏,新鲜也算新鲜,只是做不到十成十的好,她毕竟是以一个下厨人的眼光来看,自然与老板们不同。 因此也就算了,没有多计较,好在跟买办时相比,也差不很多,只是如今要应付的人是徐公公,自然得长些精神才好。 珍娘愿意自己消化这个困难,并没有为难给自己送货的店家,只求新鲜二字,别的也就罢了,宁可让自已的伙计们多费力择出好的来。 谁知再到下一日,送来的菜料竟是出奇的好,新鲜干净,虾是大小划一的,个头不小又有饱饱的黄,鱼呢则按各类分好,大小都小,满足不同烹饪要求。 凡活物都极新鲜,几乎从才运动场上下来似的,活蹦乱跳,蔬菜则嫩得出水,送到她这里的几乎全是芽尖,差不多不用细择,根部也都清爽的很不带泥沙,且不是用水冲的,看起来似乎只用干布擦拭过一般。 这里学问就大了,用水涮过的菜虽看着干净,可鲜味也随之流失,从营养学的角度来说,维c的含量也将大为减少,因此好的厨师不急着下锅前,都不喜欢这么处理新鲜蔬菜。 可是谁也不会指望,给自己送货的菜铺,能这么精细的处理菜肴,这些东西几乎只要洗过切过就可以下锅了,人力成本算起来可不是一笔小帐! 珍娘叫住一个小伙计,这家是菜市上最大的蔬菜铺子,在城郊有上百亩地专种蔬菜,自产自销,是淞州城里长远有名声的老字号了。 “今儿可是出了新鲜事!”珍娘笑盈盈地递给他一块热糕:“你们老板难不成熬夜替我择菜了不成?” 说着紧盯住对方的眼睛,不让他有说谎的机会。 小伙计接了糕塞进嘴里,香喷喷的蜜汁莲子糕让他一时放松了警惕:“我们掌柜的哪有这样好心?是昨天来了个人特意嘱咐下的,给湛景楼的菜必得。。。” 话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小伙计不顾烫嘴将糕咽了下去,眼睛里烫出泪花来,正好掩饰性地低头,避开珍娘发光的双眸。 珍娘捅他:“说啊,哪有说一半话就不吭声的!” 伙计指指自己的舌头,意思烫坏了,开不得口。 珍娘知道再逼也是无用了,何必为难一个下人?于是放过他,再问别家,谁知大家都像是通一过口径了,都推不知道。 珍娘问了一圈,什么也再没问出来,只得悻悻地算了。 午后,珍娘在厨房里跟福平婶,并虎儿鹂儿,一起用粗针捅莲心,谁知门口闪过一双绣花鞋来,然后就是甜得起腻的声音:“齐掌柜的!忙哪?” 珍娘差点没被针戳了手,抬头一看,是兰麝,浑身上下熏得喷香,绣花藕色的外衫,里面衬着金黄的短袄,外罩八幅的长裙,一付出客打扮。 福平婶冷冷地开口:“这里是厨房,我的好姑娘没见磨盘灶头?您穿成这样又香得如此,实在不该在后头来!您哪,还是前头请,后楼上有专伺候姑娘小姐们的雅间!” 兰麝陪着笑道:“妈妈误会!我来找齐掌柜的说句话,不是来吃饭的!” 福平婶更不耐烦:“我们掌柜的忙得很,哪来那许多闲工夫?若进一位客便要跟她说一句话,那掌柜的一整日也不必干别的,只管跟人磨嘴皮子吧!” 兰麝脸红红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怜兮兮的样子,嘴里咀嚅着,待说不说。 珍娘放下针站了起来,拍拍手上浮屑:“有事就说吧,这里没外人。” 兰麝愈发脸红,求饶似的看着珍娘:“我真有事,齐掌柜的请挪步,咱们外头说一会子就好。” 福平婶哧地一声笑了出来,又对伙计们道:“你们可看清楚了没有?什么叫得寸进尺?!” 伙计们哄堂大笑,兰麝羞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珍娘回身看了一眼:“行了行了,”对福平婶道:“婶子看着这帮猴儿,我出去一下就来。” 福平婶不乐意了:“掌柜的,你还真跟她去?这可是个惯于二面三刀的!”说着便看兰麝:“兰姑娘你也许恨我嘴毒,不过我是不会在人背后说不是的,有什么当面说!” 珍娘微笑着摆了摆手道:“算了婶子,说得也差不多了,何必不给人留三分余地?”说着拉起兰麝:“走吧!” 院里几株槐树,叶子落了大半,地上倒成片的黄色,珍娘走上去,发出脆响,好像是什么人的心碎了。 “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兰麝脸色已由通红变得灰白,秋风吹过,身上起了一阵寒战,本来想好的腹稿,面对珍娘精光湛湛的双眸,竟有些说不出口。 珍娘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姑娘为什么来,其实姑娘这又是何苦?” 兰麝咬着唇,眼底闪过怨恨的冷光:“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珍娘的声音不愠不火,带着透彻,带些安慰:“我知道姑娘在文大爷身上的用心,也知道姑娘今儿是来替他做说客的。” 兰麝吃了一惊,抬头看珍娘:“姑娘怎么知道?” 珍娘勾唇一笑,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我会观相。” 第291节 虽是玩笑,可听进兰麝的心里,却没由来得信了。 “真的?那我的相如何?”话一出口,兰麝立刻后悔。 自己真真是叫脂油蒙了心了!她会观哪门子的相! 若会观相,还寻什么高僧哪 正文 第265章天下之事,最难解莫过一个情字 珍娘已从文苏儿处得知,兰麝宁可自己做小,也要拼命挤进文家大门,因此才对她今日来的目的,了然于心。 只是珍娘不知,自己该用什么方法,让这痴心的女子回头呢? 兰麝是自私,也小家子气,也常用些小手段损人利己,可说到底她也是为一个情字,从这个角度来看,珍娘也觉出了她的可怜。 “姑娘是个好相,不愁将来没有好人家。”珍娘含笑指着树下一张凳子:“坐下说吧。” 兰麝一扭身,赌气似的摇头:“不要坐,说完了我就走。” 珍娘耸耸肩膀,自己坐了下去:“请说。” 兰麝细细端详对面而坐的珍娘,眸子闪过幽幽冷光,艳丽的面容上神色莫测:“我这样看着,也不知你哪里比我好了,竟惹得文哥哥那样痴情?” 珍娘不说话,心想我也不知文亦童哪里好了,惹得你这样? 天下之事,最难解莫过一个情字,动情之人不讲道理的。 “我也不瞒你,”兰麝既然头一句话说出口,后头的便顺流许多,脸上神色渐渐坚定起来:“姑娘若能进文家,我也好一遂心愿。我也知道,姑娘要等另一个人,可那个人现在人在何方?姑娘此时正值紧张危急,姓秋的却只顾自己躲进来,人影也不见!这样的人,姑娘等来何用?” 珍娘脸色微变,眉头情不自禁地肃起,却没说话。 “姓秋的一向冷口冷心,如今说走就走丢下隆平居不顾,这样的心,姑娘觉得他哪一点好了?将来姑娘若有了危难,只怕他也会一样对待!”兰麝见了,愈发说得起劲: “我劝姑娘,还是依了文大哥,如今湛景楼头回接贵客,没有经验不说,人力物力只怕也难以支持,徐公公说是一个人,其实随从众多,城里哪一家独自支持都是痴人说梦!不如两家并一家,公事也办得风光,私事也好,姑娘终生也就有了依靠。。。”兰麝正说得天花乱坠,忽然背后传来冷冷的一句: “你说完了没有?” 兰麝惊了一跳,回身向声音来源处看,竟是梁师傅! 珍娘也吃了一惊,不由得站起身来:“梁师傅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还听不到这样的混账话呢!”梁师傅的脸铁青着,难得板得绷紧,一丝笑意也没有:“活了大半辈子,我还是头回见这样上门推销的!” 兰麝羞得脸发烧,怒气冲冲地道:“我的话句句在理,你怕丢了自己的饭碗才故意这样羞辱我!” 梁师傅难得的瞪出了眼珠子:“简直笑话!”声音比往日高了八度:“我会丢饭碗?若担心饭碗我也不会千里迢迢跟到这里来了!京里哪家没有我的饭碗?倒是姑娘,别操心人家的饭碗,倒要好好看看自己的鞋底,有没有带屎?!就跑到人家来踩了?!” 兰麝尖叫起来:“老不死的你骂人!” 梁师傅走近一步逼视她:“骂的就是你!不知臭不晓得脏的就是你!你自己想嫁就凭自己本事嫁!撺掇人家算什么好汉?哦对了我忘了,你不是好汉你是小女子,不过女儿家爱面子害羞的品格,你怎么一点没有?说出话来倒比个汉子还没羞没臊!” 兰麝何时被人这样直截了当地训过话?家里爹娘都是鼓励她这样干的,文苏儿早不理她了,话也懒得说,至于文亦童,此时跟她一条心,更不会说反话。 倒是在梁师傅这里,兰麝领教了真相的力量,当下就受不住,哭了。 珍娘冲梁师傅点了点头,示意他够了,然后方款款开了口:“良药苦口,梁师傅的话虽不中听,却是实情。兰姑娘你的事我理不了,也不想理,可我的事,也轮不到你插手。大家都过了及笄之年,想寻个好人家是再正常不过了。不过你别想用我来换你的幸福,天下没有这样便宜的道理。” 兰麝发狠跺脚,呜咽着向后退去,嘴里还不依不饶:“我就不信那个姓秋的有什么好!看你忙成这样也不知伸把手!谁不知道应付徐公公他是手到擒来?若有他在,还用得着你这样辛苦?!他就不是什么好人,你等着看吧!将来有你吃亏的日子!” 珍娘听了这话,并没有恼怒,眉梢地微微扬起,反轻笑了起来:“谁说女人干大事,就一定得依靠男人?我自己来就一定不行么?我知道,这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人都在等着看我笑话,看我一个农女如何赔上面子再失了里子是不是?” 说着珍娘黛眉一紧,如水的双眸中骤然迸出绝对的傲气: “实话告诉你,我还就得凭自己本事赢了这一仗!别说秋大哥他不在,就算他在,也别想插手!“ 感情是一回事,公事是另一回事,我能办好的事,不用别人帮忙! 这是珍娘的自尊,也是她的魅力,她自信能不靠男人成事,在现在这个年代,确实有别的女子比不了的魄力。 兰麝听得呆住了,两行清泪挂在腮上,梨花带雨似的娇媚,却少了三分硬气。 梁师傅心里松了口气,心想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姓秋的那样脾气一个人,偏生上天送来这样一个女子配他,人跟人真是不一样,命不一样,运也不一样。 这个叫兰麝的小丫头就是参不透这个道理,以她的小家子气,自然秋子固是轮不上的,就连文亦童,她也够不着,偏偏不死心,非要挣命,其实没那个运道,只是自己磨折自己。家里人若省事,就该劝着,也是叫钱蒙了眼,不说拦着,反推她向前。 兰麝无限失望地走了,留下不少泪水。 珍娘看着她有气无力的背影,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梁师傅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这时忙问:“难道掌柜的听进了那没道理的话?真的误会秋师傅么?” 珍娘突然一偏头,饶有兴趣地盯住梁师傅。 正文 第266章阳澄湖的大闸蟹! 梁师傅被她看得毛毛的,情不自禁向后退了几步:“我脸上有脏?掌柜的这样看我?“ 珍娘勾唇浅笑,眼底满满得都是不怀好意的亮光:“我怎么觉得,梁师傅以前认识秋师傅似的?” 梁师傅心底一抽,出气都不均了:“哦这个么,不算认识,不过以前在京里,也略领教过大名罢了。” 珍娘不说话了,昂首,斜眼睇着梁师傅,若有所思。 梁师傅脖子后面炸开一片汗毛,忙指着前头道:“我去看看,别让那帮毛小子惹祸!”说着疾步,遁了。 珍娘轻轻扬起嘴角:“溜得倒快!” 第292节 当本姑娘看不出来么?不认识为什么这样帮他说话?才怪! 若说是帮自己,怎么不向着兰麝?一般人都会以为文亦童好过秋子固,连福平婶开始也说过这样的话,可梁师傅却是坚定的挺秋派,无缘无故地,怎么会?! 其中一定有鬼! 晚间,程府下人又来送信,这一回,是老爷的人了。 “过几日,请掌柜的预备一桌同样规格的饭菜,老爷过来鉴赏试吃,看能不能合徐公公胃口。” 珍娘点头应了:“知道了,请老爷放心。” 来人去后,福平婶有些想笑:“听说程府这段日子几乎要包下驿站了,怎么?到底弄清了徐公公的喜好没有?” 珍娘也笑,又急着捂她的嘴:“婶子这张嘴愈发尖刻了!人还没走远呢你就乱喷,小心听见了家法伺候你!” 福平婶躲在她背后,倒还嘴硬:“我又不是姓程的下人,伺候什么家法!倒是业妈妈,平日看着好不威风,说收拾也就这么收拾了。虽说她跟我总不对付,可想起来也怪可怜的。” 珍娘冷笑:“这是老爷压住了夫人,你看她可怜。若日后夫人东山再起,怕那几个对业妈妈下手的,也将不得好死了!” 福平婶吐了下舌头:“要死要死!大家仆从看着威风,也不是好当的!” 珍娘连连点头:“可不是?别说大家仆从,就连皇帝面家的内官,还不是一样?伴君如伴虎可不是白说着玩的!” 福平婶这下想起来了:“哟这不说的就是徐公公么?我听人说,宫里独他一位,伺候了皇帝几十年,别的公公也有开始好的,最后总没好下场,只有他,一直在乾清宫皇帝身边守着,从未挪过窝!” 珍娘也道:“这话确实,我也听说了。据说是因皇帝幼年时便是他跟着伺候的,又善观眼色,又通达八路,不跟任何人结仇八面玲珑的,这才留到现在。” 福平婶犹自叹息:“是个人物,虽是内官,倒领了外官的差事,人虽有不服,却不敢吭声。” 珍娘接话:“若是别的内官出宫,自然有许多流言蜚语,别说外头,只金殿上文臣武将就不得通过,没想到是他,大家倒没异议,也就罢了。” 说着说着,外头又有送货的来了,这回来势汹汹,几辆大车十几个伙计,脸色板正好像领着皇粮似的隆重,轰轰地过来了,车身看着挺沉,一路过来好像还向下滴着水。 伙计们听见声音都出来看热闹,打头的跟车人便叫:“你们掌柜的呢?跟她说,苏州东北,阳澄湖的名产到了!” 珍娘听见阳澄湖三个字,整个人的精神都来了! “在这里我在这里!”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临到门口,忽然珍娘又顿在了原地:“咦不对啊!你们是不是”珍娘说了个铺子名,也是菜市里有名的水产铺子,一向交易的。 那头跟车的人点头:“正是!”声音里掩饰不住地透着疲惫。 “可我记得,你们的货都是自家水田产的,怎么说是阳澄湖?”珍娘上下打量着来人,看得出来,人人身上都透着风尘仆仆的劳顿感。 领头的再开口时,声音都嘶哑了:“我们掌柜的说了,姑娘要的货,自家水田怕是不够好了,必得从阳澄湖来,还得赶着上路方保新鲜,这不,”回头指着伙计:“我们几个赶了一天一夜的水路,这时候才进城门,连家都没回,就向您这儿来了!” 珍娘这一惊非同小可,又是感激又是抱歉:“我只当还是自家田里,没想到你们掌柜的这样积极,”说着推身边的伙计:“还不领了师傅们进去喝茶吃点心!” 伙计们忙动作起来,跟车的却还不放心:“先不急那些,姑娘点了货我们再歇不迟!”语气里满是紧张。 珍娘也被弄得有些紧张了,走到车前仿佛脚下是踩了云似的,倒不像去检验名产,好像面圣似的。 揭开车帘,先就听见了沙沙的声音,珍娘嘴角轻扬,铁甲将军,果然是你们来了啊! 一只只硕大的木桶,安安稳稳坐在车上,彼此中间塞足了稻草,不让它们有随车晃动的空间。 珍娘随手揭开近门处一只桶盖,见一只只肥美而壮硕的无肠公子,被带水的稻草捆扎得牢固结实,动也不能动一下地窝在里头,不时向外吐着泡泡,示意自己还活着。 外间的伙计则早闻见了车上传来的微带腥味却十分独特的气息,禁不住相互对视,暗中赞叹不已。 原来掌柜的预备的热菜是大闸蟹! 阳澄湖的大闸蟹! 秋风乍起之时,除了甘腴虽八珍不及的这玩意,还有什么能更让人食指大动? 且是江南名产,又合时宜又合地域,再恰当没有了! 再一个此物做起来也方便的很,最好食就是进蒸笼,只要事先工夫做足,桌上蘸料充裕,笼屉直接上去就行了! 当下珍娘叫来梁师傅,一桶一桶细细看过,果然对方掌柜的用了十足良心,不论是捆扎还是运具,既不让螃蟹受损减肥,也充分地给了它们活路,因此一只不少地全部收进了湛景楼后厨。 当晚珍娘特意在客堂开了两桌,好好犒劳了下跟车的伙计,走时又重重赏了一笔银子,螃蟹也比市价多付了五成,以示对店家的感激。 双方皆大欢喜。 正文 第267章又吵上了 晚间珍娘卸了头面梳头,忽听得虎儿在门口叫了一声妈妈好,知道是福平婶来了,忙笑道:“请婶子进来坐!” 福平婶笑嘻嘻地走进来,递给她一张纸:“才忙着照顾螃蟹,竟忘了另一件事。姑娘不是说要上好的羊肉么?全贵家的早起送了半扇片好的来,还让他家小子写了几个字,我也看不懂,收着一时忘了,这会才想起来。” 珍娘接了,看了一眼,点头笑道:“敢是小子们也进学堂了?字写得不坏,说给我请安,总是些谢词罢了。” 福平婶也笑:“据说今年收成不坏,羊肉又供这里,又是一笔收入,家里两个小子得了闲,也开始习字识文了,全贵说,都是托了姑娘的福呢!姑娘看看这肉怎样,若好呢,下次再多多送来,新鲜的也成,片好的也成。” 珍娘忽然眼前一亮:“咱们也有日子没回去了吧,婶子?” 福平婶心里突地一跳:“丫头你这是啥意思?” 珍娘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引着,兴奋地从梳妆台前站了起来,眼里放光:“明儿午后得空,婶子陪我回齐家庄走一趟吧!” 福平婶也激动起来:“正是呢!算起来快四个月了,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回回听全贵家来说,心里总是痒痒的,哎呀我的姑娘哎,亏你提出来,”说着眼角红起来了:“心里还真想得慌咧!” 于是就这么说定了。 下一日待午间高峰忙过之后,珍娘嘱咐梁师傅和钧哥几句,便叫了福平婶,出后门到街口雇了一辆小车,带着妞子,回乡去了。 一路上妞子跟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似的,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福平婶本来有些伤感的情绪,被她这样一搅倒好得多了。 第293节 只是待看见村口那颗老槐树时,福平婶到底还是没忍住地掉下泪来,怕珍娘看见,忙捞起衣角捂了脸,嘴里自嘲道:“老了不争气了,一点子小事就哭哭啼啼的!” 珍娘拍拍她滚圆的肩膀:“近乡情怯,婶子又是半辈子没离开过齐家庄的,说走就走了几个月,这点子眼泪是该当的。” 妞子以指刮脸羞着她娘:“还说我整日淌猫尿,娘也怎么也来了?” 福平婶作势要打她,反手将她一把搂进了怀里。 树下依旧是一群熟悉的懒人身影,其中最肥大一个,不用看也知道,是胖二婶。 珍娘们在村口下了车,让车马这里等着,车夫便丢了绳子让马吃草,自己则坐在车架子上抽着烟袋,四处张望。 胖二婶向外喷着瓜子壳:“哟,这不是咱们庄上的名人来了么?哎现在该叫你程府小姨娘呢,还是文家大媳妇呢?“ 树下一群人一起笑了起来,都说胖二婶嘴巴厉害,又都看着珍娘,要看她笑话的意思。 珍娘慵懒地叹了口气,眼神中掠过一丝冷厉:“怎么这笑话二婶你总也说不腻?不过好在现在不提您那位找不到老婆的儿子了,看起来我身份到底还是比从前拔高了。” 这下除了胖二婶,连那头的车夫都笑了。珍娘话里的意思傻瓜也听得出来,二婶您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么,理解,都理解。 胖二婶气得脸红脖子粗:“你再说一遍?”说着从地上就站起来了,又是撸袖子又是面露凶光:“别以为在城里风光就了不得了,在这里老娘说了算!看我今儿不教训了你。。。” 福平婶冷冷开口了:“姑娘正有公事要办,伺候徐公公的酒席上要用羊肉,因此程大人特派姑娘下来检查,有好的便带回去。二婶你动一个手指头看看!这就是妨碍公差的罪!再往大了说,将来徐公公来了咱城里,若吃着不好了,就得二婶你一人兜着!” 胖二婶突然呆住:“你少放屁!这干我什么事?还公差,”向地下啐了一口:“妇人女家,做什么公差?!” 珍娘拔脚就走,又回头叫福平婶:“少费口舌,他们是在这里混时间的就怕没人跟他们唠嗑,咱们的时间可金贵,一会晚了进不得城!” 与胖二婶擦身而过时,珍娘有意深看对方一眼,眼波中冷光一闪,报以淡漠一笑:“婶子最近可看见里长了?该是上税的时候了吧?” 二婶忽然语塞,这才想起里长跟巡抚的关系来,也是她脑子不够用,总觉得县官不如现管,程廉名头虽大,到底手伸不到自己一介小民身上。 可刘中就不一样了,里长说句话,自己家里说不准就得多交半年的粮食。再想到刘中跟珍娘的,以及跟巡抚的关系,顿时心中生出寒意。 不过话也不能说死,这不,眼下就有个好机会,自己若利用得好,说不准就能。。。 珍娘丢下这句话人便走远了,福平婶用肩膀搡了胖二婶一下,作语重心常状:“婶子忒大个人,长点心眼吧!” 胖二婶哼了一声,难得的没有接话。 说着追上珍娘:“丫头,总算出了口气,真痛快!” 珍娘笑道:“以前在村里时,将这个老虎看得山一样大,现在看见了,也不过是纸老虎一只罢了。” 妞子在前头跑得飞快,这时已看见自老宅了,欣喜若狂地回头大叫:“娘!珍姐姐!快来啊!” 两人吓一大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也跟上去一看,这才笑了。 原来小院外的篱笆上开满了菊花,比从前时倒更显得人气旺盛,鼻息下又隐隐闻见木樨的香气,甜芬浓郁。 听见外头声音,全贵家的早出来张望,一见珍娘她们三人来了,喜不自禁地将院门大开,又叫当家的:“快出来啊,齐姑娘来了!” 一时间院里院外挤满了人,坠儿拉着妞子跑到木樨树下,边捡落花边小声说大声笑,全贵家的则拉了福平婶后头厨房里坐,珍娘则跟在全贵身后,先去羊圈里看了看。 原来福平婶家是不养羊的,因此羊圈是全贵住进来后,新砌出来的,贴着厨房边向后门口,圆圆地划出一个弧度,借了半拉原有的墙,加上两翼和屋顶就是羊儿们的家了。 正文 第268章回家看看 “托了齐姑娘的福,我们才做起了这个营生,”全贵家的开了门让珍娘看里头,“家里日子如今好过多了!” 珍娘低头细看:见圈里铺垫着干稻草,垫得厚厚的,打扫得干净清爽得很,气味不大,让人放心。 不过眼下并没有羊。 “都在外头吃草呢,”全贵家的关上门,搓着双手憨厚地笑:“白天放它们出去,河边有得是肥美新鲜的草,管够!” 珍娘笑着点头:“有叔照看这些,我也放心,只不知福平婶她放不放心?” 福平婶手里端着两盏茶从厨房里出来,嗔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看这院里院外的,只有比我在时还要好!别的不说,厨房里灶头上的积年陈垢就先不见了,也不知这婶子洗了多少遍才洗掉的!” 说着将茶递给珍娘。 珍娘却不肯接,赶着要从后门出去:“看见这河我心里就先不安了,我也得先回家看看再说。” 全贵家的忙丢下手里活计从厨房里出来:“我领姑娘去!” 自打珍娘和福平二家进了城,全贵家便从从珍娘家的房子搬到福平家来,因这里地方大些,住得宽敞。 珍娘家原先的老宅,则锁门闭户,不过后院的菜地还是留着的,且由全贵家的扩大了一倍,蔬菜应有尽有,除了应时应季的享用外,一年的咸菜缸子也绰绰有余了。 全贵家的一路走一路说着,愈发引得珍娘心痒痒,不知自己家到底变得什么样了? 及走上熟悉的小道,看见尽头处那座熟悉的小院,珍娘忽然愣住了。 这是谁家? 围住小院的篱笆上,郁郁青葱,并没有往日秋天该见的萧瑟,虽还没走到跟前,却也闻见金桂的香气,更比刚才全贵家的还要浓郁,隐约间看见一排树影,耸立在自家宅前。 待走近了一看,更了不得了! 白墙黑瓦,鲜明耀眼的刺进珍娘的双眸里,底下是石头墙基夺人眼目的青灰,清清爽爽,新崭崭的。 “这是怎么回事?”珍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问全贵家的:“婶子才替我修了房子不成?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福平家也怔住了,忙推全贵家的:“花了少银子吧?你做好事怎么也不说一声?” 全贵家的略有犹豫,很快就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可说的?我家现在应仰仗着姑娘,替姑娘修修房子不是自然该当的么?走走,进去看!” 第294节 珍娘推开篱笆门,走进去却更了不得,原来院里的鸡圈扒了,现种上几株老槐几株丹桂,老槐盈盈,木樨飘香,背后吹来金风,真是令人胸襟为之一畅。 屋前一块泥地,扫得镜面似的,又压得结结实实,既无浮灰也无垃圾,因屋里不住人,连乡院常见的柴火也无,愈发显得干净敞亮。 珍娘慢慢走到窗下,先没进屋只透过白皙清亮的窗纸向张了一张:原有的家具一件不少,一件不多,都擦洗得一尘不染,安放在原处。 就连外间炕桌上,自己留下的针插也还是依走时的样子留着,放在针线篮里,上面也依旧是三根针耸着,好像在等她回来似的。 珍娘再也忍不住了,推开门进去,原以为没人住必有霉味,在江南这是难免的,不想气息却十分爽洁,隐约闻得出松枝和青草的味道,地上全换了大小划一整整齐齐的青砖,也是水洗过一样的澄亮。 “婶子莫非知道我要回来?”珍娘陡然转身,眉心倏地一凝逼视全贵家的:“不然怎么会将屋里熏得这样适宜?!” 全贵家地被看得浑身一哆嗦:“姑娘别误会,”脸上立刻堆出笑来解释,眼睛却有些躲闪似的:“我们一向是三五天就来打扫熏一回的,也不知姑娘什么时候要回来,怕预备不好到时误事,倒真不知道姑娘今儿会来。” 福平婶的也替全贵家的解释:“这婶子老实,不会说假话,姑娘倒别看错了她一片诚心。” 珍娘这才罢了,只是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一座旧宅,怎好劳动婶子这样操作?实在担不起!” 全贵家的却郑而重之地道:“姑娘于我家就好比恩人一样,姑娘的房子怎好放着白霉坏了?反正庄家人没别的,力气倒足,不替姑娘修修整整的,白攒也攒不下个力气包来!” 这憨直的话语,让珍娘一时间感动得无话可回,只得握住全贵家的手,重重摇了两下。 后院厨房里也是老样子,干净整洁,菜地却热闹得多了,饱满壮硕的绿色满眼都是,瓜斗架子东西各排了七八架,此时还挂着不少小金瓜呢! 珍娘踩上去,觉得脚下的土松松软软的,是吸饱了水又晒透的熟土,走过菜地就看见墙角下一牌腌菜坛子,饱足安然的样子。 再好也没有了! 珍娘不由得转身向全贵家的叹道:“现在看来,我将这房子留给婶子,倒是它的福气了!” 福平婶也道:“婶子原来这样会理家!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开着小茶馆呢,又干净,又齐全!” 全贵家的不由得憨笑:“我们哪有这样的本事?” 珍娘看了她一眼,许是感觉到她眼里的疑惑,全贵家的又笑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哪有齐姑娘那样的本事?还茶馆呢,管住家里几张嘴就好上天了!” 珍娘忙低头做谦虚状:“不敢当,不敢当!“ 其实她很明白,自己能有今日成就,除了自身原因之外,很大方面是得益于程府两口子的赌气争斗。 程老爷开始为跟米县令赌气,有意抬自己贬低米家,文家也是一样道理,这才让自己有可乘之机。 至于程夫人,开始抬举自己是为在众人面前赌气,营造贤良的名声,后来却成了跟老爷赌气,赌正房娘子独宠十年之气。 无论如何,自己是该感激这两位的,不管他和她据心何如,说句良心话,没有他们,自己可能至今还窝在这小院里呢 正文 第269章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尤其是对程廉这样的男人来说,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却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 也因此珍娘现在陷入困境,她知道程廉想得到自己,此心一直不死,且有越演越烈之势。 于此同时,珍娘也本能地觉得,能阻止他的不是文亦童,却是秋子固。 原因也很简单:文亦童本质上跟程廉是一路人,而秋子固,却是剑走偏峰的另一路人。 想到这里,珍娘不由得心中有些恨恨的。 姓秋的你到底死哪儿去了! 说是理解也好,说是自我安慰也好,珍娘对秋子固的失踪,对外总是一派安然自定的态度。 可若真没有一点儿小小的情绪,那她也不是正常人了。 珍娘自觉自己思路有些跑偏,为不让身边的福平婶和全贵婶看出来,便信步走出后门:“看看那片果林怎么样了?” 谁知不提果林还好,一提果林,珍娘心头愈发绕不开那个高大清俊的身影。 记得有一回他不是在那果林里?自己与他隔着这条小河遥遥相望,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现在想来,却莫名觉得他在笑似的。 “咦!”珍娘无意间扫视对岸一眼,骤然吃了一惊:“果林呢?” 全贵家的忙跟出来:“哦果林叫人买下来了,收完秋天一季的果子之后,就都移走了。” “买下了?什么人买的?”福平婶也出来看,好奇问道。 全贵家的摇头:“这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个什么有钱人吧?听说买下了整整五百亩,一半造宅子,一半留做产业的。” 珍娘摇头叹道:“又糟蹋了一块好地方,也不知这些人,造那么大个园子给谁住?整日跑来跑去,光游廊走走脚就软了,其实像我家这样不是很好么?要什么伸手就拿到,省力,省钱!” 全贵家的和福平家的同时放声大笑:“姑娘怎么不开窍?这些人哪用自己的力气?至于说省钱,省来做什么?人家有的就是钱呗!” 珍娘被笑得悻悻的,只得点头同意她们的话,比自己有道理。 回到全贵家时,人家便要留下珍娘吃饭:“姑娘看我那面,都和好在盆里醒着了!好歹吃一碗抻面再去,也是我的心意!“ 珍娘有些为难地看着天色:“不是不给婶子面子,只是晚了进不得城呢!“ 全贵便道:“姑娘是忙大事的人,你一碗面有什么了不得?”说着向珍娘笑道:“下回姑娘早些来,到底给我婆娘赏个脸!” 珍娘答应了,又订好明日送来五只羊,放下银子便走了出来。 在村口上车上,珍娘眼尖,远远看见刘中的身影,忙大声打了个招呼:“里长老爷!” 刘中一见是她,忙拱手上来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我齐家庄的大红人来了!怪道早起听见头顶喜鹊叫呢!” 珍娘嗔道:“里长老爷的话让我脸都没地儿放了!怎么?这会到村上来做什么?” 刘中脸的笑僵了一僵:“来看看,来看看。”话里似有不得已的苦衷。 第295节 珍娘一听,本已上车的,这时忙跳了下来,福平婶也跟下来了,追问:“一定有事!” 刘中叹了口气:“瞒不得,实说给姑娘吧。如今我也老了,二爷爷都走了,我还能撑几年?如今里长这活也不好干,上头发了话,让我挑个好人接班,预备回家养老喽!” 珍娘一听,忙向福平家的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上前安慰刘中几句,什么也是时候回家享福啦,脏活累话也该小的们上啦之类。 刘中摇头:“我自己倒没什么,不干也罢了,辛苦许多年,正好休息。只是选谁来接?这倒烦人。” 珍娘笑道:“这村里好人多呢,光我看见就有不少,刘爷爷您若没有好的,我推荐一位可好?” 刘中惊喜地问:“是谁?” 珍娘冲他眨了眨眼睛:“全贵叔呗!” 福平婶惊喜地叫出声来:“怎么咱娘俩想一块去了?”又对刘中道:“那可是个能人,地里活计做得,人也老实忠厚,最关键的,我这一路来,看见不少乡里乡邻的,就没听人说过他一个不字,这可是极难得的!说明他有人缘呢!” 刘中拈须点头:“你这话说得也是,我心里呢,也存了这个人,不过他若当选了,那胖二婶家可就。。。” 珍娘瞳孔猛地一缩:“又关胖二婶家什么事?!” 真是到哪儿也躲不开这根搅屎棍! 刘中心里的怨气似乎被那三个字点燃了,竟情不自禁跺脚喊了出来:“真真要人命!她正竭力撺掇着,要让她当家的来接我的班呢!” “不行!绝对不行!”珍娘和福平婶同时叫出声来。 这简直堪比天崩地裂! “怎么能让她家的当?谁不知道她家的最是耳根子软,让他当了不就等同让那胖子当了?那这村里人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刘中愁得脸上五官都皱在一处了:“我也知道,不过她背后有族长和另两个难缠的支持着,我一个人独挺,又能挺到什么时候?” 珍娘明白,这说的就是齐家庄有名的四大恶人了。 好啊,您四位横行到现在还称霸着呢?! “刘爷爷您也别愁,这事且放着,横竖还有徐公公一件大事未了呢,上头怎么也不会赶在这里换您下来。待那件事过了,我替您解决这个难题!” 珍娘一句话说得刘中脸上乐开了花:“当真?”嘴里不直放不下的烟枪也落了下来:“丫头还是你行!好,有你这句话,我安心了!” 上车回城路上,妞子疯了一下午,这会埋首在福平婶怀中,沉沉睡去。福平婶摸着她的小脑袋,不无担忧地问珍娘道:“丫头,过头话不好说的!你才在刘里长面前许下那样的承诺,将来办不成怎么好?” 珍娘黛眉一紧,冰冷双眸中骤然迸出惊人的杀气:“早想治治那四个好汉了!有什么办不成?”说着放松下来,冲福平婶嫣然一笑:“婶子信不过?到时看好戏就行了。” 正文 第270章尴尬的时刻 这天晚上,程廉来了湛景楼,不过不是一般人惯常吃饭时间,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伙计们要关门时,方才有长随上来打门:“且慢!我们老爷来了!” 这时,已过了亥时。 珍娘正在自己房里看帐,突听得鹂儿报说程老爷来了,立刻起身下楼,不想才走进院里,就撞见他来。 “我只说不必麻烦,你看你的帐,我上来看你就好了。”程廉一身便服,微笑对珍娘道:“不过既然下来了,陪我赏赏月光倒好。” 说着,自己走到竹影下的石墩上坐了,又指指身边,示意珍娘也来。 珍娘不肯,只远远站着:“石头上凉,老爷也别坐了,有话,”指着楼下钧哥的房间道:“屋里说吧。” 程廉想了想,问道:“你弟弟睡下了没有?” 珍娘装糊涂:“没有,他人还在外头跟梁师傅忙呢,这会子客人虽走了,事情却还多,哪里睡得?” 程廉听得屋里没人,顿时大喜:“那也好。”起身先进屋了。 珍娘转身,贴在虎儿耳边说了一句,程廉看了问:“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成?不进来?” 珍娘笑回:“我让丫鬟送茶来,怎好怠慢程老爷?” 说着,莲步轻移,进来了。 灯光下,程廉细细打量珍娘,见其纤腰约素,身上只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竹布长衫,头上首饰全无,只一根银簪挽住一头青丝,面无任何脂粉,却淡雅别饶风韵。 本来想说的话,这会儿全叫程廉抛到了脑后,只见他双眼粘在珍娘身上似的,凭珍娘在屋里走动,将所有的灯一起点上,他的目光只是一路跟随那个窈窕的身影。 珍娘有意将两扇门洞开,自己则站在门口一盏落地灯下,彬彬有礼地开了口:“老爷怎么这时候来?上回说要我预备一桌酒席的,我都已经预备下了,只是这会子灶上息了火,开不出来呢!还请老爷见谅。” 程廉摇头:“这没有什么。我信得过你,上回我来,你就做得很好,让我颇有相识恨晚之感。” 珍娘见程廉句句双关,且又是这个尴尬的时刻到,心里大约有数,于是陪笑道:“老爷说笑了,小女子哪里配得上这样的话?老爷高抬,恕不敢受。” 程廉虽叫爱火冲昏了头,可他到底不是个市井无赖登徒子,因此听珍娘有意推脱,便暂时收口不提,只说徐公公的事, 珍娘将菜单如何说了,连重头蟹宴一事也详细说明,程廉大笑抚掌:“也亏你想得出,从阳澄湖运来?徐公公这回可有口福,连我在京里时,到这时候也极念想此物的,周围水田虽有,到底不如阳澄湖的正宗。” 说罢深深看进珍娘眼里:“姑娘辛苦了,怪不得一见就觉得好像瘦了。” 珍娘忙躬身说应当的:“这地方承蒙夫人出资,我做不好,也对不起夫人,也对不起老爷。” 程廉听她提到夫人二字,脸色顿时不太好看起来,半天勉强一笑:“以你的聪慧伶俐,怎会不知我跟夫人的事?反这时候提起扫兴的事来?” 珍娘依旧保持恭谦的姿态:“干娘于我有大恩,将我从个农女提携到现在的地步,别的事我不知道,可这个恩情,断不敢忘。” 程廉不由得冷笑:“她本意是为她自己,可不是为你!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看不出她在你身上用计么?” 珍娘抬起脸来,灯下,密密的长睫陡地掀起,露出了那对点漆似的灵动双眸:“不管夫人是何具心,对我而言,结果是好的。不管夫人心里是想害我还是想毁我,最终我能站在这里,还得谢谢夫人,程老爷您觉得呢?” 程廉忽然说不出话,不知是被那眼光看的,还是理亏。 第296节 好在虎儿送茶上来,气氛方才有所缓和。 珍娘亲自给程廉斟茶:“知道老爷喜欢花茶,这是我自家窨的,请老爷试试。” 程廉的声音温柔起来:“你做的,我一定喜欢。”趁着拿杯子,手掌便向珍娘柔荑移去。 珍娘敏捷地抽了手:“老爷小心,水烫!” 程廉半是恼火半玩笑地道:“我倒不怕水,是有人太过刁钻!比泥鳅还滑!” 珍娘装没听懂,自管自地指着托盘里的一只雕花漆盒道:“这里头是今年新出的山药糕,有莲蓉的,也有玫瑰的,是我孝敬干娘的。” 程廉不满地看她:“怎么又提那个人?你明知我不喜欢。” 珍娘心里冷笑一声,眼睫一掀,唇角笑容不变,眼底却有冷光闪过,语气亦是变冷:“老爷和干娘是一家的,看见老爷我怎不想起干娘?” 程廉真的生气了,拂袖而起:“你是成心还是故意?明知我来不是为她,是为,是为。。。”不知怎么的,本来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却陡然说不下去了。 珍娘眯了眯眼睛,隐去眼底的一道幽冷锐光,慢慢退到雕花窗前,懒懒勾唇笑道:“我知道老爷为何而来,不过这事以前不行,现在还是不行,将来,也一样不行。” 程廉没想到她这么干脆,自己这么突然地被拒绝,这在他一帆风顺的人生确是难得一见的挫折,不由得恼羞成怒:“为什么不行?老爷我是身家也有,面貌自问也不俗,虽说年纪比你大了些,可这有什么?两情相悦与年岁无干!” 珍娘嘴角的笑意越深:“两情相悦确是与年岁无干,可这事只是程老爷您一心所念,哪来的两情?我的心不在您身上,您难道不知道么?“ 一直以来程廉掩耳盗铃的行为,终于遇到了瓶颈,自欺欺人玩不下去了。 程廉没想到珍娘半点没犹豫,不拖拉地直接将这话说出了口,一时间脸也涨红了,几回张口,最后憋出一句话:“你好大的胆子!” 珍娘又是一声冷笑。 怎么?软的不行您又换硬的来了? “老爷问我,我便实话实说,若欺骗老爷,也一样是罪,反不如现在这样痛快呢!” 面对程廉的怒容,珍娘丝毫没有惧色,昂起小巧的下巴,秀逸无双的眉宇间一片洒脱。 正文 第271章非到手不可 程廉看着对面那张冷淡如霜的小脸,又是羞恼,又是不服,可最终还是败在一个喜字上。 他是真心喜欢她,这毛丫头也不知哪里好了,每每见着,总能让他心生喜爱,因此他不愿再放她在湛景楼了,想藏在家里,好比一件爱物,不愿在外与人分享,宁可独食。 可偏生她是这么个倔强的性子,程廉心里明白,眼下别说让她不做掌柜,就连娶她进程家,也不是那么容易。 也正因如此,愈发燃起程廉的斗志。他不是个容易服输的人,从小到大真正他想要的东西不多,可一但看对了眼,那就非到手不可。 珍娘眼见程廉的脸色,开始转青,然后又转红,最后倒安定下来,又恢复了惯常的自若,知道对方一定又想出什么花招了。 果不其然,程廉呷了口茶,忽然笑了。 “这茶窨得真不赖,不过比起京里的老字号,还是嫩了些。对了,姑娘想不想进京看看?虽是北地,有趣的地方却也不少,好吃的东西更比比皆是。” 珍娘抿了嘴笑:“各地有各地的好处,京城是天下脚下,好处自然是说不出的了。” 程廉一听这话大喜:“姑娘想去?我对京里是再熟悉不过了,不如待徐公公一事了结之后,我带姑娘京里逛逛去?” 珍娘的笑透彻明晰,双眸更是洞穿一切地看进程廉眼里:“程老爷,男女授受不亲,这事如何使得?对老爷名声不利。” 程廉再次挣红了脸:“你这丫头真是不知好歹!老爷这样抬举你,莫非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么?” 珍娘心想果然来了,眯眸一笑,一刹眼角却有冷芒闪过,唇角亦是抿就了诡异的弧度:“我自小就被人说克这个克那个,活到现在没吃过几口敬酒,至于罚酒,再多吃几口也无妨。” 程廉心里突然一震,想说难道她顾忌这个?怕克了自己? “高僧的话不可全信,再说并不要今年就入门,只要放了红定,外头都知道你是我的人,那就明年后年再娶,也不是什么大事。” 珍娘放声大笑,眼底满满得都是不怀好意的亮光:“老爷原来也有忌讳的?我只当老爷为了我,什么也不怕呢!” 无端被将了一军,程廉陡然语塞,半天方自嘲地笑了起来:“你将来入了程府,自然我就是你的天了,天塌了,你不是也不好么?我为自己考虑,也就好比为你考虑一样呀!” 珍娘点头,又拍手:“果然是程老爷,多年宦海不是白混的,周旋得很好,佩服佩服!” 如程廉这样的男人,珍娘心里看得透透的,女人是要的,仕途家业,那更是不可少的。人生中官运才是正经,女人不过是点缀,兴致来了,逗上几逗,过后也就好比战利品,收进柜子里就完了。 金屋藏娇不是她齐珍娘想要的生活,这个男人,她不爱。 程廉听见她鼓掌,以为她动了心,愈发兴奋起来:“姑娘觉得我的主意如何?其实我已经都打算好了,待徐公公到,只要他出面保媒,那外头的闲话也就盖得住了。后面的事么,自然就一顺百顺了。” 珍娘看着程廉,见他说得眉飞色舞,满面红光,话里话外,竟当程夫人这个正头娘子不存在似的,心想夫人也是白忙一场,为这个男人费尽心机,究竟不值当。 所以说,女人还该擦亮眼睛,看准人才能交付终身。 “掌柜的,外头都收拾好了,只等您过去了。” 程廉正对珍娘描述她将来的幸福生活时,忽地被外头一把老苍的声音打断,不由得皱眉怒道:“什么人这样不懂规矩?” 珍娘早走出去了:“梁师傅吧?您先过去,我这就来了。” 说罢便站在门口,淡淡对程廉道:“夜深了,程老爷再在这里实在不方便,湛景楼也有规矩,每日关门后我都要对伙计们说几句话,告慰他们一天辛劳,为明儿做准备。请程老爷见谅,我这就告辞了。” 程廉急了:“那事怎么说到底?” 我跟你说了半天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珍娘人已走到院里,头也不回,远远送进来一句话:“不可能的事,程老爷请别再提了。” 程廉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遍体凉了个透。 这晚回去之后,程廉暗自下定了决心,不管这丫头自己愿不愿意,他一定要弄她到手! 第297节 他就不信,凭自己多年功力,还搞不定一个毛丫头片子? 只要徐公公开口,一切都只要徐公公一句话,便是定局了! 珍娘来到前厅,伙计们早聚集在一处了,平日是熙熙攘攘闹轰轰地一帮人,今儿见了她来,却都有些呆头呆脑,不敢看她似的。 珍娘笑了一下:“怎么了?谁给你们吃哑巴药了?” 福平婶一脸担心地过来:“巡抚老爷走了?是不是又来逼你。。。” 珍娘微笑回道:“婶子别替我担忧,”说着将目光转向众伙计,又将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们也是一样,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来理,你们只管将客人伺候好了就行。“ 钧哥蹲在地上,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如今外头人都说,徐公公一来咱这店就要关了,姐你马上要入程府了,是不是真的?“ 珍娘勾唇一笑,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这样放屁的话你们绝对不要相信!” 伙计们大惊,一时间鸦雀无声。 珍娘脸色正经起来,神情淡雅,眸光清冷:“我自进城开始,便不断有闲话,说什么的都有。诸位也算一路听到如今了,怎么还信那些?如今我丢句重话在这里,这一生就算当了姑子,也绝对不会嫁进程府!” 伙计们哗然。 “那么文家呢?咱跟文家是不是也要合二为一了?”一个新来的愣头青,不知死活地问了一句。 梁师傅极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正文 第272章澄清 珍娘却笑了:“这个问题问得也好,正好当了大伙儿的面,我一并澄清。这样的事不会发生,至少我在这里做掌柜时,不会发生。”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底下一片安静,伙计们都被她的语气震住,再没一人提问了。 梁师傅适时接话:“时候不早了,都歇息去吧,明儿照旧,不许偷懒!” 珍娘不出声地看着众人散去,脸色凝重,又有些疲惫,梁师傅看在眼里,悄悄走上来道:“掌柜的,这几天眼见着您就消瘦下去了,厨房里现成的好汤,要不要来一碗补补气?” 福平婶也上来道:“火上有我替你留的一小钟黄芪炖仔鸡!再益气养神没有了!走走,”拉起珍娘就走:“我拿给你喝去!” 珍娘婉言谢绝,反叫上钧哥:“跟我回去,姐有话跟你说。” 看着姐弟俩远去的背影,福平婶重重叹了口气:“也不知那个姓秋的死哪儿去了?这会子有他在,姑娘也省心得多!” 梁师傅却有不同看法:“秋师傅就算人在,又能帮到什么?徐公公那头明说自带家厨,至于别的事,秋师傅也无能为力不是?” 福平婶生气地道:“怎么无能为力?他早早提亲不就完了?赌了众人的口,也那叫那些个没脸没皮的老爷们死心!” 梁师傅道:“一个是巡抚老爷,一个是旧日东家,秋师傅怎么拼得过人家?再一个,就算秋师傅抢前头提了亲,咱掌柜的也应了,保不住那两边使坏水!到时候徐公公一张口,什么青红皂白不得翻过来说?” 福平婶愈发生气,甚至跳脚了:“照你这么说,姓秋的这么做还是对的么?丢咱们掌柜的这样水深火热里不管,反是帮她了?天下哪有这样狗屁不通的道理?!” 梁师傅摇头,平静自如地开口道:“秋师傅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这事他一定自有法子解决,就连现在避不现身,也是他计划之中的事。他对咱掌柜的心意我看得明白,他的性子我更是多年前就知之甚深,他一定能将这事办得成,也办得好,也办得风光!” 见梁师傅难得的发了狠口,下了重口,福平婶倒没话说了,只是半天哼了一声:“等着看吧,我就不信,他有这么通天的本事!” 梁师傅淡笑:“秋师傅本能不止通天,甚至通仙呢!” 福平婶的好奇心大面积发作:“咦!梁师傅,听你的口气,好像从前就跟秋师傅颇有渊源似的嘛!”捅了他一把:“哎,说出来听听嘛!” 梁师傅如被火烫,瞬间向后院走去:“小毛猴子们怎么这会子还在吵!看我收拾他们去!” 福平婶紧盯住对方远去的背影,心说哪来的吵?是你自己心里不安吧? 你现在不说也不要紧,总有一天我要挖出这个秘密!婶子我可是军情十八处的特务,天下还没有我探不到的消息! 钧哥一路问着珍娘家里怎么样了,深深为自己不能回去感到遗憾。 珍娘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半真半假地问:“若这时再让你回庄上呢?你觉得又怎么样?” 钧哥二话不说地点头:“回就回!说实话,这里虽好,只是总觉得不亲,好像跟我血脉不通似的。” 珍娘被这话说得心头一颤,自己本来想说的话,也突然忘记了。 钧哥走到竹子下,揪下一片叶子来放在唇边,吹不出响,只得捏在手里转着玩,口中喃喃自语:“以前总想着,一日吃一百个鸡蛋就好了。可现在真能吃一百个了,却发觉一天能有一个,也就够了。” 珍娘默默听着,依旧没有开口。 “现在每天也忙,在庄上呢,也忙,可是这忙不是那忙,撒开脚在田里跑跟在店堂里来来回回,到底不是一回事。脚下踩着泥,风从耳边吹过,鼻下全是泥巴的味道和青草的香气。。。” 钧哥正说得兴起,忽然顿住,脸红红地看向珍娘:“姐,你觉得我是不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珍娘目光幽幽地看着他,眉梢地微微扬起,笑了起来:“哪有这话?你自己乱想罢了。” 钧哥自惭自愧地低了头:“我也知道,如今这样的日子,在庄稼人看来,只怕是在天宫里了,因此我每每有刚才那样的想头,都不敢说,老天待我已不算薄,再这样不知感激,实在天理不容。可是久而久之,心里总是不得劲。” 珍娘走过来,安慰地拍拍他的脑袋:“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姐姐不会怪你。你自小伴土而生伴草而乐,天生的性子哪那么容易改变?有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其实这样,反显得你天生淳厚,不贪恋荣华。” 钧哥不好意思地笑:“姐你真会说话,一套一套的我都听不懂。反正吧,我现在越来越想念庄上咱家老宅了,刚才听你细细那么一描绘,真恨不能立刻就回去看看才好。” 珍娘点头:“待徐公公的事了解,姐答应你,一定带你回去看看!” 钧哥的嘴咧到了耳朵根:“那敢情好!”说着脸色一变:“只是不知秋大哥去了哪里。” 珍娘哭笑不得:“哥儿你这思维转变得太快了吧?怎么好好的由老宅想到秋大哥了?” 话是脱口而出的,可不知怎么的,珍娘心里没来由的一动,连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仿佛是本能,没过脑子细想就那么抽动了一下。 钧哥看看她的脸色,忽然又不说话了,推她向楼上去:“快睡快睡!眼袋就要掉到下巴了!” 第298节 珍娘作势要打他,钧哥笑着躲了。 日子如水般从指间划过,越到大事临期,越过得飞快,转眼间,离徐公公进城,就还有一天时间了。 湛景楼里外一应俱全,什么都预备下了,珍娘细心将一切细节考虑到位,什么也不缺。 饶是这样,文亦童还每天不停地送东送西过来,一是示好,二来也好比对外放风,更隐隐有宣示主权的意味在内。 城里本就闲言闲语地风传不断,经他这么一来,愈发如火上浇油。就算东西珍娘一件不收都退了回去,还是编排出各种天花乱坠的胡言乱语出来。 正文 第273章夜行者 钧哥是个火燥性子,听不得这种话,客人们提起他就要跟人家吵,梁师傅说过几回不听,珍娘无法,只得将他调进后院,在厨房里打下手。 钧哥愈发气闷,甚至几天也不见个好脸色,珍娘忍着没有说他,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程廉倒是再没来纠缠,不过后巷前门处,程府的下人倒是从来不断地总守着,怕珍娘跑了似的。 因此珍娘一时倒没寻出空来,去见程夫人。 终于到了这天晚上,因明日午间徐公公就到,程廉早早出城歇在郊外,好早起迎接,珍娘得信知道他不在家,眼珠一转,想出个主意来。 夜里过了亥时三刻,后巷里的守着的人几乎都靠墙而眠了,忽听得湛景楼后门响了一声,其中一个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忙又推身边:“都快起来,那头有动静!”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这里有反应,后门洞开,一道白影箭一般的射了出去,众人还没看清,早已经跑得没了影。 这下众人心里可发了急,老爷千叮嘱万嘱咐不能放跑了姓齐的丫头,若真错失了手,这罪名可不小,甚至兄弟几个可能要掉脑袋的! 于是二话不说前门也跑到后门这儿来帮忙了,后门的更不必说,你向这儿我向哪儿,转眼就向各个可能的方向快脚飞奔而去! 外间鸡飞狗跳时,湛景楼前门口,一个瘦长的夜行者,正靠在门缝里向外张望,待门口人走光了之后,展眉一笑,轻开门慢提脚,轻轻松松走了出去,几乎没听见声音,门又被人从里头合上了,夜行者脚不沾地地走了巷口,黑面罩下只露出一双精光湛湛的眼睛,并隐隐含笑。 其实刚才后门处出去的是一只野猫,午后伙计们不知从哪儿抓来的,梁师傅给用白布再从头蒙到脚,临放出门时给它尾巴上撒了些水,顿时这家伙就火箭似的窜出去了! 那些人看见的,就是这位好汉! 夜色浓重,那几个人本就似梦似醒,知道珍娘一向喜欢穿白的,又看见个白影过去,也不管是大是小反正有东西出去了,哪有不追的道理?! 三十六计之调虎离山! 珍娘此时自为感觉,兵书学得很好,很到位,也算活学活用了。 从自家走到程府后门,珍娘只用了片刻,一来走得熟了,二来心急。 后门处有个老家人正在打盹,珍娘悄悄走上去叫醒他,向手里塞了些碎银子,此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珍娘进去了。 进门后早有人接应。 原来白日珍娘便向买办家里送了信,买办回了夫人,买通了值夜的家人,在二门外夹道里候着,此时果见珍娘到了,二话不说便领了进去。 珍娘一路摸黑进了夫人小院,进门就觉出了死气,沉甸甸地迎面而来。 院里的花草愈发凋敝,秋风吹得遍地落叶,也无人清理,随处堆起。 业妈妈自然是不在了,几个丫鬟也都垂头丧脑,一脸的晦气,看见珍娘也不打招呼,捞起门帘示意她进去就是。 珍娘进门吓了一跳,本以为夫人该卧床不起的,没想到正正经经坐在外间正榻上,一身缟素,头上连根簪子也不插,乱蓬蓬地用块白布扎着,沿额角一圈,好像在带孝。 “你来了?”夫人冷笑一声,好似地狱里的厉鬼,难看之极,阴森之极。 珍娘却不怕,知道这是被程老爷气的,说实话她倒有些同情对方。 “干娘怎么样了?”珍娘不坐下首,却走到夫人身前,屋里暗惨惨的,只有一根白烛燃在桌上,珍娘就光下看,忽地又吃一惊。 不过大半个月没见,程夫人身上脸上就干得没了肉,只剩下一层皮裹着,干枯腊黄不说,眼里也没了神气,再说难听点,也就比死人多口气罢了。 “你来看我笑话?”夫人有气无力地再撑出一丝冷哼:“别太得意了!现在的我就是将来的你!” 珍娘情不自禁点头附和:“正是这道理。不过却没可能变成现实,因我是绝不会嫁进程府的。” 夫人一直提起的一口气,忽然断了线,身子软软地向后倒去,成堆的软垫子也支持不住她无力的身躯,于是又泥一样的歪了下去。 虽倒伏在榻上,可夫人嘴里还坚持着说话:“我就知道,丫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喘了半天气,又逼出一句:“算你有种!” 珍娘也松了口气:“干娘,您费心劳力地叫我来就为这个?讨一句放心的话?您还不了解我么?在您面前承诺过几回了,您就这么不相信我么” 程夫人将脸掩在长而宽大的袖口下,看不见表情,只听见她呜呜咽咽的,好像在哭,细听之下,又似在笑,烛光闪烁不定,照出她头上花白的头发,愈发阴气飕飕,让人由不得竖起汗毛。 珍娘耐心地等着,知道这时候催也没用,让夫人自己去发泄个够,到时候她自然会开口。 果然,片刻之后,夫人抬起脸来,又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来,手上捏着不知什么纸。 珍娘接过来走到灯下,嘴里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是我家的地契么?” 说着又看底下一张,愈发吃惊:“这不是当初我写给夫人抵地借债的契约么?“ 这两项是证明程夫人与湛景楼关系的重要明据,是她打本给自己开店的凭证,怎么好端端的,她要还给自己?! 程夫人不说话,只指着第二张债约,大声喘小气出地道:“烧,烧了它!“ 珍娘还是不明白,烧?烧了您可就再跟湛景楼没关系了! 程夫人极为费力地抬起头来,死人似的冰冷双瞳,看住了珍娘。 珍娘忽然反应过来,刹那间如触电一般,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自己拣,拣个好人家,嫁了吧!”这是程夫人说给珍娘的最后一句话,因说完之后,她便如风中落叶般,喘息不定,接着便又吐又哭,气也接不上了。 丫鬟们忙成一团,珍娘趁机抽身而出。 第299节 正文 第274章船到桥头自然直 回去后福平婶早急得等到屋里了,一见珍娘风似的扑进来,忙就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天神老爷,你可算回来了!” 珍娘将程夫人发还契约的事说了,福平婶一拍大腿:“这不是白送你这店的意思么?” 珍娘点头,又叹道:“夫人也可怜,白操了一场心,最后落得如此,心灰意冷竟说不得了。” 福平婶有些担心:“给是给了,程老爷那边认不认呢?他如今在这城里可说一不二的!” 珍娘摇摇头:“等过了徐公公的事再说吧,眼下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福平婶看看她的脸色,忙附和道:“正是这话。天也不早了,你回来时后头没跟着狗吧?” 珍娘冷笑:“我是田里生地里长的野草,小时哪天不玩到天黑尽了才摸回家?不敢说飞快腿,可活泥鳅是可以比一比的,他们几个虽厉害,要寻着我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我还从前门入的,婶子放心好了,一个人毛也没见着。” 福平婶出去了,临走不忘嘱咐:“丫头你也早歇着,别的事,”微微撩起眼皮,要看不看地扫了珍娘一眼:“也没想那么多,船到桥头么,自然要直的。” 珍娘笑了:“婶子放心。” 送走福平婶,珍娘长吁一口气,来不及换下夜行服,先将契约收进床后小拜匣里,然后重重倒在床上,若有所思。 程夫人这一手珍娘还真没想到,看起来颇有釜底抽薪的意思,老爷你以为事情就这么定了?没那么容易! 只是嫁人嫁人,那个人现在连影儿也不知在何处呢,嫁什么嫁?! 奶奶的秋子固,你还真是个冷口冷心的主儿! 珍娘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窗外早已站了许久的一个身影,这时才敢轻轻活动下,已经僵硬的躯体。 屋里烛火还亮着,主人却已经梦到苏州去了,窗下这身影不觉又是摇头,又是好笑。 这丫头说机灵是多少机灵一个人,五品三品大官在眼前也丝毫没有畏惧之色,应对得极为周全。 可说糊涂又真是糊涂到姥姥家了,睡觉怎好不吹灯?万一着了火这楼上下全是楠木的,秋天又是物干体燥的时节,一个火星就可能将里外烧了个尽光! 还有好笑的,才在人前夸口来着的吧?说什么活泥鳅飞毛腿?一个大活人在她窗外站了这么久,这丫头愣是无知无觉! 想到这里,秋子固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 只是可能真的累坏了,看她眼下睡得多香?衣服也不换,倒下去就没了声音,身上连个被角也不搭! 秋子固犹豫起来。 自己该不该进去,替她拉一拉被子? 反正身后就是堆得小山似的夹被,伸伸手几乎不费力的事,看她睡得那样沉,应该不会发现,只是推了门,伸出脚。。。 秋子固正想得出神,忽然肩后被人狠而准,轻却沉地拍了一下! 秋子固一个激灵,这才醒过神来。 梁师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左手向外一划,意思十分明显,请吧! 秋子固有些失望,不便出声,遂眼神示意,里头人这样睡了,怕着凉! 梁师傅还是一丝表情也无,左手坚持着向外,又是重重一划! 秋子固嘴角沉了下去。 可是没奈何,他心里理智地明白对方这样做是对的,于是垂头丧气,悄无声息地下楼,一路跟着梁师傅,来到他的下处。 半路上梁师傅让秋子固藏进树影里,自己叫了值夜的虎儿:“掌柜的回来了,你上去伺候着,”加重一句:“若睡了,别叫醒她,替她盖上被子就是!” 虎儿应了,匆匆而去。 秋子固这才放下心来,跟着梁师傅进了他的屋子。 “我放你进来是看掌柜的面子,若不是看她钟情于你,我才不会给你这个面子!”梁师傅将桌上半只火烛燃上,声音冷冷的。 秋子固不看梁师傅,也不说话。 梁师傅见他不接腔,有些发急地又道:“你别以为从前那事是我欠了你,其实是你做孽在先!” 这样的话一出口,梁师傅的脸色早已变了,不再是往日那样风轻云淡,闪烁不定的烛光下,反显得有些狰狞,又有些可怜。 秋子固不看他看墙:“从前的事我早忘了,梁师傅也不必再提。” 梁师傅有些颓然,没由来的身上失了力气,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快快地发了话:“你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这会子跑来做什么?又不叫掌柜的知道,难道你在外头见了鬼?” 秋子固不动声色地回:“现在还没到我现身的时候。” 梁师傅冷笑:“你不现身,人家姓文的和姓程的,可都卯足了劲儿呢!也亏得是咱们掌柜,若是个差一点儿女子,早就顺从了,两家随便挑一个,也比她现在独自一个强撑来得省力!人家又不比你差,一个有钱,一个有势!” “若看中钱势,那她也不是齐珍娘了。”秋子固回得极快,依旧淡淡地。 梁师傅心头叹服,嘴上却不认输:“你就看中她这一点,所以故意磨折她不成?知不知道为你不在,她人前装得无事,背后失眠了多少个夜晚?” 秋子固心头陡然沉重起来,脸色也变了。 “我也想她为我知苦,可我此时不能现身。若不是如此,怎知姓文的和姓程的底牌?尤其后一位,现是城里说一不二的人物,应付他本就得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如今看他对自家夫人就知道了,最是个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的!若不看清他的底牌,怎好翻盘?” 梁师傅看对方说得认真,遂也看出是极用了心力了,不由得又是担心又有些不信:“人家是巡抚,你搞得定?就看穿了底牌又能怎样?” 秋子固脸色渐渐镇定回来,唇角隐有笑意浮现:“这一点梁师傅就不必操虑了,在下自有个打算。” 第300节 也不知怎的,梁师傅听见他这么简单一句话,还真就放下心来,自然脸上不肯流露出轻松的意思,可确实一连整月悬空的心,不知不觉间,竟放平稳了下去。 也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 事后梁师傅也扪心自问,这姓秋的又不是皇帝,难不成还能一言九鼎?当时怎么就信了他? 不过世间的事还真难说,有时候不妨随心而为,因本能比理智精准。 “不过这几天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不会只是找个地方躲起来这么简单吧?”梁师傅再问时,秋子固却不答了,只竖起个食指在唇间,轻轻嘘了一声。 梁师傅愣神恍惚一瞬间,再定睛看时,屋里早没了秋子固这个人了。 正文 第275章终于到了正日子 终于到了正日子。 珍娘梳洗后,虎儿替她挽好头发,她坚持不用大头面,还是随身那根簪子,拢住一头青丝,然后便用玉色头巾,包了个严严实实,一丝碎发也不让溜出来。 “这样不好吧,”鹂儿有些犹豫:“说什么掌柜的一会也得出去见客,这样素净怎么好见徐公公?” 珍娘不以为然:“怕什么?我常是前头客堂,后头厨房里跑的,不这样包着头发见了油烟气,更显得失礼。” 两个丫鬟知道说不过她,只得罢了,鹂儿又要开衣箱子让珍娘挑衣服,珍娘看也不看一眼,伸出一根手指挑起盖子,通地一声,合了回去。 “还是我自己的衣服穿得舒服,”珍娘指着床尾那套雨过天青色长衫裤,笑盈盈地道。 鹂儿愈发不肯:“这衣服都洗过几回了,已是半旧,怎好。。。“ 珍娘故作拈须状:“尔等无知小辈,怎知半旧衣服穿起来才最舒服?!料子也洗软了,形状也合体了,哪里是新衣服可比的?” 虎儿拉了鹂儿一把:“算了你也别说了,我看出来了,掌柜的怎样都有理,咱还是省省力气,堵口舌这里没人是她的对手。” 珍娘扑嗤一声笑了,指着虎儿道:“孺子可教也!” 下楼后珍娘先去客堂检查,今日湛景楼闭门一日,不接待外来散客,专候徐公公及随从大驾,因此客堂的桌椅都收了下去,空荡荡的十分敞阔,地上早用锯末细细扫过一回,又是熏又是吹风的,眼下便是一股子好闻的木香气,淡淡散在秋天清澄得好像透明的空气里。 窗明几净,这也不必说了,整个饭庄的清扫工作是由梁师傅领头,福平钧哥做副,大家齐心协力连干了一天一夜的成果,珍娘细细查验过一遍,凡沟渠处均用手拈过,果然无一处染尘。 清洁是第一步,接下来便是风雅的装饰,这就要到楼上雅间去看了。 推门进去,屋里大桌除去,一张雕漆百龄小圆桌配的独一张的黄花梨卷草纹玫瑰椅,罩着银地红花的锦垫。 这是程廉特意安排的,徐公公自然是一人独坐一间,自己虽作陪客,也只在旁边放了一张略小些的花几,配小一些的鼓腿彭牙方凳。 一应以突出徐公公身份为要紧之处。 墙上的画也是程廉挑的,据说是大家,不过珍娘看不出什么好来,也不知是不是上当买了赝品,可是管他呢,反正他要做主就由他来好了。 胡来八来,只要他负责就行了,珍娘乐得轻松做个甩手掌柜。 于是屋里的风格便心程大人喜好为重,珍娘略扫一眼,觉得无一错漏便退了出来。 接下来便是戏台,这也是重中之重,京里来人皆都喜欢看戏,江南独有的昆曲亦是程大人欲着重介绍给徐公公的一样好玩之物。 彼时昆曲尚只在江南一带流传,还未传入京中,徐公公又是好戏之人,自然会很感兴趣的,喜欢什么的虽还不知道,至少品个新鲜劲嘛! 于是半个月前便将湛景楼的戏台做了改建。 本来前院里有个简单的戏台,不过是突出一块空台,然后两边各有退步耳房做戏班子整妆用罢了。 现在却隆而重之地筑飞檐,画立柱,因程廉是进宫看过皇家戏的,因此将宫里戏台套上来用,自然规模要小得多,但前台后台、上下场门,一切均按记忆里的比例搭盖,飞檐立柱、彩画合玺,无一不极尽讲究。 特别是头顶处,还着意加了个木雕的藻井,五只飞蝠环绕着一个巨大的宝珠,新奇精致。 只这一项,程廉便下了血本,整个藻井由一块块梨花木雕成,层层向里收缩,为的是拢音,这样方能营造出最好的听戏效果。 请来的工匠也都花费颇多,据说打头的是领建过宫中园林的老手,反正吹得神呼其神,多少天下来弄得湛景楼前院不得安宁。 好在抢工及时,终于赶在这天完成了。 珍娘正要走上去查看,忽听得前门有人来报:“程府大管事到了!” 珍娘只得下来迎接,大管事一脸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掌柜的辛苦了!昨儿睡得可好?据说夜里此地还闹了一场?” 珍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好像跑进跑出地来了一只野猫,不过我睡得早,也没看见,也不知道,听人说说罢了。” 大管事盯着她看了半日,珍娘平平静静地回视对方,就是不开口,目光牢牢地钉在对方脸上,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最后还是大管事输下阵来,先将目光移开了。 “这会子徐公公只怕已到了城外,才大人传话进来,让我来吩咐掌柜的一句,厨房里该预备的都预备下了吧?不会有什么闪失吧?” 珍娘貌似恭敬,实则敷衍地回道:“厨房里的事请大人不必操心了,我只有四个字好说,万无一失!” 大管事哼了一声,眼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竭力想寻个由头来打击一下珍娘的自信,不过想了半天,实在无话可说。 他对厨事本自外行,能想到的自问珍娘也早于心中熟透,不如别自取其辱的好。 珍娘看在眼里,笑在脸上,梨涡微闪间,漾出一片蜜意。 大管事本是来挑刺的,可突然看见她的笑颜,顿时心神荡漾,一时间竟忘了下面该说什么。 珍娘偏头又等了半天,不见对方开口,遂问:“还有事么?没有的话我该到后头看看公子们去了!“ 大管事大吃一惊:“公子们?” 这叫什么话?难不成后头来了一帮爷们不成? 珍娘咯咯的笑声,如银铃般一路从前院撒到厨房:“无肠公子,怎么管事的没听过这个称号么?” 第301节 大管事板脸皱眉,问身边人:“谁是无肠公子?江湖上的好汉么?哪一路数出来的?” 身边人一脸茫然,正好有个伙计从后头跑出来,于是一把拉住了问:“你家来的那位无肠公子是谁?“ 伙计好笑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无肠公子么螃蟹呀!“说着挣开手又忙忙跑走了。 正文 第276章怎么可能?! 大管事一听,心里松了口气之余,悻悻地骂了道:“螃蟹么就说螃蟹好了,说什么公子!” 忽然前门传来一句:“公子也是螃蟹,螃蟹就是公子,知为知也,不知为不知,不知强作知,可笑又可怜!” 管事大怒:“什么人在外放屁?” 梁师傅从后头进来:“不过是个伙计罢了,管事老爷您别计较,一会我叫掌柜的打他!”说着叫伙计上来,领去后头喝茶了。 梁师傅应付完了,狠狠向窗外瞪了一眼:“让你来不是捣乱的!” 窗外无声无息,早没了人影。 一个时辰之后,外头街道上开始肃静下来,大管事忙领了人出去街口候下,珍娘也都叫上店中所有人,于前门处迎着。 此条街道上,别的店铺今日都关门大吉,有头有脸的如文家宫家米家,都接着了程府拜帖,于城门处等着,小家小户地则自觉避了出去。 等了一会子,钧哥浑身不自在,不是这里痒就是那边刺,坐立不安地只是要动,梁师傅禁他,珍娘向那边扫了一眼,陡然觉得眼角余光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 他?! 怎么可能?! 珍娘吓了一大跳,气都出不均了,双手情不自禁捏拳,定睛再去看时,却大失所望。 不过是个普通的伙计,身量高些罢了,秋子固比他白皙修长得多,也好看得多。。。 忽然珍娘脸红起来,忙向地上啐了一口。 想什么呢想什么呢!现在是多么紧要的关头,倒有心思想这个!呸呸! 临近午时,忽听外边马跑之声大响,接着就有十来个程家的小厮,气喘吁吁跑来报信:“到了到了!” 珍娘向街口看见,果然远远就见一顶紫金八人大轿,耀武扬威地过来了,前前后后还跟了不少衙役执丈之人,,个个是鲜衣美服,刀枪如霜地随后护送,再后面便是车马队伍,长长远远,如蛇蜿蜒,一眼望不到头。 一时轿子到了,珍娘按礼跪下,做眼观鼻鼻观心状,可心思却不知怎的,又跑偏到刚才的思路上去了。 那个伙计是谁?自己以前有没有见过? 她在开小差时,程廉已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徐公公,到了台阶下了。 “喝,”珍娘听见个比常人尖利,却也还算温和的声音:“这里就是湛景楼?那个牙尖嘴利的女掌柜在哪儿呢?” 一口爽快的京片子。 珍娘见提到自己,忙将跑偏的思路拉了回来,垂首回道:“小女子在此恭敬徐公公!” 接着,就看见一双肥厚的手掌,伸到了自己眼睛底下:“起来说话!” 珍娘这才抬头,一张浑圆大气,雍容舒展的肥脸,出现在她眼前。 说起来上面那八个字好像跟肥脸不搭,可不知怎么的,珍娘第一眼看见徐公公时,还真就是这样想的。 直觉第一眼,往往最准确。 徐公公笑呵呵的,尤其跟旁边紧张到有些严肃的程廉相比,更显得好说话得多:“走走,赶紧听戏去,我这肚里啊,别的还好,就是戏虫在做怪呢!” 珍娘十分意外,没想到徐公公是这样一位人物,怎么说呢,平易近人?按说他不是官,平易近人是该当的,不过他是皇帝身边贴身的人,这样一看,好像又不该对外平易近人了。 尤其她前世历史看得不少,内官一向假滑狡诈诡计多端,善于拉大旗做虎皮的,冷不丁看见这么一位,倒是十分出乎意外。 不过人家是伺候皇帝几十年的,想必有几分道行,不然也守不住这个位置,也许外在温顺内里尖刻呢? 珍娘想到这里,愈发比刚才还多担了三分小心,伺候着徐公公进去了。 此行来徐公公随从倒比预料地要少,尤其坐下来看戏时,他只点了一名相伴,余者都打发去后头。 “让他们吃喝自便吧,我伺候别人是常事,让这许多人跟在我屁股后头,却是不舒服的很。” 珍娘心想这真是替自己省事了,于是梁师傅领了人出去,她带了福平婶虎儿鹂儿,专在戏台正面的席上伺候。 戏班子早定下了,城里最好的昆音小班,一个个早装扮好了,徐公公点了整出的牡丹亭,从头看到整,连眼珠也不曾转动一下。 游园惊梦二出时,徐公公已看得入迷,待到写真离魂时,真的好像自己也失了魂,最后冥誓还魂,徐公公也跟着杜丽娘活了过来。 “果然曲词典雅行腔婉转,唱得也好,表演细腻,”徐公公一个赏字,珍娘立刻向楼下使了个眼色,早预备好的程府家人们,便将几托盘新铜钱散上台去。 过后徐公公又命人去后台,大手笔赏了整银五百两,班主简直高兴得要哭,好在徐公公没亲自去,不然要被抱大腿叫爹了也说不一定。 戏虫安慰好了,接下来自然要祭一祭五脏庙了。珍娘领着徐公公上楼,依旧是唯一那位随从跟着,程廉要进,也被挡在了外头。 “本公公习惯了伺候人,让程大人这样费事已属不安,听说又吃大闸蟹,那更是自由自在方便得多。”徐公公果然稳重老辣,不温不火地拒绝了程廉,说的话还让对方无法反驳。 珍娘倒允许进入,因要伺候兼顾介绍酒菜之类。 前面冷盘什么的上过了,徐公公独对她的熏肠大感兴趣,说味道好之外,还有股特殊的松香,珍娘说是托了拾垃圾老汉的福,引得徐公公好奇从头问到尾,最后笑得眼泪就快出来了。 偏生福平婶还要凑趣:“这城里不是我说大话,谁家也没有我家的熏肠好!因为谁家也没有这么多的松枝熏啊!” 第302节 于是又引得徐公公大发一笑。 珍娘貌似专心徐公公,其实注意力却在那位随从身上,看他年纪轻轻,却生得白面长身,仪表非俗,更兼天资卓越,学问渊深,经常徐公公的话说到一半接不下去,都是他轻轻托了过来,几个字就轻松了结,也看不出有意衬托,倒显得徐公公厉害,其实珍娘看得出来,都是他在应承罢了。 这人只怕不是一般身份 正文 第277章是他?不是他? 这人眼力也强,见珍娘几回似不经意地看着自己,也不多说一个字,略深看了徐公公一眼,后者随即会意,便笑对珍娘道:“可是我这个随从好了,惹得齐掌柜的这样注意。” 珍娘忙陪不是:“公公误会,我怕招待上有什么不周,因此多有了冒犯,请公公赎罪!” 徐公公倒没怎么说,一笑而过,又偏头对那随从说了几句,那人也微微一笑,却比徐公公收敛得多。 徐公公便叫他坐到身后去:“那不独有个小几?你自去吃喝吧。” 珍娘见人家有躲避之意,便称看菜去,自己也知趣出来了。 福平婶也跟着出来,倒替她出尽一头冷汗:“才吓死我了,看起来那是个招惹不得的主儿!公公还好,脸上总是笑模笑样的,唯那个随从,一脸板正,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主儿公公是仆儿呢!” 珍娘突然心里一动,正要接腔,眼前却猛的晃过一个人,熟悉到几乎真真切切地认出是那个人了! “秋。。。” 一个字才出口,身影已经窜到不知何处去了,珍娘木愣愣地站在原处,福平婶捅了她一把:“怎么?傻了?” 珍娘不好意思说自己看见了秋子固,只得试探问对方:“婶子刚才可看见那个人了?奇怪得很!” 福平婶不以为然:“不就是咱家那个伙计么?个头高了点,愈发显得身上衣服吊着,也就这点子奇怪罢了。” 几句话说得珍娘顿时兴致全无。是啊人家不过高点,自己就花痴似的盯上了,现在想想,确实是穿着自家店服呢,秋子固再怎么着,洁癖难改,是不会愿意穿别人家的衣服的。 于是定了心,珍娘又一路飞快奔回厨房,蟹将们都已经整装待发地收进蒸笼里,只等放上火头去了。 珍娘一声放,伙计们七作八脚地就将蒸笼抬了上去,接着就检查吃蟹的用具。不知徐公公有多讲究,会不会自备蟹八件,不过珍娘早作准备,提前在城中金铺里打了一付银八件,一直收在自己屋里,今儿早起才拿出来,吩咐伙计擦亮。 珍娘忽得倒抽一口凉气,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只说要擦,却忘了教给那个愣头青,用什么方法了! 银器可比一般铜器瓷器娇贵得多,若手法不当完全可能毁之一俱! 珍娘心都凉了,双唇哆嗦着要叫那伙计来,却想不起那人叫什么名儿。 福平婶看她一眼,不动声色提了一句:“可是要叫才来的柴五?” 珍娘点头,浑身发冷。 福平婶提着名儿叫人出来,出来时手里还拎着块布呢! 珍娘二话不说先扑过去将布夺下看了,还好还好,是块经搓揉过多次,极软极细的棉布。 “银八件呢快拿来我来!” 珍娘哆嗦的双手双唇,直到看见案上那套闪闪发光,几乎耀花了眼的银器,方才镇定了下来。 随之便是疑惑:“你怎么擦得?” 效果太好,不由得她生疑,没人生来就会懂得这些,必有人教,不是自己,那又是谁? 柴五毫不犹豫地答了:“是梁师傅。早起他看我对着这玩意下不去手,便教我到街口药铺里买来一块白矾,兑水后煮开,将银器略泡片刻拿出来,再过冷水细软布来擦,果然亮得刺眼,这会子正由它们在通风口吹干呢!” 珍娘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这法子百分之一万正确,只是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原来梁师傅竟也懂得这些,她原以为,只有自己和那个人才对厨具知之甚深。 不是他,反正不是他了,你再想也不会是他! 珍娘狠揪了自己大腿一把,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中来:“干得不坏,待徐公公走后,我给你放赏!”说着眼光在厨房里扫了了遍,将各人都看到:“你们也一样,手下仔细些,别有疏漏,不可闪失,完事大家都有赏!” 众人笑逐颜开,唯有珍娘,一脸黯然。 福平婶看在眼里,故意打岔:“吃蟹不可无酒,今儿这样的场面更不可无酒,怎么样掌柜的,您的拿手绝活能让我们一见了么?” 一语提醒珍娘,最啊还有一样宝贝没献呢! 提起酒来,又是珍娘一桩得意事,为今儿之宴,她特备了两种不一样的酒,因不知徐公公口味,必得多做准备。 齐家庄二爷爷在世时,曾特别喜欢喝邻村一家自酿的土烧,说是绿豆作底,水也好,山上拉来的深泉,自家有个土窖专来存酒,酒底深厚,自然香头清湛,酒味柔润。 因此珍娘去买了不少来,此时灌进锡壶里,用合欢花浸着,这也是跟曹老学来的把戏,不妨一用。 然后又是一种酒,底子是从城中晋货铺子里买来的山西汾酒,再以二斤上好的冰糖、二十只新鲜多汁的雪梨配三十斤酒的比例,将冰糖与梨浸泡在酒中而成。 此物也不是珍娘自创,乃明末大家张岱佐蟹时独配,珍娘前世在书中读到过,觉得很好很有特色,比一般配黄酒白酒来得新鲜,脑子就转到了这上面。 也亏她,前世看了那么多关于吃的杂书,没想到穿到这里反派了大用场。 此时福平婶提出来,珍娘忙让人端出两种酒来,放在托盘里预备呈上,不想才走到戏台下的游廊里,迎面碰上文亦童。 “我在这里等你多时了,”文亦童一脸不安紧张:“怎么样还应付得来么?” 珍娘不愿多说,只指了指托盘:“还好,要上酒呢!文掌柜的请让一让!” 文亦童偏开半边身上让她过去,眼光一直不离她身上,不料被人从手头撞了一下,几乎一个趔趄扑到地上去。 “你怎么走道的不长眼睛么?”文亦童怒而呵斥,见是个高大伙计,忙得一脸油灰看不清脸,身上手上也脏兮兮的,忍不住掩住口鼻子,连退了三步,又叫晦气,才上身的新衣服怕是脏了。 伙计躬身陪个不是,又指楼上意思要忙,一溜烟也走了。 正文 第278章急死 珍娘上楼后,又看见程廉,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徐公公门外打转,却不敢贸然打门,见珍娘过来,喜不自禁地开了口: 第303节 “你来得正好!进去看看公公吃得怎样了?若得了机会,引见我如何?”程廉一脸贪婪,珍娘只觉得厌烦。 不过面上还是淡淡地回道:“老爷放心。” 进去后徐公公正跟随从说话,看见她来,随从止住声音,装作不经意地,踱到窗下,背手向外,看景。 珍娘知道这是有意要避开自己,遂直接向徐公公问了安,只当那人不存在,又请他品酒。 徐公公果然对合欢花好奇,指着盆里漂浮的朵儿问这是何物?有何效用? 珍娘自然细细解释,合欢花芳香发散,阳气盛,正好散寒气,配之以烧酒才得以御螃蟹之寒暖胃养脾。 徐公公点头微笑:“想不到现如今的掌柜不仅要懂得经营,还得懂医理呢!” 珍娘摆手浅笑:“小女子实在不懂得经营之道,不过喜吃好吃,因此才做了这门生意,其实细想,真不如以前在农家自由了。” 她不过随口有感而发,徐公公觉得听得有趣了:“如何自由?” 珍娘便将春日吃嫩豌豆夏天采莲,秋天芦苇荡里摸菱角鸡头米,冬天晾各种蔬菜红薯土豆白菜干的事说了,不过她也不是不知人世疾苦的人,话到最后,自然要替小民们发声: “农人日子本该是好的,江南地肥水美,一应天上有的,这里都种得出。只苦在人治,若用人不当,底下人有得苦呢!” 徐公公更觉得有趣,何时听过女子议政?别的不说,这小掌柜的胸襟胆量是有的,且不是替自己说话,这又见眼光高远了。 珍娘就举里长的例子,刘中如何苦恼,如何不知择人,如何受四大恶人辖制,然后说到自己如何当年受累于那四个人,不过因其中一位是族长,因此自己的话再有道理,也不中听。 “自然这是我一家的微事,一庄的小事,不过天下大事都是小事积攒而就,一家不得治,何以治天下?” 珍娘最后一句话,惹得窗前那个随从都回头来看她,眼里闪过一丝玩味。 徐公公抚掌激赞:“真真是个会说话的人,”有意看随从一眼:“你觉得她的话如何?” 随从只微笑,不言语。 徐公公点头:“在你这就是好了,”然后冲珍娘挤挤眼睛:“他平日里,对外人是极难得听更极难得开口的,你让他动了个听字,已是上天赏赐的福份了!” 珍娘心想这公公果然是个宦官,再怎么好性也有改不掉的臭毛病,一个家人就惯成这样!还极难得开口极难得听,我还不稀罕跟你说话呢! 于是也只一笑而过。 酒才斟好,肥美的大闸蟹上来了,热气腾腾装在十寸大的盘子里,配上现兑的姜醋,呈放在公公面前。 任凭徐公公再见得多吃过多,此时也禁不住咽了下口水,就连那个木头随从,也情不自禁从窗前走了回来,眼睛盯在盘子里,一动不动。 珍娘满意之极。 这也是人之常情,京里再好,受此时交通限制,绝对吃不到新鲜的阳澄湖的名产,皇帝再权威,不屈尊移驾到江南他也吃不上这一口。 徐公公二话不说自已动手,拈起一只放在面前,又叫随从:“这东西必得自己吃才香甜,你也去吃,趁热,快快!“ 随从坐回花几,果然也有一盘等他享用,拿出来掰开一只,满黄满膏,香气引得戏台上的清音胡琴都开始走声了。 徐公公此时也没了听戏的兴致,便叫先散,也吃喝着些,转头正要取出自家包裹,忽地一眼看见整套银八件摆在眼前,眼睛顿时笑得弯了。 倒是那随从讲究,到底还是取来了一套自己的来用,珍娘冷眼看着,竟好像是鎏金的,由不得背身吐了下舌头。 好一位奢侈的内官,一个随从也用得这样高级! 一时间屋里只听见细细敲打的声音,混着螃蟹的鲜香,福平婶先熬不住口水,悄悄退出屋去, 珍娘倒还挺得住,因昨儿晚上吃了两只预防过了。 凡吃起螃蟹来,世人总是一个模样,不论是细嚼慢咽,将螃蟹大卸八块后再完整拼出一付栩栩如生图,还是生咬乱嚼,最后惨不忍睹变得一堆渣渣,过程中都是旁若无人,不理会外间世界的打扰,这一点倒是人人相同的。 因此屋里吃得痛快,屋外的程廉却急得愈发出汗。 这一回来徐公公态度上看不出什么,可语气里隐隐让他有些不安,尤其当他问到皇帝近日对自己的看法时,徐公公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哈哈打个没完。 程廉知道这是个老狐狸,自己几回试探,使尽了生平绝学,也没摸出一点苗头来,实在让他心痒不已 进了酒楼则更难堪,索性将人都隔在了屋外,只剩他自己带一个随从屋里独坐,这是什么道理?从来接风宴就没见过这样的! 不过人家的话也说得极有道理:“小的不过是个内官,不敢跟各位平起平坐,若说各位替我接风,那更是折煞小的,且也拘束,大家各处坐了吃喝,倒更自由些。“ 程廉被这话堵了个无言以对,不得不自认败下阵来。 福平婶从屋里出来,程廉好比捞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忙拽住了就问:“吃得怎样了?公公心情如何?说了什么没有?” 平日里正眼也不看自己的人,今儿却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福平婶又好笑又觉得他可怜,不过人家到底是位巡抚老爷,她也只得据实以告:“吃得很好,心情很好,除了螃蟹什么也没说。” 程廉恼了:“就这些?”眼光里陡然夹上了三分寒霜:“你想不想你们掌柜的有个好下场?这湛景楼还想不想开下去了?” 福平婶也恼了:“人家没说我总不能编排吧?开不开的我也做不了主,不过我只知道,地契债本子,如今是在咱掌柜的自己手里了,开不开得下去,得问她自己!” 正文 第279章磨人的小妖精 程廉目瞪口呆,犹如头顶上闪过一记焦雷,整个人都傻了。 福平婶看他这样,又有些怕了,不知自己算不算无意间泄露了机密?这事又能不能叫他知道? 伙计们进进出出的,其中一个不知是不是看出福平婶面有忧色,凑到她耳边低低地道:“怕什么?板上钉钉的事!” 一句话壮大了福平婶的胆子,也给了她信心,怕什么反正定下来了的事!至不济卖了地咱回庄上去!你是老爷也不能活吃人不是?! 于是福平婶心气平定下来,正要对那伙计说句道谢的话,却早不见了人,倒是梁师傅上来,轻轻提了一句:“后头问酒还要不要了?” 福平婶忙回:“要的要的,看屋里吃的动静,只怕螃蟹也得再来一笼!” 第304节 这一餐最后以徐公公连吃十只母蟹告终,待送上桂花薄荷熏的绿豆面子净手之后,徐公公长出一口气来:“平生第一次吃到这样好的螃蟹!” 珍娘看他眼里竟隐有泪光,扑嗤一声憋不住地笑了。 看来这也是位吃货啊!只有吃货懂吃货,只有吃货才知道,吃到一件难得极品时,那种感慨兴奋,最后归于惆怅的心情。 你问为什么要惆怅? 因为下次不吃何时再能吃到了呀?这还不够叫吃货惆怅的么?! 珍娘再替他满上一杯绿豆土烧:“公公再喝一口,压压惊吧!” 徐公公指着堆成小山似的蟹壳道:“这东西虽离淞州很近,却也不是即刻就到的,掌柜的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一路弄了它来,却还是这样肥?” 一般来说螃蟹家养几天总要瘦些,不过珍娘却另有妙计。 “用蛋白喂它们啊!” 一语道破天机,徐公公抚掌大笑:“好计,妙计!”转而正经起来:“你不怕我学了去?” 珍娘若无其事的摆手:“不怕,公公的家离此地十万八千里,这玩意就用鸡蛋山培着也活不到那里!” 徐公公又笑,深为她的机灵所折服。 螃蟹之后,便是简单的同样小菜,配饭,大鲜至味过后,笋干配白饭,蟹甲汆莼菜汤,滴上现磨的小磨芝麻油,清淡悠远的香气,又是另一种享受了。 徐公公吃得满意之极,转头问那随从:“一路来可有如此享受过?” 随从极难得的对珍娘开口了:“自然都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可如这般适口充肠,鲜嫩肥硕之物,却再无他例。” 珍娘忙低头道谢,心里的疑团却愈发大了。此人举止谈吐皆雅而精,实在不像清客,若说武卫,看他瘦而纤细,尤其吃蟹时手指肌肤细腻无暇,实在又不像个习武之人。 可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他到底是谁? 什么来头?! 徐公公轻轻咳嗽一声,又将话头绕到了他处:“听闻我有位多年前的故人在此?不知可有缘分一见?” 珍娘的心突然不跳了。 “故人?”她似自言自语,又似没明白徐公公的话:“故人?” 徐公公注意地看着她的表情:“是的,听说姓秋?” 珍娘猛地低了头,向屋外退去:“这事我不知道,公公若问,我给公公请个人来。” 徐公公没吭声,看着她出去了。 程廉一脸渴望地看着珍娘:“可是里头叫我?” 珍娘没好气地回:“你知道秋师傅下落么?里头问呢,若知道,只管进去!” 程廉的心拔凉拔凉的。 怎么什么人也不问要问那个小子?那小子算老几排在本老爷前面?知不知道本老爷在此候了多久了你不问本老爷也就算了还问什么姓秋的?! “姓秋的早不在城里了你不会这样回?”程廉一气之下,声音大了些,珍娘瞪大眼睛看他,一脸不可思议。 程廉先没觉得什么,还想你看什么看,过后反应过来,一下就白了脸。 屋里传来冷冷的问询:“外头是谁在说话?” 不是徐公公,徐公公的声音要温和得多,这说话声冰凉清锐,还带着天生而来的威严,甚至有些颐指气使的意味,令闻者听之动容,本能垂首。 程廉一直盼望的机会来了,他可以到屋里去回话了,可这气氛,却不是他想要的。 珍娘无声无息地推了门,眼睫一掀,唇角笑容不变:“程老爷,请吧!” 程廉心想若是别人,自己回去一定处死了他!却偏是这个毛丫头!是打也不舍得,劝也劝不动,当真活活气死本官! 真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珍娘不理他,也不看他,转身自己走了。 此时宴会已完大半,厨房里正处在一种紧张过后,将要松弛却还未敢完全放松的奇妙状态下。 伙计们累得有些身子发软,要办的事也都差不多完了,可精神上还不敢松懈,生怕有个闪失之类,因此珍娘进去时,一个个都嗖地挺直了身子,眼光到底找,要找事来做,可是又实在没什么事好办了。 珍娘走进去,二话不说先叫福平婶:“预备好的赏钱呢?“ 福平婶傻住了:“现在就放?前头还没散呢?“ 珍娘耸耸肩膀:“怕什么?大家都是自己人,又不是才请来的帮佣,今儿用完了明儿就不来了,现在放了还怕人走了不成?放!提提大伙的精神头也好!“ 福平婶得令,搬来两只包裹,打开一看,都是白花花,十成足水的细丝纹银! 按人头分,一人五两,谁也不少,连一般打下手的小伙计,也都有份。 “今儿的赏不按辈分,人人都辛苦,人人都有份,一会前头公公也有赏,那就按例来了,你们只管小心伺候着,多少也别抱怨。” 珍娘嘴里说着话,可没人听见,都被银子勾了魂。一般伙计哪里收过这样的赏赐?一吊钱已是不少,二吊钱那就是天赐,如这般雪花纹银打赏? 那一定是自己上辈子积德,这辈子祖坟上冒烟了! 福平婶不出声地叹了口气。这样子赏下去,亏也亏死了! 也不知是不是叹气的声音不如已愿,说是不出声,可还是叫人听见了,耳边便有声音传来:“婶子怕什么?姑娘前头还有更大的福分等着呢!” 正文 第280章算算时间 第305节 福平婶一惊,猛回头:“是谁说话?” 却只看见个瘦长身影,一阵风似的过去了,伙计们此时都欢呼雀跃,那人挤在人群里,好像米粒掉进了米仓,哪里还看得出是谁? “小毛崽子敢戏弄我?!”福平婶嘴里讪讪的,可不知怎么的,却又有些高兴,仿佛那人金口玉言,说了就是似的。 珍娘放过赏,便该去前头领赏了,走进前院才发现,小戏班子也撤下去了,也都挤在戏台两边的耳房里,闹轰轰地又是笑又是叫。 想必徐公公出手大方。 珍娘走上楼时,徐公公的房门正虚掩着,外头却不见了程廉的身影。 难道他遂了心意,进去面见徐公公了? 珍娘好奇心大作,蹑足走到门口,悄悄凑到门缝处看了一眼:咦! 奇怪!程廉大老爷不在,倒是梁师傅,背对门站着,嘴里还在说话:“。。。那是他时运到了,我替他多多拜谢徐公公和。。。” 后面要说的话,被徐公公的随从一声厉喝打断:“不可!” 梁师傅便跪了下去,连连磕头不止,似是赔罪。 珍娘不由得撇了撇嘴,这随从好大的脾气,徐公公还没怎么的呢,他倒先鼻子里安葱,装上象了! 才想到这里,眼前黑影一闪,珍娘吓一大跳,忙向后退,门被从里拉开,原来是梁师傅出来了。 一见她在外头,梁师傅脸上表情也变了,本是极欣喜的,这会子却变得微妙得很,又好像高兴,又好像紧张。 珍娘看在眼里,不出声地地蹙了下眉头。 “掌柜的来了?怎么不出声?”梁师傅低头侧身:“徐公公正等您来呢!”有意不让她看清自己的脸,不过楼道上半明半晦的光线下,珍娘觉得他好像在笑。 珍娘心头疑问更大,想问刚才他话里替谁道谢?屋里的声音却逼得她不得不先进去应付。 “外头是齐掌柜吧?来得正好,快请!” 珍娘拉住正欲离开的梁师傅:“别走,在这里等我,一会出来有话问你!” 梁师傅手臂绷得紧紧的,口中却温顺:“知道了。” 徐公公笑眯眯地看着珍娘进来,指桌上道:“看看,我吃成这样,也算对得起你了吧?” 珍娘看着拼得完整如初的十付螃蟹壳,情不自禁笑了:“徐公公好厉害的工夫!我也算见得多了,没见人能拼得这样整齐,若不说,还真是才从蒸笼里取出来的呢!” 徐公公摆手轻笑:“这算什么工夫?我是个伺候主儿的,多少年御前跟下来,手上这点子功力没有,还怎么在皇上面前站?”说到皇上二字,身子情不自禁站起来,向南面行了个礼。 那随从听见这话,眼中隐约飘过一丝敬意,也跟着面向南方行了礼,却跟徐公公的方式微有不同。 珍娘心里一动,却没说话。 徐公公赏了银子,果然出手不凡,随从赐过一张银票,珍娘略看了下,竟是一千两! 她忙低头接了,口中连称不敢当不敢当! 徐公公笑:“这有什么?倒也不是乱花,我虽在外,到底是顶着皇差,什么事都得顾忌皇上的名声,有个不好人不说我,倒说圣上了!那才该死!不过这银子却不是只给你这一餐的赏赐,若算算时间,差不多见面时也该给这个数!” 珍娘听得稀里糊涂的,这话什么意思? 全没听明白。 算算时间? 算什么时间? 难道您老也是穿越来的? 难道前世咱也见过面? 你到底是谁?! 不过徐公公却不肯再说了:“吃喝了半天又听戏,我也乏了,要不先回去歇着?”却看随从。 随从点头,便看珍娘。 珍娘会意,立刻退出去张罗轿马。 于是又是好一通忙乱,直到大队人马从前门赫赫扬扬地离开,珍娘和众伙计方才松了口气。 “姐!”钧哥第一个扑上来,搂住了珍娘:“咱没办坏事吧?” 梁师傅微笑:“哪能呢?徐公公不知多喜欢你姐!” 福平婶不由得沉了脸:“还是少喜欢的好,咱掌柜就是太招人喜欢,才引出一堆麻烦事!” 伙计堆里笑了一声,福平婶凶狠的眼光扫过,又没了动静。 珍娘吩咐众人散开,自去厨房里用饭,却唯独叫住了梁师傅:“师傅跟我来!” 梁师傅也早有准备似的,脸上挂着常见的笑,要走时还特意向伙计们那边唤了一句:“给我留一口饭!” 有人应了一声,闷闷地,憋着嗓子眼的声音。 走进自家院里,珍娘站在花架子下开门见山:“刚才我不在,你跟徐公公说什么了?” 梁师傅笑笑:“不过是些伺候人的话,并没有大事。” 珍娘瞳孔猛地一缩,眼底顿时闪过一道寒芒:“你还敢当面骗我不成?我在外头都听见了!” 第306节 梁师傅的嘴角微微打颤:“听见什么了?” 珍娘看在眼里,愈发装出厉害模样:“你才说什么替她谢谢公公,她是谁?不就是我?!徐公公一出手就是一千两的赏钱,皇帝只怕也没这么大方!是不是你跟他要钱了?” 梁师傅哭笑不得:“掌柜的也太小看我了!再说,徐公公那样的身份,岂是说要就能要到的?” 珍娘也知道自己的话不真,不过她有意要这样吓唬对方罢了。 “那你说的是谁?!” 珍娘亦步亦趋,紧紧相逼,不料话音未落,月亮门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说的是我。” 一刹那,珍娘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一股血气猛地冲上脸颊,曾刻进自己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声音,陡然出现,唤起了她最敏感而细微的知觉,她不自觉地咬紧牙关,竭力控制不让自己战栗发抖。 是那个人! 是他! 姓秋的祸害! 梁师傅回头笑了:“你的脸洗干净了吧?也难为你,一整天蒙着层油灰!” 珍娘不想看的,她根本不想看那个人! 你以为你高大英朗剑眉星眸我就要看你?你以为你风度翩迁仪表亭亭我就要看你?你以为你一走就是一个月我就一定会想你? 你以为你说走就走说来就来我就一定会扑进你怀里?! 做梦! 想都不要想 正文 第281章我来哄 梁师傅微笑走到月亮门下,踮脚悄声对秋子固道:“生气了。”然后指了指花架子下。 秋子固唇角轻轻勾起了温柔的弧度:“我知道,我来哄。” 珍娘听得清楚,忽然变脸:“你哄什么?当我三岁孩子还是小猫小狗?!你们都退下,”眼角余光扫过门口,看出那个人身上穿的是自家店里的伙计服,由不得冷哼:“既然是我的伙计,就得听我的吩咐!” 梁师傅想笑又不敢笑,只得绷住脸,恭敬地回道:“遵命。”然后就拉秋子固向外:“走吧没听见掌柜的轰咱们呢吗?你敢不从不成?!” 秋子固不动:“我想走来着,可在厨房里涮了半天的碗,这会子腿脚有些僵了!” 梁师傅冲他挤挤眼睛:“就你这德行,就你对咱掌柜的犯下的罪行,别说使你涮碗,就使你将这院子里外都涮个干净,也不委屈!” 秋子固眼里隐有一丝玩笑之意:“那就这么说!劳烦您,给端盆干净水来,棉巾也得是干净的160支棉,得新疆采来的棉花织出来的,本地的不要!” 珍娘的笑意已经冲到喉咙口了,可她动用全身力量,还是忍了回去。 “少白献殷勤!我的话都不听,有什么资格清理我的院子?!出去!” 梁师傅又开始唱起双簧:“要不还是走吧!一时半会弄不到新疆棉花!要不你现在去新疆种吧,三年五年后回来,许还来得及赶上,收拾掌柜的出嫁前的院子!” 秋子固冷下脸去:“当真要我走?!” 珍娘一口气直冲出口去:“梁师傅你说谁出嫁?”手痒痒地直想上来撕他的嘴,偏生那人在旁边,她不想靠近,只好嘴狠:“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你过来!” 梁师傅装得无可奈何,又走回珍娘身边,极恭敬地弯了腰:“掌柜的有吩咐?” 珍娘清了清嗓子,端着手正色道:“你怎么当客堂领头的?这么个生人你怎么就放他进了咱湛景楼的门?他没当过一天跑堂怎好让他伺候徐公公这样的贵客?” 梁师傅哎呀一声,十万分的委屈:“我也说不让他来的啊!可架不住他软磨硬泡啊!” 珍娘斜眼看对方:“他要泡你就让他泡?你就这么好说话?心里一点儿打算没有?亏你还是勤行多年的老人!人称勤行一只鼎的梁爷!不像话!” 她的话里已明显有玩笑之意了,梁师傅听出来了,那头的秋子固更是听出来了,梁师傅装作低头思索,两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 于是梁师傅继续煽风点火:“哎呀我当然不是那么轻易的人哪!不过人家也确实替咱湛景楼,替掌柜的您,办下不少实诚事啊!” 珍娘双手抱在胸前,一付冷冰冰的模样:“哪有这事?我不相信!又来唬人!” 梁师傅不再嘻笑以对,换上正正经经的神色,扳手一一算了起来:“掌柜的真以为,那些菜市里的老板真那么好心,每天替你择好新鲜嫩芽儿过来?水产铺里的老板,又真的不惜成本花人力物力,特意跑一趟阳澄湖?还有那天晚上,掌柜的去程府,那只黑猫真是野生来特意跳进掌柜的院里的?” 一席话说得珍娘忽然失色,这些问题本也是她觉得困惑不解的,自打接下徐公公这个差事,她虽觉得事重任烦,可一天天做下来,竟没一件是不顺手,无一桩是解决不了的,确实有种感觉,那就是有人替自己将难关重结都理顺整清了,自己接着来安置,就什么都容易了。 “原来是这样。。。” 秋子固看着近在咫尺的珍娘,眸光幽幽地看着她,眉梢地微微扬起,笑了。 不过梁师傅的话还没说完呢! “还有今儿一整天,福平婶跟着姑娘进进出出,厨房里灶头上,道道菜火候精准,里外一点岔子没有,没个懂行的看着,能行?” 珍娘猛得看向月亮门处,果然是他,高大清瘦,自己今儿一直觉得看见了的那个人!此时手脸白皙如玉,竹影下自有风华,双眸中炯炯有发出华光,好像九天玄星,耀得她眯眼,灼得她心疼。 他最喜欢干净,却甘愿为自己在脸上手上蒙一天油灰,他最不喜欢替别人打下手,却宁可在自己身后,做一天的影子! 梁师傅看在眼里,乐在心头,于是悄无声息地从珍娘跟前退了,走过秋子固身边时低低地道:“前路替你铺好了,下面就看你自己了!外头我守着,必不让人进来,你只管放心吧!” 珍娘侧身低头,一字不吐,直到看见眼皮下出现一双熟悉的青丝绢薄地鞋,里外一尘不染的时,方才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为什么不看人的鞋!若早看见这双鞋,自己也不会一天都恍恍惚惚的,他的脸可以变手可以改,可鞋袜,到底是骗不过去的。 秋子固也低了头,只看见珍娘一头青丝,阳光下闪着金光,她的头发可真多!他想。原来一直包在头巾里,现在亲眼看见,真是又多又密,老人都说头发多的人心思缜密,那么她就是了? “你为什么一走一个月,连句话也不留?”珍娘把玩着手里一只蝴蝶盘扣,那是刚从衣服上解下的,好叫手里有个物件,免得尴尬。 秋子固的视线在那只蝴蝶和她的乌发间流连:“我不知该怎么说。我这个人一向口笨,有误会也不知怎么解开。” 第307节 珍娘忽地抬起头来,一双秋水直逼秋子固双瞳:“那你丢下误会,误会就能自己消除了么?!” 秋子固愣住,面对一双形状优美,点漆似的明眸,明澈若清泉,幽黑如子夜,就像是最清的泉水里养着的两丸水晶,黑白分明,此时却怒气腾腾瞪着自己,眼眸中水光荡漾着火苗,宛如有霞彩万丈。 那样活泼泼写在她眼底的蓬勃生机,竟然令他的心头倏然蹿过一丝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异样。 这一瞬间他很想狠狠搂过她来,将她按在自己怀里,然后。。。 然后秋子固的视线,便情不自禁落到了珍娘娇艳欲滴,玫瑰花骨朵似的双唇上。 正文 第282章拷问 气氛变得暧昧,枝头的鸟儿也不叫了,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事的发生,连一直吹拂不定的秋风也停下了脚步,又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珍娘的身体有些发热,好像被什么东西烧化了似的,她心里明白,原因全在秋子固炙热的双眼里。 “问你话呢发什么愣!”为掩饰自己的异样,也为冲淡四周琴瑟相和的气氛,珍娘的声音冷了下来,她不能控制自己的脸发烧,可至少,能控制自己的声音。 秋子固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是想丢下误会,本想做好了再来见你,谁知要出来时,又听见了徐公公来的消息。” 珍娘故意扭头抄手,表示不信:“这就是骗人,徐公公来你就不能出来?你既能在暗处帮了我不少,为什么不能现身明处?” 秋子固浑身肌肉骤然绷紧,睫毛垂落眼帘:“为了保护你,也为了保护咱们两人。” 珍娘的手情不自禁垂了下去,脸色急变:“此话怎讲?” “徐公公当年一直厚待于我,放我出京全因那假高僧的一句假箴言,若知一切不真,他来此地后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要带我回京。我已在城外置地建屋,是绝不会再回京城了,此其一。”秋子固的声音保持平淡,可珍娘听得出来,那淡然里藏了多少心计和打算。 他说得简单,可珍娘知道,要让一切安排如他所料,必是比口头说的困难许多。 首先要躲过程廉的搜捕就不是那么轻易的事,不过秋子固一言带过,并不多提。 珍娘的心开始慢慢软了下来,因秋子固没明说他为何要费这许多麻烦只为留下,可她心里却明镜似的,清清楚楚。 “那么其二呢?”珍娘不再把玩盘扣,却将清亮亮的双眸集中到了面前这个男人身上。 秋子固还是风轻云淡,老老实实地答:“其二就是,我知城里有人对你心怀不轨,若我还在,他们只怕在暗处使计,明面上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我既不在,有小动作也可摊在台面上,尤其那位巡抚老爷,这一个月下来,可伤了不少脑筋。” 珍娘想起程夫人的事来,不由得佩服秋子固,这人看着好像没声没气的,其实什么也漏不过他的眼睛。 “那你这一个月都躲哪儿去了?可知外头找你的人不少,几路人马呢!你躲得掉也罢了,倒还有本事打听到这许多消息!”珍娘这才算好好看清了秋子固:“怪不得,竟比从前瘦了不少!” 脸颊比一个月前凹下去些,眼睛更显得大了,本就白得发光的肌肤,现在变得好像透明,血脉也看得见了,青青地伏在下面,微微地跳。 秋子固对珍娘的话里的疼惜,全盘接受,不过答案都不明示。他怕说出来珍娘更要难过,不如一句带过:“总是这里那里的,梁师傅也帮了我不少。“ 提到这里,珍娘好笑又好气:“开始我当他是程夫人的人,结果不是。后来又当他是自己人,现在看来也不是,据我看来,他该是你的人才对!” 月亮门外梁师傅几乎喷饭,只是笑过之余,又有些淡淡的心伤。 秋子固也笑了:“他真是一片丹心为你的!为我,其实不也是为你?那是个什么世事都经过的老人,他看得出一切前因也料得出所有后果,要我说,也就比高僧差不离了!” 珍娘更要笑:“照这么说,观相找他不就行了?”说着语气一转:“你二人以前在京里是不是有过什么渊源?!” 门外的梁师傅突然揪紧了心。 院里的秋子固却轻松悠然应对:“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我早忘了。” 梁师傅的心恢复正常,可是眼眶却红了,也不再听下去了,知道里头安好,便无声无息地抽身而去。 珍娘却还是不肯放过秋子固:“你忘了他怕是没忘,不然怎么今儿能帮你混进来一天?” 秋子固淡淡一笑:“傻瓜,这你还看不出来?他是在帮你呀!” 珍娘突然明白过来,刷地一下脸红成大柿子:“你少在自己脸上贴金!真以为我心里就只有。。。” 后面的声音突然听不到了,好像她的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秋子固终于如愿以偿,得试玫瑰花骨朵儿的味道,陷入一片温香软玉之中,他想,这难怪谁呢?只能怪那只柿子,红得太可爱,太惹人心动了! 伙计们正吃着饭来,就见珍娘进来了,脸色大好,身后还跟着个人,容颜精致,高高瘦瘦,一身白衣,不是秋子固是谁? 众人瞠目结舌之余,早有一人身扑了上去:“秋大哥!” 正是钧哥。 “想死我了你这一个月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外头多少人找你,我姐为了。。。”钧哥嘴里跑马灯似的窜出几句话来,最后被珍娘一掌盖了脸: “再乱嚼舌头小心我割下来丢酱缸里!” 福平便大放马后炮:“我说早起看见那个新来的伙计是谁?按说除了秋师傅,再没人能长得那么高!” 福平婶亏他:“你早看出来不早说?掌柜的这里还有条舌头要下酱缸里去!” 众人哄笑一场,都说秋子固那油灰抹得好,再看不出为那黑人是白面人秋师傅。 福平婶趁人不备,将珍娘拉到人后说话:“怎么样?都谈好了?我看你红光满面的!” 珍娘打了她一下,不说话,脸上红红的。 “请了谁来保媒?”福平婶只是担心这事:“丫头我是你长辈,这事我得丑话说前头,不可草率了!你虽是庄上人家,可你爹娘在世时也是清清白白一户好人家,不能说嫁就嫁过去,该有的礼都得有!” 珍娘笑眯眯地说了三个字,福平婶的下巴顿时掉了下去:“什吗?!真的假的?!” 珍娘冲梁师傅招手:‘你是都知道的,你说给婶子,婶子不信我呢!“ 梁师傅就笑:“你的话婶子还不信?那明儿后儿的,等徐公公自己来跟她说吧!“ 第308节 福平婶向后一倒,彻底昏了过去。 正文 第283章致命的失漏 刚才在小院里时,秋子固已全都跟珍娘招了,她在徐公公门外听见梁师傅道谢的话,正是为了自己。 徐公公愿意替秋子固保媒,成全这桩婚事。 珍娘又惊又喜,喜的是这一来可以完全避开程廉的魔爪了,惊的是徐公公这么好说话? “不是说你要躲他,怕他再带你回京么?怎么一转脸他倒肯替你保媒了?”珍娘靠在秋子固胸口,身子软得动不得,好在还能开口。 秋子固温柔地搂住她,心想怕是累的?只有这么盈盈一握,也太瘦了。 “如今公公府上的家厨,连带才送进宫里的御厨,都是当年经我手亲自调教出的弟子,公公感念此情,又念此我这十年所吃无妄之苦,因此才肯点头,当然也少不了梁师傅巧舌如簧,他真动了情,连徐公公那个随从也听得心软了。” 珍娘仰起头来看他:“你真认为那个人是随从?” 秋子固饶有兴致地回视,唇角噙了丝淡淡笑容,眼神却变得愈加深邃,其中隐隐透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笑意:“你也看出来了?” 珍娘嘴里嗤了一声:“这有什么看不出来?本姑娘眼神犀利感觉灵敏,照妖镜似的什么看不出来?” 话才出口,突然想到自己正倚靠着的这个男人,在自己身边流窜了一整天自己也没看出来,由不得脸又红了,恨恨地在他宽厚的胸膛上锤了一下:“千里老妖不算!” 秋子固愈发要笑,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千里老妖?不过算了,不跟小女子计较。 “我没亲眼看见,不过听梁师傅描述,再据徐公公在宫中的势力和背景揣摩开去,当是皇室显贵。” 珍娘明知这话在自己意料之中,可还是由不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秋子固觉得自己臂弯里的小身子僵了一僵,立刻含笑宽慰道:“这没有什么,徐公公既带得他出来,必是经过皇上点头的。徐公公这个人别的没有,唯有对皇上,那是只有两个字:忠心!他行出来的事是绝对不会违背皇帝的意思的。” 珍娘还是有些担心:“若你的话当真,那这人必有目的,以徐公公做幌子,不知要办什么不可公开于天下的事?” 秋子固的胳膊略用了些力气,珍娘的注意力便又回到了他身上,见他眉宇含笑,宛若有春风拂过眼角眉梢,温柔中不失阳刚,心跳遂又有些不受控制,于是还是以嘴硬来化解:“人家问你正事,你就用歪门邪道来搪塞!” 秋子固再加把力:“怎么这是歪门邪道?很快就要过了明路的了!倒是别人家的事,我不怎么关心,管他哪个皇子王爷来呢,我只操心我自己的婆娘!” 珍娘顿时羞得满头满脸都是红光,又被他双手环住无处躲藏,只好依旧埋回一片宽厚雄壮之中,不过倒还没忘记做只宁死不屈的鸭子:“谁是你婆娘!不要。。。” 脸没说出口去,又被人堵上了嘴。 所以福平婶他们在后头厨房等了半天,全耽搁在这上头了。 这天晚上,文亦童便得了信,二话不说,直奔湛景楼而来。 福平婶见是他来,不冷不淡地打了个招呼:“文掌柜的,您也跑得太勤,咱们这里中午办了一场大事,掌柜的才歇着呢,您就来了?!” 意思是嫌烦。 文亦童只当没她这个人,理都不理,看也不看,径直向前头珍娘小院里去了。 福平婶气得脸都紫了,妞子在旁嚼糖,突然嘴里蹦出一句:“我看这人不好,太傲得慌,难怪珍姐姐不选他!秋大哥来每回都给我带糖,只这一点就比他强!“ 幸好文亦童走得快没听见这话,不然一定气得吐血,没想到自己一向揽尽城中女心,却在湛景楼这里惨败。 福平婶恨恨地接话:“他是太当自己贵家公子了,一派纨绔气!果然还是珍丫头眼光好,秋子固比他强得不知多少倍了!” 说着斜眼看妞子:“你可得好好跟你珍姐姐学学!将来择人,可得跟你秋大哥似的!” 这话说早了,好在妞子不懂,也就不知羞。 “我就算眼光跟珍姐姐一样又能怎么样?天下能有几个秋大哥?”妞子说完一转身走了,福平婶倒原地傻愣愣地站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今儿被自己的小毛丫头将了一军。 文亦童走过月亮门时,珍娘正在院里忙碌着,自院里两株金桂盛放时,她便在树下铺置了干净白布,这时正收了布预备将干花倒进缸里,过几天好做桂花糖糕点,不想弯腰看见人影一闪,吓得她直身回头。 “文掌柜的!”珍娘见是他来,脸上表情松弛下来:“这会子不早不晚的,您怎么来了?” 文亦童急匆匆赶到她身边,二话不说上来要拉她的手,珍娘一个侧身让开,险得掉了手中花袋。 于是再开口时,珍娘声音便不那么友好了:“这是我私人小院,你一个外姓男子,难道不知避讳?就算进来了,怎好动手?” 文亦童着急地开口:“我来劝醒你,好歹睁大眼看清形势吧!” 珍娘一听这话倒有意思,便道:“什么形势要我看清?请文掌柜的明示!” 文亦童跺脚发狠:“听说秋子固到底还是来了?他要娶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有什么本事娶你?!你嫁了他又预备怎么办?违背了程老爷,这城里你的饭庄还预备开下去么?!” 珍娘哑然失笑:“难道文掌柜的这么急匆匆地来,竟为劝我嫁给程老爷不成?” 文亦童将身一挺:“当然不是!你应该嫁给我,我有隆平居和城中半数显贵做靠,就算巡抚也轻易奈何不得!再说他眼下要修城筑防,更是需要支持的时候,他不会为难我文家的!你若嫁给我,只要坐在家里,就有享不完的福了!” 珍娘点头,将花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道:“的确,你的话很有道理,眼下这个关键时刻,他不会为难你的。” 文亦童大喜:“这么说你同意了?”冲珍娘竖起大拇指:“果然姑娘是女中豪杰,一点就透的!” 珍娘眉弯眼笑,春水般的眼眸被夕阳的辉光映衬着,闪出宝石一般的光芒:“你的话是有道理的,不过呢,有一个致命的失漏。” 正文 第284章我哪一点不如他? 文亦童不服:“不可能!”心想这话是我精心预备打算好的,怎会有错?更不可能漏失! 珍娘勾唇浅笑,眼底满满得都是狡黠的亮光:“你的大前提错了,所以后面所以的假设也就因此而不成立。我并不稀罕这个饭庄,不可能为了它,错过我的终生大事。” 文亦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情不自禁连退三步:“你不要湛景楼了?” 珍娘笑眯眯地靠在金桂树下,昂起小巧的下巴:“人生美处,不在身外物,却在心里。” 一席话虽简单,却足以堵住文亦童的嘴,不过,也愈发勾起他要征服她的欲望。 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子,竟不看重荣华富贵? 第309节 文亦童不死心,决定从另一个方面打动珍娘:“你虽不看重身外物,可是做菜却是你极喜欢的事,若失了饭庄,你到哪里再找回自信,找得到成就感?” 好个文亦童!珍娘由不得在心里点了点头,果然厉害,成就感这样的话也说得出,说明真正是有备而来的。 不过,还是打错了算盘。 “我喜欢做菜是真,不过做多做少,就不那么计较了。若真到文掌柜的所说那一步,只能做给家里人吃,也是极好的。”珍娘话到这里,眼见文亦童的神情黯然下去,不由得对他生出一丝同情。 “其实文掌柜的一直对我很好,我也十分感念。不过”珍娘眼前闪过秋子固的身影:“感情这件事实在难说的很,真不能强求的。” 文亦童牙关紧咬,勉强撑出一丝苦笑:“我只求姑娘给句明白话,我到底哪一点不如那个姓秋的了?” 到底哪一点不如?珍娘叹了口气。 论外貌长相,两人半斤半两,论家世产业,自然是您占上风,不过若论懂得我心,那您就比他差得太多。 沉默片刻之后,珍娘的声音款款而起,柔软轻媚,秀犹如晚风中的花香,悠然温婉。 “文掌柜的对我好,是只想当我是个宝,藏进家里的,什么事都办好了给我,当我是个花瓶?又或是宝钗?总之只用来欣赏的。就连说与我联手经营饭庄,也不过是想我过门后享福而已,不知我的话,对不对?”珍娘含笑看着文亦童。 文亦童重重点头:“这样有什么不对么?世间多少女子求这样的生活尚不能够到手,难道你放着清闲日子不过,倒要去吃苦不成?” 珍娘摇头:“这就是你不懂我之处了,我不觉得那样的日子是吃苦,难道文掌柜的忘了?我本是农女出身,清闲的日子,不太适合我呢!” 秋子固好就好在,他不会以享福的名义阻止自己做任何事,相反,他只在自己身后默默相助,从徐公公这件事上就可看出,真正了解自己心意的,是他。 文亦童却只知道送这个送那个,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只知道以金银来包裹心意。 当然这心意也是极宝贵的,不过珍娘知道,并不适合自己。 自己不是那种娇花,可在温室金土中绽放妖艳,自己只愿做草木,于泥土中发芽吐蕊,历经世事,有阳光就灿烂,得风雨便抵挡,不过当然了,若身边有个可倚靠的对像,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了她的话,文亦童半天没出声。 此时太阳已走到地平线下,只露出半张犹犹豫豫的脸,混暗的光线下,珍娘隐约可见文亦童的脸,那样可爱俊俏的娃娃脸,却被一团郁色笼罩。 “文掌柜的这又是何苦?”珍娘不忍心,正要说几句安慰对方的话,不想文亦童甩手拂袖,听也不要听地就走了。 日头沉了下去,天地间一片混沌,连同文亦童年轻俊朗的背影,一同没入了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另有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终于得偿心愿,见到了徐公公。 城东的一所私宅,本是宫家产业,程廉征来做为徐公公下处,此时正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地,川流不息。 徐公公在书房外间坐着,眼睛半开半阖,似听非听地对着程廉的话。 “。。。四至六月之间,就有八次倭寇从海上来犯,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城里虽好些,却也人心惶惶,因此才。。。” 徐公公摆了摆手,程廉会意立刻刹住话头:“请公公指示。” 徐公公睁眼起身,微笑拉住程廉的手:“才是我失理,因习惯了饭后养神,不过也听了个大概,其实修城一事皇上已经定好,也看了大人献上的划界制图纸,银子也拨了下来,大人还有何困难不成?” 话里意思十分明显,废话少说,有屁快放。 程廉不以为耻,脸色厚得堪比城砖,反对徐公公竖起大拇指:“公公好眼力,在下其实想说的是,上头拨下的银子自然要用在刀刃上,不过只怕还有不小的缺口。眼下城里才修了河道,各家大户头上都募集过不少了,如今再要,只怕要难度不小。” 徐公公貌似听得认真,眼光却在里间的帘子上打了个转。 “嗯,程大人不妨再说得详细些。” 程廉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上的汗,说来也怪,此时已是十月的天气,他只穿单衣,却已是一身的汗了。 “要将这事办得顺利,如今只该选个打头的,城中富户虽多,唯文家业大名大,他又是主业开酒楼的,交际甚广,只要他肯出,别人家看着行事,大约也将就能出了。” 谁让你姓文的要跟我抢女人?! 先弄死你再说! 几乎是同时,文亦童还在珍娘面前夸口自己不会被程家如何如何,若听见了这话,不知该做何感想? 程廉说着,微微抬眼看了看徐公公,不料那是个面瘫,什么也看不出来,倒是隐约听见传来一声清咳,这声音倒让徐公公脸色微变。 “哦姓文的,”徐公公仰首看天,若有所思:“我可听说,那人跟程老爷好像有些不对付?” 程廉大惊,立刻哂笑:“哪有这样的事?坊间闲话可听不得哟!” 正文 第285章果真如此? 徐公公似笑非笑:“这么说确有闲话了?闲话从何而来?不知程大人可否详解?” 程廉头上才擦干的汗,这时又呲了出来,脸上堆满假笑:“这世道上什么难听的话没有?都说是闲话了,公公何必还要细问?只怕污了公公的耳。” “是真是假?本公公难道还不会分辨不成?虽不曾出外,好歹也是宫里浸润过多年的老人了,宫里那地方大人是知道的,什么样的闲话没有?要说难听古怪,只怕不会比外头少。大人不妨直说,相信本公公自有公断。” 徐公公的语气里隐隐已有三分不耐,三分严厉。 程廉无可奈何,只得掩盖遮挡着,将文大掌柜追求珍娘,自己也有所看中的事说了,不过自然了,其中将自己美化,将文亦童丑化的工夫是少不了的了。 徐公公默默无言地听了,忽然走到里间门口,隔着门笑了一声:“果真如此?” 程廉听他口风,这话该是问自己的,可又好像,是问里头的什么人,于是没敢吭声,心里好奇,难道里头还藏了位清客不成? 可公公在外他在内,身份又不对了。 不过里间并没有声音出来,徐公公倒是很满意地点头:“看来半真半假。” 程廉愕然。 第310节 从什么地方看来就半真半假了?! 徐公公又走到他面前,直视他双眼开了口:“我也劝程大人一句,一向好好的前程,别为些儿女情长的事毁了。程夫人一向在皇上那里印象极好,皇后也喜欢夫人得很,说是难得的贤良,听说最近病了?这又是何苦来?文家虽在京里无根无基,却也是淞州老字号,于此地颇有影响力,为个女人闹成这样,程大人觉得划得来么?” 程廉没来由得觉得身上一阵发冷,忽然身子一软要跪,徐公公眼明手快,一把托住:“这可使不得,本公公是内官,大人别乱了身份等次。” 程廉沮丧之极:“公公原来手眼通天,身在京里,却对此地无所不知。” 徐公公想想要笑,其实都是中午从梁师傅口中所知,哪来的手眼通天? 本以为姓梁的有所夸大,他是免不了要帮秋子固的,可如今看程大人的神气,却又是一点不假了。 要说按程大人的身份地位,在此地收个把女子不是什么大事。坏就坏在,这女子不是一般人,姓程的想她,姓文的也想,那个秋子固呢,也想。 中午自己也亲眼见了,果然是个不同凡想的女子,也配得上这些个人。 这么一来就难办了。 徐公公想到这里,眼风禁不住又落在了里间的门帘上,程廉人虽软了,心却还提着警意,当下就决定,一定要弄清里间那个是谁。 “公公,江南不比京里北地,虽是秋天,还有些湿热的,不妨将里间帘子开了,通通气,不然只怕晚上睡着要热。”说着程廉就要拔脚伸手:“不如让在下替公公打起帘子来。” 徐公公脸色一沉,身子一转就挡在了程廉前头:“大人这是做什么?伺候的人多的是,哪里要用上大人了?” 程廉吃了一惊,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如此之大,当下便作惶恐状:“该死该死,竟忘了忌讳,该死该死!” 身为太监,想必自有些避人的用具,程廉心想你还怕人看见不成?由不得又是鄙夷又是轻视。 徐公公也明白他的意思,却不多做解释:“天也不早了,上茶!” 凡宫中只要听见上茶便是送客的意思,程廉也清楚这话,于是自觉退了出去,走到一半,却对送出来的小厮道:“我忘了件东西,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待走到徐公公院里,程廉蹑足上了台阶,不声不响地靠在窗下,半晌果然听见里头传来话音:“这姓程的是个老狐狸,怪不得皇上对他不太放心。” 是徐公公的声音。 程廉心下一紧,这时又有个人开口了:“不妨事,看紧着些就好,他再老辣,也不过是只孙猴子,还能跳出如来的掌心不成?” 是个年轻些的嗓音,却比徐公公威严许多,更有着天生的贵气。 程廉觉得隐约有些耳熟,却想不起以前在哪里听过,正要再听下去,身后传来小厮的问候:“程大人怎么回来了?” 屋里一静,接着便听见脚步声响起,程廉忙奔到门口,正伸手时,帘子从里间打起,徐公公出来了。 “程大人,”徐公公脸上似笑非笑:“您倒真是厉害得很呢!怎么没中的见声音就回来了?还想在这里讨餐晚饭不成?” 没说狡猾已是很给程廉面子了。也就是内官,若是个同僚,早不留情面了。 程廉心里有数,不过还是老脸皮厚的很:“哎呀才在屋里掉了把扇子,想起来该取的,可听见屋里仿佛有人说话,就不敢贸然打搅了!” 徐公公心里冷笑,嘴上冷哼:“扇子算什么?程大人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程廉装得纯真之极:“没有这样的事,真为扇子。那是把好的,舍不得丢了。” 徐公公点头:“那好,既然不过是扇子,再好也不值什么。大人若信得过我,只管丢在这里,明儿来取也是一样。相信我不会贪图大人一把扇子吧?” 程廉失望之极,本以为对方至少要请自己进去,没想到竟使出这一手,没法子只好点头,臊脸羞脸地退出去了。 徐公公直到看见他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方才回屋。 里间那人便冷笑道:“看来是起疑心了。” 徐公公便答:“他起他的,他算什么东西呢?” 那人也笑:“正是这话,且放着他吧,说回正事要紧。” 程廉一路无精打采回到家里,看见丫鬟婆子来回地跑,忽然动气:“一个个奔丧了吗?黑灯瞎火地跑什么?” 婆子们吃他一唬,吓得忙立了脚站住:“回老爷话,夫人不好呢,正要请郎中来看!” 程廉想到刚才徐公公的话,皇上皇后,贤良什么的,陡然沉默下来。 婆子们不敢动,只不住打量程廉神色。 程廉觉得了,不耐烦地挥手:“快滚!” 正文 第286章妹妹劝和 婆子们屁滚尿流地去了,不一时便有话传到夫人耳中。 程夫人死了一样的躺在床上,听说老爷气色不好,倒有些精神回来似的,脸上也勉强撑出笑意,只是瘦得骷髅一样,再笑也是难看。 不过刚才还跟死了一样的面色,倒是瞬间好了很多,以至于鲍太医来时大感不满,心想火急火撩地请了自己来,还以为夫人就快不中用了,其实还差得远呢! 隆平居里,文苏儿请了哥哥上楼说话,文亦童推说乏得很,天也不早了,有话明儿再说。 吩咐过之后,文亦童叫了酒菜来自家屋里,正喝到一半时,门从外头被人推开,文亦童朦胧睁开醉眼,见竟是苏儿。 “你怎么不歇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文亦童扭头倒酒,嘴里含混不清。 苏儿二话不说,上去就将酒壶夺了,转身向外一劈手,砸到了院里。 “你还是不是我哥?还是不是我爹的儿子?还是不是文家的子嗣?”一连三个逼问,逼得文亦童酒醒了大半,身子一挺从桌边站了起来,娃娃脸上又是气又是羞又是酒,涨成一块红布。 “我怎么不是你哥不是文家子嗣了?爹若还在,看见隆平居现在的情形,不知有多替我高兴!” 苏儿冷笑:“现在的情形?现在是什么情形?他老人家引以为傲的唯一的儿子,正为个女人借酒浇愁!” 文亦童的心揪成了一团,疼得他变了脸色,手一挥桌子翻了,丁零当啷盘盏碗碟碎了一地,酒菜混在一处,地上顿成狼籍。 第311节 “我为什么不能喝酒?为什么不能借酒浇愁?”文亦童声音嘶哑,大发脾气:“从来只有我赢,为什么偏偏输给一个下人?!我不服!” 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 文苏儿叹了口气,走上去轻轻拉过哥哥的手,那手是僵硬的,冰冷的,并不肯乖乖到她掌心中来,苏儿用了点力气,以示自己的决心。 文亦童想起爹娘去世时靠在自己背上的那个软肉球,现在也有这样的力气了,不由得心软,苏儿觉得了,便将自己的手掌盖了上去。 “哥,你没有输给过下人,秋子固,”文苏儿提到这三个字,也同样觉得了心疼,不过现在,倒是她比哥哥有韧性有忍耐力,忍得住些:“他也从来不是个下人。” 文亦童冷笑:“他领着咱家薪水,领了十年,难道不算文家下人?” 文苏儿愈发叹气:“他是在帮咱们家,看在下世的先人面上,哥你一向是个伶俐通透的人,我不信你连这一点也看不出来?!” 文亦童忽然失声。 苏儿的话还没说完呢。 “且不说咱家困难时,靠他的名声引回了多少客人,如今哥哥只细想秋大哥他平日的吃穿用度,”苏儿扬起脸来,恳切地望着哥哥:“哪一件是普通下人支撑得起的?“ 一句话勾起文亦童的回忆来。 当年秋子固入淞州进文家,那是跟了三辆大车,几个伙计搬了几十个来回的。他虽住在文家,却不与众伙计同处一院,另有独门小院,屋里陈设摆件家具什么的,都不是一般俗物,别说城里一般人家,就略有钱些的富户,也不见得有他精致。 苏儿摇了摇哥哥的手:“请哥哥细想,若不是看在爹娘份上,秋大哥他就不在咱家做,难道就过不下去?他的吃穿用度,难道全靠咱家开出的那付奉资么?“ 城外买几百亩良田置一处大宅,不也是个端端地是个乡绅了么? 文苏儿明显觉出,哥哥的手在发抖,虽不是不开口,可脸色却慢慢由刚才的紫红,变回一般的润白了。 “所以请哥哥别以下人的眼光看待秋师傅,他本不是池中之鱼,就当输给跟自己相当身份的公子,这也是世间常事。”苏儿软语相劝。 可文亦童还是不服。 “就算他是个公子爷们,我也不比他差!为什么不能赢?我就不信,我哪一点比不上他么?!”文亦童酒劲又有些上头,说出话来便有些鲁直甚至莽撞了:“你就是一向看那个姓秋的好,所以现在才替他说话!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不是?看你哥也不如个外人了是不是?” 苏儿惊羞大窘,一瞬间连眼眶也睁红了。 “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面对苏儿的愤懑和羞恼,文亦童也知是自己说错了话造次了,于是低了头,不再回嘴。 “你也知道人眼里出西施?!那么为什么不想想自家?齐姑娘看中秋师傅,也不是一样的道理?何以见得你就不如秋师傅了?!” 苏儿愤而甩开文亦童的手,眼中既有心疼,更多的,却是怒其不争的恨。 文亦童终于被骂醒,急着要拉回妹妹的手,却被嫌弃地丢到一边。 “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苏儿头也不回地向外去了,顺带又踢了下酒壶:“我一向觉得,为个女人借酒浇愁这种事只有不中用的男人才干!没想到,咱文家的爷们,也是这么没出息!” 文亦童那双漂亮修长的双瞳闪过暗沉精光,双唇微张,若有所思。 酒劲,终于退下去了。 次日大早,苏儿才坐到梳妆台前,门外苹儿就笑嘻嘻地进来报说:“才大爷的在楼下呢,问我小姐可起来了?我看大爷脸色倒好,一问才知道,早已是外头跑了几圈回来的。” 苏儿不由得也笑了:“难为大爷,跑了几圈?” 看来没有宿醉,真真是极好的。 说笑间又一个丫鬟进来,手里捧了还带露的一篮子芍药花:“大爷说知道二小姐喜欢,特意买了来给小姐插瓶!” 苏儿又笑,才要说话,又一人进来,手里端了几盒胭脂宫粉,还有一人拎着几包上好杭绸衣料,都说是大爷叫送来的。 苏儿简直哭笑不得:“这算什么?” 文亦童神采熠熠地进来了:“算我给妹妹陪个不是!” 正文 第287章成帮结派 苏儿眼里复又浮出些泪:“哥哥与我还讲什么不是?一家子骨肉!没有哥哥十年操劳,哪有我今日的逍遥?哥哥也不必谢我,我只望哥哥再择良人,眼光放长远些,就好了。” 文亦童背手而笑:“哥哥的眼光你还不放心?” 苏儿紧逼一句:“那兰家那边呢?” 你可不能真娶兰麝做妾!就算娶不到齐姑娘,也不必自暴自弃成这样吧? 文亦童唇角倏地勾起:“如今我家别的不缺,倒缺个使女,也不知兰姑娘肯不肯屈尊到如斯地步?” 连着屋里的丫鬟在内,所有人都笑出声来了。 湛景楼里,程廉也是一大早就来了,从后门进的只说有事要跟掌柜的商量,径直就向后院里去,不想迎面撞上一人,相见之下,不觉吃了一惊。 “你不是隆平居的秋师傅么?怎么在这儿?” 秋子固一身白衣,悠然自得的行了个礼,嗓音过处,温润似那春风拂过:“程老爷好!” 却对问题闻所未闻。 程廉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听说你有日子没去隆平居了?不在那里干了?” 这事秋子固倒是答得很快:“是的。” 程廉愈发狐疑:“要在这湛景楼做了不成?” 那可得先问过我! 第312节 一切长得帅人物出众手艺了得的男人,放进湛景楼里都得通过我的批准! 私心里,程廉这样认为。 不过立刻就有人出声,打消了他这个念头。 “这是我自家的事,不消程老爷烦神。程老爷大早起的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珍娘不知何时出现在秋子固身后,态度是彬彬有礼的,声音却是冷冰冰没一点热情的。 程廉吃了一惊,心里有些恼怒,却又不忍心硬起脸来训她,当了秋子固的脸,又觉得好像吃憋一样不好意思,只得板起脸来咳嗽一声:“你自家的事?”忽然想夫人已经将这里送给珍娘了,由不得底气又有些不足: “我问一句罢了。今日午间,我要在这里设宴款待徐公公,你准备一下,今儿也一样不要开张了,省得外人嘈杂,搅了公公的清静。” 原以为珍娘要说做生意如何艰难怎好不开张自己吃什么之类的话,没想到她倒是一口应了:“好嘞,请老爷放心。” 程廉愈发疑惑,总觉得这湛景楼里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可自己却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珍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程老爷还有事?” 程廉忙咳嗽一声转身就走:“没事没事!” 自己也觉出了尴尬。 直到走出门外坐上轿子,程廉这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觉得尴尬?好好地说正事有什么可尴尬? 自己以前也这样吩咐过珍娘,从来没这样慌乱过。 难道是因为那个男人在场?因此气氛发生了变化? 难道。。。 程廉忽又想起,珍娘跟自己说话时,一直是退半步在秋子固身后的,好像当他是个保护伞似的。 为什么?! 程廉感到了危机,他咬紧牙关捏住双拳,决定今天中午就开口,向徐公公要保媒求珍娘! 湛景楼里,此时倒是一片欢声笑语。 钧哥难得睡了个懒觉,起身后发觉太阳高悬,忙忙梳洗后出来,看见秋子固坐在厨房门前清理燕窝,上去就抱怨开了:“哥,你跟我一处歇着,怎么起身也不叫我?都这个时候才出来,一会我姐看见了,必得骂我!” 秋子固边小心翼翼地用银钳子向外拔燕毛,边顺嘴回他:“你睡你的,外头有事哥替你张罗不就完了?” 话音未落,珍娘虎起脸出来了:“你替他张罗什么?他没有手脚?不动手就没有饭吃!这是规矩!” 钧哥忙赔笑:“哎哟我来是来了么?姐你少皱眉头看要长皱纹了!到时吃多少我哥炖的燕窝粥也补不回来了!” 珍娘上来要打,钧哥一溜烟躲到秋子固身后:“哥救我!” 珍娘指尖向着秋子固:“你让开!” 秋子固笑嘻嘻的:“手里有燕窝呢!让开掉了怎么好?忙了一上午才好容易理干净的!再弄来不及炖了!” 珍娘不理:“识相的让开!” 钧哥背后撺掇:“哥别让,我耳朵前几天才被拧过,现在还疼呢!” 珍娘手里正捏着一把没去皮的老莲子,听见这话就丢了一颗过去:“我百发百中你信不信?放过耳朵冲额头来你信不信?” 秋子固笑着站起来,双手环状向前:“饶他这一回吧,我看他昨儿累得很就让他多睡了一会子,反正今儿没散客,厨房里的活也不多。” 珍娘瞪他:“你二人是一气的!现在学会成帮结派了是不是?!” 钧哥从秋子固背后伸出一张嘻皮笑脸的面孔来:“哪能呢?秋大哥心里只有一派,那就是姐姐您哪!他哪敢再贪图别的呢?不怕姐姐你再凶他么?昨儿听说哄了一个时辰才好,今儿再来,不知得多少个时辰呢?“ 一个伙计本来目不斜神绷紧脸皮从他们身边过的,听见钧哥的话实在没忍住笑,扑嗤一声,然后自觉糟糕,不敢看珍娘,脚底抹油地奔进了厨房,不想门内早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妞子被踩了一脚,又是一声哎哟。 珍娘脸都红了,转身就走,心想这倒好,自己成戏台上的主角了,钧哥跟秋子固挤了挤眼睛,又冲厨房里喊了一声:“谢谢喽!” 太阳升到中天,厨房里的菜式差不多都预备好了时,后门又进来一位客,进来就先恭敬地行了礼,也不管看见的是谁。 一个小伙计莫名其妙地受了,口中喃喃地道:“这位爷您找谁?” 来人小声细气地问:“我秋师傅在这里不在?” 秋子固在厨房里听这声音熟悉的很,忙出来看,来人见是他出来,二话不说,先扑去地上磕了三个头:“秋师傅,是我呀!” 秋子固细看之下,也笑了:“原来是昆二啊!” 这昆二就是当年他留在徐公公府上的二徒弟,如今接手做了徐府的家厨是也。 正文 第288章有眼不识泰山 昆二头在地不上敢抬:“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这回换成珍娘挤在厨房门口看热闹了,心说哪儿来了个悟空不成?秋大哥倒成了唐僧了! 秋子固忙让他起来,请在院里树下墩子上坐了,珍娘亲自送上茶水点心,昆二站起来陪笑:“不敢劳动!” 珍娘放下茶要走,秋子固留她:“你也坐吧,徐公公的事与跟咱们有关的。” 听见个咱们,昆二心头有数了,于是礼数上愈发小心,直到珍娘坐了,他才敢在墩子上挨半个屁股。 秋子固问了些近况,渐渐话头就绕到了徐公公此行的目的上。 “其实徐公公哪有这样的本事?”昆二装作喝茶,将头压得低低地,秋子固会意,也同样将耳朵凑了上去:“皇上是另有目的!” 珍娘眉心倏地一凝,跟秋子固对视一眼,后者眼里的安然镇定,瞬间让她的心也平定了下来。 昆二又说了几句话,珍娘和秋子固的头愈发低垂,脸上表情也看不见了。 第313节 钧哥猫腰对身边的福平婶道:“不知外头说什么了?怎么眼瞅着越来越不对劲了?” 福平婶倒没他那么操心:“大事留给你姐跟你姐”夫字在嗓子上发转了几圈,没出去,她觉得没过明路,还是别说得那么直白:“跟你秋大哥料理就好,咱们是有福的人,只管享他们的福就完了!有事交咱们办,咱们办好,这就是各人该当的应分!” 钧哥悻悻地说了句胸无大志。 福平婶作势要打他:“小子你学会文话了是不是?你有大志?志在一百个鸡蛋?!” 钧哥挠挠头,想笑,忍住了。 送走昆二,秋子固看了珍娘一眼,珍娘唇角抿就诡异的弧度,二人没说话,相视而笑。 一个时辰后,徐公公的轿马到了,依旧是赫赫扬扬占了半条街,湛景楼前门大开,恭敬迎客。 楼上老地方,徐公公落座,不过今日戏台上安安静静,程廉没安排,公公也没特意要求。 屋里桌子也换了,应程廉要求,换成一张红漆描金龙戏珠纹宴桌,方便几个人同一坐,自然有他一个,还有徐公公一个。 赶也赶不走的,死也要粘上去。 徐公公倒也没说什么,只说再添一张椅子,给他的随从。 程廉心内有些不满,心说不过一个下人,也配跟本官平起平坐? 不过徐公公要求这样,他也不便明面上反驳,只是那人坐下后,他几不可察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音量控制得极到位,正好让那人听见,又正好错过徐公公的耳朵。 随从面无表情,听见也当没听见。 珍娘着梁师傅送菜进去,昆二也来了,跟在秋子固身前身后乱忙。 程廉大约将修城的事说了,图纸是好的,工程也请人谋划了,眼下就缺钱了。 徐公公也大约将皇帝的意思说了,银子可以给一半,另一半自已解决。 程廉道些辛苦,这也自然的,困难要说在前头,任务完成时才显出自己的本事。 “疏通河道一事,皇上对程大人极为赞许,前事有了经验,想必这事也不会太难吧?”徐公公打起哈哈。 程廉立刻抓住这个机会:“难也不难,不过费些心力。说到这里,在下倒有一事,想求一求徐公公。” 徐公公看了随从一眼,随从眼角斜斜瞥了程廉一眼。 程廉才不会放一个下人在心上,理都不理地对徐公公陪笑道:“公公想必也听说了,在下近日府宅不幸,夫人身染重疾,理不得家事。虽有几个妾室,却也在京里不曾带来。如今后院不稳,于前事不利呢!” 随从一声冷笑,甚至丝毫不带掩饰的意味。 程廉十分不满,于是扬起头看向随从:“这位有话要说?”声音里是满满的傲慢,和同样不带掩饰的斥责。 徐公公呵呵一笑:“程大人的意思是?” 并没有偏向程廉呵斥自己随从的意思。 程廉十分不满,心想你虽是皇帝身边红人,可到底不是是个宦官,我就算不如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你怎好放任自己手下,对我如此无理?! 心里一气,脸上不免有所流露,徐公公觉得了,又看随从一眼。 这时随从方站了起来,将外褂一退:“屋里热得很,还是穿这个凉快!” 程廉眼里闪过一丝杏黄色,当下身子就软了。 徐公公这才起身,先对假随从拜了一拜,然后方笑对程廉:“太子最喜玩笑,皇上也配全他演了这么一出,程大人不会气恼吧?” 此人竟是太子! 珍娘守在门外,脸上不动声色地笑,梁师傅端着托盘上来,看见她的脸色,也微微一笑:“表露身份了?” 珍娘点头:“昆二的话果然不假。” 梁师傅笑着摇头:“只怕程大人要吃苦头。” 珍娘更笑:“吃点苦头才好,谁让这位老爷有眼不识泰山?!” 里间已是乱成一团,尤其是程廉,长跪于地不起,头上就快磕出包来了。 “在下竟不知是太子驾临,实在有失恭敬,请太子责罚!” 太子闻言不过挑了挑剑眉:“还是不知的好,不然我怎能看清程大人真实面目呢?原还是父皇英明,说必微服不能洞察真相,果然不假。” 程廉遍体汗如雨下:“下官有失恭敬,请太子责罚!” 太子不理会他的跪拜,自己坐了,然后对徐公公道:“其实依我看,还可以再瞒些时日,这时候太早了,昨儿允诺的事,还没办成呢!” 徐公公笑着弯腰,对太子道:“殿下早表明身份,那件事还不是手到擒来了么?” 程廉一身冷汗地跪着,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倒是外头梁师傅,含笑看了珍娘一眼:“连太子也帮你们?” 珍娘不好意思地低头:“还不一定呢!” “才昆二在厨房里都跟我们说了,太子对掌柜的印象极好,一介女流,难为她谈吐大方,待人接物,不卑不亢。秋师傅就更不必说了,久仰大名,只可惜不得一见。这样的话都说了,还能不帮?” 正文 第289章一双璧人 珍娘被梁师傅夸得脸红成个大苹果,正要说些什么,楼梯上传来响动,一看竟是秋子固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梁师傅含笑看着秋子固过来,心说真真是一双璧人,太子是有眼光的,比姓程的那个强多了。 第314节 秋子固不明白怎么回事,看看梁师傅又看看珍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梁师傅微笑着退了下去:“你二人在这里就够了,我不做那夹心的馅儿,我走了。” 珍娘要叫他,又怕声音大了里头听见,只得瞪了一眼,随他去了。 秋子固向门缝里张了一眼,小声小气地问珍娘:“说什么呢?怎么我一来梁师傅就走了?” 珍娘不看他:“我哪儿知道?又不是顺风耳。你听不见,我也一样听不见。” 秋子固呆望她一眼:“怎么好好的动了气?” 珍娘忽地又笑了:“谁动气了?” 秋子固看见被她一双梨涡弄得心头痒痒的:“你不动气,做什么好好的用硬话来衬我?”说着要去捏她小巧微翘的鼻子:“难不成有意淘气?!” 珍娘偏头让开他的手,密密的长睫陡地掀起,露出了那对点漆似的灵动双眸:“你说谁淘气?” 秋子固的心都被那双秋水看化了:“我我,我!” 珍娘忙不迭地低头满地找:“哪儿跑出一只鸡来?还打鸣呢!” 秋子固修长白皙的手,情不自禁又冲她的鼻子而去:“果真是个淘气的,哪有说夫君是鸡的?那你成了什么?母鸡?” 珍娘脸都羞红了:“呸呸!不要脸!谁是我夫君?” 秋子固眼见身前柔荑素白,佳人窈窕纤细,如珠似玉,一时情热不已:“你还不叫我夫君么?昆二的话你没听说么?太子下了保你还嫌不好么?还是觉得我这个人。。。“ 珍娘一把上去捂了嘴:“混说什么?谁觉得你人不好了?” 秋子固嘴上温软香暖,顿时说不出话,正要将珍娘搂进自己怀里,忽然屋里响动起来,惊了他一跳。 “不成,这事不成!”是程廉的声音,骤然高了八度。 珍娘由不得眉头一锁,秋子固立刻看进眼里,以唇形示意她:别怕!没事!接着就拉过她的手,合在自己温厚的掌中。 徐公公的声音随之而来:“如何不成?”保持正常语调,只是细辨之下,略可听出不安。 却不闻太子的声音。 程廉的声音怒极而飘,仿佛他已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我说不成!她那样一个女子,一个厨子如何配得上她?” 珍娘明显觉得自己手心里的温度,降了下去,再抬头时,秋子固的脸色也变了。 珍娘忙拉紧他双手:“让他随便说我才不理会!” 秋子固深吸一口气,轻轻将自己双手从珍娘手下抽出,珍娘急了:“难道你信不过我?” 秋子固脸色虽有些苍白,却还是竭力冲她挤出一个笑脸,却一字不吐,径直推开门,向屋里走去! 珍娘来不及拉,秋子固几乎是一瞬间,就走到了程廉面前! “程老爷觉得我不配?”秋子固的声音不高,却足以吸引所有人,尤其是程廉的注意了。 因他太过大胆,竟敢跟朝廷命官当面对峙! 至少在程廉心中,是这样想的,好个厨子,好大的胆子!好猖狂的性子! “你当然不配?!”程廉冷笑:“难不成你觉得你配?” 秋子固没将这绕口令继续下去,他不羞不恼,除了脸色比平常更白些,几乎看不出异样,只是透明的肌肤下,青筋隐隐暴跳。 “我虽不做文官却也识文断字,论学识程老爷随便可考,”秋子固微凉的嗓音带着逼人的冷峻:“不做武官却也使得一手好刀,不论解牛还是砍人,程老爷一样可以比试!” 程廉身上忽然一阵发寒,要向后退出门去,太子却不知何时挡在了门口。 “秋师傅果然好气势,有一套!谈吐潇洒言行从容!看样子手上功夫也是很圆稳了?”太子笑呵呵地拍起手来,又对徐公公道:“要不叫人来搬走这桌子?看程老爷跟秋师傅过两招?“ 程廉顿时大叫,嗓子都哑了:“我是文官,科举出身!哪里混到要跟人比武艺的地步了?这一介鲁人,除了威胁下官,还有什么别的本事?太子您可要替下官做主!下官可不能受这样的侮辱!” 秋子固向前一步,直逼程廉:“怎么反成了我侮辱程老爷了?我本自一个手艺人,手艺人一技在身,哪朝哪代都有饭吃,不靠天靠地,靠自己本事!不用向人低头谄媚,更不必虚言寒暄,张嘴只为吃饭,不为辱人!刚才在屋外听见程老爷说我是个厨子,敢问老爷,厨子怎么了?” 程廉恨不能直接捶上去:“厨子就是低人一等,你不服怎的?我一个命官难道还不如你?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一个伺候人的玩意,还敢跟我吆东喝西!” 徐公公的脸,沉了下去。 秋子固看在眼里,本要回程廉一句的,这时却忽然沉默下去。 “伺候人是不错,不过谁在世上走一遭,不得伺候个把人?”徐公公不看程廉,面向南边行了个礼:“皇天在上,奴才当了一辈子差,伺候了一辈子主上,却原来也不配程老爷如今给的这种待遇。罢了,还是走吧。” 秋子固二话不说,扶起徐公公就向外,太子依旧树在门口,脸上闪过一丝诡凉惊悚的寒光。 “谁叫你们走了?”太子的声音不大,却让程廉遍体打了下冷战:“说起来这事真真可笑!徐公公您伺候父皇大半辈子,,连我们这样的小辈见了都得行半个礼的,原来在宫外,如程老爷这般三五品官,竟不放眼里?” 程廉慌地就跪下了:“太子殿下息怒,微臣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太子眼中乍然闪过煞气,怒喝一声:“住口!本王说话时,有你插嘴的份儿?!” 程廉吓得一缩头,整个身体伏倒在地。 正文 第290章痛快痛快 “凡大家规矩,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这里头原也存的是个孝道。原来程老爷这里,竟不明白这个理儿?”太子浑身散发冷气,直盯着地上程廉,逼问:“还是说程老爷这里独大,连父皇一向推崇的凡事孝为先,也不当回事?” 程廉整个人都蒙了。 他不明白好好的,怎么从秋子固身上又绕到了徐公公那里?又怎么会再绕到皇帝身上,惹得太子这样生气? 其实也是他眼拙,看不出太子心里已有了主张,齐珍娘就该配秋子固,你一个半大老头,在这里瞎凑什么热闹? 第315节 人家小家小户一夫一妻地正经过日子,哪里稀罕你程府上一个姨娘的位置? 再说秋子固可不是一般厨子,人家有手艺有名气,有了名声自然有地位,有手艺更不怕挣不下银子,这两样都有了,还怕过不上好日子么?! 世间老话,强扭的瓜不甜,明明白白放在眼前的事,不知顺其自然,非强求硬扭,再好的时运,也能由福转霉,程廉就是最好的例证。 太子踢了程廉一脚:“大人想得如何?” 程廉扑上去抱住太子大腿:“太子误会下官了,其实徐公公在下官心里,那也是尊贵的跟皇上一样的,”这话肉麻得连太子都听不下去,不过程廉却说得很起劲:“不过有些人不一样,不是人人都有徐公公这样的福份的。” 还在诡辩! 太子却不怒反笑,轻描淡写地对徐公公道:“这事太好办不过了。公公取此地官员的花名册来,待本王寻一位跟程老爷官衔相当的,请他收了秋师傅当干儿子,不就立刻平步青云了么?” “殿下且慢!” 太子的话才出口,门外便传来轻轻渺渺的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却又如幽谭渊水,坚定冷静。 珍娘推开门,走了进去,看也不看地上那一坨玩意,恭恭敬敬地对太子行了个礼:“殿下且慢!” 太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哦?你也不肯么?” 珍娘静静站在那里,宛如一朵盛开在尘世中的清莲,傲骨天成,端然自若:“不是不肯,实在不必。世间男子,与我相配的,除了秋大哥,再没有别人了!” 这样直截了当,毫不演示的告白,令屋里众人大吃一惊,连太子都感觉十分意外。 珍娘却不羞不臊,仿佛在说极为自然的一件事:“我本自也是个农女,喜欢吃喝,喜欢做饭。秋大哥的喜好与我相近,所谓相知也。既然喜好一至,那就是投机投情,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所谓盼相守。既然相知相守,那除了他,我还能嫁谁?” 话到这里,珍娘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睫羽霎时如蝴蝶展翅,隐去了眸中那一道厉色,顿了顿后方才又道:“别说一个巡抚老爷,就给我个皇妃,我也不稀罕!” 徐公公立刻上去拉她的衣袖:“别乱说话!” 珍娘却不惧不怕,只是隐隐觉得身边靠过来一个人,温热的温度是她熟悉的,青草薄荷的气息也是她熟悉的,她嫣然一笑,伸过去拉起了秋子固的手。 秋子固稳稳接住她的柔夷,笔直英挺地与她并排而立。 太子放声大笑:“痛快痛快!都说江南女子婉约,如今本王得见,却是个异数!豪迈泼洒,堪比北方男子!” 徐公公凑过去低笑:“岂止岂止,放眼天下这样的女子也没几个!”说着冲秋子固挤了挤眼睛:“还真叫你碰上了!” 秋子固也随即一笑:“时也,命也!” 众人皆笑,唯有地上那只哈巴狗,摊成了一团泥。 这以后的事,便顺风顺水,一路顺遂。 太子坐阵监督,既监修城募资,也督珍娘秋子固的婚事。说来好笑,一桩民间婚事竟要劳动他的大驾,不过人家就是乐意,一是看徐公公面上,二是偏要跟程廉斗气。 还有一个太子说不出嘴的原因,就是他着实有些喜欢珍娘这个农女。不是跟程廉似的那种喜欢,是知已一般,能无拘束地谈天说地那种。 珍娘请他吃遍了江南所有这个时节出产的美食,江南的美食以清爽、秀美著称,与北方那种大开大阖,大块肉大碗酒的风格不同,浓油赤酱也是有的,不过烧出来却是另个味道。 螃蟹不必说了,吃到几乎嘴也破了,阳澄湖大闸蟹,只只精壮肥硕,不但壳肉细嫩,就是腿肉都是鲜中带点甜丝丝的鲜味,至于膏黄的腴润醇厚更不在话下,比京里的好到不知多少。 太子早起理事,午间到湛景楼用餐,总是秋子固珍娘亲手调理的膳食,徐公公伺候,秋齐二人做陪,边吃边笑,边笑边吃,一餐饭吃下来,劳顿全消,午晌歇息之后,再去折磨程廉。 珍娘见太子简直中了蟹毒,便特意用农庄上买来的绿豆烧酒做醉蟹,一坛两只膏足黄满,浓淡适度,绝不沙黄,下酒固好,啜粥更妙,更笑言可安慰太子将来京里念蟹之情。 太子得知,大为激赞,于是叫了徐公公来问,送什么给秋齐二人做新婚贺礼为好? 徐公公笑道:“太子已是做了保媒,这就是天大的荣光了,还有什么礼比得这个?再说那两人殿下也是知道的,是绝不放这些身外之物在心上的。真要说送,送他们几亩菜园子,倒是造化了!” 太子大笑,直说徐公公这个主意好,再没有比菜园子更适合的礼了。 城修到一半时,皇上另有事召回太子,本就让他下江南来开开眼界,练练手的,自然不可能久留。 程廉虽不中太子的意,却也不能说免就免了,太子将走时,自然有些担心齐秋二人。徐公公也要随行离开,却没有太子那样的担心。 “只怕姓程的要秋后算帐!”太子微微皱起眉头。 徐公公却安然自若:“这怕什么?他们早就打算好的,不怕程大人掀风起浪!” 太子不信:“这湛景楼诺大生意在城里,程廉好歹是这里父母官,他一个不自在,地皮也要震三震的,那两人再有打算,只怕也是胳膊坳不过大腿!” 正文 第291章家是什么? 徐公公脸上浮出狡黠的笑来:“谁说他们一定要在城里?殿下不是说过,要送他们菜园子么?” 太子眼前一亮:“当真他们肯舍得下这里?” 徐公公呵呵地笑:“有什么舍不下?人家早在城外预备好了?” 太子也笑了:“两个滑头!” 于是太子离城时,特意叫了秋子固和珍娘相送,到了齐家庄,太子便让珍娘指给他看,哪一块是她的? 珍娘抿嘴一笑:“随便看,所及之处,都是我的!” 太子简直要掉下巴:“你这么厉害?” 珍娘幸福地看向身边的秋子固:“我没那么长远的眼光,这都是他置下的!” 原来上次珍娘回庄上时,所见家里干净整洁,全是秋子固摆脱全贵家的打点下的,当时为隐瞒自己行踪,他不让全贵说,全贵就做了哑巴,如今自然全盘对珍娘托出了。 至于河对面的果林,也是秋子固置下的产业。 他离开隆平居后,便着意在城外寻地,不想再替人做饭,反正经年攒下的钱也足够他用,只想自娱自乐,逍遥度日。 第316节 当然啦,逍遥的日子得有佳人相伴嘛!所以呢,位置就选定齐家庄,还在极靠近珍娘老宅的地方。 太子看着秋子固笑了:“原来是你男人厉害!”心里突然生出些惆怅,若自己早些识得这丫头,会不会。。。 秋子固敏锐地捕捉到太子眼中的艳羡,笑了一下,拉起珍娘的手:“再厉害,也得太子殿下您保媒,方得良缘呢!” 珍娘会意,与秋子固携手,齐齐对太子拜了下去:“多谢殿下!” 离得远远的庄头,胖二婶眼见珍娘随太子大队过来,又得已近身说话,再见她跟个英俊高大的男人,齐对太子行礼,知道这必是新置下大片良田的秋庄主了,一时间心里简直翻酸酿醋,再回头看看自己儿子保柱,生平第一次觉得他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蛋子。 太子走后,珍娘便不再回城里去,齐家庄里大半良田都叫秋子固置作家业,四大恶人全成了她的佃户,春秋二季交租。 托徐公公的福,里长由全贵担了,四大恶人彻底偃旗息鼓,胖二婶直躺了半个月,才从炕上下来。 珍娘与福平一家,先于庄上料理。 湛景楼的事则交给秋子固处理,反正早已定好如何安置。 湛景楼的伙计们开始有些人心惶惶,只怕自己要失业,这样好的掌柜的,这么好一份生计,丢了哪儿去找? 好在珍娘与秋子固之前早有预备,太子走后次日,便叫了众人来宣布决定:湛景楼交由文家打理,年底给珍娘分红就是。 文亦童与秋子固并肩而立,娃娃脸上是许久未见的笑意:“如今都是一家人了,不必见外。你们”指伙计:“依旧跟从前似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该领多少就领多少,一切如齐掌柜在时一样。” 伙计们欢声雷动。 秋子固伸出左手,文亦童稳稳握住,脸上是惺惺相惜,嘴里却开着玩笑:“想不到风水轮流转,如今我做了你的手下,你倒成了东家!” 秋子固还是淡淡地笑,不过这笑看在文亦童眼里,却觉得比从前多了许多活泼人气:“文大掌柜的见笑了,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不过多桩银钱交易。好在你我都不是俗人,不会被此事搅乱了关系。” 文亦童闻言大笑:“果然是秋师傅,说出话来还是这么舒泰安和,据我看来,世间可能只有一人才可令秋师傅心中起伏颠簸,此人现在何处?” 秋子固由不得嘴角上扬起一个略大的弧度:“她忙着庄上的事,抽不开身,让我向文大爷带声好!” 文亦童觉出了自己手上的力度,于是点头:“你置下的已不算少,太子走时又赏了三百亩,将来这城里的菜,只怕要被你秋家垄断了吧?” 秋子固重重握了对方一下,方才放开:“你放心,对你只有优惠,谁让咱家也有产业,在你手里呢?” 两人相视而笑,连伙计们都笑了,梁师傅走到秋子固身后,不知说了什么,秋子固拍拍他的肩膀,笑语一句,梁师傅脸上便流露出满足之意。 文亦童心中感慨,果然妹妹的话不错,珍娘的眼光更好,秋子固是可与自己比肩,甚至超过自己的人,不出一个月,便将一切料理得亭亭当当,自己输给他,也不算屈。 程廉彻底蔫了。城修到一半,城里大户都看太子眼光,太子一走,这个也叫穷那个也说无钱,文家占了大头,却偏又跟齐珍娘秋子固是一条心的。 他知道自己的仕途跟修城一事紧密相关,便再也不想打珍娘的主意了,女人再好,始终比不上头上那顶乌纱。 这天晚上,赶在城门关闭之前,秋子固快马加鞭,飞奔回了自己家里。 一路上他都在想,家是什么? 是可食的香味,蔬笋的膏腴,汤水的滋润,肉食的丰腴?还是安逸的下处,温暖的被窝蓬松的软枕? 直到他看见竹子扎就的门庭上,那两个风骨秀峻,笔意恣肆的大字:秋园。 秋子固笑了,这丫头!什么时候字写得这样好了? 福平远远看见尘土飞扬,忙忙将门开了,秋子固下马卸绳,笑问他:“怎么知道是我?” 福平憨笑:“这时候还能有谁来?再一个珍丫头也说了,今儿晚上爷是一定要回来的!” 秋子固愈发笑得开了,二话不说,直向里走:“我看看一天不见,庄上变成什么样了?” 这块地是秋子固买下时就选好的,近水靠山,又正处中央位置,在这里修宅子再好不过了,不过毕竟只有一个月,因此修得七七八八,却还没彻底完工。 不过跟一般的大宅不同,这里没有假山池水游廊,要山后头就有,河水出门就到,游廊是给小姐走道用的,这里无需。 要华丽奢靡,不如就在城里,又何必出来? 到这里要得就是个野趣。 秋子固对珍娘知之甚深,因此当珍娘第一次进到这里时,不由得满心欢喜:宅子后面都是菜园,种满各色蔬果,里头呢,也不过小小院落两三座,院里种满海棠木樨玫瑰,都是能吃又能赏的花木。 屋里的陈设也很合珍娘心意,窗明几净,外间是简单的桌椅,,一色的楠木,原色漆了,摆得也很宽朗。 正文 第292章出阁 里间隔开一重红木冰梅花样的落地罩,窗下一张几案,也是原色楠木,隔开的里头,便是床了。 珍娘走进去看了一眼,只看到满眼的红和双双对对的龙凤鸳鸯,由不得心热脸红,立马又退了出来。 虎儿看着她笑,鹂儿便有意问着福平婶:“上回太子殿下说选了个好日子,是不是三个月后?” 珍娘装听不见,四处摸摸这个,又动动那个。 福平婶故意放大音量:“是呢!这屋子就是正室,到时候那案头上,”示意正是珍娘手摸的地方:“得放一对极大的龙凤烛才好!” 珍娘烫了一下似的缩回手来,瞪了福平婶一眼,却没说话,仿佛绷紧的嘴角一松,就要笑出来了。 正说到这里,钧哥一蹦三丈高地进来了:“我秋哥回来了!” 虎儿笑话他:“还叫秋哥?” 福平婶倒正色起来:“还没过门呢!这倒是正经礼数!晚上丫头跟我回去,依旧在老宅里住,下个月才能正式住进来呢!” 秋子固人已到了门外,恋恋不舍地看着珍娘:“我一来你就要走?” 福平婶禁不住好笑,心说这人呆气又犯了,外头看着冷口冷心又再聪明不过一个人,看见咱家珍丫头就傻了。 用句现代的话不说,叫智商为负。 第317节 这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虎儿鹂儿也抿了嘴笑,交换了下眼神。 珍娘走出门去,瞪了秋子固一眼,意思看你又闹笑话! 可是擦身而过时,她没忍住,到底还是送上一双梨涡,看见秋子固为自己这样赶回来,心里是无蜜也甜了。 至于秋子固,只要有那一双梨涡,那就是解药到手,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一个月后,珍娘亲手在案头放上一双龙凤红烛,这是太子托徐公公特意从驿站送来的礼品中的一件,又大又粗,只这一对便照亮了整间外屋。 除此之外,秋子固还迎来了一位异客,竟是那高僧,特意在城里留到现在,只为送他一双佛串,祝他和珍娘,长久恩爱,长久厮守。 晚间,虎儿鹂儿守在院门口,手里各捏了一把小食,悄悄说着话儿。 “你说咱姑娘今儿晚上会不会为难新姑爷?”虎儿向嘴里丢了一把瓜子仁,笑眯眯的问。 鹂儿嚼着桂花饴糖,朝天翻了个白眼:“你就会乱猜,姑娘有什么可为难姑爷的?人家样样都做到极致,连京里都送了礼来,要风光有风光,要面子有面子,前头三百亩果林,后头一百亩菜地,还有酱园子,粮食更不必说,整五百亩御田碧稻,这还不好?” 虎儿同样翻她一双白眼:“你懂什么?常言道打是亲骂是爱,两口子斗嘴才是乐子呢!” 鹂儿偷笑:“你倒知道?莫非你也有下家了?” 虎儿赶着要打,被鹂儿用糖堵了嘴。 忽然鹂儿一脸坏笑:“你说得也有理,要不要咱过去瞅一眼?看里间灯还亮着呢,烛光也稳,应该是还没睡!” 虎儿巴不得一声,两人嘻着嘴,蹑足走到窗下,里间果然有说话的声音,且正说到热闹处: “春天是嫩豌豆最好,田里梗上到底都是,吃不尽的清甜,”是珍娘的声音,充满憧憬似的:“夏天自然是下河摸莲子菱角,摸鱼虾也好,不过是男孩子干的事。” 接着就是秋子固大感兴趣的声音:“我倒想试试!” 珍娘哼了一声:“那等明年好了,钧哥正愁没人做帮手呢!秋天这时候也好,山上打栗子去,回来沤了去壳,做奶油栗子面!田里也有吃食,燎豆子去!山上也有野物,打下来去皮不沾水,放进酱缸里,过了年取出来下酒,哇!” 虎儿鹂儿由不得同时咽了下口水。 不过珍娘的话还没说完:“冬天更好,收了风干肉熏好的香肠,晾好的柿饼萝卜,腊八煮粥,年前煎豆腐丸子做蛋饺,炖一砂锅羊肉,汤里涮肉,野鸭子也好,烧一锅鸭肉馄饨。。。” 虎儿听不下去了,唇形示意鹂儿:快走,肚子听得饿死啦! 鹂儿不肯:姑爷接话,听听他怎么说! 虎儿拉她:“走吧走吧,左不过是那些哄着的甜蜜话儿!” 话音未落,秋子固的应答来了,不过跟她预料中相反,倒是另一派趣味。 “秋天燎豆子虽好,不过不如夏天燎麦子!麦粒儿包着满浆,硬生生的吃口劲道!豆子就有股子豆腥气!” 珍娘表示不服:“麦粒小,麦穰火又速,一点就着,燎过去一蓬火,不是焦了就是没熟,有什么好?” 秋子固笑了一声:“那是你不会看火候!等明年夏天我燎给你吃,保你吃了还想吃!” 珍娘更加不服:“就你能?燎豆子腥气不也是火候不够?燎到位脆里夹着韧,光那香气就够让你留口水了还能品出豆腥?” 虎儿鹂儿笑得不行,又不能出声,正要再听下去,忽然耳朵被人狠狠揪住,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拽到了院外。 福平婶沉着脸,呵斥两人:“叫你们看门值夜,你二人倒好,听起姑娘的墙角根来了?还没出门子的闺女,羞也不羞?” 虎儿笑得直打迭,福平婶凶她:“亏你还笑得出!“ 鹂儿抱着肚子叫疼,又道:“婶子你是没听见刚才屋里的话,可听见只怕也得笑得叫娘!” 福平婶狐疑地看着两人:“洞房花烛,我什么不知道?就乐也不是你们外人看着乐,小两口自己乐才是正经!倒没见外人笑成这样的!” 虎儿笑着将刚才听见,珍娘和秋子固的话说了,福平婶一听也乐了:“该当甜言蜜语的时候,怎么这两人又说上吃食了?还真是一对配上了,你说我也说!新婚之夜讨论燎麦子还是燎豆子,估计这两冤家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头一份了!” 才说到这里,忽然里间传来一声惊叫,然后好像是秋子固笑了一声,院外三人都愣住了,接下来就见烛光一闪,陷入黑暗之中。 福平婶向外推人:“快走快走!这里不用你们了!小蹄子懂什么?今儿晚上我来值夜!” 虎儿冲鹂儿使个眼色:“婶子过来,叔不抱怨?” 福平婶笑着赶打,两丫鬟一溜烟躲了。 正文 第293章春花秋实(大结局) 福平婶不敢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怕屋里有叫使唤的去处,于是挨着院门坐了半天,到底熬不过沉重的眼皮,睡了过去。 半夜福平婶觉得好像有人抬起自己来,可眼睛就是睁不开,一觉到天亮彻底醒了,方才发觉回到了自己屋里。 福平已经起身,正在屋外打水,给妞子洗脸,见自己婆娘慌慌张张地出来,忙喝住了:“去哪儿?” 福平婶凶巴巴地回:“我去看看珍丫头!怎么三不知回自己屋来了?她那边有事该怎么好?” 福平笑了起来:“真是个糊涂脑子!你还记得昨晚自己怎么回来的?” 福平婶叫了起来:“我正要问呢,难道你知道?” 妞子脸蒙在盆里哈哈大笑:“爹会不知道?还是爹去抬娘回来的呢!弄得我也醒了,娘的鞋也是我褪的!“ 福平婶一拍大腿:“坏了!”不等当家的说话,自己一阵风似的窜出去了。 福平在后挠头:“怎么就坏了?我抬你回来还不好?要不是珍丫头发话,我才懒得抬你!” 妞子笑得呛了一脸水。 福平婶赶到珍娘院里时,珍娘已经不在了,秋子固呢?也不在。 第318节 “两人一大早的去哪儿??”福平婶拉住虎儿就问。 “说去田里,燎豆子去了!” 才收割过的田地,散发出好闻的干草气,和泥土的芬芳,是滋养丰腴的气息。 一大片空旷之中,猫着两个身影,一个长些,一个小些,不过都是聚精会神地蹲着,不知弄些什么。 “看,要这样架火才好!”珍娘指着地上一小撮豆稞窝成的草架子,对秋子固道:“得虚虚的半空着,现在风小了,快点火!” 得她一声令下,秋子固将早已从荷包中取出的火镰火石搓得火星直冒,落在豆稞窝上,顿时生起一蓬大火,小小一堆,瞬间撩过去就没了。 四只手立马伸出去扒着,秋子固不为豆子,却心疼珍娘的手:“你让开我来就行!看烧坏了手指!” 珍娘不听,依旧十指玉葱似的刨着,直到寻出一颗圆滚滚的豆粒,见了宝似的眉开眼笑,又叫秋子固:“张嘴张嘴!” 后者孩子似的听话,立刻微启双唇,珍娘丢豆子进去,却反被噙住了指尖。 田里突然没了声音,刚才还嘻嘻欢欢的气氛换成了粉红色的暧昧,本在枝头看热闹的喜鹊瞬间也飞了,怕羞似的。 “豆子好香,你也好香。”秋子固在珍娘耳边呢喃。 “少耍贫嘴!”珍娘身子直发酥,说出话来就不如她自己所料那样硬气了,不过也不要紧,接下来反正也不用再开口了,因早被人堵上了。 “姑娘姑爷回来啦!” 福平婶听见虎儿的声音,一并三步跳出厨房去,果然见珍娘秋子固两人,笑眯眯神采奕奕地站在了眼前。 “大清早跑哪儿去了昨晚怎么回不你们吃了饭没有?” 福平婶不带喘气地连问三句。 珍娘笑弯了眼,不答,走进厨房里去了。 秋子固自然跟上。 福平婶连追进去,才要说话,见珍娘站在灶前系上围裙,忙上去拉:“不用你,有我呢!” 珍娘冲她做了个鬼脸:“我又不是小姐,你又不是伺候我的人!要这些规矩做什么?这里可不是湛景楼!白天不用,晚上更不用!” 福平婶这才有些明白:“昨晚是你叫当家的抬我回去的?” 秋子固强忍笑意开口道:“婶子的鼾声屋里都听见了,怕是睡得很香吧?” 福平婶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珍娘向外推她,口中笑道:“婶子只管干自己的去,我要做饭给我男人吃了!” 福平婶一愣:“你两人不是去燎豆子了么?没吃饱?” 秋子固的声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农户们收得很用心,几乎没漏下什么豆子,好容易寻着几颗,还差点火大燎焦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爆喝:“姓秋的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接着就是小声小气的话,福平婶装听不见,笑着去了。 珍娘给秋子固做是什么呢? 再家常不过的疙瘩汤。 面里注水,用双筷子细细地搅着,不叫一星儿面粉撒出来,渐渐成了面糊,糊里还挂着大小划一,差不多指甲盖儿大小的面疙瘩。 灶下的火也烧好了,是秋子固动的手,他知道该用什么火候,大约红了锅底时便叫珍娘:“下吧!” 锅里开始冒白汽,珍娘倒下香油润了锅,接着倒水,看见响声出来,秋子固忙向灶下再送进一把干草,灶眼里红通通的,锅里的水瞬间就沸腾了。 珍娘这才用筷子,将盆里的面疙瘩慢慢一下一下地,赶下锅去,锅里开始还冒泡,后来粘住了似的稠起来,珍娘向里洒一把盐,笑对秋子固道:“伙计的火烧得真不错!” 早饭就是面疙瘩汤配珍娘拿手的玉米面锅盔,鲜香酥脆,再加四样小菜,泡小红萝卜松枝熏肠酥鱼和爆腌的白菜心。 这一餐只能用适口充肠来形容。 秋子固是爱吃会吃之人,以前总在膏腴里打滚的舌头,今儿真正品到了粮食油盐的纯正香气,这才是人间至味,任你鱼肉荤腥,哪一样不是这些培育滋养出来的? 烧得也好,是一双巧手天工所为,不过呢,珍娘也不抢功,也算秋子固火起得妙,又加得正合适,所以才叫天作之合,成就这一碗疙瘩汤呢! 一晃眼三个月过去,快过年了。 佃户们的粮都交上来了,珍娘心慈仁厚,也知道农人的不易,特意年前又发些回各人家里,好叫他们过个好年。 院里后头仓库里,自然也是收得满满的,仓库西头的两口地窖里,同样堆满过冬的红薯土豆,和白菜。 屋檐下,一串串的柿饼亮晶昌的,开始汲出糖粉,风鸡风鸭风鹅干扑扑硬绷绷地打着墙,提醒是该将它们吊进厨房下的竹篮里了。 熏肠又做了一批,不过没有从前的好运,倒是钧哥吃不少苦,跟秋子固一起去后山上捡松枝回来熏的。 为什么只说钧哥不说秋子固?因前者抱怨脚磨破了,可他却只觉得快活极了。 乡野的空气也是养人的,山上又有诸多乐事,比如为野兔,可以设下陷阱来抓,比如山栗,可以当宝贝似的捧回去。 甚至秋子固还在山上无意间发现几株野茶,欣喜若狂地挖回家来,移种在院后,比宝贝还宝贝地将几颗茶树圈在竹篱笆里,除了他和珍娘,不许一人靠近。 为这个钧哥生了气,决定不再跟姐夫一块上山,好在晚间吃饭时,秋子固用独门绝技:一品富贵,挽回了他的心。 这也是当年徐公公的爱物,听名儿就知道,是大家后宅喜欢的那种。 上好的火腿去皮带三分肥,切薄成片,切好之后,要不松不散,更不许连刀,这就考验动手之人的刀工了。 不过对秋子固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当年替珍娘水里切过嫩豆腐,这点小事连筷子还提不上呢! 第319节 切好的火腿隔水蒸熟,浮面上浇上桂花莲子汁取清香,配荷叶面卷,钧哥几乎一人吃了一整盘,连带八个面卷。 珍娘笑他:“站得起来么?要不要请人来抬?” 钧哥直着腰勉强从桌边起身,边走边道:“我外头菜地里看黄瓜棚去,你们别跟来!” 珍娘看他螃蟹似的横着出门去,哭笑不得地对秋子固道:“都是你害人!” 秋子固求饶:“我哪知道他这么喜欢?早知这样不用那只八年陈的火腿了!还是我初到淞州时从滇货铺里买来的上好云腿呢!” 屋外忽然有人接话:“滇货铺子?是不是我门口那一家?” 原来是文亦童,来送年下的花红了。 秋子固让坐了,珍娘上茶,问些城里近况。文亦童只说不如你们这里逍遥,隔八里地就闻见饭菜香了。 再提起湛景楼,文亦童说交给苏儿打点了,珍娘就笑:“苏儿妹妹也是女中豪杰,想必能做得很好。” 文亦童大笑取出银票:“看数目应该不坏吧?” 珍娘并不接手,秋子固看也不看,收进了怀里。 此时的文亦童,才真正觉出什么叫神仙眷侣,他不由又羡慕起秋子固来,不过各人有各命,他知道自己的时运在城里,乡野的生活不适合自己的。如此一念,便又觉得珍娘跟了秋子固,才是合配。 珍娘无意间提起兰麝,文亦童不觉喷茶:“最近听说她又跟宫夫人走得极近了,想必看上宫家哪位公子,也说不一定。” 三人一起笑了,替宫夫人头疼起来。 再提起程廉,文亦童连连摇头:“城是修好了,不过这位程大人只怕位置也不能久坐了。听说太子在皇上面前很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也许程大人要去滇南吃云腿了呢!” 送走文亦童,珍娘推开窗去望,忽然鼻子里嗅见一股幽香,她不由得大喜:“梅花开了!” 秋子固站在她身后,温柔地拢住她的双肩:“也是时候了。” 珍娘向后靠在他宽厚的胸膛:“待下了雪,取花上的雪收进坛子里,花也可以取下酿酒,花尽了结果,正好配桂花蜜来做腌果。。。” 秋子固点头:“用蜜用得好,不过桂花太平常了,用玫瑰试试可好?” 虎儿鹂儿听见了,强忍住笑意。 真真是绝配!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